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拄着双拐的残疾人走出办公室。
“塞勒兰先生,请进,玛曼夫人在等您……”
墙壁被刷成淡绿色,家具都很实用,是用比较疏松的木头做成的。如塞勒兰所想,一个女主任坐在讲坛后面。她几乎和娜塔莉一样丰腴,但更加健壮。她没笑,但态度是欢迎而谦恭的。
“您就是我们可怜的塞勒兰的丈夫?请坐……”
他知道在这个行业里,人们不会称叫女社会公益工作者的名字。
“我本来打算去参加她的葬礼,但有人跟我说这是个小型的不公开葬礼……塞勒兰先生,我向您表达最诚挚的哀悼……您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妻子……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我们可以这么说,她总是寻找那些最难以对付、最令人嫌弃的帮助对象……”
她的脸很白,她的眼睛不像娜塔莉那样是蓝色的,而是灰色的。
塞勒兰深受感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跑到这个办公室,这个同时被当作行政办公室和修道院的地方来做什么呢?
玛曼夫人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修道院院长,但是她还是保留了爱打扮的习惯,她穿着一条丝般光滑的碎花裙。
“有人说她死于交通事故……”
“是这样的……”
“我不看报纸,我两三天之后才知道这事……这起悲剧发生在哪里?”
“在华盛顿街……”
“她应该是去那个区办私人的事情……那里没有接受救济的人,也不是她负责的工作区域……”
“我不知道……她的工作时间是从几点到几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这个问题。可能是为了深入了解妻子的工作。
“一般来说,她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她们都知道自己管的区域,她们应该探访的地址……她们对每个接受救济对象所花的时间主要取决于她们自己……比如您妻子,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残疾人家里做家务……我一直怀疑她自己掏钱给救济对象买一些额外的小东西……您想看一下她的办公室吗?”
她站起来,塞勒兰发现她的腿肿胀。她走起路来有点艰难。她打开一扇门,穿过一个本应该是衣帽间的地方。他们来到一个四面墙也被漆成绿色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桌子,桌子旁边围了十来个正在工作的修女。
“她们正在阅读新受援助对象的资料,每天都有……”
她指了指一张空椅子。
“塞勒兰就坐在这里……”
其他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从来都不会在这里待很久,因为她急着去看那些小老人,她就是这么叫那些人的……”
“您觉得,从她的角度来看,这是出于同情吗?”
“这是一种奉献……”
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想,对于他妻子来说,这也许是一种摆脱困境之策。在这里,她因为辛勤工作受到钦佩,人们把她当作后辈的榜样。
对于那些她探访的不幸之人,在某种程度上,她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他们应该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她,她帮助他们暂时摆脱孤独。
“再见,小姐们……”
他回到主任办公室。
“玛曼夫人,非常感谢您。我对我妻子在家之外的事情了解得很少。现在,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您的合作者中间有很多已婚女士吗?”
“很少。”
“这少数已婚女士有孩子吗?”
“一般来说,她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后会立即离开这个工作岗位……”
阿内特没有离开社会公益工作者这个岗位。她关心照顾一些不认识的人,但几乎不了解自己的两个孩子。
她真正的生活不在博马歇大街,这就是塞勒兰经常带着担忧的好奇观察她的原因。
阿内特是在逃避他吗?有时候他会这样问自己。他们从来没有敞开心扉地交谈过。
他用整个灵魂爱着阿内特。他很谦卑,非常感激阿内特接受自己做她的丈夫。
阿内特后来后悔了吗?难道她天生就是为了家庭生活而生的吗?
他朝赛维涅街走去,赛维涅街离这里不远。天气已经很热了。他越靠近过去那个特殊的酒店,步伐越快。他自己不是也有避难所吗?如果没有那个作坊和那群同事,他会做什么?
“塞勒兰先生,您好……”
所有人都这么亲切地叫他。就像每天早上那样,科坦特斯夫人把珠宝首饰摆放好。
其他人已经在工作台上工作了。
“老板,您迟到了。要买一瓶博若莱葡萄酒……”
“好吧……”
皮埃罗开心地站起来,跑下楼去买酒。
“这件首饰做得顺利吗?”
“折边镶嵌法不容易操作,这些宝石大小不一,但我们会完成的……”
生意越来越红火。刚开始,从作坊出去的首饰珠宝主要被卖到珠宝店。后来他们渐渐有了私人客户。一些富有的女人,要送礼物的人,还有那些寻找别具一格之物的人都直接来找塞勒兰。
帕皮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继承了一批数量惊人的古老首饰。宝石和珍珠都非常出色,但是镶嵌和托座似乎过时了。
那里没有电梯,她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爱上了来赛维涅街。她一次只带一件首饰,好像是为了延续这种快乐。她喜欢和科坦特斯夫人闲聊。科坦特斯夫人总会在帕皮夫人到了作坊之后就关上通道门,因为不然帕皮夫人可能会长时间站在工匠身后,给他们提供建议。
塞勒兰正在为她工作。他设计了至少三种不同的托座,最后从中选取了一种:一九〇〇年阿拉伯风格装饰图案,虽然很朴素,但他自己很满意。
他一个人完成了这件作品,因为他想作品完全是自己的风格。他花了两个多小时雕琢作为衬底的白金,最后在边缘加上黄金线条。
为了生意,他应该再招一个工人,但是这样他上工作台的机会就会少一些。最后他们只得放弃一些订单。
但那些是最平常的订单。
“夫人,您知道,您需要的头饰所有好工匠都能做,而且比这里便宜……”
布拉西耶经常在上午十点左右过来。
珠宝店也开始定制与众不同的珠宝。
“我昨天见了鲁兰和菲斯。他们想要十二件非常漂亮的珠宝,最独具匠心的,为了装饰他们乔治五世风格的橱窗……”
“那他们什么时候要?”
“很快就要……你知道他们总是很急……”
“我的孩子们,你们听到了吗?我想我们还得加几个小时的班……”
他们对形状表示不满,特别是朱尔·达万。
“我们可以做我们想做的吗?”
“只要能遵守他们的……乔治,告诉我,你不想哪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餐吗?”
“你很清楚,晚上我得陪孩子……”
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规矩。如果女儿和儿子在房间里忙着,他就会待在房子里,让他们知道他在。这会让他们安心吗?他们会有种被保护的感觉吗?
他看电视,或者翻翻杂志。女儿来坐到他身边时,他觉得特别幸福。
一直到毕业会考,他都很少看到让—雅克。他还没满十六岁,但已经有一只脚踏出了家门。
他很想去认识这个世界,也希望之后能从事适合自己的职业。
阿内特的死已经使家里变得空荡荡的,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塞勒兰不习惯晚上一个人待在卧室里,他有时会温柔地抚摸床上阿内特最近还睡过的那块地方。让—雅克的离开,尽管不会那么悲伤,但肯定会产生另一个空白。
他现在只有女儿了。但是她难道不会早早地结婚吗?三年或是四年后,日子过得很快!他和阿内特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他将独自生活,家里将有两个房间没人住。独自和娜塔莉生活着,尽管娜塔莉会非常周到地照顾他。
他没想到这会来得这么快。他们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准备好孩子们的房间。他们充满爱意地用家具将房间布置好。他们看着孩子们长大。他没想到他们为自己设计好的这种生活只持续了这么些年。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
“没什么,我的宝贝。我在想你的未来。”
“让—雅克要去英国,然后再去美国,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准许他去吗?”
“如果那是他的志向,我没有权力反对……”
“他已经让许多学校寄来课程计划书……剑桥有些特殊学校,可以提供英语……”
他儿子自己写信,都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些事。他已经独立了,塞勒兰只能为此感到高兴。但是他也有点伤感。
“如果他通过高中毕业会考,我很肯定他会通过的,九月份将开始上课,他计划在那个时候出发……”
他的眼睛突然噙满泪水。现在已经是六月十五。九月很快就要到来。只剩下七月和八月。
他们在这个假期会做什么呢?
“这个夏天你想去哪里呢?”
“我想去一个女朋友家玩十五天,她的父母在莱萨布勒—多洛讷有一栋别墅……”
“为什么你从来不带她来这里玩?”
“我不知道。他们家在孚日广场有一座很大的房子。他们家很快乐,因为霍滕斯有五个兄弟姐妹……他们是茹尔当伯爵的后代……你可能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律师……他们很久以前就有这栋别墅了,霍滕斯很小的时候,她经常去那里……他们很富有……她有一个哥哥才十八岁就已经有汽车了,她到了可以开车的年龄,也会有一辆汽车……”
他听到这里时,感觉心被捏紧了。他的收入不错。他们什么也不缺。但是他不是很富有。
他还没有意识到孩子们会去比较,这种比较的结果总是他们的父母不行。
“你应该听到别人谈起过他……他代理过一些很有名的案子,他为特拉桑辩护,特拉桑是最近小朱莉被绑架案的主谋。”
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在报纸上看过这个故事,当时这个新闻在报纸上是头版头条。
“那个男人很英俊,也很年轻,斑白的两鬓让他看上去更加有吸引力……他有很多情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毫不隐藏……他妻子知道这事,但是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知道他最终总会回到她身边……”
“那他的孩子们呢?”
“那些年纪较大的对此还很骄傲……有一个这么成功的父亲,他们觉得很高兴……”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
“所以,想到那些优雅高贵的女士戴的首饰几乎都是你创作的,难道你不觉得很得意吗?”
女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父亲,你知道吗?你才华横溢……我只在他们家玩两星期……然后就回来陪你……你想去哪儿?”
“你想去蓝色海岸吗?”
她高兴地拍手。
“去圣特罗佩吗?”
“不是……那里有一点嘈杂,那里的环境跟我们这里太不同了,我们在那里会迷路的……我想到了波克罗勒岛……”
“我永远都不会去一个岛上的……”
让—雅克也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来,他没有穿外套,衬衫的领子开着。这几个月他经常刮胡子。
“你们俩看上去很激动……我在房间里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我们在讨论假期……”
“那你们精心制定了什么计划呢?”
“我呀,我得去霍滕斯在莱萨布勒—多洛讷的家玩两个星期……”
“就是那个她父亲是律师的胖乎乎的女孩?”
“是的……”
“然后呢?”
“父亲建议去波克罗勒岛……”
“太棒了!我可以去海上钓鱼……只要我通过毕业会考,并且有人能给我提供必要的工具……”
“我会给你买的……”
塞勒兰有时间去弥补。他得花很多年的时间发现孩子们!曾经妻子才是最重要的……他曾经漫不经心地和他们拥抱,说话也不多。
让—雅克对妹妹说:“我敢打赌,你肯定跟他说了剑桥的事……”
“我不应该说吗?”
“我宁愿自己去完成……我收到十几个学校的课程计划书……最好的学校会教授一些超前课程,六个月之后我就能通过剑桥大学的考试……”
“然后呢,去美国吗?”
“我还不知道要去美国哪所大学……那些最好的大学很难考上……我喜欢哈佛,但没抱多大希望,因为申请的人太多……吸引我的还有西海岸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斯坦福大学……”
塞勒兰感觉自己完全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听他们谈话。他们不询问他的意见。但是他还是觉得很幸福,因为他们让他知道了这件事。
“你想选哪个专业?”
“可能是心理学或者社会科学……”
是母亲的工作让他产生了这个想法吗?
“孩子们,很抱歉,我得去睡觉了……顺便告诉你们,星期天我一整天都不在家。”
“你要去哪儿?”
他得跟他们交代自己的行程安排。他们很习惯知道父亲所做的一切,这在他们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要去布拉西耶家……还有两三个人也受到他的邀请……他们为新修的游泳池举行落成仪式……”
“你可以去那里游泳了……”
就像每天晚上一样,他亲吻了孩子们的额头。
“你们不要睡得太晚……”
“我再看不到一个小时的书就去睡觉……”
“晚安,孩子们……”
他去和娜塔莉说晚安,娜塔莉正在那里削第二天做饭用的土豆。
“晚安,乔治先生……”
这是一天中最艰难的时刻:推开空荡荡的卧室的房门,床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枕头。
那天晚上,他感觉异常孤独。他根本没想去布拉西耶位于圣让—德莫尔托的家这件事。
他们俩还是很友好,但是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友谊。说到底,塞勒兰是一个谦卑的人,他记得自己的出身,也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他不再奢求更多东西了。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域,他会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他会感到不自在。
他的孩子们已经进入人生新阶段。让—雅克如此自然地谈论哈佛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他回来的时候,如果有一天他会回来,他已经成为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他将会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青年时代住过的这套公寓,就像塞勒兰他自己打量父亲的简陋小屋一样。
布拉西耶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曾经是南特一个五金制品商的儿子,但是他已经切断了和过去的一切联系。他对自己充满信心,而他选择埃夫利娜可能是因为她的美貌和优雅。
因为她只有这两个优点。他回忆起她萎靡不振地躺在长沙发上,抽着烟,听着唱片。
星期天早上他还是踏上去朗布依埃的大路。让—雅克决定学习一整天,只有娜塔莉和他一起吃中餐,因为马莱娜去茹尔当伯爵家吃饭了。
他又胡思乱想了。他想孩子们想得太多,他没在想孩子们时,思绪必然会回到阿内特身上。
白色的别墅让他想起了埃默农维尔。塞勒兰从车里走出来时,听到了欢呼声。
布拉西耶跟他说只会来三四个人,结果他周围有十几个人,有的在游泳池里,有的坐在扶手椅里。
“你能来我真的很开心。等会儿这里安静下来之后,我要告诉你一个计划……赶紧去换上泳衣……”
他带上泳衣,朝更衣室走去。大多数客人都在游泳,他很难向大家介绍自己。他也下水了。他只会蛙泳,而他周围几乎所有人都在自由泳。由于缺少锻炼,他已经有小肚子了,他为此感到很羞愧。
大部分客人的皮肤都晒成了褐色,因为他们之前去了南部或是山区。
塞勒兰羡慕他们的自信。这群中年男女的肚腩比他的还要大,但是他们却并不烦恼。
他认出香榭丽舍大街的一个大珠宝商,塞勒兰曾经为他工作过,但是珠宝商没有认出他来。
他们几乎所有人都用名字来彼此称呼。
“哈里,你是坐哪辆车来的?”
各种声音都混杂在一起。
“玛丽—克洛德,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不要对我说这个……在这方面我可是什么都没做,那都是我的按摩师的功劳……”
埃夫利娜·布拉西耶是最后一个出现的。她用一种扭摆的步态向前走来,一套极小的比基尼只遮住了她身体很小的一部分。
“孩子们,继续玩你们的吧。大家好。待会儿有社交活动。”
然后她朝跳板走去,完美地完成了一个跳水动作。
对于塞勒兰来说,这一天过得真是度日如年。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密封的环境里,他根本就不能融入其中。他也不想融入进去。
天台上有个吧台。客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去换衣服。他是最早去换衣服的客人之一,因为所有其他人都是古铜色皮肤,而他的皮肤却显得那样惨白,他对站在他们身边感到羞耻。
“香槟还是马提尼干白?”
穿着白色上衣、戴着白色手套的膳食总管用一种极度冷漠的神情郑重其事地为大家服务。
女人们穿着彩色裙子或者是用几乎透明的布料做的裤子。大部分男人都穿着翻领运动衫,他是唯一一个穿着常服的人。
布拉西耶时不时走过来友好地拍他一下,好像可怜他一样。
“还好吗?你想要什么叫就是了……”
他也会把塞勒兰介绍给经过他们身边的人,后者寒暄了几句礼貌话之后就离开了。
他捕捉到几句零碎的对话。人们说得最多的是马。一对夫妇来自巴哈马,一位非常年轻的少妇一边装作脸红,一边承认自己刚看完一本小说。
埃夫利娜完美地演绎着女主人的角色,塞勒兰很欣赏她身上的那种轻松自如。她身上那种习惯性的无精打采顷刻间荡然无存。她穿着一条裤子,裤子边上的开衩一直到髋部,白色的衬衫在胸部下面打了个结。
鸡尾酒一杯接着一杯,香槟酒也没有断过,大家说话时都提高了音调。一个侍应生穿梭在一群又一群人之间,给大家提供各种各样的食物:鱼子酱,奶酪,鳀鱼……
塞勒兰闷闷不乐地待在一边,一边自问在这里干吗。他一点也不羡慕布拉西耶,也不羡慕那些客人,大部分客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餐厅很明亮,家具白得像墙壁一样,长长的餐桌镶满闪闪发光的水晶,每套餐具前面都摆了四个杯子。
一个侍应生不停地往不同的酒杯里倒酒,一边小声地念着大家听不懂的名字。
第一道正菜是一盘巨大的冷蛙鱼,蛙鱼被摆在一个大银托盘里,这道菜精致的装饰引来阵阵喝彩。
随后上的是全羊,这头羊是在花园尽头用铁钎烤的。
他坐在两个不认识的女人之间,他只能跟她们交谈。其中一个很年轻,欢快地和坐在自己左边的人聊天。另一个女人有点老,是在场所有人中较年老的一位,似乎和塞勒兰一样孤独。
“您认识布拉西耶家很久了吗?”为了找点话说,她这样问塞勒兰。
她微笑地看着塞勒兰,塞勒兰后来才意识到她有点耳背。
他们从金色烟盒里抽出香烟来抽,甜点蛋糕端上来了之后,香槟又出现了。
塞勒兰每个杯子里的酒都只喝一口,但他还是上脸了。桌上的碟子里摆满小点心,但是很少有碟子被动过,很少有碟子中间空了。
好像听到了信号一样,埃夫利娜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她,朝天台或是花园走去。
布拉西耶在过道上拦住塞勒兰。
“我来给你介绍梅耶尔先生,香榭丽舍的梅耶尔,你经常为他工作,但是你不知道……”
“很荣幸认识您。”
他认出那个谢顶的大肚子男人,之前在游泳池里就注意到了这个人。他穿着一件黄色翻领运动衫,黄色的运动衫显出他真正的胸部轮廓,他那胸部估计连女人看到了都会嫉妒。
“梅耶尔先生想和我们谈几句。我觉得唯一不会被打扰的地方就是我妻子的小客厅……”
他们沿着黑色铁栏杆爬上楼梯。经过走廊时,塞勒兰看到一张床上盖着白色缎子。房间里主要的颜色是白色。
“来这边……”
小客厅被装饰成金黄色,家具都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
“我不会把办公室搬到这里来,因为我来这里是休息的,我可不想在这里工作……请坐……”
两个窗户打开,能隐隐约约听到下面宾客们的喧闹声。
梅耶尔先生点燃一支烟,就好像这是一项讲究而重要的活动。
他问布拉西耶:“谁来说?”
“最好是您来说……”
“好吧。”
他转向塞勒兰。
“我非常欣赏您创作的珠宝,当然我不是唯一一个欣赏者。我一些最好的客户经常问我有没有新作……你的作品是现代的……极具时尚魅力……与传统珠宝的单调和一成不变完全不同,在传统珠宝里宝石是最重要的……传统珠宝在于利用和突出钻石、绿宝石以及红宝石的价值……在您那里,一切都很重要,您创作的珠宝和以前的不一样,却同样美妙上乘……”
他很满足地把雪茄从嘴里抽出来,一缕烟雾浮现在蔚蓝的天空下。
“刚刚都是我的赞赏之词。现在,我们还是回到我的想法上来。我在多维尔有一家满是灰尘的商店,这家商店没让我挣钱,倒是花了我不少钱……人们不会到戛纳、多维尔或者圣特罗佩买一块巨大的宝石……应该卖点其他东西……您恰好能够创作这些其他东西……”
“我已经对布拉西耶说过这件事了,这两周他来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的商店看我。我的想法是让多维尔商店里的东西跟香榭丽舍大街商店里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他几乎没有头发,眉毛却很浓密,他的鼻子和耳朵里也冒出一些毛发。他对自己很满意。他转到扶手椅后面,看着塞勒兰,就好像给了塞勒兰生命当中最大的礼物。
“总而言之,我建议我们三个人联合起来……您创作的珠宝上会标有布拉西耶和塞勒兰的名字……客户们都习惯这一点了……还是不要加上梅耶尔的名字,不然他们会觉得迷惑……”
“说到底,我就是出资人……我来付商店的装修费用,商店应该很快就能装修好……我们在那里请两位漂亮优雅的女孩,刚开始一个就够了……你们提供珠宝,你们设计得多现代都行……”
“我们来签订一个合伙条约。百分之五十归我,另外百分之五十你们俩分……”
“我不需要独家,你们可以保留现在的作坊和客户。”
布拉西耶担心地看着塞勒兰。这不是他想出的主意吗?
“您怎么想?”
塞勒兰小声说着:“我不知道。”
“我尽量不影响你。生意上的事情我在行,大家都会这么跟你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一次亏本的生意……我大概知道您的营业总额……我肯定两年后将会翻四倍……”
布拉西耶急切地打断他们。
他说:“我们的那份可以对半分……”
“我们将会在广告里特别说明每一件珠宝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塞勒兰能在那个时候分析一下,他可能会发现自己主要的感觉是不舒服。
他们给他提供的不是什么大机遇。他们俩都需要他,焦急又担忧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因为说到底,这些珠宝是他个人的作品。有时候他需要花五到十天绞尽脑汁地思考稍纵即逝的方案。
他不知道多维尔在哪儿,但是知道梅耶尔先生在香榭丽舍的商店,那是全巴黎最好的商店之一,在伦敦以及纽约都有分店。
布拉西耶说:“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再招一两个工人……”
“我们把他们安置在哪里呢?”
“我们总可以找到一个更大的作坊吧……”
不要!坚决不能这样。他是在这个作坊开始的,他要继续在这个作坊工作下去。
“我可以草拟合同了吗?”
他因为疲倦才屈服了。他并不藐视钱。他需要钱给儿子和女儿上学。他听说美国大学的学费非常高昂。
他带着抑郁的心情说:“好吧!但是得说清楚的是,我不会做系列产品。”
“我就是不想要系列产品才找你帮忙……我已经在想招牌了,但是还没想到……大体是:私人珠宝……”
布拉西耶非常确定地说:“我们会想到的。梅耶尔先生,您可以草拟合同了,就以合伙合同的形式……合同准备好之后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过来签字……”
这个胖男人掩饰不住内心极大的满足。别人可能会以为他刚刚得到一幅自己垂涎很久的勒鲁瓦或毕加索的画。
“我还打算问您,为了庆祝这件事,我可以为您做点什么……我忘了这不是在我自己家里……”
他深情地握紧他们的手。然后他们下楼。梅耶尔先生站到三个在玩扑克牌的人后面,他们面前堆着厚厚的钞票。
“我可以加入吗?”
“再过几分钟……”
他过去找一把椅子,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坐下来,好像刚刚在小客厅发生的事让他筋疲力尽了。
“你过来一下好吗?”
布拉西耶把合伙人带到花园深处。一些客人在那里玩滚球。他们在一丛树后面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你想说什么?”
“我还不知道。”
“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这都是一次好机遇。而且这并不会破坏我们的独立性。当然老梅耶尔先生也没有失去什么。这是一个狡猾的人。我认识他很久了……但是,说到底,还是我们获利大。一旦合同签好字,我就得去多维尔转一圈,看一下那个商店,看一下我们从中能得到什么……”
他友好地拍了拍塞勒兰的肩膀。
“你会看到的……我们俩将走得更远……想到作坊……我估计你将要摆脱只有三个同伴跟你一起工作的状况了。”
他不想谈话。他并不为自己感到自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本来有自由,有一个手工艺人的自尊心,但他刚才把这份自尊卖掉了。
“我想我该回去了。让—雅克可能一个人在家里。”
“他最近怎么样?”
“他在准备中学毕业会考,九月份就会动身去英国读书。”
“去读多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六个月……他想在去美国读大学之前提高英语水平……”
布拉西耶惊愕地看着他。
“他已经要读大学了吗?我记得不久前他还是个小男孩……他喜欢船只,做些小模型……那马莱娜呢?”
“我想中学毕业会考之后,她也会飞去国外的……”
“这一切来得真是太快了!”
“是啊……不要想着明天或是明年似乎很远,它们会突然就来到我们面前……请你帮我跟梅耶尔先生道个歉……对于其他客人,他们都不认识我,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
“老兄,晚安……很感谢你能来……”
他在跑车和加长豪华轿车中找到自己的小汽车。两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在吃着小点心,点心可能是厨师给他们送过来的,他们把手放进鸭舌帽里。
赛车。阳光依然暖煦。他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座位,阿内特本应该坐在那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开车,因为她总是说自己注意力太不集中。
确实是这样。要是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她无论在做什么,思绪似乎都在远方。
有时候塞勒兰会突然问她:
“你在这里吗?”
她哆嗦一下,然后看着他,好像刚刚从睡梦中走出来。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因为你好像已经到距离这里有一百英里的地方去了。”
阿内特会建议他签这份合同吗?她很少跟他谈论生意上的事情。他跟她描绘他正在做的珠宝时,她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她说:
“好……好……肯定会很漂亮的……”
他很生气。他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是他没有真正了解她。难道这是他自己的错吗?难道是他太专注自己的工作了?
或者她在秘密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因为堵车,他开了很久才到巴黎。他要是再晚一点离开堵车会不会不那么严重?
他可不想像布拉西耶那样买一栋别墅。穿上著名裁缝剪裁的衣服都会让他感觉不自在。他的公寓已经布置好家具,还能添置的就是一两张桌子。
也许换一辆再大一点再快一点的汽车能让他女儿开心?他决定从今以后要更多地照顾她。为什么星期天不去出游呢?他们可以周六中午出去,在一个四周风景如画的旅馆过夜……
他这样梦想着。他知道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他的女儿和儿子都有自己各自的生活,他们和同龄的同学在一起玩得更开心。
他们两个都很爱他,但是他们应该把他当作了一个喜欢待在家里的怪人,他活在真正的生活的边缘。
在这一点上,他和阿内特不是一样的吗?他有自己的作坊,小小的工作台就像他的另一个家。而阿内特把自己完全奉献给了那些老人和残疾人。
这些想法总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就像偏头痛那样纠缠着他。
为什么?
他们如果是正常的夫妻,可能会花更多的时间陪孩子。但他们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夫妻。例如,除了早上和晚上,他们从不拥抱。
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妻子洗澡。她穿衣服脱衣服时,希望塞勒兰离开卧室。
他仿佛又看到阿内特在孚日广场的餐厅里,那是她头一次愿意和他共进晚餐。她看起来那么的弱不禁风。
阿内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担忧。
他本来想把阿内特抱在怀里,跟她说两个人的生活是多么令人兴奋,请她不要害怕。
后来她可能多了一些信心,但是塞勒兰确信,到目前为止,阿内特还从来没有完全把自己全身心托付给他。他是阿内特的丈夫。阿内特很爱他。他们拥有两个完全不让他们操心的小孩,他们还幸运地找到了娜塔莉这颗珍宝,她能为他们排除一切困难。
塞勒兰迫切想理解妻子。他极力在记忆中搜寻那些虽小却有意义的事情。
她在诊所生下让—雅克的时候……第一天,塞勒兰用指尖摸一下小孩的脸蛋时,感觉妻子在监视他……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想轻轻吻一下婴儿的额头。
她说:“最好还是不要吻他吧。”
“但是你吻了?”
“我是他母亲……”
好像小孩只属于她一个人,和塞勒兰毫无关系。
她从不当着塞勒兰的面给婴儿喂奶,她会到卧室去。
这意味着什么?马莱娜出生后情况依然如此。是她给孩子取名字。她只是简单地说道:
“我们叫他让—雅克……”
然后是:
“我们叫她马莱娜……”
他明白这没什么好争论的。他有时甚至觉得这很正常。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阿内特把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他们,别人说她就是为拥有一个大家庭而生的。
几个月之后,她又出去工作,把孩子交给娜塔莉。
不是给他,而是给娜塔莉。
阿内特对他没有信心吗?阿内特对他有什么不满吗?
他发现儿子在客厅里听音乐。
“就一会儿……”
他让唱片停下来。
“我需要放松放松。真希望考试能再晚个两周举行……”
“这在人生当中只有一次。”
“你相信这个吗?我申请的大学可能需要我参加一个入学考试……这一次,是用另一种语言,不是法语……”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更想去美国读大学吗?”
“我想了解两个大陆……选择哪所大学无所谓,反正都会是一次有益的经历……”
“你能在假期回来看我们吗?”
他微笑着说道:“如果你能帮我付路费,当然没问题……”
“昨天我可能还不能给你肯定的答复……但是今天,我刚刚谈好一笔生意,这笔生意会让我赚足够多……”
“我希望你能继续干原来的工作,你会留着作坊吗?”
让—雅克小时候经常去那里,对各式各样的微型工具赞叹不已,也惊叹于巴黎的房子。
“太美了,这里……”
“是的,儿子。我保留了自由。但我会和巴黎最大的珠宝商合伙,我们将在多维尔开一家商店……一家只卖珠宝的商店……”
“那布拉西耶呢?”
“我们当然还是合伙人……”
“多维尔那家商店也是你们合伙的项目吗?”
“是的……”
他儿子对此似乎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