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尔就这样坚持了四天,四个混沌的白天,他甚至有一种这两个女人马上就要战胜自己的感觉。这正是玛格丽特的阴谋,想让他神经紧张、方寸大乱。

玛格丽特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往家里带过像马丁夫人这么粗俗的女人。埃米尔现在觉得马丁夫人就是这个街区的女巫,黑眼珠,由于化妆太浓,嘴唇和颊骨都红得过分,身穿一袭深色长裙,邋里邋遢,里面的紧身胸衣清晰可见。

像第一天一样,她下午四点准时来访。埃米尔先是听到她在胡同里的脚步声。然后她经过第一扇窗户,过一会儿又出现在第二扇窗户后面。

一会儿过后,门铃就响了。埃米尔对马丁夫人的进门毫无反应,还是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埃米尔毫不屈服,他明白只要让一小步,家里就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玛格丽特这一招够毒辣。埃米尔就是想盯着玛格丽特并且确定她对此很满意。

“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能跟您说说话,我很高兴!我们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一个像您这样高尚的女性……今天太热了……您家里很凉快……我们的公寓楼能让人窒息,而且,每天还得忍受邻居家的录音机……”

“要是他们有点品位也就算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听的都是些靡靡之音……”

“亲爱的,进来啊……我准备了茶水……”

马丁太太进来时扫了埃米尔一眼,埃米尔仍旧是穿着长袖衬衣坐在扶手椅上。埃米尔就喜欢这样。他有权利坐在这儿,有权利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再说了,马丁太太也不是来拜访他的,所以也不在乎。或者说,她对埃米尔的态度多多少少跟对家里的动物差不多,就像对那只在笼子里的假鹦鹉一样。

“您昨晚过得好吗?”

“您也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睡得特别少……一上床,所有的忧愁烦恼全来了……”

一派胡言!她几乎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时马丁太太神秘兮兮地偷瞄了埃米尔一眼。

“您没有新添烦恼吧?”

“还是以前那些事……我都已经习惯了……如果我意志不坚定,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或者去疗养院了……”

埃米尔痛恨这两个人。埃米尔最终还是承认他恨妻子了。玛格丽特请了外援。他们之间的战争不公平了。谁知道她会不会再从大街上搜罗其他的马丁夫人和她形成统一战线,高举家庭妇女的旗帜啊?

埃米尔喝多了。这次不再是为了享受快乐的昏昏欲睡时刻。他现在每时每刻都需要一两杯酒给自己加油鼓劲。

妻子在监视他。即使埃米尔把酒瓶锁在碗橱里,自己装着钥匙也无济于事,因为玛格丽特已经看到他早上喝了多少,而且对埃米尔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厨房的原因一清二楚。

她会不会把埃米尔喝酒的事说给想听的人?马丁夫人就是证人。或者,玛格丽特在还没掌握埃米尔的生死,也不敢贸然怂恿马丁夫人时,头脑里已经有把埃米尔送进精神病院的想法了。

埃米尔害怕了。即使她们两人没有谈到他,他还是选择待在离她们说话不远的地方,她们的谈话充斥着各种叹气声和富有表现力的眼神。

“您品质高尚,但是太可怜了,您简直就是被生活毁了……”

“我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如果上帝决定如此……”

“幸亏您还有信仰……我总是这样说,只要我们还有宗教……”

“我同情那些毫无信仰的人。”

玛格丽特说这句话时,死死地盯着埃米尔·布安。

“那不就把自己降到畜生那一类了吗?”

“更严重!他们连畜生都不如……”

茶水。银色托盘。小点心。埃米尔只要去厨房找酒倒酒,就会被她们看见。

这是个错误,埃米尔不应该再这样做了。本能告诉他这么做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慢慢地,埃米尔习惯了一天出去喝好几次。去的地方是在监狱对面的一个小酒吧兼饭馆的地方,这里是给监狱里有钱的嫌疑犯准备饭菜的地方。

在这个小饭馆里,会听到老板传达命令的声音:

“给扭曲者准备两个猪排……多放土豆和生菜……”

“公证员要一份红酒烩鸡……”

基本上每一个囚犯都有一个绰号。没有人对他们在铜墙铁壁里面的生活感兴趣。

“医务室收留‘我的眼’了吗?”

“昨天让他离开的……医生发现他并没有病得比我厉害……”

埃米尔在柜台上喝红酒。还没有被认出来,但是人们都在观察他。

“您不是这个小区的人吗?”

“不是……”

“我以前好像见过您……”

“我住在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

埃米尔觉得有必要证实自己的身份,就像要获得考试资格一样。跟在内莉的咖啡馆不同,来这个地方的客人并不固定,都是一些奇怪的人。有时候,他们会在角落里低声谈论,招呼老板过去,然后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您不会就是那个有点发疯的小老太太的丈夫吧?”

埃米尔做了个是的动作,好像问题都出在玛格丽特身上。

“她为什么不卖呢?”

“卖什么?”

“当然是她的房子了……就是要把胡同铲平建一座高楼大厦这件事……人家给她那些破屋那么高价钱,但就是因为她固执地不肯接受,整个计划才不得不全部调整……”

埃米尔随后又去了内莉那里,但是没提进厨房的事。内莉马上就意识到他情绪低落。

“有什么事不顺心?”

“她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让我……那个马丁夫人,就是个……就是个……”

“一个很健壮、皮肤黝黑的女人,眼珠子像是从煤里掏出来的一样黑,是不是?”

“是……”

“就是那天跟你妻子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两年前,她还用纸牌给人算命呢……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最后警察牵扯进来了……现在,她什么都不干了……好像攒了不少钱吧……”

“我再也受不了她们了……”

“那你为什么还跟她们待在一块儿?”

“因为,只要我踏出屋子一步,她们肯定就会认为我认输了……”“你这个男人还真可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们在捉弄你……你确定你妻子没有冒犯你?”

“我恨她……”

“先喝了你这杯酒,然后再试着想想其他的东西,想想大自然啊,小鸟什么的……”

“我是认真的……”

“我也很认真……”

马丁夫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廉价香水的气味,弄得整个客厅里都是。玛格丽特平时闻不了香水味,但现在也不说什么,这足以表明她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

玛格丽特去买东西时,埃米尔有时还是会跟踪到很远。玛格丽特已经不满足于下午与马丁夫人见面了,但她们在意大利香料店或者肉店排队时还要装出偶然碰到的样子。

第五天早上,埃米尔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踏入内莉家咖啡馆时,内莉就意识到他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喝一杯或是在厨房里温存一会儿。

“老兄,你的处境好像不太妙啊……她们这次又对你做什么了?”

“我要跟你谈谈……”

埃米尔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直接进入主题。

“你知道,男人也是有自尊的……”

内莉在心底暗暗发笑。她比埃米尔更了解男人,根据她的经验,男人谈到尊严,说明事态真的发展到了糟糕的地步。

“给我来杯酒……”

“这是你今天的第四杯。”

“你也这样?”

“什么意思?”

“因为我妻子成天数着我喝多少杯……她从早到晚都在观察着我……好像我比一个在地上乱爬的孩子还要糟糕……我一进门,她就做好准备从我身边走过,闻我身上的气味……现在浴室是我唯一能关门上锁的地方……”

“我可怜的埃米尔……”

其实内莉并不觉得这有多么悲惨和糟糕。对她来说,埃米尔说的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跟和其他人并无分别。

“那么……捍卫你的尊严吧……”

“你上面有几间房啊?”

内莉皱起眉头,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两间。怎么了?”

埃米尔很难为情地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特别小:

“我知道,我年纪大了……我不该提议跟你生活在一起的,就像……”

“像一对情人,行!但是,首先你要知道,亲爱的,我从来都不会跟男人一起睡觉……这是皮肤、体味之类的问题……偷偷摸摸地做爱,没问题……但是赤身裸体的,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碰到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不行!一开始,我跟泰奥尝试过……他是我丈夫……我们登记结婚是因为经济问题……

“几天之后,我就请求他去再给自己买张床回来……他之后就睡在后面那个房间里……但是我们仍然很相爱……”

“他不知道你背叛了他?”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对不起……我就是想在你这里做某种意义上的寄膳宿者……我会付给你钱……你来定价钱……我不会打扰你的……不让自己碍事儿……”

“我要给你准备吃的吗?”

“也许吧……这样最好……但是,如果有需要,我会出去吃的……”

“住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或许是永远住下去……”

“你家那位老婆婆怎么把你折磨成这样啊?”

内莉琢磨着。

“你能付多少钱啊?……”

“只要我支付得起,都没问题……我在城里拿着一份很不错的退休金……我还有存款……”

“你不会一整天都在咖啡馆里转悠吧?你知道,客人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你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那要是来了朋友?”

埃米尔看了看厨房的门。

“那是你的事……”

“你不会吃醋吧?”

“我为什么要吃醋?”

“你这样说,就显得不那么友好了……”

“是真的……”

“给我点时间考虑……”

“多长时间?”

“考虑到下次你经过的时候,明天早上……”

“不能在今天做决定吗?”

“都到这地步了?”

埃米尔没有回答,他已经是一副筋疲力尽之态。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内莉。

“好!半个小时之后再过来吧……”

“多少钱?”

“一会儿会记在账上的……”

她好像为所有的常客准备了一本赊账的小本子,上面有他们的消费记录。

“你几点起床?”

“六点……我几点都能起得来……我得起来提前倒垃圾,拉开窗帘,打扫咖啡馆……我都习惯了……”

“先出去溜溜吧……”

埃米尔同意了,但是非常焦虑,他不记得自己以前有过这种状态。在他看来,这里是唯一的避风港。在内莉的咖啡馆里,他不会再想起玛格丽特、马丁夫人,也不会再有胡同里那些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的种种威胁。

内莉体谅他。她体谅任何人。内莉从不戴有色眼镜看人,总是只看到好的方面,不管是人还是事。

房间都在一层和二层的半楼处,从对面马路上就可以看到房间里半月形的窗户。房间的地板也就是一层的天花板不高,或许,在里面可以听到咖啡馆和厨房里所有的动静。

这难道不是一个理想的避难所吗?他几乎错认为是跟安格乐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监视他了。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再也不用回头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踪自己了。

那两个泼妇再也不能在他面前破口大骂,再也不用给她们窥探他并作为日后对付他的工具了。

埃米尔围着一排房子打转,开始是朝一个方向,之后又掉头接着转,边转边看表,最后时间终于到了,他又重新走进这家黑漆漆凉飕飕的咖啡店。

正好有一位客人站在柜台前,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衣服上满是石膏粉末。他灰头土脸的,睫毛跟眉毛上挂满了白粉,他看起来活像个小丑。

埃米尔害怕打扰他们。这时候惹火内莉可太不高明了。埃米尔看了一下时间,刚要离开,内莉给他做了个手势,让他知道眼前这个客人并不是要进厨房的那一类。

“喝点什么?”

“和往常一样,一杯白葡萄酒……”

“小杯还是大杯?”

“大杯……”

这一切都是在掩人耳目。埃米尔已经七十一岁了,而且不欠任何人的债。既然知道内莉会为他上一大杯,为何还要执意要小杯呢?

“我们还要继续在这个地方待上一周,”小丑对面的一个男人说道,“这并没让我们觉得不舒服……我们总共有三个人,而且相处得很好……我能给其他两个也拿点喝的吗?”

“跟你一样吗?”

内莉要去地窖拿酒,她打开地板上的活板门,慢慢消失了。

泰奥一生都很美好,尽管结局不怎么样,因为他死的时候很年轻,只有六十二或六十三岁。

“谢谢,我亲爱的女士……”

石灰粉刷工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到内莉丰满的胸脯上。如果他还要在这个小区干上一个星期,他可能会跟其他男人一样来这里尽情享受这段时光的。这个男人头发金黄,也就三十来岁,眼睛总是笑眯眯的。

“怎么样?”

“要不就搬来试试吧……”

“我什么时候来?”

“你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过来……我还要重新整理整理床……泰奥死后,就再也没人在那张床上睡过了……”

埃米尔并没有打听价钱。

“吃完午饭后我马上回去整理行李……”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什么都搬过来……”

埃米尔出了咖啡馆后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走在马路上有种想吹口哨的冲动。对他来说,这就是解放,埃米尔寻思着怎么没早想到去内莉那儿呢。

到家之后,埃米尔两只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玛格丽特的生命里将会发生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事。受害者将要逃离她的生活。以后她就只剩下一个人,再也没法窥探任何人了。埃米尔猜测这两个女人的下午茶谈话。

“他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那个恶毒的马丁太太问。

“没有。只带走了一个大箱子……”

“他去旅行了?或者外省有家人生病或去世了……”

“他根本没有家人……他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只有一些宣传小册子……”

“他走的时候什么表情?”

“蔑视我的神情……”

“我确定他一定会回来的……”

“您真的这样认为?”

“您没有跟着她吗?”

玛格丽特也许会脸红,因为她确实跟踪了埃米尔。只是埃米尔气定神闲地转了很大一个圈子。

箱子很沉。埃米尔扛着它一直到了圣雅克广场,这儿总会停着两三辆出租车。

玛格丽特毫不躲藏,离埃米尔也就十来米的距离。埃米尔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脸上不安的表情。

看着吧,小老太婆……

玛格丽特走得匆忙,忘记带手提包了。所以她身上没有钱。埃米尔上了第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

“去火车站东站……”

一九一四年,埃米尔就是从这个火车站出发去前线的。

玛格丽特愣在那儿,站在马路边沿上,穿着淡紫色的衣服。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车一到贝尔福狮像,埃米尔就对司机说:

“先开几分钟,随便去哪……一会儿我再告诉您去哪儿……”

“还去东站吗?”

“我改变主意了……”

“您可得付钱……”

最终,埃米尔自己嘀咕了一小阵儿,算着玛格丽特这时候应该到家了。

“到林荫路的路口……”

“哪一个路口……”

“随便一个就行……”

阳光垂直洒下来,很热,也很明亮。巴黎的空气真好。多少年了,埃米尔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享受过这个城市的气味了。

他之前是陪玛格丽特演了一场闹剧吗?玛格丽特最终会明白他不是一只她买来供自己随意训练的宠物。

玛格丽特正在吃饭,桌旁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在厨房,一个人在家,一副不饿而且没有胃口的表情。

此刻,一种纯洁的思想战胜了一切污秽的思想。

“你这就来了?不是说……”

内莉也在吃饭,也是一个人,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胃口很好。

“我放下箱子就走……我没有耐心再等下去了,而且再也不想在她面前吃饭了,一次都不想……我一会儿去饭馆吃……”

内莉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他共用午餐,她这顿饭看上去很美味,图卢兹火腿配红椰菜,火腿庞大多汁,还散发着大蒜的香味。

内莉还是决定不开先例为好。她是个很实际的女人,做事脚踏实地。内莉了解男人。内莉跟男人相处得很好,他们给不了的东西内莉也不会张嘴要。

“祝你好胃口……”

“你也是……”

埃米尔冲内莉露出感激的笑容,然后离开了,带着一种重获年轻的感觉。

埃米尔在一生中经常给自己培养习惯或是多多少少有些严格的生物钟,但是他自己并没有觉察到。

这些习惯和生物钟都已经存在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了,如果没有什么明显成立的理由,它们绝对不会因为某一特殊的节奏变成其他规则、生物钟或是新爱好。

埃米尔曾跟父母一起住,然后跟安格乐结婚之后最开始一段时间也在父母家住过。一家四口相处并不容易,因为埃米尔的母亲接受不了儿媳妇的出现。至于埃米尔的父亲,谨慎也好,妥协也罢,避免干涉其中。

埃米尔的母亲严格遵守吃饭时间。她做饭时不希望看到周围有任何人。

“出去转转……你这个年纪就该多出去走走……我更喜欢你运动运动……”

所以埃米尔和安格乐经常在外面。他们一起散步。从沙朗东到新桥的堤岸,他们都很熟悉,有时他们会散步到夜里很晚才回家。

后来他们租了一套公寓,公寓在一家咖啡店楼上,他们经常去咖啡店吃饭,不是因为安格乐想吃完就马上回去睡觉,就是因为他们想换换胃口。他们还热衷于寻找那些让人感觉舒服但是却不贵的小酒馆,这些小酒馆里客人的餐巾都放在格子抽屉里。

其中有梅拉尼时代、红酒廊、夏尔父亲时代和巴黎的圣路易,还有一些其他的小酒馆,每一个的气味不同,颜色也各异。

基本上每个星期天他们都是这么过的。一个春天,埃米尔买了一台摩托车,然后开着它去枫丹白露森林溜了一圈,但是在幸免了一场车祸之后,安格乐产生恐惧心理,埃米尔又把摩托车卖掉了。

两年里,他们都是开往拉尼火车的常客,而且他们知道郊区所有的好去处。

埃米尔和安格乐会在郊区露天的小咖啡馆里跳舞。埃米尔钓鱼时,安格乐会在一旁模仿他。

然后就是发生在医院里的事了,埃米尔提前来到,总是坐在同一张长椅上,浏览前一天晚上买的报纸,还没开始看头版的大标题,允许看望病人的闹铃就响起了,这时埃米尔总是低声抱怨发发牢骚。

之后就是他失去妻子之后一个人在胡同里的孤单生活,在窗户前狼吞虎咽时看的那些小说,楼下宝宝的哭声,波洛特纸牌的方阵,还有在当费尔—罗什罗度过一下午时间的咖啡馆……

玛格丽特……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埃米尔努力融入一种新生活,这种新生活要求他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

内莉的房间朝向大街,但是埃米尔的并不这样。从他房间的窗户里望出去只能看到另一扇很脏的玻璃窗,脏得让人猜不到后面究竟是什么。远处,在一个看不到的作坊里,传来阵阵速度极慢但是很有规律的锤头敲打金属的声音。有时候埃米尔会数这个声音的次数,有时希望它能停一会儿,让大家安宁一会儿。

但埃米尔并不抱怨。能从胡同里逃出来,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白天都干什么?”

“散散步、看看书什么的……”

“如果你觉得你房间的采光不好,可以到我房间的窗台看看外面,但条件是你不吸你那些劣质烟……”

对于内莉对他的烟的评价,埃米尔并不像怨恨玛格丽特那样怨她。

“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从内莉的话中可以看出她并不是满心欢喜地迎接埃米尔的到来。

“不管怎样……你是个可笑的老头……”

埃米尔还一口气买了五六本二手书,权当作是储备了。

出来这么久,埃米尔还是第一次回到当费尔—罗什罗广场上的咖啡馆。但是老板还认得他。

“天啊!是您啊!您生病了吗?”

咖啡店老板关切地看着他,好像埃米尔脸色不好似的。不过他过去这段时间确实瘦了不少。

痩尤其体现在脖子上。埃米尔衬衣的领子敞开着,喉结被两侧耷拉的皮衬得更加突出了。

埃米尔看着靠近窗户的那张桌子,过去他跟朋友经常在那里打牌。

“您在找过去经常来的人吗?大个子德西雷已经去世一年了,还有上校先生,以前大家都这么叫他,现在只是上士职位了……”

“发生了什么事?”

“身体不舒服,在大街上发作的……还有那个小个子的胖子……等等……他的名字就在嘴边上……卢瓦罗还是瓦龙来着?在奥尔良大门口开了个文具店的那个……这不重要……他回老家多尔多涅了,他还有家人在那儿呢……其他人怎么样了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这里的客人来来走走……您想喝杯什么?”

“来杯波尔多红酒吧……”

“约瑟夫!一杯波尔多红酒……您呢?过得开心吗?一切顺利吗?”

“我从不抱怨……”

“您的妻子去世了,是吧?是车祸?您看我记得我所有的客人……尽管名字叫不上来了,但是总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您还是住在这个小区吗?”

“靠近圣雅克广场……”

“原来是您……我也住在那一带!您娶了整个广场的所有者……”

“她只是拥有一排房子而已。”埃米尔纠正道。

“这丝毫不影响说您走了一步好棋啊……听说要在对面建一栋新楼,消息确切吗?”

“还没有。工程还没开始呢……有几个房客下个月才搬家……”

“您要找几个伴儿玩一把吗?”

“还是算了吧……”

现在在那张桌子上玩牌儿的人,埃米尔一个也不认识。他们那一伙已经不再年轻了。

“这是些打桥牌的人,他们会一直待到晚上八点钟……玩波洛特纸牌的那伙人下午四点左右到……”

埃米尔返回林荫道,为了能够路过蒙苏利公园,他特意转了很大一圈。埃米尔差一点就为了远远地看上一眼胡同的房屋取道健康路了,但是后来一想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可笑,就放弃了。

埃米尔回来之后从房客通道进入咖啡馆,半拉开厨房的门说:

“我上楼了……”

埃米尔表现得很谨慎。他刚一回来就担心咖啡馆的客人会对他的出现感到厌烦,所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埃米尔在下面看了会儿书,拿出烟抽了一根,然后就上楼了,到内莉的房间观察过往的行人。

他喜欢内莉房间里浓烈的气味,那气味让他回想起跟内莉在厨房里度过的短暂时光。

晚上七点钟左右,埃米尔又下楼,准备去吃饭。内莉站在柜台后面,面对着十来个客人。埃米尔边看杂志边吃饭,想着玛格丽特一个人在厨房吃饭的情景,除非她又邀请了马丁夫人。

每天下午四点钟,马丁夫人一进家门,埃米尔就会躲在某一个角落里。一想到这个,埃米尔自己都乐了。

终于摆脱他这个大麻烦了!玛格丽特应该松了口气吧。

“您对他所做的一切很不明智……您把他迎进家门就像我们在路上捡只猫那么随便……”

马丁夫人如果这样说,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她最好不要在家里谈到猫这个词。或许她说的不是猫而是狗?

“您一点都不害怕,觉得他……”

“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男人……”

埃米尔跟司机说去火车东站时,他的妻子是否听到了呢?如果听到了,她肯定会想他要从东站去哪里。他在东部谁也不认识,连郊区都没有认识的人,更别说更远的城市了。一九一四年埃米尔来这个火车站坐火车是为了上前线打仗。之后,跟安格乐结婚之后,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没超出过拉尼。

埃米尔从外面回来时,内莉正在桌角吃饭。

“吃得怎么样?”

“排骨肉和薯条……”

“我也喜欢薯条,但是从来没在店里吃过,因为气味很大,顾客都不喜欢……星期天我有时候会出去吃,在我决定出门走走的时候……”

“那你在别的时候都干些什么?”

“睡觉……听广播……看书,但看得不多,因为我对书不着迷……书里的故事都千篇一律,没什么实质性东西……”

“你几点关门?”

“我想睡觉的时候……晚上基本上没太多人来……有时会有那么一两个客人要一小杯喝的……反正我也没事干,这样也挺好的……”

“我先上去了……”

“为什么?”

“我害怕打扰你……我向你保证过……”

“原来你还是个这么腼腆的人……我倒是从来没想到……你没顺便去健康路附近溜达溜达?”

“以后再也不会去了!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或许是为了远远地看看你的妻子,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你想听我跟你说实话吗?其实你们两个人像年轻夫妇一样需要彼此……别狡辩……走着瞧吧……不出十五天你就会搬回去的……”

“我更喜欢……我不知道……随便怎样吧……”

“不过我也可能猜错……听着!我一会儿去洗碗时,你把垃圾桶拿到大街上去吧。垃圾桶都在院子里,在走廊的尽头。我们家的垃圾桶盖是红色的。每一个房客垃圾桶的桶盖颜色都不一样,或者字母不同,否则大家分不清楚,就会替别人干脏活了。”

内莉干完活之后开始看报纸,中途被顾客打断了两次,这两次埃米尔都识相地走开,以防她需要用厨房。

“你为什么老进进出出的?你在想什么?认为跟我偷情是对所有客人的回馈?好吧!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其他男人……但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所以我不是来者不拒的……”

他们十点钟关门上楼。是埃米尔拉上了咖啡馆所有的窗帘。

“你睡得很早吗?”

“是……除非电视上有有趣的节目……”

“我没有电视……电视机太贵了……”

埃米尔承诺第二天就去给内莉买一台回来。晚上在内莉身边看电视一定很舒服。

埃米尔还不知道,其实他重新建立了一个跟他刚刚逃离的那个世界极为相似的世界。

“我没有浴盆,只有淋浴……这个门……夏天时水不热……不过我们确实不需要热水……”

内莉从头部把裙子脱下来进了浴室,但是没关门。埃米尔也脱了上衣,解了领带,再继续往下脱之前很犹豫,一直都在等。

“你今天下午都干了什么?”

“在当费尔—罗什罗广场喝了一杯……一家以前经常去的咖啡厅,以前天天在那儿打牌……牌友们都各奔东西了……我又不认识那些新的……”

“然后呢?”

“去了蒙苏利公园,在长椅上坐了会儿……”

“看路上的孩子们玩耍?”

内莉打趣道。

“还是喂小鸟吃食儿啊?”

“你笑什么?”

“没什么……生活很滑稽……你不觉得可笑吗?看!这会儿,你是小心又小心,就是为了在我脱光之后关上门……你很熟悉我的屁股,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光着身子过……承认了吧!”

“是……我晚上经常想象你光着身子是什么样子……”

“你就这样想着然后试试去你妻子的房里睡!如果做爱能让你高兴,你住在这里期间我们可以做爱……但是不要在我的床上,我的房间……去你那里……”

内莉把衣服全部脱掉,放好,来来回回地在埃米尔眼前晃动,没有丝毫难为情。

“那么?”

“怎么了……埃米尔嘟哝道。”

“你就这样?”

埃米尔还穿着裤子和衬衣。

“我更喜欢……”

实际上他不敢再往下脱了。在紧要关头,他的脸还可以蒙混过关,但是他消瘦的身体已经呈现出老态,埃米尔害怕看到别人同情或者嘲笑的目光。

“你想让我用那个姿势?”

尽管有床,但他们还是像在楼下厨房那样在门后做完的。

“好!现在我要回房间睡觉了。晚安……”

内莉说完嘲笑般地在埃米尔的额头中间吻了一下,然后走出埃米尔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埃米尔听见她上床的声音。

第二天几乎和前一天一模一样,唯一与前一天不同的是,晚上厨房里安装了电视。在搬运工把电视送上门时,作为感谢,内莉对埃米尔说:“你不傻嘛……”

“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可以让我们晚上的时光很美好啊……你们也看电视吗,你妻子和你?”

“看……”

“还有其他人吗?”

“到目前没有……”

星期天早上,内莉睡到十一点半,起床打开门之后,仍觉得困……

“你没出去啊?”

“我等你起床,想请你去家好一点的餐厅里吃饭,你想去哪儿,巴黎还是郊区……”

“你那么有钱吗?”

“我乐意啊……你可以吃炸薯条……”

“你认为圣克洛德怎么样?以前,在圣克洛德河边有一种可以跳舞的露天咖啡馆,那里还装饰着真的紫藤葡萄架。我跟泰奥去过……我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他们乘地铁。埃米尔还是第一次在咖啡馆外面看到内莉,她穿着一件棉布长裙,一双白色的鞋子。下车之后,两个人沿着塞纳河岸边寻找内莉说的那家咖啡馆,最后终于找到了,但是人很多,需要排近一个小时的队。

“你知道我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吗?”

“二十岁?”

“十八岁……当时我还在塞巴斯托波尔大街上当妓女……泰奥选了我……记得当时我们三个在那个黑乎乎的路口,泰奥是随便选的……

“然后,他没有立刻离开……开始问我问题……我不喜欢这样……

“有很多这种不付钱给女孩却想知道女孩身世的家伙,还有一些家伙不看到女孩为她们的不幸落泪不罢休……

“之后,他又回来了,来请我吃饭。我们是打出租来这里的,老天!

“我还真没想到三年之后会跟他结了婚……这是不是很可笑?今天我却又跟你来到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

她住口了。其实埃米尔很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是不敢要求她继续说下去。

从咖啡馆出来,两个人又沿着塞纳河散了会儿步,看了看水面上的平底驳船,之后他们就回去了。到家之后,内莉宣布:

“好!你可以跟我在这里一起吃一次饭……星期天晚上,吃我喜欢的火腿和奶酪……”

晚上他们一起看电视。内莉看不懂电视剧,因为她没看过前面的内容。埃米尔给她讲剧情。十一点两个人才上床睡觉,一上楼两个人就各回房间了。

“我要赶紧上床……我打赌我中暑了……我很少出门……”

星期一早晨,埃米尔在内莉起床之前打扫了地板,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还准备了咖啡,内莉觉得很惊喜。埃米尔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只刚刚找到新主人的狗,正在千方百计地弄清楚主人到底喜欢什么。

埃米尔真害怕被扫地出门,也怀疑内莉的好心情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内莉觉得埃米尔的表现还过得去,她对现状很满意。能持续多长时间呢?尽管埃米尔处处小心谨慎,服务周到,不需要他时他会识相地消失。

埃米尔又来到蒙苏利公园,事实上,他在这里是看孩子们玩耍。他自己没有孩子。他的朋友,更确切地说,他的老同学,每次都是约他在咖啡馆见面,几乎不在他们家里,或是要等到晚上孩子们都睡了之后。

埃米尔好奇地观察着公园里的孩子,好像过了七十岁,他又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最让他吃惊的是孩子对着母亲说脏话,母亲却无动于衷。

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吗?他记得十三岁时,从同学那里知道怎么生小孩,当时是断然不敢跟母亲说的。

“站好……把手指从鼻孔里拿出来……干干净净地吃东西……你是去哪里弄了这一身泥回来啊?冲冲你的脚……”

埃米尔如果有孩子,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小孩……

埃米尔·布安会觉得这样他们更幸福吗?他不幸福吗?他生命中没有过真正的幸福吗?

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很显然。他在那里曾经有那么一段美好时光。但是自从猫事件发生之后,他就开始受折磨。妻子恨他。他也恨妻子。一天,玛格丽特一直把手放在胸口,像是心脏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埃米尔在一张纸条上写道:

你可以断气了。

埃米尔真是这样想的吗?抑或这只是对玛格丽特恶毒行为的回击?玛格丽特比埃米尔更洞察入微,总是能够找出蛛丝马迹,然后恶毒地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埃米尔身上。

一度曾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论发生什么,埃米尔都是制造事端的恶魔,玛格丽特是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现在都逃离了。他自由了。他喜欢这座红地板的咖啡厅,喜欢它气味不错的厨房和卧室,而且他已经拥有其中一间卧室了。白天埃米尔经常待在半月形的窗前。早上看穿着发皱长衬衣、睡眼矇眬的内莉开门,晚上看她开着门脱衣服,这一切都让埃米尔觉得很舒服。

“我能跟你要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吗?我有时候想在楼上喝一杯,我不想打扰你……”

“酒塞一法郎的那种?”

“行……”

“我一会儿去地窖给你拿……”

看!生活已经正常。埃米尔找到了新的处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