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不应该决定用殡仪馆里面点着蜡烛的停尸间。一个没有带耶稣像的十字架点着蜡烛的停尸间,没有浸在圣水里面的圣枝。他真切地感觉到娜塔莉对他不满,孩子们则不知所措。邻居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教堂仪式。

许多人觉得,这不是一个真正的葬礼。

他发生了什么变化吗?这很难说。让—雅克和马莱娜完全不像以前那样去看他,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情。

他不再是一个男人,一个像其他男人一样的父亲。他成了一个鳏夫,这个角色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葬礼在伊夫里墓地举行,布拉西耶办理了所有手续。也是他,在仔细阅读了保险表格之后,建议塞勒兰在表格上签字。塞勒兰通过这份表格,放弃起诉卡车车主。

如果仔细观察一下,你会发现他累到了什么程度!作坊里的同事意识到他工作时变了,没有信念,没有冲劲。他们不再闲聊,他们希望能改变他的想法和态度。

“老板,我们去买瓶酒好吗?”

“随你们……”

但是他只喝皮埃罗去买的博若莱酒。

他们似乎不理解,也不能理解,甚至连娜塔莉和他的两个孩子也不能理解的是,他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他自己则觉得,他在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无忧无虑中度过了那么多年。

时间的流逝分外明显,一切都阴沉沉的,从日出到日落,那个处于家庭中心的人再也不在了。

但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离妻子更近了,比她活着时离她更近。

他曾经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当然,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为了做一个好丈夫做了很多事。他从没有过真正的外遇。他全身心地爱着阿内特。

他不会反驳阿内特,他们产生分歧时,他会马上让步。

现在,他们好像永远焊接在一起了,他们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都弥足珍贵。

如烟往事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同事们偷偷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醒着的梦游者。

他们的第一次旅行也是他们的蜜月旅行。纳韦尔和卡昂不应包括在内,那是他们父母居住的地方。他们除此之外没再旅行过。

他们选择在尼斯过了三天,这原本不在计划之内,但是他们突然想去看地中海。

在火车上,天一亮他就醒来了,他感到分外激动。他看到太阳从梦幻般的风景中升起,那片风景里满是繁花盛开的巴旦杏树。

他只在日历上见过巴旦杏树,他叫醒阿内特,阿内特没有他那么激动。而他激动得把额头直接贴到窗户上。

那里有原始的仙人掌,有原始的棕榈树。他抓着阿内特的手,但是阿内特心不在焉地松开了。现在只有他能体会到往事。所有的细节都还很鲜活,在他的潜意识中,在他的回忆里。

他们去餐车吃早餐,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餐车里面吃饭。

“你幸福吗?”

“幸福。”

眼前突然出现蓝色的大海,和明信片上的蓝色大海一样,海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渔船。

他在阿内特去世后才猛然发现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但是他还没有真正地认识阿内特。现在他正在以某种方式在阿内特去世后认识她,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

在尼斯,他们住的酒店面朝大海。他忍不住想看大海,而他妻子在整理衣物。

“过来看看啊……”

“等会儿……”

“有一艘大轮船从天际经过……”

阿内特礼貌性地过去和他待了一会。

晚上他有点失望。说实话,他非常失望。阿内特决定他们是否过夫妻生活。

但他温柔地自己行动,但并没有引起阿内特的反应,阿内特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看着阿内特特写镜头一般的脸,那张脸上毫无表情。

他不愿意,但还是自慰了事。

这种情况普遍吗?他的一些同事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但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决。

“我们去英国人步行道散步好吗?”

她毫无热情地说好。阿内特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起散步。

“这里真美……”

他很怕看到夜幕降临。他应该为自己的笨拙和欲望自责吗?

阿内特总是没反应,但会像小孩子一样对他微笑。

“我让你失望了吗?”

“没有。”

“乔治,这不是我的错。我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我希望自己能慢慢改变……”

“是的……你可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他对阿内特无微不至,他每次做出温柔的动作,阿内特都会用含糊的微笑回应他。

也许应该说他们的爱是无性的。阿内特在卧室之外都很快乐,几个月之后,她才感受到另外一种快乐。

尽管这样,她沐浴时一直锁着门。塞勒兰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洗澡。塞勒兰几乎没怎么见过她的裸体。

她重新开始做原来的工作,她看起来很柔弱,但工作很有积极性。

“你不需要再去工作了,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俩……”

他还在圣奥雷诺街工作,但薪水已经很高了。他们在博马歇大街找到一处房子,很快就把房子扩大了。他们那时还没有孩子。

他们拥有什么呢?乔治那个时候就觉得空虚,但这个想法会让他的心抽紧。

“阿内特,你喜欢孩子吗?”

“当然。难道还有人不喜欢孩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你想不想要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不要呢?”

他一直都是幸福的。一直到警察的制服帽出现在门缝中,他才和不幸相逢。

他拥有阿内特。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三年后,阿内特说她怀孕了。阿内特很开心。

“要是男孩就好了……”

“都好,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生很多孩子……”

“我想第一个是男孩。我不奢求过多,可能两个就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她怀孕期间,塞勒兰完全没有碰她,出于尊重,同时也是害怕会导致她流产。

“我希望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不要去工作了……”

“也许最开始几周可以,但我总不能就这样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吧。”

阿内特不再征询他的意见。她自己做决定。

那时他们刚刚雇佣娜塔莉,娜塔莉很快就成为这个家里重要的一分子。阿内特不用管家务,也很少做饭。她工作到最后一个月,人们以为她是想挑战自己。

但塞勒兰还是觉得幸福。那个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挺正常。不过他现在想到这些时,会一边自问这个问题,一边努力发现真实的阿内特。

是个男孩。他希望叫他乔治,和他一样,或者叫帕特里克,他特别喜欢这个名字。

“不要。我们叫他让—雅克……”

他没有反驳。他已经在赛维涅街创业,与让—保罗·布拉西耶合伙。他年轻时梦想成为雕刻家。他怀揣着进美术学院的想法来到巴黎,他不希望为了谋生晚上在巴黎中央菜市场卸水果箱,他不想过这种生活。

一个广告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圣奥雷诺街上有家珠宝店招金银器学徒,他担心自己因为太年轻会被拒绝,但还是去应征了。

几个星期之后,他们已经把很精致的活儿交给他了。三年后,他成了正式员工,有个工人退休了。

他在一个小型的聚会上认识了阿内特,聚会是在奥尔良大道一个已婚同事的公寓里举行的。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他像其他人一样喝酒,他记得自己的酒杯始终都是满的。

他随着留声机的音乐翩翩起舞。之后他朝一位年轻姑娘走去,这位姑娘独自待在那里,看着别人跳舞。

“您跳舞吗?”

“不跳。”

她并不是特别迷人,但塞勒兰还是坐在了她身边。

“您跟我的同事们很熟吗?”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只认识一个人,就是里皮斯基,那个小小的长着红棕色头发的,他带我来的,因为我和他住在同一个酒店。”

“您是巴黎人吗?”

“我出生在纳韦尔。”

“您为什么长期待在巴黎?”

“您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他幸亏喝了很多酒,他回答道:

“我们总得聊点什么,不是吗?”

“您很坦诚。我出生在纳韦尔还是巴斯克,对您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您应该是巴斯克人,因为您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栗色的……您为什么不跳舞呢?”

“因为我不喜欢跳舞……我觉得人们面对面那样扭动着很可笑……”

“您工作吗?”

“嗯。”

“在办公室?”

“不是。”

“在商店?”

“不是。不要猜了。您猜不到的。我是社会公益工作者。”

“这是什么样的工作?”

“去老人家,去那些身体不灵便和各种残疾人家……我们选择那些最贫困的,那些完全需要依赖别人的人……我们帮他们洗澡……为他们准备吃的……还做点家务……”

“很辛苦吗?”

“不会。会慢慢习惯的。”

“做这种工作会让您对生活感到失望和沮丧吗?”

“他们对生活很有期待。大部分人精神状态良好,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自杀的例子……只有年轻人才会自杀,因为他们不懂得珍惜生命……”

他可以把他们当时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最后他要求道:

“您有没有可能来看看我?”

“为什么?”

“我,我也是个孤独的人……”

她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住在圣—雅克街的大熊酒店……”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梦里,发生在酒精蒸汽里。塞勒兰确信自己再也见不她了,但并不为此特别忧虑。

她和其他年轻女孩不一样。她选择了一份不讨人喜欢的工作,可能是最不讨人喜欢的那种,而她谈起这份工作时异常兴奋。

三四个星期过去了。塞勒兰当时忘记问她的名字,办聚会的同事告诉了他。

“她叫阿内特·德莱纳……你如果打算追求她,首先得明白一点,你从她身上什么也得不到……你不是唯一一个想尝试的人……”

“你很了解她吗?”

“我和她来自同一个村庄,她的父亲是我们那里的小学教师……我们曾经一起上学……她年纪比我小,我把她当小女孩看待……现在,我再也不敢了……”

一天晚上,他买了戏票,然后去敲酒店房门。

“谁?”

“乔治·塞勒兰……”

“不认识……”

“我们在我的朋友拉乌尔家聊了挺长时间……”

“您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您知道酒店有电话……您想干什么?”

“我有两张法兰西喜剧院的票……”

他特意选择了一个庄重的剧院。

她好奇地盯着塞勒兰看。

“票是您买的?”

他脸红了,差点说出票是别人给的,但他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

“我不知道应该接受还是留在家里。”

“去吧。”

“什么戏?”

“费多的一个戏和莫里哀的《无病呻吟》。”

“去楼下等我吧。我要准备一下,十五分钟之后下来。”

这是真正的开始。阿内特开始接受他。她允许塞勒兰时不时带她去剧院,甚至电影院(如果有特别的电影上映)。他们从剧院或电影院出来后就去酒吧喝杯啤酒或是吃块三明治。

塞勒兰一直把她送到酒店门口,他觉得拥抱阿内特是个错误。

她一边对他说:“今天晚上谢谢您”,一边像对同事那样和他握手。

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他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但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孩。冬天的一个晚上,人行道结了薄冰,阿内特主动挽着他的手臂,塞勒兰终于感觉到她的热情。

他犹豫地说:“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但是我知道您肯定会说不。”

“什么问题?”

“您愿不愿意嫁给我?我不富有,但过得还不错,我很可能很快就要自己创业了……”

“如果我说不,您会觉得自己很不幸吗?”

“会。”

“我们结婚后,您会让我继续工作吗?”

他违心地低声说道:

“会的……”

“那么,我会回答:可能……”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

“不会太快……我得好好想一想……”

她说了:可能。塞勒兰非常开心,那天晚上酒店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他确实已经开始打算创业了。布拉西耶还没有对他提出什么想法。他打算独自在弗朗—布儒瓦街的金银器商人区租一个作坊。单干。说到底,他了解金银器业,他知道金银器也跟自己以前梦想的雕刻很相近。

他设计的珠宝与老板指定他做的不一样。他渐渐有了客户。

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将成为他妻子、将理解他的女人。这次相遇难道不可谓神奇吗?

他等了三个星期,然后打了电话。

“您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您想不想一起吃个晚饭?这可能是第一次我们一起吃饭。”

“多久以后?”

“半小时后?您方便吗?”

“可以。”

他带她到孚日广场的一家饭店,他经常经过饭店前面,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因为这家饭店看上去很昂贵。

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小的桌子旁。他记得十分清楚,阿内特的妆比平时稍浓,穿着一件白领蓝色裙子。

“菜单上烤小香肠这道菜是用红字写的。我猜这是这家店的特色菜。”

“我喜欢烤小香肠……”

他记得他们当时说的每句话,连隔壁桌那对夫妇长什么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楚。那个男的很胖,颈背粗壮,脸上血管曲张。女的几乎和男的一样胖,戴着至少九克拉的钻戒。

“您还没有问我的回答……”

他们小口地喝着红酒。他感觉胸口热乎乎的。

“因为我不敢。我怕破坏这美好的夜晚。”

“如果我跟您说好呢?”

“真的吗?”

他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亲吻她的脸颊。

“是真的。您是一个正直的男孩,我很喜欢您。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当时他并未深究这段话。他现在回忆起来,陷入了沉思。

“您高兴吗?”

“我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首先应该找一个住处。”

“我明天就去找……您最喜欢哪个区?”

“这个区……我已经习惯这里了……”

她已经死了,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二十年,塞勒兰几乎不了解她。

“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他们只是好朋友吗?

“我点一瓶香槟酒会不会让您不舒服?”

“我只能喝一杯……”

他叫了服务员。一小会儿之后,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一个银色的桶,香槟酒瓶的瓶颈从桶里面露出来。他从来没有在饭店点过香槟酒。他总共只喝过两三次香槟。

“阿内特,为我们的生活干杯……”

“为我们的健康干杯……”

他们碰了碰玻璃杯,看着对方的眼睛把酒喝下去。

塞勒兰把她送到酒店门口。她主动说:

“今天,您可以吻我……”

塞勒兰吻了吻她的脸颊,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

“下个星期三?”

“我们再一起吃晚饭好吗?”

“好的,但是不要再去这么贵的餐厅……”

她停顿一下后又补充道:

“不要香槟……”

他沉浸在回忆里,但仍要身不由己地去关心发生在周围的事情。阿内特死了,他可能希望所有生命都终结,地球停止转动。但是他还得去赛维涅街的作坊,他朝玻璃落地窗瞟了一眼,落地窗外面显露出一块天空,几天来,那片天空一直呈现菘蓝燃料的颜色,与灰色屋顶、粉红色陶瓷烟囱形成强烈对比。

他和气地跟每个人打招呼,他们觉得他大概已经好多了。

他要在工作台上完成一件珠宝的设计,这是他得知噩耗时正在设计的那件珠宝。他满怀柔情地工作着,仿佛要把这个作品献给阿内特。

对塞勒兰来说,她还活着。有时他走在博马歇大街上时,还准备和她说些什么话。

他和孩子们、娜塔莉在一起时表现得更加专心,但无法和过去一样活跃。

一天晚上,他单独跟儿子在一起,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儿子忽然问他:

“爸爸,告诉我,你打算再婚吗?”

他觉得再婚没什么不好,迎进一个新妻子,他可能还会很高兴。

“不,儿子。”

“为什么?”

“因为我太爱你母亲了。”

“可是这不能成为你余生独自生活、受苦的理由啊。我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家。马莱娜会结婚……只剩下娜塔莉照顾你,但她已经老了,不可能永远这么工作下去……”

“你能这样为我想真是太好了,但是没有人能取代你母亲……”

这次谈话让他大吃一惊,一个十六岁男孩竟然这么实际地看待生活。当然,母亲死了,他自然而然会想到父亲会再婚。

树上的叶芽儿完全绽放。男人不再穿大衣,女人穿着浅色裙子走在大街上,似乎更活泼了。

他又想起往事。他和让—保罗·布拉西耶成了朋友,他是金银器行业首席销售员,所有人都尊敬地称呼他布拉西耶先生,因为他的收入非常可观。

生活没有对这个年轻人制造过什么磨难。塞勒兰把自己结婚的计划第一个告诉了他。

“你也要结婚了?”布拉西耶惊叹道。

“你认识她。一年前,拉乌尔为了给他的公寓洗礼,举办了一场小型聚会,当时她也在。我得尽快找到一套房子,总不能没有住的地方就结婚吧。”

“最方便的办法就是找房屋中介……”

十五天之后,他们给他推荐了位于博马歇大街的这处房子,他觉得这个房子好得无与伦比。只有两个房间,但房间足够大,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和一个浴室。

“猜一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阿内特对他微微一笑。

“我猜一下。”

“是什么?”

“一座房子。”

“就在这个区。离你工作的地方和离我工作的地方一样近……”

他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一天看不到阿内特就很难受。他不能没有阿内特。如果他可以,他从早到晚从晚到早都不会离开阿内特。

“在哪里?”

“博马歇大街……不是很大,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已经晚上八点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跟门房说要去参观自己买的房子。他们在贝亚恩街的一个小餐馆吃了饭。餐馆里有个真正的柜台,餐桌上铺着皱纹纸,透过一直打开的门望去,能看到女老板在厨房里忙个不停。

“我们明天早上去吗?”

“明天清早去吧,我还有很多工作……”

塞勒兰也有很多工作,但是房子,也就是他们婚姻的见证,难道不是最重要的吗?

“几点钟?”

“八点……”

“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现在,二十年之后,他肯定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兴奋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门房腿很短,名叫莫拉尔夫人。

“啊!这个小伙子要娶的人是您啊……好,他选得还不错嘛……您真苗条,个子也高……”

门房和他们一起上了四楼,给他们开门,然后就走了。

“现在房间还是空的,所以显然看不出什么效果。但是我会置办家具。我有一些积蓄……”

“已经很好了。”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靠在窗户上,树叶几乎完全遮住了窗户。

“你不吻我吗?”

“好……”

“看看另外一个房间……另外那个房间更大,可以当作客厅和餐厅……我们刚开始只需要放一些必要的家具,以后再买更漂亮的家具……”

“我见过太多贫困和不幸,所以不挑剔……”

这句话当时没有触动他,但是他现在想来,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

“十五天之后我就全部买齐……”

“你这么着急?”

“是的……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

他经常不在作坊里。他还在圣奥雷诺街工作。幸运的是,老板知道他的情况,但并没有为难他。

他去一个几乎什么东西都有的大商场。

“床上用品在哪儿?”

他下楼去床上用品部,买了布料、枕套、毛巾和浴巾……他几乎把所有积蓄都花掉了。

但他要结婚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明天早上和我一起过去,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他们走到楼梯平台上时,塞勒兰叫她闭上眼睛。塞勒兰牵着她的手走到客厅中央,那里放了一台电视机。

“现在,睁开眼睛……”

“你行动真迅速……”

“因为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你喜欢老式样的家具吗?比如之前我们在外省书记官家看到的那种。”

“喜欢……”

“我们会慢慢购置那种家具……我希望你周围的一切都是完美的……”

阿内特带着淡淡的微笑盯着他看,微笑里有某种温柔,但是谁知道,那不是一种讽刺呢?

“你有可以做伴娘和证婚人的女性朋友吗?”

“我们的经理有点太成熟了,长得像马一样。”

“听着。我有一个朋友叫布拉西耶,他结婚两年了,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我会把夫妻俩介绍给你认识,你可以询问他妻子可否做你的伴娘,布拉西耶会做我的伴郎……”

埃夫利娜·布拉西耶异常漂亮。个子高高的,身材柔软,有一张精致的模特般的脸蛋,长长的自然金发垂在脸蛋两侧。

她动作很优雅,永远有一种慵懒之态,仿佛温室里的一株植物。

塞勒兰邀请他们去孚日广场的一个餐馆吃饭。布拉西耶有一辆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他一直引以为豪,但是车里只有两个座位。

“那么,你们定在哪一天?”

阿内特指了指塞勒兰。

“问他吧。是他准备了一切……”

“三月下旬?定在三月二十一吧……这个日子好记,以后不会忘记庆祝纪念日……”

布拉西耶问道:

“总共有多少宾客?”

“就我们四个人。”

“家人不参加吗?”

“双方父母都住在乡下,离巴黎很远……我们更想要一个私密的婚礼……”

婚礼在第三区政府举行,另外还有两对夫妇。然后他们去孚日广场吃午餐,这一次,他点香槟和甜点时,阿内特没有反对。

塞勒兰很幸福。他只看到了自己的幸福。从现在开始,他将和阿内特一起生活。他每天早上、中午、夜晚都能看到阿内特,他将睡在阿内特身边。

那天晚上,他们乘坐蓝色列车去尼斯。他仍然欢欣鼓舞。他生活在美梦中,尽管妻子性冷淡。

“会慢慢改善的。”

他们回到巴黎,生活渐渐步入正轨。还不需要请保姆。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阿内特几乎整天都在工作。他们中午在区内的一家小餐馆碰头,最后他们认识了那里所有的人。

晚上,妻子比他早一点回到家里,为他准备简单的晚餐,夏天经常是冷食。

“我们去看看父母怎么样?”

他们请了两天假。拉涅夫勒的村庄明亮又欢快,那时阿内特的父亲瘦骨嶙峋、高大,留着尖形胡须,跟他握手时强健有力。

“很好,我的孩子,我很高兴你成了我的女婿……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从来没能从她那里连续听到十句话……”

一瓶本地白酒出现在桌上。母亲买了些食物回来准备晚餐。

“我想你们今晚睡在这里吧?阿内特有个房间,她走了之后没人用过……”

睡在阿内特度过童年和少女时期的房间里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床睡不下两个人,但能凑合。

“我可以吗?”他一边问一边碰到一个抽屉把手。

“里面应该什么也没有了……”

不对。里面有几个本子,本子里有一些很小但特别整齐的文字。

“你是个好学生?”

“我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一张花饰图案五颜六色的纸覆盖在墙壁上。塞勒兰喜欢那个衣柜,但是他不敢提议把衣柜运到巴黎去。

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坐当地一辆小火车离开了,火车把他们送到纳韦尔,他们在那里坐车回巴黎。

他不失望。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失望。他欢欣鼓舞地生活着。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这并不是感情的过度表现。他说话不多。但他就像孩子舔冰淇淋蛋卷一样品尝着每个时刻。

现在,他意识到了那份藏在心里、被他称之为“完美”的幸福了。

“你幸福吗?”

“你为什么总是问我这个问题?一天要问三四次……”

“因为我希望你和我一样幸福……”

“我幸福……”

阿内特说那句话的语气和他不一样。晚上,阿内特看电视,几乎不说话。塞勒兰坐在她旁边,看看电视屏幕,看看她,阿内特被惹恼了。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停地转过头来看我?”

阿内特不明白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一年之后,他们还没有孩子。有时候,他们去布拉西耶位于凡尔赛大道的家里吃饭。布拉西耶夫妇有保姆,塞勒兰对此感到难受,因为他不能为妻子找一个。

星期天,布拉西耶夫妇会去乡下游玩,他们经常星期六中午出发,睡在某个周围风景如画的旅馆里。

塞勒兰夫妇只能请他们到餐馆吃饭,因为他们结婚前阿内特就很坦诚地告诉塞勒兰,她不会做饭。

“只会做水煮蛋和煎鸡蛋……”

星期天,他们在街上闲逛,去发现一些不熟悉的街区,或者混在人群中,在香榭丽舍大街慢慢散步。

如果天气不好,他们就去电影院。

他的妻子觉得这种生活沉闷吗?但他们没有汽车,还能做些什么事情呢?他打算多加点班,攒钱买一辆,刚开始他买不起阿尔法·罗密欧,而是买了一辆小巧又便宜的车。

阿内特从来不抱怨。她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像她一直在心里自言自语。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想你……想你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们在盛夏一个周末顶着烈日去了塞勒兰父母家。火车把他们扔在卡昂,他们得在那里等去乡村的交通工具,那个村子很小。

农场上有一栋茅屋,草地上只有三头奶牛,还有一头母猪,一窝猪崽。

他的父亲身材粗短,土里土气,面色红润,好像喝多了酒。他的母亲死了,父亲和一个老女仆一起生活。

“瞧!儿子回来了……”

但阿内特几乎听不懂他带口音的话。肥料一直堆到厨房边上,不过厨房本身还算干净。

“我猜这就是你在信里跟我讲的那个女人。”

“是的,这是我妻子。”

“她不错嘛。但是说实话,按我的品味来说,有点瘦,但算个小美人儿……”

他在橱柜里找出一瓶苹果烧酒,倒满四杯,好像要举行什么仪式。

“这位是朱斯蒂娜,”他指着老女仆咕哝道,“她丈夫去世后,她不知道去哪里,我收留了她……”

朱斯蒂娜不敢开口,就像一只乌鸦。

“那么,为我们大家的健康干杯……”

他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阿内特感到一阵恶心,因为这种酒至少有六十五度。这是老人自己用蒸馏炉酿制的酒。

“嘿,她觉得这酒很烈吗?看,这就是城里瘦弱的人……”

“她也是乡下人。”

“哪里的乡下?”

“纳韦尔……”

“如果你觉得我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塞勒兰的父亲从头到脚盯着阿内特看,仿佛在看集市上的奶牛,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儿媳妇的肚子上。

“抽屉里还没有小孩?”

她脸红了。塞勒兰觉得她觉得不舒服。他的父亲把杯子倒满,他应该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经喝了好几杯。

塞勒兰也觉得不舒服,这次回来没有安排好,但是他们得待到下一趟小火车出发前。

“朱斯蒂娜,该去挤奶了……”

他父亲两小时喝了六杯苹果烧酒,他站起来之后,紧紧抓住桌子一会儿,因为他的身体摇晃得厉害。

“不要担心……我还能喝下一整瓶酒……”

他朝草地走去。他不知道这对年轻夫妻何时走的,他在太阳下高高的青草里打着呼噜。

“我请你原谅……”

“原谅什么?”

“原谅我让你遭受了这一幕……我们应该回来看他一次……我在火车上时没想到这些事情……”

“乔治,你知道,我见过类似情况。我也出生在乡下,每个村庄可能都有一个酒鬼……在巴黎,我负责照顾的那群人中也有……”

“那么你怎么做呢?”

“我帮他们洗脸……我强迫他们——如果有必要的话——会拧着他们的耳朵让他们喝下热咖啡,我在他们的桌子上留下一些吃的。”

她身上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吗?她似乎更看重自己的职业,而不是爱情。塞勒兰不敢问她爱情和职业孰轻孰重,他觉得这是个他被禁止涉足的领域。

她不是教徒。她不是因为宗教信仰做这些事。难道是出于对人类的博爱?或者是出于同情?还是为了觉得自己有价值?他不知道。他一直到今天都不知道,如今阿内特死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每天,或者说几乎每天,他们一起吃早餐。他们一起度过了所有的夜晚。

他知道什么呢?他越是回忆过往,一阵一阵回忆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就越是感觉迷失了方向。不过,他需要去弄明白。他在思考。他把发生过的事情放在一起,希望能激发出一点光芒。

阿内特应该继续活着,她不应该离开塞勒兰的生活。

他把阿内特装在心里,阿内特并没有完全死去。

对于孩子们来说,母亲的过世已经是往事。他们说起她时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让—雅克不是平静地叫他父亲再娶吗?

布拉西耶叫他一起吃午餐。

“他想干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

“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点。对于你来说,他太强大了。他是个野心家,觉得成功是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