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来,埃米尔都是在外面吃,毫无乐趣。他早上六点钟起床,然后进浴室,出来下楼,准备一杯咖啡或是直接喝上一杯红酒。

埃米尔总是在空荡荡静悄悄的一楼干完属于他的那份家务活。他干得特别用心,像是担心有人监视或是批评他。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一个怪癖,钢琴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光亮过。

他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去地窖劈木柴,然后提一篮子木柴到客厅,再生火。

玛格丽特穿戴好下楼的时间是八点半。她似乎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来来回回毫不在意,先准备自己的早餐。她吃完之后,披上每天都穿的浅绿色大衣去圣雅克大街。

没事可做时,埃米尔会跟着她出门,尽管自己没什么需要买的。玛格丽特回来时会把刚才买的东西分别放到冰箱和柜子里,然后上楼喝杯水,再披上自己的毛皮大衣。

每天两次,分别是早上和下午,玛格丽特都会去赴一个神秘的约会,对方很有可能就是治疗她鹦鹉的那个兽医。

埃米尔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只知道,当初兽医提着那个盖着绒布的鸟笼离开时,他透过窗户看到那是个个子矮小、走路略微蹒跚、而且外套紧绷绷的男人。

埃米尔不敢再回小桑塞尔咖啡馆了,或许是因为他太想去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想内莉,并且意识到这样很危险。

他在内莉那儿没必要时刻谨慎。他在那儿很放松。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广场的种种也都会随之消失,不再那么重要,或者还会变得荒唐可笑。

如果埃米尔去了,最后的结果肯定会习惯那里的生活,天天不用想太多,没事喝上两杯,想的时候还可以跟内莉乐和乐和。

他没有什么计划。一切还都没有定论。每个人来来去去,寻找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节奏,自己的时刻表,就像在音乐会开始之前,乐队成员都会调音一样。

在第四天或是第五天——埃米尔没数——下午玛格丽特出去赴约时,埃米尔跟了她很远。当时天已经黑了。

玛格丽特去了空荡荡的健康路,又经过监狱的围墙。路上基本没人,他们的脚步声传出去很远。

然后,为了到达靠近铁路的圣戈特哈德路,她又转上达罗街上,但这条街也不是很热闹。

玛格丽特并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她刚刚走路的速度,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确实是太快了。她在一座奇怪的建筑物前停下了,那里看上去曾是工厂。里面有围着栅栏的院子。右边是一所乡村气息的房屋,另外两边是几栋矮矮的像马厩一样的建筑物。

玛格丽特走在院子里的石子路上时,两边建筑物里的狗叫得厉害。她朝一道石阶走去,上去按了门铃,等人来开门。

玛格丽特进屋之后,埃米尔悄悄地靠近栅栏,在一块搪瓷招牌上看到:

佩兰医生

兽医诊所

玛格丽特来这里就像去医院看望病人一样自然,这么多次的看望说明她的鹦鹉还没死。

埃米尔很后悔自己对鹦鹉的所作所为,尽管他的猫已经被毒死了。他原本想对玛格丽特这么说的,但是已经太晚了。而且他也不想在玛格丽特面前表现得卑躬屈膝。

那玛格丽特呢,她也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不。她是一个不会后悔的女人。她总是有理,而且很确定自己在干什么。她选的路总是正确的,只要看看她坚定的表情就知道了,尤其是星期天从教堂回来之后。她回来之后衣服上散发着一股乳香。她的眼睛看上去更明亮更纯净了,像是刚刚在教堂看到了极乐和永生。

埃米尔讨厌星期天,讨厌所有的声音都停止,讨厌商店里放下的百叶窗以及在大街上遇到的无所事事的人们。他们的走路方式不像是平时那样。他们哪里都不去,或者说即使有个目标,也一点都不着急。

他们也同样觉得无聊。穿着好衣服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总是担心孩子把衣服弄脏。埃米尔还小的时候,基本上每个星期天父母都会吵架,但是他们这种老实人都已经习惯了忍气吞声和忍受生活中的各种遭遇。

出去溜达溜达吧……

埃米尔出去了,沿着运河或是塞纳河。他总会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个硬币,夏天的时候就买雪糕,冬天的时候就买糖果。而埃米尔每次都会选略带酸味的糖,因为它们在嘴里待的时间更长一些。

即使在快艇上,埃米尔的家人也是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而每到傍晚,他们肯定会遇到一些喝醉了的人。

那个星期天,埃米尔发现常去的那家餐馆关着门,吃午饭要走到勒克莱尔将军路才行。埃米尔走了一段时间,正好路过小桑塞尔咖啡馆,他们家的百叶窗也是放下来的。

内莉星期天都干些什么呢?她肯定不参加弥撒。她应该会赖床到很晚,然后在卧室、厨房还有黑漆漆的小咖啡馆里不被打扰地拖拖拉拉地过一天吧。

也许她下午会去看电影?埃米尔从来没在大街上遇到过她。不过他也就认识穿黑裙子和拖鞋的内莉。

玛格丽特星期天下午也不去佩兰医生的诊所,因为诊所也关门休息。所以她一下午都不出门,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足球赛啊,唱歌节目啊,动画片啊,西部牛仔电影什么的。

他们在浪费时间。玛格丽特继续织她的毛线。有两三次,她的面部肌肉软下来许多。但她正要对埃米尔说话,又重新把头抬得高高的。

埃米尔有点同情她了。因为玛格丽特不可能跨出第一步,埃米尔之前已经尝试过了。他也一样,想张嘴说话的,比如说:

“我们的行为像孩子一样幼稚……”

不。玛格丽特不会接受他这样定义他们的态度。

“听着,玛格丽特,我们能不能试着忘掉过去?”

也不行。她什么都忘不了。她从稚嫩的童年时期开始,就记着每次体会到的失望,每次受到的冒犯以及每次经历的悲伤,连日期都记得。

她就该不幸,就该成为那些人恶毒行为的受害者,而且她还需要在口头上原谅他们。

可怜的女人……

是埃米尔错了。他本不应该娶她。那天下午是什么驱使他又回到这个小房子里?在这里玛格丽特先是给他泡了一杯茶,然后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这个拥有胡同一半房产的女人,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家的千金,一个优雅端庄只是稍微有点衰老的女人穿着她那华丽的衣裳,难道这些还不能让他印象深刻吗?

埃米尔没想过她的钱。绝对没有。不过说实话,玛格丽特这些房子非常值钱,那个抱着鱼的小人就是标志。

也许埃米尔不经意间闯进了一个他只有远远望去才会看见的世界,埃米尔不知道自己能否被这个世界接受。

埃米尔已经被接受了吗?他只是阻止了一次简单的漏水。然后女主人给他准备了一杯喝的,好像他是维修工。

“您明天过来喝杯咖啡吧?”

这是在厨房里。短短的两星期之后她就把埃米尔邀请到客厅里。

客厅里摆的相片让埃米尔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坐在由两匹马拉着的双篷四轮马车里的那张,还有她戴着大草帽在水边散步的那张。

这些照片让埃米尔想到了童年往事,他看到过优雅高贵的女士撩起裙子上四轮马车,在布洛涅森林——他只去过两三次,因为森林离他家很远——看到过骑马的女人。他那时候很喜欢这类女人。

“您的父亲养马吗?”

“他本来能养的。但是他更喜欢开着汽车整天跑。我曾经在骑马场里学过骑术。”

马让他浮想联翩。

“只在骑马场吗?”

“我们还跟老师一起骑马去布洛涅森林散过步。”

一开始,玛格丽特很喜欢讲自己的故事,从一个时期讲到另一个时期。

“我丈夫晚上会带我去巴黎大剧院,每周两次,巴黎大剧院有我的专属座位……”

那天玛格丽特穿着一件镶嵌着珍珠的自由牌丝绸裙子,戴着一双长过胳膊肘的丝滑的白色羊羔皮手套。

“您明天就不要过来了……明天是交租金的日子,房客很多……”

来给她送钱的。她拥有的这七所房屋到底意味着什么?埃米尔不知道,但是就这样在一间暖和和的客厅里接待献贡的人,这让他觉得很奇妙。

玛格丽特跟埃米尔结合,就不用天天围着家务活转了。她曾经明确这样跟埃米尔说过。

“什么都不做,我就会觉得很无聊,一无聊,我就会生病,然后就会像其他我这个年纪的妇女一样,天天惦记着这些病……”

埃米尔做了个手势表示反对。

“停,停,别说了!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不会忘记自己的生日……但是我发誓自己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们娇惯自己时就是我们衰老的时候……”

埃米尔跟安格乐在一起时,有时会选个周日到拉尼附近的马恩河畔散步。他们互相推搡取乐;他们看到没人时就在没过身子的草丛里翻滚。埃米尔还记得安格乐身上的气味,记得她的笑声,因为她在做爱时会笑得很开心。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不知道谁发明了这项运动,但是真应该给他弄个雕像好好纪念一下……”

周日两个人亲热时间长了,连唾液也带着田野的味道。

相片上的玛格丽特,神思幻渺,让人感觉很遥远,一副极易受到伤害的表情,埃米尔情不自禁地想去保护她。

实际上,埃米尔娶的是这些相片,这架在半明半阴处发亮的钢琴,路易·菲利普和第二帝国时期的家具,广场上的喷泉以及冰川路上高耸的烟囱。除了她的一切。

埃米尔本该说不的。他当时太天真,太愚笨,没能想明白这些,结果让玛格丽特如此不幸福。

“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埃米尔想让玛格丽特跟他出去走走。

“什么电影?”

“一部关于西部牛仔的……”

“我害怕斗殴和枪战……”

埃米尔有时会带她去餐馆吃饭。玛格丽特总是怀疑地环顾着四周,反复擦拭着餐具,吃之前把整个饭菜闻一遍。

“这是做人造奶油用的……”

或者:“服务生上菜之前应该好好洗一下手。”

玛格丽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隐形的世界,一个由她自己勾勒、填色的世界。但是现在她不得不忍受一个真实存在的、吵闹而又有点愚蠢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吸劣质烟,身上散发出一股牲畜的气味。

此外,埃米尔还往这个家里带来了一只需要悉心照顾的动物,这只动物沿着家具闲逛时就像一只猛兽在玛格丽特的领域界限外向她发起挑衅,死死地盯着她看。它只跟主人亲近,埃米尔就是它的神,它的上帝。

对于约瑟夫来说埃米尔就是个神。玛格丽特对这一点很是气恼。

埃米尔没有做出过任何牺牲,没有尝试过融入她的世界。

他们两人就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各自的行为举动和说话语气去惹怒对方。

他们从中得到过潜在的乐趣吗?小孩们都喜欢小打小闹。他们现在爆发了大规模战争,肯定更刺激更有趣。

两个人都盼着对方先死,不管承不承认,他们确实都希望自己成为活下来的那一个。

玛格丽特已经处理掉了她最明显的敌人,那只挑衅杜瓦斯后代并触犯到他们敏感神经的猫。

为什么玛格丽特不能有一天用同样的方式把丈夫也解决掉呢?

埃米尔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大部分投毒案件都是女性做的。文章还说,真正的罪案是我们发现的十倍,因为一般只要是病人或是老人去世,家庭医生就会在火葬文件上签字,并不会看得很仔细。

这并没有让埃米尔害怕,但是他已经开始怀疑了。不吃妻子做的饭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埃米尔不想再欠她什么,而且决定做一半的家务。

既然都整理床铺、劈柴、生火,给地板打蜡,打扫房子里的灰尘,那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饭菜也做了?这样就不用一天两次去餐馆了。

埃米尔采取不跟玛格丽特同床睡的策略,也不把自己的食物和她的掺杂在一起。再说了,让玛格丽特吃惊甚至发火也不正是埃米尔的乐趣所在嘛。

星期一下午,埃米尔去了巴贝斯林荫大道。

“你们有没有可以上锁的碗橱?”

他相中一个由两扇门碗橱,白漆,冷杉材质,又便宜。

“我们可以给您安锁……”

“一定要好锁,埃米尔坚持说道,别是那种一根别针就能打开的锁……”

星期四早上,碗柜就被送到家里。那天玛格丽特没出门去看她的鹦鹉,前一晚上哭了大半夜。那晚她情绪很激动,两眼通红,脸颊浮肿。

玛格丽特惊愕地看着那辆全身都是黄色、侧面写着黑色大字的运货大卡车,司机费了好大劲才将车开进胡同里。

玛格丽特盯着那些送货员把家具搬到厨房,送货员问:

“把它放在哪里?”

送货员们在问她。但是玛格丽特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表情,离开了厨房。

“放这里……洗涤槽右面……”

“您不觉得空间不够大吗?”

埃米尔物色的这个地方盛放他这个碗橱刚刚好。

那天,埃米尔出去买了很多东西回来,罐头,油,醋,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物品。

中午妻子还在楼上时,埃米尔做了午餐:一个大牛排,烤得酥黄的土豆,还有四季豆。

玛格丽特下楼时,发现埃米尔已经坐在餐桌旁享用午餐了,于是她也开始准备自己的饭菜。

厨房朝向一个两米来宽的小院子,还有一堵没有窗户的灰色的墙。由于两个人在吃饭时避免看到对方,所以这些都变成了他们眼中的风景。胡同以及城市中的噪音传不过来,只是偶尔会听到远处高空中传来的飞机的隆隆声。

对面的工程还没有开始。据说对面的房客刚刚签订终止租赁合同。有人说对面要建一座护士学校,也有人说建办公楼,现代化停车场以及奢侈住宅楼之类的……

这都是天杀的萨勒纳夫一家人的事了,是他们抢占了轻信的塞巴斯蒂安—杜瓦斯在胡同里一半的房屋。他们还打算拿着资金扩建在伊夫里的新饼干厂。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玛格丽特收到了一封信后很震惊。她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迈着小碎步匆忙出门。埃米尔还没准备换衣服出门,所以没能跟着她。

埃米尔只能在家等着。他们等待对方和监视对方的时间一样多,因为只要其中一个人不在家,另一个人就会感觉特别不舒服。对方的出门就像对自己的一种威胁,尤其是没有预料到的出门。

玛格丽特去了哪里呢?

埃米尔下午四点通常都去哪里呢?

他们有时候会毫不掩饰地跟踪对方,但是会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那天玛格丽特回来就像运送家具的送货车闯进胡同一样出乎意料。这是埃米尔认识她以来她第一次坐出租车回来。出租车司机下车帮她把鸟笼拿出来,他们应该费了很大劲才把这个笼子塞到车里的吧。很明显,那是鹦鹉可可的家。

埃米尔透过客厅的窗户看着他们。玛格丽特坚持自己拿着鸟笼,司机在后面跟着。她提着笼子小心翼翼地走,边走边从包里掏钥匙,然后开门。

玛格丽特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付钱给司机,还说了几句话,但是埃米尔没有听到。然后她又重新提起盖着绒布的鸟笼,过了一会儿,把鸟笼挂在原来的位置,到现在玛格丽特没看一眼埃米尔。

埃米尔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心里很奇怪也很不安。他看到玛格丽特揭开那块布,深情款款地看着笼子里站在栖木上的鹦鹉。

可可又重新拥有了所有的羽毛,而且比以往更加光彩夺目。它突起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前方,这让埃米尔觉得很尴尬,就像置身一个很失礼的场景。但是他感觉到了一些不自然的东西。笼子里的鸟一动不动,玛格丽特也一动不动,像是在小礼堂里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出神遐想一样。

后来埃米尔终于发现真相。其实鹦鹉已经死了。只是稻草填充了它的身体,羽毛又插在它身上,它的眼睛是用玻璃做成的。

过了一段时间,玛格丽特朝埃米尔转过身,恶狠狠地看着他,面带挑衅。

随后她走向独脚小圆桌,桌上放着纸和笔。玛格丽特写了几个字后,把纸条放到钢琴上,然后就去走廊里脱下帽子和大衣。

埃米尔看到纸条上的字:

你敢动它一下,我就报警。

玛格丽特并没急着返回客厅,而是让埃米尔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她的警告。她再回来坐下时,当然坐在离鹦鹉不远的地方。埃米尔已经在自己的座位上了,他的座位在壁炉的另一侧。

该轮到他写点什么了。埃米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字,然后把这张纸叠得很小,用拇指和中指夹住,猛一用力将它投射出去,希望纸条可以正好落在妻子的衣服上。

他失手了。

以后他应该勤加练习,让自己的动作更精准而灵巧。纸条碰到玛格丽特的膝盖后掉到地板上。但是玛格丽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感觉到。两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一动不动,像是时间被定格了。玛格丽特抬头看了鹦鹉好几次。

最后玛格丽特让毛线球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顺便捡起纸条,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字,这是这个字第一次出现:

猫。

他们扯平了。

埃米尔现在的记忆不如从前了。但是他还是清楚地记得一些事,比如说在晴天或雨天路过哪个地方,与街区小贩说的话,为了吓玛格丽特买的大龙虾,胡同里的第一辆搬家汽车,还有街区比较矮的那两栋房屋这类的。

他也能回想起来他在纸条上写的内容,以及玛格丽特纸条上面的内容。玛格丽特每次都是蔑视地撅着嘴,把纸条放在钢琴或是床头柜上。

记忆衰退表现在他记不清事件发生的顺序和日期上。埃米尔想把所有发生的事重新回顾一遍,但是已经过去两年了。为了确定事件发生的时间,他不得不借助于季节,借助于玛格丽特当时穿的衣服。

比如说,胡同里第一次大搬家发生在三月上旬,那是阳光灿烂的一段时间,报纸上引用了相关数据并且刊登了栗子树开花的相片。

所有窗户都打开时,胡同不再显得那么死气沉沉。整个胡同里有了生活的气息,可以听见各家各户的声音。孩子在街道上玩,母亲在家里叫孩子,谁家唱片和收音机的嘈杂声夹杂着远处健康路上汽车路过的声音,甚至还有圣雅克路口的回声。

埃米尔手撑在窗台上,看着搬家车里叠放着被拆卸了的各种家具,他发现了他们的喜好,觉得这些他只在街上打过照面的人多少有些亲切。埃米尔对一位老官员的打字机很感兴趣,那张镶着金边的大桌子在海盗时期应该能承受住一场海上搏斗。

玛格丽特也在看搬家,她在二楼。只是窗户是关着的,她站在窗帘后面,街上的人看不到她。她看上去很痛苦,那天是她有史以来吃得最少的一次,她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

玛格丽特有时也不化妆,但是一副淡妆就足以让她面色红润。人们几乎天天都纳闷她年老色衰时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玛格丽特没有一次进入客厅不在鸟笼前面停留一段时间,嘴唇翕动,像在教堂里。

埃米尔·布安并不习惯鹦鹉这么安静地存在。死去的这只比生前的那只体积要大得多。它一动不动,摆出一副神秘而又气势汹汹的表情,好像埃米尔在一个画商的橱窗里看到的非洲雕塑。

只是以后晚上再也不需要往笼子上盖绒布了。

埃米尔记不太清楚马丁夫人出现的时间。是在那次大搬家期间从对面冒出来的吗?有太多奇怪的人来往这个胡同。

几个男人从汽车里下来,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来来回回地走,查看图样,停下来,又走开,还指手画脚。

这些人是建筑师、承包商以及他们的技术人员。玛格丽特看了一会儿,关上窗户,离得远远的,不愿再看见他们。

埃米尔有时真希望玛格丽特能够服软,改变主意,转向他,面部表情带些人情味,眼神温柔一些,跟他说点什么。不管说什么。比如说,就简简单单的一句:

“该吃午饭了……”

像所有其他人家那样。

埃米尔应该忘记猫的事。或许吧。或许这种忘记不能持续很长时间,尤其是他又发现了其他不满的地方。

总之,埃米尔不愿意承认一点:他害怕玛格丽特。因为玛格丽特主意比他多,更有活力,自制力更强。

埃米尔呢,在必要的时候,会像以前那样单身生活,所以他可以冒着吵架三天再借助纸条这种危险的方式生活。

但是玛格丽特不是如此。在她的脸上和眼神里,只有与鹦鹉身体一样的僵硬。

埃米尔同情她。这种紧张到最后会变得很痛苦,而且埃米尔也害怕看到她濒于崩溃。

“不对!”埃米尔跟自己说,“像她这样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崩溃。只要你活着她就绝对不会走上这条路。她想要的是你的命,而且她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成功。在那之前,她会对一切冷眼相对……”

正值夏天。八月份左右,肉店老板和意大利香料店老板去度假了,找到一个开业的商店要走很远的路。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放下来的窗帘,上面挂着停业的牌子。埃米尔他们这个暑期已经换了三家洗衣店。

埃米尔已经习惯在玛格丽特出门买东西时紧跟其后,尽管这不是每天必须要做的工作。有时候,埃米尔先出门;有时候,他会到大概十一点才出去,为的是回来时能捎点开胃酒回来。

埃米尔喝酒比以前更多了,但总是喝红酒。吃过饭之后,酒劲一上来他就会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埃米尔也不讨厌这种麻木的感觉。他觉得白天的梦总会比晚上的梦让他更接近现实。一种混乱的现实感。在梦里,声音和态度都多多少少走样了。

他坐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头沉沉的。刚开始一会儿,他还能分辨出钢琴发亮的支架,在玻璃支撑物上摆放的狮爪形状的钢琴脚。很快,画面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枫丹白露森林里的一棵树。埃米尔觉得自己听到了安格乐开玩笑的声音,玩笑很低俗,声音很逼真。

安格乐出事,埃米尔把她从医院接回家之后,给她买了一张躺椅,因为她只能拄着拐杖走两步。医生告诉埃米尔说安格乐可能会终生残废,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一年之后,安格乐又一次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埃米尔每周去看她三次。在一个大房间里,有很多像埃米尔一样的丈夫守护在病床前,与妻子说着悄悄话。

“还可以吗?不是很痛苦对不对?”

安格乐表现得很乐天派。

“我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个红红头发的小个子女人,离我有两个床铺远。大家都叫她丽丽。她在画廊里当营业员……”

六个月之后,安格乐被送回了家。医生毫无隐瞒地告诉他安格乐的病情恶化了,无需再为她做什么。街区的医生常来看她。布朗凯太太,一位年纪很大的清洁工,白天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安格乐并为她准备饭菜。

她的腿肿得很厉害。之后肚子也变得很大。连腰都被感染,肾功能严重衰竭。安格乐自己并不了解真实情况,埃米尔给她洗澡、两人四目相对时,安格乐还会说:

“看我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怀孕了呢……”

五月十七日星期五的晚上,埃米尔正在拉沙佩勒大门附近的工地监工。埃米尔的老朋友,工头格罗·莱昂说:“去喝一杯?”

“我妻子在家等我呢……你知道她卧床不起……”

“我们抓紧行动!”

埃米尔没在咖啡厅坐够五分钟就走了。他一进门,布朗凯太太就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圈红红的。他紧紧地盯着埃米尔,像是害怕他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我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我向您发誓……”

安格乐死了。是这个老太太给她合上了眼睛。安格乐的死像现在玛格丽特的鹦鹉的死一样,成了一个谜。

“什么时候发生的?”

“已经半个小时了……”

埃米尔握住安格乐依然柔软的手,只是现在这双手再也不能抱他了。

埃米尔的母亲临走时都没有一个像布朗凯太太这样的人在身边。她孤单地走了。当时埃米尔已经成家了。她几个星期都感觉不是很舒服,但是仍然为家里的大小事劳心费神。

埃米尔每天晚上都会去看母亲,顺便给她带些甜点和水果。有一天,他回到家之后发现母亲躺在厨房的地板上,睁着眼睛。

他有时候会害怕一回家发现玛格丽特死在家里的某个房间里。

这三个女人之间其实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母亲和安格乐之间,她们俩和玛格丽特之间。但是,埃米尔在昏昏欲睡之际,会把这三个人搞混。尤其是她们的声音,她们说的话。或许还有她们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种不信任?

谁知道这三个女人身上是不是真的不存在相似之处,但埃米尔身上总存在一种恐惧感,和小时候做了一些事后害怕被批评的感觉一样;一种不自在感,感觉身上背着债,该做的事都没有做,时刻都有可能被人埋怨。

但在六七八月,他的这种感受没那么强烈。总的来说,这三个月是玛格丽特最焦躁的时期,她不会淡定地待在家里。

有两三天埃米尔没有跟着玛格丽特去买东西。他想去看看内莉。最终他还是去了,像往常一样,他用动作发问,收到信号,然后紧随内莉之后去厨房。

“你好像又恢复了老习惯……你妻子不会为此吃醋吗?”

“我们不说话了。”

“开玩笑吧?”

“是真的……”

“等等……你把我弄疼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一段沉默。埃米尔呼吸很急促。完事之后,内莉放下裙子,继续他们的话题:“你是说你们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不说话?”

“我发誓是这样……”

“那你们要是有事要跟对方说怎么办?”

“写纸条……”

“比如说:我想做爱……”

“我们从来没做过……”

“她让你提不起兴趣来?或者是她不想做?”

“两者都有吧……我不知道……”

埃米尔已经表现出了想找人说说心里话的需要,但是在内莉面前谈到玛格丽特他又感到很自责,就像这是一个错误,一种缺乏绅士风度的表现。

埃米尔站在柜台处,手里端着一杯桑塞尔白葡萄酒,转身朝向阳光灿烂的大街时,正好看到玛格丽特在人行道上,旁边是一个比她小十来岁的年轻女性,埃米尔在市场见过这个女人。两个人走得很慢,仿佛谈话才是她们的主要目的。

玛格丽特是不是正在谈论他呢?

她们路过咖啡馆时,玛格丽特转头往里看了一眼。她应该看见埃米尔了,尽管咖啡馆里面比较黑。玛格丽特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猜到了。埃米尔越想向她隐瞒什么,她就越能发现什么。

“是她吗?”

“是。”

“哪一个?”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穿着玫瑰红的裙子……”

“她总是穿这样的衣服吗?”

“她总是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有些过时……”

“她刚才看到你了……”

“我也这么觉得……”

“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

“我不是非常确定这一点……你不会害怕回家吧?”

“害怕什么?”

“明天?”

“也许吧……”

“干杯……”

但是第二天埃米尔没去内莉那儿。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概下午四点左右,有人敲门,这是很少见的。玛格丽特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有人会来,不急不忙地前去开门。

“您好吗,马丁夫人?”

马丁夫人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精力充沛,一副男人的肩膀,嘴周围的绒毛很浓。

“我没有打扰您吧?”

玛格丽特知道埃米尔在客厅,穿着衬衣看杂志,就象征性地给他引见了一下她的客人。埃米尔假装热情地站起来伸手打招呼。马丁太太显得有些犹豫,刚要伸手,那边传来玛格丽特叫她的声音。

“请您到这边来坐吧……这是家里最舒服的椅子,好像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一张椅子……我对她了解不多……您要来杯茶吗?还是等会儿?”

马丁夫人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埃米尔觉得很难为情。但是,埃米尔不愿离开客厅,所以他仍旧坐在原位置,假装在看书。

“你知道,我平常不接待什么人……我基本上都是一个人。您是来看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

玛格丽特看着马丁太太的眼睛又补充道:“不用太在意他……跟他结婚多少是出于同情……他妻子死了……让人觉得很不幸……当时他就住在对面,住在那些人想拆掉的房子里……我天天看到他在窗户旁边站着……

“有一天,我请他过来喝了杯咖啡,当时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很好……我现在才意识到当时他表现得很慌乱……既慌乱又虚假……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像他这样虚伪……

“但总的来说,这可能不是他的错……后来我才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当初我认识他时那样,但是太晚了……

“他跟我说话,就是为了对我动粗,我恳求他能够闭嘴……”

“他不再跟您说话了?”

跟内莉问的问题一样。不过玛格丽特表现得要比埃米尔刚才在绿茵路咖啡馆表现得更狠更邪恶一些。

“已经好几个月了……”

“一句话都不说?”

“不说……有时他会给我写个纸条扔过来,但是我连看都不看……”

“为什么呢?”

“因为我早就猜到里面都是些侮辱人的话……他没有头脑的证据就是,他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老猫死后,他责怪是我把它毒死的……而我呢,之前都是默默地忍受家里有这只猫的存在,晚上它还睡在我们的卧室里,但我什么怨言都没说过……它就睡在主人的床上,呼噜声大得让我无法入睡……”

玛格丽特恶狠狠地看着埃米尔,眼睛里闪烁着胜利的光。她找到了报仇的方法。第二天,第三天,这个马丁夫人就会把他们的故事在圣雅克路上的每一个商店里重复,到时候,所有的人就都会用斥责的眼神看埃米尔,当然也不乏同情。

“您知道之后他做了什么吗?”

“什么之后?”

“猫死了之后……您看到我的鹦鹉了吧……”

“看到了……很漂亮……它会说话吗?”

“它已经死了……”

“我刚刚还奇怪它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呢……”

“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惹人爱的动物……这个男人嫉妒它……鹦鹉很不喜欢他……然后,就在一次事故中,别的我也不能跟您说,就是一次狂怒的事故中,他失去了理智,把我心爱的鹦鹉尾巴上的羽毛全拔了,然后将羽毛插到花瓶里,您说这过不过分……”

马丁夫人边摇头边表示谴责,并偷偷观察着埃米尔。

“他看起来很镇定……”马丁夫人小声说道,像是为了哄骗玛格丽特似的……

“他看上去是这样……我觉得您还是最好不要看到他发怒的样子……如果他不是把怒气发在了可可身上,也许受害者就是我……”

“您不害怕吗?”

“您也知道,到我这个年纪……”

玛格丽特内心深处狂喜不已,埃米尔怀疑她为了导这出戏已经准备了很久。埃米尔不想离开,离开就代表潜逃。

“您要不要陪我一块到厨房?我准备茶水时我们可以继续聊。”

马丁夫人并不想与被人描述成这样的男人独处,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玛格丽特离开。埃米尔远远地听到这两个女人压着声音说话,他很纳闷这个老太婆还能编造出什么。

从今之后,不管妻子发生什么事,埃米尔都会成为罪魁祸首吧。这是个多么灵巧、温柔、优雅的女性啊!她从一出生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所有人都尊敬她的第一任丈夫。

她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粗鲁的男人的?这样说来,待在符合自己身份的圈子内这种说法似乎也不无道理。

埃米尔是从哪里来的?有人认识他吗?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吗?

她们从厨房出来了,玛格丽特手里端着一个银托盘,他们从来没用过。

“加两块糖?”

“好的,谢谢……”

“要不要来点小点心?这些是果仁的……味道很不错……”

“您父亲不也制造点心的吗?我好像……”

“杜瓦斯饼干厂,是的……但只是一段历史了……又是一个悲剧……基本上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出于同情,他在厂里收留了一个无足重轻的人,一个叫萨勒纳夫的家伙……

“妻子病了,儿子又不愿读书,他自己也抱怨身体不好……总之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

“我父亲就给了他一个重要的职位……之后,他儿子到年龄之后,他就让儿子来接替他……

“您可以相信一个人,但是十五年之后,被扫地出门的人是我父亲……

“然后,对面要拆的这一大半住宅就落在了萨勒纳夫父子两人手中……

“他们卖掉了……这些房子都要被铲平……他们要在广场上建一座我不知道多少层的高楼,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也是听有些人说的,他们不会在我的窗户对面建一个带油泵的车库……

“至于我,我拒绝他们给我出的价……一旦我妥协了,标有我父亲名字的广场以后就彻底消失了……

“再吃块点心吧……”

玛格丽特满怀激动地说话过程中,马丁太太时不时地往远处看几眼,一会儿看埃米尔,一会儿看鹦鹉。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房子里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说话时也经常看一下玛格丽特,因为女人都知道要多用眼神交流。

难道马丁太太不认为他们两个之间有人脑子有点问题,或是埃米尔,或是玛格丽特?或许,两个人都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