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奎因刚刚弄明白——真正明白了——在约克广场上对弈的游戏规则,很快就沉沉睡去。

在大梦降临的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棋局。那是以一系列穿梭如织的印象构成的,离奇、怪诞、变幻无常,甚至有点可笑,直到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硕大的棋盘上的方格里进退不得,他才意识到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但是对面是哪一个?是谁?——哦,太可怕了,那是一个象,但是头上没有主教的法冠,裸露着方形的脑袋……

他在奔跑,跑过广场(抑或是棋盘的方格?),他那么渺小,对于眼前需要尽快跨越的距离而言他实在太渺小了,可是他必须走出前方的边缘,他必须……但是那广场(那方格)随着他的加速奔跑而不断扩大,使他更加渺小,直到他视野所及都在一个方格之内——约克广场,当然,四角坐落着四座城堡。

埃勒里带着莫大的悲哀感觉着自己的奔跑,他一直在全力奔跑,只为了挽救前方处于对方攻势之下的棋子;他看见她站在原地,她的房子正颓然下陷,像一只黝黑的巨手朝她扑去。

那巨手抓住了她,但是就在这时,一股可怕的力量从内部挚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死死地被困在原地,只能无助地等待,等待,因为现在还没有轮到他走棋。

他在睡梦中扭动、呻吟、挣扎着,最终只能向上移动,进入一个黑暗的层面——那里暗无天日、漫无边际、深不可测。他继续向上挣扎,终于接近了另一个层面——那里出现了微弱的光亮。他意识到,那是梦魔起步的地方。

一个兵从他眼前漂移而去,沿着对角线运动。当那个棋子滑过他的视线(他仍然动弹不得,等着轮到自己前进),他明白了它何以从斜刺里躲闪着移动:因为它吃掉了一粒棋子,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占据了对方在棋盘上的位置。

那个兵挂着的正是沃尔特的面孔。

突然轮到他运棋出击了(现在,立刻!),没时间考虑了,他只能行动;他移动了一步,而且清楚地知道他走出了多么可怕的一着错棋。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棋子形似安·卓尔。

当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立即向他投来憎恶和鄙视的目光,同时身上血如泉涌;那种强烈的憎恶远远超过了她此刻承受的痛苦。他想告诉她,走这一步棋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局势不容他判断和选择。然而她鄙视的唾弃声远远盖过他的声音,摄住了他全副的心神;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的理解了。他呻吟着扭动着挣扎着,似乎在翻来覆去的沉睡中清醒了一点。

现在眼前好像是星际射击游戏棋的阵法,一排一排的棋子从左到右地递次移动着。排在最上层的是从右向左移动着的一排头颅,看面孔分别是埃米丽、麦拉、沃尔特、帕西沃、他的父亲、他自己,接着是一张没有五官只有轮廓的头。

这排头颅无休无止地递次移动着,头颅们向左移,棋子们向右移,在不断的运动中沃尔特只是个兵,父亲也是个兵,而汤姆·雅克是王,施里沃太太是后。转瞬间,他们的角色又变了:帕西沃是兵,马洛里是王,有头没脸的是一块巨石……一个城堡。

又一个瞬间过去,所有的头颅长到了所有的棋手身上——这时候他全都明白了,好像他始终清楚这种神秘的游戏和它复杂的规则。然而突然间一切都模糊了,他绝望地大叫起来,因为他不记得每个棋子对应的面孔了。他急得咬牙切齿,因为在某个瞬间他曾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空白的头颅闪露了一下他的面孔——那是王,是跟他对阵的另一方玩家。

他大声惊呼:“另一方玩家!”叫声使他几乎浮出梦境,触到了清醒的边缘。

“Check(支票、慎查),”有人低声说。这个声音形成往复的回声,随着每一波回声的震荡,就有一张百万英镑的支票随着旋风飘摇起舞。

“还有Mate(配偶、对手)!”有人喊道,是一种狂喜的叫声。同时,一道闪电划过,视野里显露出汤姆·雅克和安·卓尔,正亲密地搂抱在一起。莫非Check和Mate意味着阻止,阻止这一切?(“任何人如果有认为这一对儿不能结婚的理由,”主教低沉的声音说,“现在就说出来,否则就永远保持沉默。”)(那是哪一个棋子呢?后!他们动用了后,使用了那个棋子,棋盘上威力最为巨大的棋子。只是……那个“后”忘了自己该怎么走。谁又是对面的玩家呢?告诉我,我就能记起怎么走了。)……

在焦躁的呓语声中埃勒里终于脱离梦境醒了过来。他感到床榻弄得他很不舒服,恼火地坐起来,摸黑下了床,站在地上抡了抡手臂。嘴里干燥麻木,像含着一窝蚂蚁。眼睛火辣辣地像蒙着一层霜。

他光着脚摸进书房,踢着了什么东西,弄疼了脚趾。他在黑暗中低声咒骂着摸索着台灯的开关。然后他跌进沙发,回手抄起冰冷的咖啡壶送到嘴边,又厌恶地把它撂到了一边。

他靠在椅背上,面色阴郁地注视着书架上的一派不列颠百科全书。从A到AND,AND到AUS.(这代表安(Ann) 和雅克(Archer) ) ?……他逐一浏览着每本书脊上的起止字母。HAR到HUR(用狂笑把她吓跑!)……SHU到SUB以及SUB到TOM.(意思很明显:把他踢下地铁轨道。)

他托着自己的下巴,大声对自己说了声:闭嘴!说完他不好意思地朝父亲卧室那边扫了一眼。他猜想父亲若是见到他这副样子——深更半夜光着脚坐在书桌旁大声命令自己闭上嘴巴——会作何评价。突然,刚刚过去的梦境不请自来,所有片断一起袭上他的心头,他顾不得父亲睡没睡觉,又大喊了一声:“没错儿!”

因为所有的一切恰恰像一盘对阵棋局!那上面有沃尔特,是个卒子——无所不能,毫无自我价值的卒子,在技巧高妙的棋手操纵下他会威不可当、功力无穷——而实际上,沃尔特也的确发挥到了及至。(他和警官费尽心力琢磨了许久,关于那些以亲爱的沃尔特开头、以神秘的签名Y结束的信件——那些在印着淡蓝色横格线的廉价信纸上打印得字迹清晰匀整的文字……他们反复阅读,逐一分析……现在这结论再明白不过了:锁住了沃尔特只不过意味着没收了对方的工具或者武器,而作为那件工具或者武器的使用者的对方则已经招摇而去。)

没错儿,Y得心应手地把沃尔特控制在阵前,可谓残忍歹毒之极。埃勒里愤怒地看完那些文字,眼前勾勒出那个木纳、温顺、灵巧的沃尔特陷入的悲剧——被遗忘的过去,毫无希望的未来,不爱谁也不为谁所爱;一个繁杂的等式中孤零零的符号——突然在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中收到了那些神秘的来信,那些冰冷无情、颐使气指却又令人鼓舞的霸气摄人的文字……令人心怡的巧言夸赞,成为伟人的平静许诺:沃尔特,负有神圣使命的人物,布施死亡的使者,伟大信任所选中的能人……最后还有:被爱。

沃尔特对自己错然无知,他肯定早就心灰意冷地认定自己比大多数人都要蠢笨无能,然而这些来信让他突然看到自己精明过人、能量无限——即便到了现在,在寂静的牢房中,他仍然会毫无恐惧,因为那位无所不能的大师不是写得明明白白的么——什么也不会伤害到他?当然他沃尔特不会招供!他干吗要说出来呢?他只需等待——对他的拯救迟早会降临,那是他非凡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的。亲爱的沃尔特,他始终都会安然无恙,因为任何人,包括那位大师本人(埃勒里突然不寒而栗)只需朝他看上一眼都会明白:他,沃尔特,不可能有足够的心智出任那个角色——另一方的玩家。

另一方的玩家……哦,是的,这的确是一盘棋——在对阵中,每个棋子都会被吃掉,而这显然意味着死亡。棋子每挪动一步都涉及百万巨资的去向。对弈的棋盘就是约克广场,棋盘四角坐落着四座城堡。沃尔特是兵,城堡就是车。

——还有什么呢?

“哦,显然。”埃勒里脱口而出,声音又大得吓了他一跳,他又朝父亲房门歉意地看了一眼,然而父亲的房里并没有动静。

哦,对了,还有后,皇后在那里。后——威力最为强大的棋子——就像他在梦中悟到的——漂移不定,行踪莫辨。

(太可怕了,它的移动使安鲜血淋漓,怨愤冲天。)

——还有什么?

马?棋盘上有马吗?哦,有的(埃勒里几乎笑了起来)——哦,是的,他们的确有马,帕西沃……帕西沃爵士,那个被亚瑟王的妖妇阴毒的手腕毁掉的青年——帕西沃,最终成为圣杯守护者的“无辜的蠢货”。难道这就是所谓愤世嫉俗象征的渊源?

但是象还没有出现,没有象……(只有一个屈从于晦暗夜色的人心中才会清楚地知道那副面孔何等模糊难辨,又被如何强烈地渴求着。)

这时埃勒里猛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来了精神。有一个!在古老的游戏中他们不是把“象”叫作“射手”吗?他就曾经见过古代棋盘上在象的位置上是一个手持弓箭的人形棋子。射手——archer————Arche————雅克……

兵、车、马、后、象……王?

擒到王,游戏就结束。只有游戏结束,你才会知道谁是王——另一方的玩家。

那个没有脸的家伙……埃勒里立即闭上眼睛,重新回顾那个棋手变换面孔时骇人的过程。他惊愕地记起当所有的头颅逐一回到对应棋子上面去的那个奇异的瞬间——甚至也包括那个没有面目的头颅。那个王——跟他对阵的玩家——现在已经被忘记了特征。

埃勒里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但是他的左腿似乎还在沉睡,他朝后晃了一下。转椅不可思议地地转动起来,他狠狠一抡胳膊,咖啡壶从书桌上蹦了下来。他飞速躬身下去,在它摔得粉碎之前抓住了它。

他喘着粗气,把咖啡壶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上。(变急躁毛草为从容舒缓吧,成熟起来的人。对你自己讲一个故事,关于小公牛和老公牛不知哪一个先看到了山谷中那群年轻的母牛。“摇摇你的前蹄吧,老家伙,”年少的一个高声叫道,“咱们赶快跑到谷底去吧,找个母牛亲亲嘴儿。”“不,儿子。”老牛庄重地说,“咱们还是稳稳地走下去,把她们亲个遍的好。”)

埃勒里靠那条较为敏感的腿站着,活动着另外的那条腿,直到似乎听到针芒交锋时刺耳的声响。接着他跛着脚挪到书架旁边,从《捕禽者》和《罗杰特》之间摸出一本贺青黎的《巴特利特》,飞速翻到他想看的章节,歪着头细看,找到他想要的段落,用食指点着那个位置,挪回书桌,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在台灯的光亮下看了进去。

棋盘就是世界,棋子就是存在其中的现象,游戏的规则就是我们所谓的自然法则。

另一方的玩家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我们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合乎规则的,公正的,耐心谨慎的……

埃勒里满意地叹了口气,合上了书。你尾随在种种怪异的现象之后而不详其法,你涉入的正是这样一种游戏。

谜局悄然布设在四周,各种角色喧嚷而至,顷刻又跳跃着扑向一个毫不相干的范畴。(它想利用谁的子弹干掉那个不相干的人?他自责地思索着。还有,不相干的人永远不会忘却。他被这个念头刺痛了,头脑代偿性地飞速运转起来。他把《常见引用语词典》和贺骨黎的书放在一旁,坐下来静静地思索。)

就这样他一动不动地想了很长时间,偶尔把两条腿调换一下位置,嘴里不时地念叨着“现在该我走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开始轮到他走了。

他当即拒绝了这个机会。别干傻事,他警告自己,你会失去你的车……要是他能够重新回忆起每个棋子对应的面孔就好了!特别是……那个诡异的动机从他背后甸甸着袭来,被他踩在脚下。然而那个动机是无形的,不可摧毁的,它把温热的头靠在他的脚踝上,不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噜噜的声音。他拼命想把它踢开,但是它却长出尖利的爪子把他的腿紧紧钳住。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让步了,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敲打着它古怪的腔体,并且说,咱们好好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

当他再次站起身来,他知道,他早就下了决心。他完全清楚随之而来的危险。他同样清楚他必须面对的那些说服和辩论必然产生的残酷的伤害。这些都没有什么关系。

埃勒里拖沓而执拗地走进书房外的过道,猛力打开了警官卧室的房门,门把手砰地一声撞在旁边的墙上(这一招屡屡使父亲惊诧不已地跳到地上,尽管十分钟之久都不会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却最容易对他提出的要求做出让步)。他站在父亲的床前,耐心地等着老人掀开盖着耳朵的一角毯子,连打几个哈欠,再哼哼卿卿地念叨几句熟悉的咒语,最后问他:“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啦?”

埃勒里说:“爸,咱们必须把沃尔特放出去。”

地狱耸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