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在起居室里,坐在电视机面前,反复思考。然后他听到旁边有人在动。是马莱娜,她静悄悄地走进来,所以塞勒兰刚才没听到。
她羞怯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父亲的手上一会儿,然后小声说道:
“我在假期去朋友家的别墅玩一段时间不会让你很伤心吧?能和你去波克罗勒岛同样让我很开心……”
他沉默了一会儿。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一群牛仔。
“让—雅克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知道。他还没有谈起过假期。我让他自己安排吧……他可能也有一些朋友……”
“你真是个好父亲。”
然后她在父亲脸上亲了一下,啪一声响。
她和让—雅克可能都注意到父亲自从母亲死后生活得很忧郁,但因为腼腆,这两个孩子都不怎么敢亲近父亲。
那天晚上他睡得更好了。第二天早上他注意到衣橱和衣柜的抽屉里阿内特的东西都被清空了。他不知道自己听从娜塔莉的这个建议到底对不对。
像往常一样,他先吃饭,因为他得第一个出门上班。他在博马歇大街的一个角落碰到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他转过身,认出那个警察就是费尔瑙队长,就是告诉他坏消息的那个人。队长也转过身来。
塞勒兰开玩笑地说:“这里似乎不是您的辖区啊?”
“是的,我上班之前先来这里办点私事。”
他仔细地盯着塞勒兰一会儿。
“您好点了吗?”
“挺好的,像我可以的那样好。”
费尔瑙犹豫着,最后说出了他很想问的问题:
“您去过华盛顿大街吗?”
“去那里干吗?”
警察似乎很后悔刚刚说出的话。
“我不知道……比如,去您妻子出来的那个房子……”
“您确定她是从那条街的一座房子里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有两个证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您已经调查过了?”
塞勒兰一头雾水,心想警察是不是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情。
“她是否是从一栋大楼里出来,或者她是不是从更远的地方出来都与我们无关。我们的调查只关心事故本身……”
塞勒兰焦虑而又怀疑的眼神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赶紧握住塞勒兰的手。
“不好意思。还有人在巴士底狱广场等我……”
队长没有提供任何信息。他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足以让塞勒兰心绪不宁。他是不是应该亲自去问一下那些证人呢?他对那个问题一点都不关注的态度是不是让队长很是惊讶呢?
赛维涅街的作坊里,所有人都已经开始工作。朱尔·达万忙着给帕皮寡妇镶嵌首饰别针,这个别针镶嵌起来很麻烦。
“有什么新情况吗?”
“没有。一切都好。”
“我上午会出去一会儿……”
他很遗憾地说出这句话。他一点也不喜欢将要去做的那件事。他对阿内特有种负罪感。
他没有开车。他从来不会开车来上班,因为路程很短。
他坐上公交车。天气很热,太阳照耀万物。露天咖啡座里零星坐着几个人。
他在乔治五世站下了车,这个站位于华盛顿街的角落,他刚好要转半圆。预感告诉他这么做是错的,阿内特有休息的权利。
他还是去了那家卖时鲜果蔬的店铺,店铺是黄色的,上面漆着吉诺·马诺蒂的名字。
老板和妻子在店里,忙着清空装柚子的柳条箱。
“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
他有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长着南方人的那种黑头发。
“我叫乔治·塞勒兰……”
“您说您叫什么名字?”
“乔治·塞勒兰……”
“您是业务代理吗?”
“不是。您还记得之前在您铺子的正前面有一个女人被卡车给撞倒了吗?我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我还记得……”
然后他用意大利语和妻子交流。
“那个场面真可怕……好像有人说她是故意冲到轮子下面去的……但这怎么可能!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滑了过去……”
“她是从哪里出来的?”
“从一栋房子里面……”
“哪一栋?”
“我猜是四十七号……另一位证人当时正在人行道上,他说是四十九号……”
“您以前见过我妻子吗?”
“您知道,每天有好多人从我的店前面经过……”
“非常感谢您……”
他没有另一个证人的名字或地址,所以他去了圣奥雷诺街区的警察局。
已经有一些人坐在长椅上等待了。他刚要坐到那排人的后面,栏杆另一边的一个警察示意他过去。
“您有什么事?”
“我是乔治·塞勒兰……”
警察皱了皱眉头,好像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什么事情。
“您就是在华盛顿街被一辆搬家车给轧死的那个女人的丈夫……”
“我知道……我对那件事有点模糊的印象……是费尔瑙队长负责的。他现在不在……”
“我知道……我刚刚碰到他了……”
“那您过来有什么事?”
“我找到了吉诺·马诺蒂,就是经营时鲜果蔬店的那个商人……”
“那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我想要另一位证人的名字和地址,一位当时看见事故发生的路人……”
警察几乎用一种和队长刚才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我得找到那个案件的笔录……但是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您要不过半个小时再来……”
他走了。他只能这样。他走进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咖啡。
他忽然变得特别敏感。别人目光里的一点光芒或是眉头的一丝颦蹙都足以激起他的怀疑。
这半个小时似乎特别漫长。他在一家商店二十多个货架前面停下来,浏览所有的陈列物品。
他回到警察局,刚刚那个接待他的警察给他递过来一张纸,纸上面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热拉尔·凡尔纳
乌伊勒斯·贝洛尔的代理
让—饶勒斯大道
伊西—莱穆利诺
他马上搭地铁,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那个代理的住所。他爬上二楼。到处都是女人做家务和门房打扫楼梯的声音。
他按响门铃,一个穿着拖鞋和室内便袍的女人给他开了门。
“您有什么事?”
“凡尔纳先生是住这里吗?”
“他是住这里,但是他感冒了,现在还在床上。”
“我能进去跟他说两句话吗?”
“您是贝洛尔的监察员?”
“不是。”
“您也不是医生?”
她不由警惕起来。
“我去看看他有没有醒……”
她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屋子里很乱,不要在意。我还没有打扫完……”
女人把他带到一间很狭窄的卧室,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他脸上的胡子至少两天没刮了。他背靠靠垫,勉强坐起来,好奇地盯着这个来访者。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对吧?”
“是的。但是您见过我的妻子……”
“您的意思是?”
“您是华盛顿街那起车祸的证人。”
“确实是的。您是谁?”
“我是她丈夫。”
“那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看到我妻子从一所房子里面走出来……”
“您到现在才来问我这个吗?您可真沉得住气啊……”
“您看到她了吗?”
“就像我看到了您一样真切。事故发生后,我还去看了那栋楼的号码。是四十九号。左边的那扇门上有两块铜板,那是一个医生的家。警察已经知道这些了……”
“她是跑步出来的吗?”
“不算吧。只是走得非常快,好像是个急性子的人。然后她突然想穿过街道……当时下着毛毛细雨……她滑倒了,刚好就倒在一辆车的轮子下……”
“您确定她是从一所房子里出来的吗?”
“我清楚地看到了,所以很肯定……”
“谢谢您……很抱歉来打扰您……”
他搭地铁回到乔治五世站。现在才来调查这件事情确实晚了点,如果说到目前为止他还什么都没有做的话,那是出于对妻子的尊重。同样,在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从来没有打开过妻子的抽屉。
他从四十七号开始问,他找到门房。他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一张阿内特的照片。
女门房正在屋子里做洋葱煮牛肉,味道很好闻。门房看上去还挺年轻、挺讨人喜欢的。
“您是要租公寓吗……”
“不是……”
他把照片递给门房。
“您见过这个人吗?”
她仔细看了看,为了看得更清楚又朝窗边走了走。
“我想起了一个人……我一看到这个小小的白皙的脖子就想起了她……这不是在这里被轧死的那个夫人吗?……”
“是的。她是不是来拜访过您这里的房客啊?”
“这个我不清楚,一般有人进来了我都会知道。尤其是下午的时候,我会在小客厅里做针线活……”
“谢谢您……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一直在道歉。这可能缘自童年时代的胆怯。
旁边的那栋楼很豪华。门房正在楼梯上,他站在门房的玻璃门前等了好一会儿。门房下来了,一只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拿着扫帚。
“有什么事?”
她比四十七号的门房年长一些,小小的眼睛里充满警惕。
“我叫塞勒兰……”
他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知道事故的细节,都应该知道死者的名字。
“您觉得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吗?”
她一边打开门房门一边加了一句:
“等我收拾完。”
一只黑猫从椅子上跳下来,椅子上面有一只丝绒靠垫。黑猫的背拱得老高,过来蹭客人的腿。
“请进来吧……清楚地告诉我您想干什么……我猜您不是卖吸尘器或者百科全书的吧?六楼的那个通灵者差不多一年前就去世了……没想到还有人来找他……”
他有点不情愿地把照片递过去。
“您认识这个人吗?”
她迅速抬起头,又仔细地看了看照片。
“您是她丈夫?”
“对。”
她明显在迟疑。
“您已经去问过警察了吗?”
“如果有需要我还会过去。”
他的胸膛顿时抽紧,膝盖也开始发抖。这个门房很明显知道点事情,而且会是令他不愉快的事情。
“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二十年……”
“她来这里十八年了……”
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掐紧,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开始埋怨起费尔瑙队长和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每天都来,但一周至少来三次……算了!您是她丈夫,有权知道这些,对吧?他们刚租下房子时,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那个男的负责买家具,买墙饰、门帘等所有的东西……我想告诉您他们的房间真是豪华啊……”
“那个男的解除租赁合同了吗?”
“没有。他还时不时来这里……我记得他们只在这里过过两次夜……一次是三年前……”
那个时候他刚好去安特卫普买宝石,还在那里待了一小段时间。
她慢慢地说道:“另一次就是几个月前……”
“可以说他们俩确实很相爱。布拉西耶总是给她带小甜点,他总是先到……”
“您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布拉西耶先生,就是这个名字。他签租约用的是真名……我刚开始以为他和这位年轻的女人不会持续很久,他还会有其他女人……但是没有……他们一直和当初一样相爱……”
“您说的是让—保罗·布拉西耶吗?”
“难道我还会说其他人吗?”
“他们会在上面待很久吗?”
“他一般三点钟之前来,女的会稍微晚一点。女的会在五点到六点之间走,每次都匆匆忙忙的……”
“谁做家务?”
“我啊……所以我才对他们这么熟悉……您想象一下卧室的墙上挂满黄色丝绸……到处都是丝绸……女人进来和离开时,都没怎么打扮……她几乎每次都穿着套头女服或者天蓝色裙子……但如果您看到楼上房间里的内衣和质地考究的女式睡衣……”
他不敢要求上去。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这个打击比妻子的死更猛烈。
他的妻子?他都不敢用这个词了。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一夜情,也不是什么只持续几周或几个月的一段情。
十八年以来,她经常来华盛顿街,不是在随便哪个备有家具的出租房,而是在一所按照她的意愿用家具布置的公寓。她还在这里放了内衣。
他去看望父亲回来之后,阿内特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好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我昨天晚上不得不去陪一个临终的可怜老人。那里没有人帮他上天堂……”
阿内特对他撒谎。阿内特对他撒了十八年的谎。她不是他妻子。她更像布拉西耶的妻子。
布拉西耶每次说到自己下午的行程安排时同样骗了他。
埃夫利娜知道这件事吗?有可能。但她太关注自己,可能没有时间吃醋。
“谢谢您,夫人……”
他拖着脚步离开那里。他没有想到去喝酒。他漫无目的地朝香榭丽舍大街走去。
他从来就不是十分欣赏布拉西耶,现在更是恨他。相反,他倒不恨阿内特。这是他自己的错。对于她来说,他不是个丈夫。他把阿内特当成一个很简单的小人物,一个只知道奉献的人。他从来不知道妻子是这样的人。
可以说她是因此而死的。她奔跑着。她可能迟到了。她想快速冲到地铁里去,她本来应该有时间平静下来,就像其他日子一样从容。
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布拉西耶。
然而她选择和他生活在一起。她做了他十八年的妻子。
他能怎么办呢?杀死合伙人吗?
他可不想去买把手枪,等着布拉西耶一走进作坊,二话不说就一枪崩了他。
那样做能改变什么呢?他甚至忘记去坐地铁了。
他走着。有时候嘴唇会动一动。他再度点燃那支已经熄灭、一直粘在上嘴唇上的香烟。
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他一直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过着一种简朴的生活,他有一个自己选择的妻子,一份能够满足日常生活所需的工作。
他还跟阿内特说过:
“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太幸福了……有时候都会为此感到害怕……”
他确实有理由感到害怕。不是因为阿内特死了,而是因为她爱着另一个人。布拉西耶参加了葬礼。塞勒兰没有怎么注意他。塞勒兰当时完全被击垮了,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但他还记得布拉西耶是第一个把花扔进坟墓的人,他只扔了一朵红玫瑰。
那是阿内特最喜欢的花。他很少会想到给她买。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如果带些花回家给阿内特,会觉得尴尬。
难道他对阿内特的爱不重要吗?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满足不了妻子。布拉西耶想到了这些事情,他在“他们”的房间的墙上铺满金黄色的丝绸。
那里也有一床白色的缎子床罩吗,和圣让—德莫尔托的别墅里一样?
他就这样下意识地走到协和广场。他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回家,和娜塔莉诉说衷肠,寻求心灵的安慰。娜塔莉不是一直更喜欢他而不是阿内特吗?她有没有从女人的角度看出些端倪来?
把自己的失望转移一部分到另一个人的肩膀上确实是懦弱的做法。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他应该直面现实。
这个现实就是阿内特已经死了两次。
他走路时两只手摇晃着,仰面朝天,就像个乡下佬。他撞到路人后会非常吃惊,然后含糊不清、结结巴巴地道歉。
别人应该把他当成了醉鬼。他很想去喝酒但知道那样会让情况更糟糕,那样只会使他的痛苦更加剧烈。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大步走到里沃利街,脑子里出现新想法时就会时不时停下来。
他没有勇气去面对作坊里的那些同事,他走进一家酒吧,要了四分之一公升维希矿泉水,还要了个电话费筹子。
“您好,科坦特斯夫人……那边都好吗?”
他还是有点清醒的意识,知道怎么礼貌地问候对方。
“请问您要我叫达万过来接电话吗?”
他听到科坦特斯夫人在叫达万,然后作坊那边传来脚步声。
“怎么样,老兄,还是不舒服吗?”
他们还没有习惯看到别人已经到了而他不在作坊里,自从作坊开业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连续缺席过三天。
他小声说道:“不是很严重。”
“你在床上吗?”
“没有。我要去城里办点事情。”
“你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
“你应该去啊。对了,布拉西耶在这里。你想跟他说话吗?”
“不想。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接下来几天可能都不过去了。”
“我们可以去看你吗?”
“你真好,但我还是不想……”
“但愿你快点好起来。”
“谢谢。再见。”
他回到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已经打开,娜塔莉正在用吸尘器打扫客厅。她从机器上抬起来头,仔细地盯着他看,然后把电源切断了。
“您一点都没有好,对吧?”
“是的。”
“您今天早上受到了一个很大的打击。”
“是的。巨大的打击。”
“回您的房间去吧。您需要休息。您一到床上去我就会给您吃点东西,食物能让您熟睡几个小时。您没有喝酒已经很好了……”
他怀疑娜塔莉知道点什么,密切地留心她的反应。
“您为什么马上跟我说什么很大的打击?”
“因为像您这样的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处在这种状态之中……”
“您知道了?”
“我亲爱的先生,我知道,我也不知道。女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您的朋友们来家里做客时,我无意中觉察出一些迹象,眼神的交流,您妻子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脸色也比平时更有活力……”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布拉西耶先生。”
“您觉得他妻子也知道吗?”
“我确信她知道,但她根本不关心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他们很相爱……”
“是的……”
他脱下外套,因为他很热。
“您去了华盛顿大街?”
“我刚从那里回来……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当我知道她从一所房子里出来,急着冲向另一边的人行道时,我马上就猜到了……我很怕您有同样的想法,我很怕您去那里……”
“他们俩租了一套房子足足十八年,门房说他们房子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只要是……”
“只要是什么?”
“只要是她跟我说……”
“她没有勇气把您从生活的巨大快乐中拉出来……您是那么幸福,那么信任她……您活在您自己的幸福世界里……”
“确实是这样。有时候我会害怕……这可能是一种预感……”
“现在不要想这些了,到明天就都过去了……您很恨她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不要恨她。谁也无法抗拒一份那么强烈、那么持久的感情。我肯定她是迫不得已才对您撒谎的。”
“您是这么想的吗?”
“她是一个坚持到底的女人……”
“那他呢?”
“我对他从来就没有好感,因为他太自信了。但是他们这段十八年的关系让他增色不少。他们如果没有真正的爱情,肯定无法忍受那样的定期约会。”
他大声喊道:“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们?如果没有那场荒谬的车祸,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还会继续过着天真的小日子。
“据那个门房说,她在那个房间里有很精致的内衣,很怪诞的室内便衣……”
“我知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
“一天晚上她在我面前换了……我的眼睛马上被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内衣给吸引住了,她的脸立马红了,匆忙穿上一件室内便袍,要我去厨房找我不知道的一个什么东西……那件内衣不像她平常在这里穿的……”
“我一直以为她的品位很朴素……”
“除了在华盛顿街……她在那里可能受到布拉西耶的影响……”
塞勒兰面无表情,高大的身体似乎软弱无力。他看着床、窗户,好像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知道去哪里。
“我要对孩子们怎么说?”
“我已经告诉他们您身体不适,您还没有完全从风寒中恢复……”
“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我现在去厨房给您准备点果汁。您先换上睡衣吧……”
他遵照娜塔莉的吩咐换上睡衣。他真不知道要是没有娜塔莉他会怎么样。走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在去往里沃利街时,他不下十次想到过自杀。
这是最彻底的办法。他不用再想这些事情。不用再受折磨。但是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已经没有了母亲,而且他们已经开始慢慢亲近他了。
他朝药箱走去,想找出阿内特睡不着时服用的那种安眠药。
“不!不是这些药。这些药是孩子们吃的。我去我房间里帮您找一点。我有时候也需要这个。您看,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
她回来了,用碟子带来三粒淡青色的药片。
“把这三片都吞下去……不要害怕……”
“我还要二十片……”
“那我得把您送到医院去,医生会把一根这么粗的管子插到您的胃里……您觉得那样做很聪明吗?”
“现在不要说话了。赶紧睡觉……”
娜塔莉把百叶窗关上,拉上窗帘,整个房间顿时染上带点金黄色的阴影。
“好好睡吧……不要担心孩子们……我知道怎么跟他们说……”
他仰面睡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他确信尽管服用了娜塔莉的药片,他还是会睡不着。然而,几分钟之后,他的思想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看到自己已经忘记的一些画面,特别是童年时的画面。他甚至闻到了母亲做的汤的味道。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他几乎不记得母亲的样子。而今天,母亲的脸却惊人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草地的尽头有一口水塘,水塘旁边有两棵垂柳,他在那里钓青蛙。
一切都是那样明亮那样多彩,好像画册中的景象。他还看到留着尖形的胡须的小学老师,一个长着兔唇的学生,有人在扯肉店老板娘的鞭子。
然后这些模糊起来。他的呼吸逐渐均匀。他睡着了。
他当晚并未醒来,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他睡得那么香,还想继续睡下去。他正做梦做到一半,他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但想看到结局。
他看了一下闹钟。六点半了。
他起床穿上晨衣,走到厨房。娜塔莉正在桌子另一边独自吃早餐。
“您起床啦……”
“早上好,娜塔莉……您吃完吧……我去泡杯咖啡……”
“您不饿吗?”
“不饿……”
从今以后,他应该学着想想别的事情,学着如何生活。
“孩子们还在床上吗?”
“让—雅克昨天考完会考了……他之前神经太紧张,所以筋疲力尽,也没吃饭就睡下了……我让他睡个饱……马莱娜还有一个星期的课。我过一会儿去叫醒她。”
娜塔莉正在吃涂着果酱的巨大面包片,看到这一幕,他感觉饿了。他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往一片面包上涂上黄油,又在上面盖满醋栗果酱。
这又是童年的一个记忆。
“您的药真奇怪……我梦见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的回忆……”
“这令您很不舒服吗?”
“没有。那是一些关于童年的记忆……”
他一连吃了三片面包,娜塔莉起身为他泡第二杯咖啡。
“我得去提醒马莱娜了……她在浴室待了太久了……”
跟他不一样,马莱娜总是在最后一刻出发,所以经常跑步出门。
他稍微梳一下头发,刮了胡子,他还穿着睡衣和室内便袍。然后他在公寓内游荡。马莱娜到餐厅来吃已经准备好的早餐,很惊讶地看着父亲。
“已经好了吗?”
他差点就回答说自己永远好不了了,但克制住自己,尽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你瞧……我并没有得什么重病……”
“但你还是没去作坊……”
“今天不去了,接下来几天很有可能也不会去……我需要休息……”
“你有很多烦心事吗?”
“有一点。”
“我猜你不能告诉我?”
“确实,我不能告诉你。”
她在蘸面包吃两个带壳煮的溏心蛋,就像她小时候那样。
“您知道让—雅克已经考完试了吗?”
“知道了。他很高兴吧?”
“你了解他的。他不会自认为是佼佼者。成绩二十六日才会贴出来。从现在到那个时候,他还是会忧心忡忡的。”
让—雅克确实有忧心忡忡的习惯。他从不谈论自己,也不会谈论高中的同学们。但他也不是个内向的男孩。
“他还在睡?”
娜塔莉凑过来说:“是的,让他睡吧。”
娜塔莉跑过去找马莱娜的毛巾,马莱娜在父亲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湿润的吻。
“待会儿见……好好照顾自己……”
“到客厅去坐吧。我去给您拿报纸。您看看报纸,我去给您整理房间……”
他坐在扶手椅里,扶手椅的皮就像一只用旧的古老烟斗一样结满烟垢。他试着看看报纸。一个年轻女孩在塞纳河投河自杀,有人在最后一秒救了她。四个犯过多起持械入室抢劫的盗贼今日被解送到重罪法庭受审。
他还是看不下去。他做了最大的努力,他看报纸只是为了不让娜塔莉失望,但他还是不断地想起其他事情。
有种刺人的阵痛在纠缠着他。就像在按一颗疼痛的牙齿,他不断回想起那些最令他痛苦的画面,有时画面可怕而又精确。
“去洗澡吧……”
他躺在热水里差点睡着了。然后他慢慢地打肥皂。他无所事事。他在休假中,就像他儿子。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次休假的意义不一样。
他只穿上裤子和一件衬衣。他不想穿衣服,不想出门。他几乎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房间。
然而他还是在厨房遇到了让—雅克,让—雅克在厨房转来转去,想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早上好,父亲……”
“早上好,儿子……”
“你好点了吗?”
“比昨天好点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康复。”
“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小流感……你对这次考试满意吗?”
“应该说不是十分不满意……二十六号就会公布成绩……”
“那你假期打算做什么?”
“今年的假期短一些,因为我九月初得去英国……对了,你得签一些文件……你得帮我支付预科班一个学期的学费……很不好意思让你帮我付这么高昂的学费……”
“你等会儿去把文件拿给我……你知道你妹妹得先去莱萨布勒—多洛讷的一个朋友家玩十五天吧?”
“是的。她已经跟我说了。然后她会去波克罗勒岛跟你会合。”
“就是这样。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会去那里。”
“我可能会去两三天……因为我可能会有好几年都不在法国,所以想多了解了解法国。我会和一个同学一起背包旅行,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如果有机会,我们会搭顺风车……”
塞勒兰没有说什么。他本来就没指望儿子会和自己一起度假。
“你们已经选好线路了吗?”
“没有。我们会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们将从英国开始……”
他还有什么用?他曾经发挥过什么作用?
如果没有他,阿内特不用被迫生活在谎言里。因为他的存在,阿内特只得忍受这一切。她和布拉西耶为什么都没有要求离婚呢?因为孩子吗?或者埃夫利娜坚决不肯离婚?
他更相信后一个假设。她喜欢奢华。她对钱很感兴趣。布拉西耶认识她时她是个珠宝销售员。
他们两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
她已经四十多岁,几乎没有机会再找到一个成功的丈夫。她为什么要离婚?阿内特也没有要求离婚。塞勒兰如果早点知道她不爱自己,爱的是另一个人,会成全他们两人。他甚至会把错误归结到自己头上。
这种结果难道不比二十年之后突然发现之前的二十年都是假象更好一点吗?
他对阿内特敞开心扉,对她的信任胜过世界上的任何人。他从不向阿内特隐瞒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阿内特听着。阿内特看着他一边刮胡子一边做鬼脸。他有很多次惊奇地发现阿内特从不谈论自己。
她为什么要向一个陌生人谈论自己呢?对于阿内特来说,他只是一个不隐藏自己的陌生人。一个跟她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跟她做爱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天真地向她讲述一切。
阿内特有时候可能想让他闭嘴。但是以什么理由呢?他们是夫妻。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他们俩都不满十八岁。阿内特一周三次去华盛顿街。
埃夫利娜没有给丈夫生小孩。
难道让—雅克和马莱娜是……
他开始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差一点从窗户跳出去。
半个小时之前,他还觉得自己至少还有让—雅克和马莱娜……
他们都是他的孩子吗?如果他们不是他的孩子,肯定就是那个人的。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对于他来说太残忍了。
他把娜塔莉叫过来,用一种惊慌的眼神看着她。
“告诉我实情。不要照顾我的感受。我已经接受一个打击了,我现在什么都能想通。让—雅克跟我长得像吗?”
“他的脸比您的更长一点,头发的颜色更浅一些……”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对吧?灰蓝色,就像布拉西耶的眼睛……”
“很多人的眼睛都是灰蓝色的。我们也不能说他的眼睛像他。”
“那马莱娜呢?”
“如果说她长得像谁,那就是像她母亲,不过她比母亲高一点……我不断替她把裙子和蓝色牛仔裤改长……”
“她一点也不像我……”
“这说明不了什么。您脑子里在想什么呢?”
“她和他做爱的次数比我多……我还记得一个细节。让—雅克出生,她还在诊所时,我想用嘴巴轻轻碰一下我认为是自己儿子的孩子,而她做了一个手势阻止了我。那个手势那么本能和不由自主,我感觉到了一些事情。”
“她后来跟我解释说,大人应该尽量少跟新生儿接触……”
“我可怜的先生……”
“是的,可怜人……您能想象到一个空虚的心灵忽然被填得满满的吗?”
他们听到音乐声。让—雅克在放唱片。
“没有什么能证明您不是在胡思乱想。”
“没有什么能证明这不是事实。娜塔莉,听着……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感觉自己能做出任何蠢事,包括用这双手去杀死布拉西耶……我不需要什么手枪……我这双手艺人的大手掌足以……”
然后他喊道:
“不!”
随后他抽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