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士顿。埃勒里说:“我都知道了。”
他看着坐在对面老板台后面的马洛里说。那张远远隔开他们的老板台光洁如镜,像个宽阔的溜冰场。主人脸膛宽阔,肤色红润,头颅硕大,头发闪着白金般的光泽,在暗褐色天鹅绒落地窗帘的衬托下更显得华光四射。他是那种威仪自生的人物,不可避免地给人一种大人物的感觉,似乎永远在光明的宠临之下,理所当然地令旁观者头晕目眩、心生敬畏。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屁股也不抬地坐在那里接待你,让你同样觉得理所当然地顺应这种礼遇。
埃勒里暗中也感到几分惊讶,但是他不动声色地坐下了。
埃勒里与萨利文小姐又会晤了一次,又在纽约警署的友情协助下,翻看了相关的档案资料,然后就直飞波士顿。
他发现在波士顿的电话号码簿上根本找不到对得上号的登录。烦恼之余,他径直找到了马洛里的公司总部办公室,执拗地打破了一位身兼秘书和助手的接待员的重重阻拦,强行制造了这场“谒见”。他提了麦拉·约克的名字,接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然后就坐下去静观对方的反应。
“我几乎可以说,”马洛里说,“一直在等着你来。”他操着浑厚圆润的嗓音说,“并不是期待你个人或者任何像你这类的人物,当然你是独一无二的。我是在等待涉入约克广场事件的人遇到困境的时候来找我。”
埃勒里礼貌地点了点头,揣测着这位令某个人永不忘怀的婚姻候选人想把话题引向何处。
“我了解约克家的人——他们中的几个——当然,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到这儿来。不,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奎因先生,”——马洛里似乎已经察觉到埃勒里平静的面孔背后急切的神经马上就要牵动他那紧闭着的嘴唇了——“我这个人喜欢把自己放到对方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这是我处世的诀窍。”他扫了一眼宽敞的办公室,微笑道,“让我从你的角度出发来分析一下吧。你手上正办着非常重大的谋杀案,也许是两件,目前没多大进展。所以现在,似乎有必要深入调查每个人的每件事,从理论上说,这有可能是你发现有用的——你们怎么说来着?——对了,线索。你会不可避免地发现,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候,我跟麦拉·约克订了婚。我说过了,不要问我任何问题!”
埃勒里的双唇微微一动又闭紧了。马洛里合上双眼,陷入很长一段沉默。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埃勒里的感觉就像上次半夜被迎面而来的巡逻车前灯晃了一下似的。
“你会发现我们是在约克小姐走运之前订的婚,也就是先于约克小姐按照老那萨尼尔的遗嘱继承家产。她一直没有结婚,家族的四个人中已经有两个撒手而去,而麦拉拥有的资产无疑会大为增长。由于我怀疑——不,那对你我都没什么价值——因为我知道,因为我一直坚持探听她的消息,而麦拉仍然保持着对我的那种扭曲了的偏见,这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我是否会心仪那份可观的财产而尝试着跟她重新建立关系。你甚至有可能怀疑,奎因先生,会不会是我策划了所有事件的阴谋。先不必回答这个问题。”
埃勒里再一次闭上了嘴巴。
“奎因先生,”马洛里继续彬彬有礼地发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跟麦拉·约克二十年前解除婚约的原因呢?”
终于可以开口说点什么了,多少是一种解脱。埃勒里说:“不。”
马洛里显得很满意:“很好。我欣赏说话简明扼要的来访者。奎因先生,我这个人长于制定计划,并且,一经制定,必须遵守。我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这种毫无意义的生活方式了。那时候我为我和麦拉的未来制定计划——顺便提一句,她那会儿迷人极了——我始终坚持那样做。当那些计划不可能实施——我会加以调整,但是当我发现这些计划最根本的不可能正在于她——我只好对她做出计划,这么说吧,让她摆脱他们。”
老先生突然伸出贵族气十足的纤长手指,拿起他面前台面上一只做工精细的摩洛哥皮质包框的双画面镜框,把它转过面来,白皙的手指仍然优雅地轻抚着它。埃勒里凑到近前去看。
镜框里有两张相片,其中一张上是一个目光沉静的年轻女人,有着惊人的丰满胸部和白金色的头发;另一张相片上有三个健壮的十岁上下的孩子,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因为年代久远,相片已经大为褪色。
马洛里笑了:“他们正是我跟麦拉不可能结婚的原因。”他把相框转了回去,重新让它面对他自己,“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说着,他望着那只相框微笑着,“她自己说的。”
“就凭她毫无根据的一句话?”
“我从来不根据无凭无据的说法行事。作为她的未婚夫,我去咨询了她的医生。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我规划的是一个完整的王朝,一个在富饶领土上孕育起来的王朝。没有孩子,就没有麦拉·约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你可以评论一下了,奎因先生。”
埃勒里说:“我不知从何说起。”
“你当然知道从何说起。比如,你可以说:这对麦拉可是个不小的打击呀。我承认。但是这对我同样也是不小的打击:我也很年轻,而且她又是那么迷人,奎因先生。我只能靠出去远游寻求安慰,这在当时的情形下再自然不过了。
“再者,奎因先生,你还可以说,”马洛里朝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继续说,“你一路找到波士顿来,只为寻找那个财迷心窍的阴谋家的可疑之处,而实际上你发现,我有得是钱,所以你不得不重新置疑你的假设。但是,基于目前的事态,我有可能是那种意志薄弱而且贪得无厌的人,你这个探究事物各个方面的专门人才,倒使我进一步思考你那种假设的合理性。对此我的回答当然是:我对麦拉·约克的百万家产毫无意图。我也可以提供一些事实任凭你根据常识进行评判。这些年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百万资产、自己的投资、自己的生意,光是赚回来的钱就比麦拉·约克即将获得的翻了倍的家产还多。你如果感兴趣,我很乐意叫人取来账簿给你看,随便哪一本哪一页都行。”
“事实上,”埃勒里低声说,“我考虑的并不是这些事情,马洛里先生。我想的是,或许有些过时的、即便不是陈腐的观念,可以叫做责任和良心的问题。因为你说过,你一直没断了了解麦拉·约克的状况,那么你肯定知道她的精神状况。你难道不清楚她现在这种状况就是你二十年前狠心抛弃她的直接后果吗?你没有丝毫不安吗?何况你抛弃她的原因并不是她的错误?”
“也不是我的错,”马洛里微笑着说,“你轻易地漏掉了这个事实。这且不论。可是人嘛,或多或少都希望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你就做你自己,奎因先生,我做我自己,因为你我都有各自的意愿。你我都希望成功,我们就成功了。但是自然法则对谁都是平等的,并不另外关照失败者。当然,听说可怜的麦拉·约克的景况我也很不是滋味,我诚心诚意地替她难过。可是这跟良心有关吗?”他摇着头说,“我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也不能承担麦拉这种不良状况的责任,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是她顺应她个人意愿的结果。”
埃勒里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人物尽管总带着微笑,实际上非常愠怒。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埃勒里说。
“我说,”马洛里重复道,“你可能还会问到我在那个晚上干了什么,这类的问题。”
“那个嘛,”埃勒里浅笑着说,“……现在我们已经把那些迷雾驱散开了——那是我来这里要问的比较尖锐的问题。”
马洛里在转椅上转过身去,用力把厚重的窗帘拉开,展露出高阔得吓人的玻璃窗和窗外远处缩微了的波士顿港口景象。然而他拉开窗帘的目的并不是炫耀玻璃窗和港口景色,而是靠在窗台上的一件东西。
——一支拐杖。
马洛里抓过拐杖,把转椅掉过头来,脸上仍然带着神秘的微笑:“罗伯特·约克被砸死的那天晚上,”他抚摸着拐杖说,“我在坎不里奇,正躺在厄尔本医院的牵引床上,奎因先生,我的大腿骨折了。第二天下午埃米丽·约克又被杀了,我被接回了家里,只能靠这副拐杖勉强挪动,行动很受限制。现在我试着用一支拐杖帮助行走。当然,你可以去核实这些情况,奎因先生,尽管我想你最终会发现并无不实之词。”他甩了一下银光闪闪的头发,“恐怕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嫌疑人。”
接下去是一阵沉寂——尽管埃勒里心中坚信这个人傲岸的躯壳内部正在得意地大笑……
突然,电话铃响了。来的真是时候,埃勒里正搜肠刮肚地寻找离开的托词。
“对不起,稍等,”马洛里说着拿起电话听筒。他听了一下,转而朝埃勒里伸过手来,“是找你的,奎因先生。你接吗?”
“当然。”
他费力地把电话听筒递给埃勒里,口里解释道:“我乐意对来我办公室的客人提供方便,朝他们的家人撒点小谎什么的。”说完微笑着朝后靠在椅背上。
“我是奎因,”埃勒里对着电话机说,“哦,是的,扣住他了,是吗,爸?”接着埃勒里一直静静地听了许久,笑容从马洛里的脸上消失了。
最后,埃勒里说:“什么时候?”又清了清喉咙说,“好的,好的,我尽快吧。”
他俯身把电话听筒轻轻地放在机座上。马洛里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举动。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是坏消息吧,奎因先生?”
埃勒里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用一种空洞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是麦拉·约克,最不幸的一个。昨天夜里她被谋杀了。”
马洛里的嘴角垂了下来,仿佛挂上了一个上演悲剧的面具:“可怜的麦拉,”他喃喃地说。
但是该结束了。
埃勒里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马洛里叫了一声:“奎因先生!”埃勒里停住脚步转回身来。那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威仪;嘴角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是说,一定要抓住那可恶的凶手,”马洛里朗声说,“不管他是谁。我准备赞助一笔奖金……”
“看来奥林匹斯山上还是存在良知的。”奎因式的谒语总是漫无边际而似乎又独有所指,“可是这次,马洛里先生,金钱恐怕解决不了问题。我父亲告诉我,今天早上十点钟他已经把凶手关进了牢房。”
两个人的目光跨过房间宽大的中间地带交汇在一起,同时,两人都面色苍白。
埃勒里转身走出马洛里的房门,然后用足了力气把那扇门砰地一声关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