我们已经看到,汉帝国在鼎盛时期是如何允许某些匈奴部落作为汉帝国的同盟者在黄河河套地区沿着长城立下自己的根基。长期以来,这些匈奴部落证明了他们是忠实的外部援军。但在公元2世纪末年那些标志着汉朝死亡阵痛的内战期间,他们便利用汉帝国的普遍混乱开始了对中原的蚕食。他们趁着人们无暇阻止,利用中央权力的软弱,越过长城,在山西的心脏地带扎下了他们的营盘(195年)。汉帝国正处于汉朝衰亡的前夕。这些匈奴人的首领适时地想起了他的一位女性祖先正是出自那个显赫的家族。他厚着脸皮、不无狡猾地采用了这个伟大的汉人王朝的家族姓氏作为自己家族的姓氏。就这样,当汉室的正统权利在汉帝国被一连串的篡夺者彻底取消的时候,它却在匈奴部落的蒙古包里复活了。308年,一次大型集会在山西太原举行,这位匈奴首领——打那以后他被称为刘渊——庄严宣告,他就是汉王朝的合法继承人,大胆地声称自己有权得到那份“祖业”,换句话说,就是大汉帝国。

刘渊的儿子刘聪把这些威胁付诸实施。像许多年轻的蛮族同盟者一样,刘聪也是在洛阳的宫廷里养育成人的,据史书记载,他甚至成了一位优秀的汉学家。但不管怎样,这位学者从未忘记本民族的军事才能,他依然能够弯起300斤的大弓。此外,在逗留皇城期间,他还获取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皇家宫廷里的盛大场面和浮华典礼,可能让一个漫不经心的观察者看不到王朝的衰落、管理者的缺陷、制度的腐朽性以及泥足巨人的真实虚弱,但这位汉王子并没有被表面的繁华所欺骗。公元311年,他派出了四路骑兵纵队进兵皇城洛阳。这些匈奴人闯入了皇城,突袭了皇宫,俘获了皇帝。皇太子被杀,三万居民被屠。皇宫被付之一炬,皇陵被洗劫一空。皇帝本人则成了刘聪的阶下之囚,刘聪强迫他担当行酒侍者,直到有一天,刘聪兽性大发,索性把他给杀了。

皇室家族的另一位皇子随即在西京长安(今陕西西安)、在匈奴骑兵最近一次入侵所留下的废墟中登基称帝。“即位时,长安城中不盈百户,篙棘成林。”[1]公元316年冬,匈奴人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在长安城下。由于这支大军是由骑兵组成的,没有能力承担正规的围城战,他们于是骑马排成没有尽头的队列绕城而走。这种持续不断的旋转木马起到了严密封锁的效果,长安城被饥荒所迫,不得不开门投降(316年12月)。汉王刘聪再一次登上了他的王座,接受晋朝皇帝作为他的俘虏,“使帝行酒洗爵”[2]。然后,有一天,当另一位晋朝俘虏被这悲伤的一幕所触动而痛哭流涕的时候,被激怒的匈奴王下令处死了这位不幸的囚犯。

经过这一连串的灾难之后,晋代王朝把整个北方丢给了入侵者,避难到了长江以南,建都南京(317年)。将近300年的时间里(317—589年),他们在南方支撑了一个无论就其缺陷还是就其荒谬的生命力而言都足以与拜占庭相比肩的帝国。南京取代了长安和洛阳,而在罗马世界,拜占庭以同样的方式取代了罗马和米兰。

在同一时期的北方,突厥-蒙古人的游牧部落,在短命霸主的持续颠覆中你争我夺,互相消灭。刘聪死后,他的家族被他从前的一位将领、另一位匈奴首领石勒所推翻(329年)。这位目不识丁的匈奴人,倒是被教化得足以欣赏别人向他讲解的中文典籍,但他的继任者们却把他们与生俱来的蛮性与衰落文明的全部恶行结合在了一起。石勒的侄子石虎(334年—349年在位),是个骄奢淫逸的恶棍,他的儿子曾试图行刺他(但被父亲及时地处死了)。这位鞑靼的蓝胡子[3]总是把他最漂亮的嫔妃做成烤肉,端上餐桌:“妆饰宫人美淑者,斩首洗血,置于盘上,传共视之。又内诸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合牛羊肉煮而食之,亦赐左右,欲以识其味也。”[4]这种在蛮人当中并不罕见的性格反差,因为他们与文明的初次接触而愈加扭曲,但通过圣人的训诫也能够得以矫正,石虎就是佛教最热心的保护者之一。

事实上必须承认,佛教的发展壮大正是蛮族入侵的结果。在野性盛行的时代,那些饱受精神折磨的人自然而然地要求助于佛教所施与的精神慰藉。此外,像匈奴人这样粗野的蛮人,对这种宗教,不可能有像儒家知识分子那样固执的偏见。尽管有儒士们的反对,石虎还是发布了一道诏令,正式许可佛教僧徒传教。鼎鼎大名的苻坚(357年—385年在位),是另一位一度控制整个华北的蛮族国王,他也采取了同样的姿态。而且,时间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这一次的情形,不再是部落首领把印度的奇迹创造者们仅仅看作是能给自己的事业带来好运的高级巫师了。苻坚是一个正在同化的野蛮人,是中国文明真诚的支持者,他既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又是一个仁爱而慈悲的统治者。然而,尽管有某些首领的个人善意,但当一个部落被另一个部落消灭的时候,他们所采取的措施,很快就归于无效。我们不应该试图去列举在这可怕的数十年里为争夺黄河流域和北京地区而角逐的所有蛮族部落。只需这样说就足够了:这场竞争,大体上是在匈奴人(多半是“原始突厥”民族)与鲜卑人(多半是“原始蒙古”民族)之间展开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前者来自鄂尔多斯草原,后者来自北京东北方向的满洲边境,二者轮流行使对中国北方的霸权。

到最后,游牧民族在这个农业古国的中心地区的定居,导致了不可估量的损害。不仅仅是像长安这样伟大的历史名城遭到了洗劫、焚毁,人口锐减,而且田地本身也被农民抛荒。就这样,这一地区的居民为之一空,环绕着长安的丰饶富庶的渭河流域变成了虎狼出没之地。蛮族首领苻坚从354年至357年一直统治着陕西,他那些饱受惊吓的汉族臣民恳求他设法把他们从野兽的威胁中解救出来。他拒绝了,其拒绝的方式让人联想到他更同情虎狼,而不是他的臣民:“野兽饥则食人,饱当自止,终不能累年为患也。”[5]在他残忍的幽默之下,你不难猜想到这位蛮族首领隐秘的满足。草原野兽对这一地区的入侵,看来在突厥-蒙古人的游牧部落占领期间达到了顶点。匈奴的国王们把整个部落安顿在那些人口开始减少的地区,这一措施必定对中国北方的种族构成有着持久的影响[6]。

就在这些灾难降临华北(200年来它已经变得跟蒙古草原的属国没什么差别)的同时,在建康(今南京)晋朝的末代宫廷——远东的拜占庭,南方中华帝国的衰落也越来越明显。公元5世纪初叶,一位名叫刘裕的鸿运高照的军事将领(此人从前是个皮匠),给这个古老的帝国带来了短暂的活力。几次对北方蛮族的胜利,使他勇气倍增,他废黜了晋朝,自立为帝,国号宋(如今被称为刘宋,以区别于10世纪所建立的大宋王朝)。他的家族(从420年至479年一直占据着南京的皇位),堕入了比从前更加糟糕的衰退状态。这一世系的第三位皇帝在他的一位儿子的怂恿下被人刺杀了(453年)。这位弑父者后来被自己的亲弟弟所杀(454年),当弟弟的于是成了皇帝(454年—465年在位),他害怕自己也遭受同样的厄运,作为预防,他杀掉了王室血脉的大部分亲王。接下来的一位皇帝仅仅统治了6个月(465年)——他16岁登基,17岁被杀,有点像那位下令处死自己的摄政者、近亲和嫔妃的尼禄。就在他本人被杀害的前不久,他的叔叔和继任者(465年—472年在位)——因为肥胖而得到了“猪王”的绰号,同样残忍嗜杀——依次把他所有的兄弟和侄子都给杀了。弥留之际,这位“猪王”把帝国传给了他最喜欢的儿子。这位撞上大运的皇帝是个早熟的少年(他10岁继位,15岁被杀),表现得极其凶残,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在一个醉酒之夜把他给杀了。到了公元479年,刘裕的家族已经被大批杀害,颜面扫地,此时,一位政府官员把刘宋给废了,建立了一个新的朝代,国号齐。

齐朝从479年至502年占据着南京的那把龙椅。这一回,轮到他们尝尝权力的味道了。他们的历史,就像前面那个朝代一样,也跟一连串的谋杀没什么两样。每一位统治者,都以甩掉家族中的所有其他成员作为防范措施,直到他漏掉的某位亲属找机会把他给干掉。在这一时期,权力被宫廷宠信所行使,而皇座则被少年皇帝所占据,经常在他们长大成人之前就因为他们的凶残而被人刺杀。公元502年,一位将军攫取了那把龙椅,此人就是未来的梁武帝,尽管他跟皇室家庭有亲戚关系,但他为了脱离这个令人憎恶的家族而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国号梁。

梁武帝(502年—549年在位)是个颇有几分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彻底根绝了前任们腐朽堕落的传统。他一直过着差不多算得上艰苦而简朴、诚实而仁爱的生活,他的身上,既有军人的美德,又有对文化和文人的尊敬。起初,他对儒家非常敬重,以至于在南京修建了一座孔庙,甫一落成,便在这个荣誉之地恢复了读经。他以同样的精神改组了官僚阶级,让他们形成了一个特权阶层。在人们经历了对此前各个朝代的憎恨厌恶之后,这是一次值得称颂的努力,使国家和家庭重新回到中国社会赖以立足的传统道德观念。但很快,梁武帝的同情就改变了方向。在某些印度僧人(他们经由海路来到南京)的影响之下,他皈依了佛教。他首先禁止祭祀祖先时屠杀动物,以此表现出对佛教不杀生信条的敬重,这一禁令让他受到了儒家知识分子的非难。公元527年,他走得更远,公开宣称出家为僧,迫使国家不得不从僧侣们那里赎回它的统治者。他的信佛看来应该是真心诚意的,也是有所开悟的,而与此同时,对儒家知识分子而言(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是他的坚定批评者),必须承认,他的僧侣身份被政治家的毁灭所终结。他深受佛家慈悲为怀的精神的影响,以至于在发生了一场密谋反叛的情况下,他甚至也不忍心下达死刑的命令。到了风烛残年,他故态复萌,恢复了对宗教的虔诚信仰,听任一位谋反将领的欺骗,此人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南京城下,开始攻城。86岁那年,梁武帝死在了宫殿的废墟当中——死在了他幻想的废墟当中。梁王朝由于他的错误而一蹶不振,仅仅只比他多活了几年,而接下来的陈朝(557年—589年)则根本来不及展示它的能力,公元589年,中国北方的统治者攻克了南京,结束了南方的这个“拜占庭”帝国。

在我们已经大略叙述过的这个时期,帝国的存在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在北方,历史正在被创造着,而我们眼下要转向的,正是这段中国-突厥人的北方中国的历史。

【注释】

[1]《佛祖历代通载》卷第六。

[2]《晋书·孝愍帝本纪》卷五。

[3]蓝胡子,17世纪一部法国小说中的主人公,此人先结婚然后将妻子一个接一个杀死。根据文意,这里指的应该是石虎,但后面讲的事情却是石虎的儿子石邃干的。

[4]《晋书·石季龙载记上》卷一○六。

[5]《晋书·苻坚载记》卷一百一十二。

[6]原注:这一时期(公元5世纪?)有一首著名的歌谣,叙述了一位名叫花木兰的女英雄的生平。她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一位竞逐华北的蛮族首领的麾下效力: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

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

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

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我们并不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位蛮族殖民者,还是一个已经养成了匈奴人习惯的汉人。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例证,说明了中国北方是怎样正在吸收草原的行事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