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没见过这种事情,”奎因警官说,“那幢房子,我是说,就像外科医生的器械盘。角落里的椅子都摆放得那么仔细,就像给绘图员用三角测量确定的。巨幅的油画挂在墙面的正中心,也像是经过量算似的那么精确。两个同样大小的小幅油画分别挂在与中央的大画框等距离的两边。连地板上铺的地毯边缘到每一边墙脚的距离也都不差分毫。整幢房子都是这样精确布置的,只有秘书的住处除外——当然这不是说秘书的房间就很杂乱,只不过看上去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可是其他的房间统统没有一点活人气儿。你自己会看到的,埃勒里。”

埃勒里没有吭声,只是盯着那张卡片出神。

“可他呢——这个窗明几净、精雕细琢的豪宅的主人呢——成了一摊令人作呕的烂泥,上帝呀,真是你、我所见过的最可怕、最恶心的场面了。”老人继续说着,“我看到过无数事故现场,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溅得满院子都是。于是我就有了一种预感,这恐怕又是个异乎寻常的案子——或许正合你的胃口,埃勒里。尸体就在他那讲究的餐厅窗外,放在一个铁框的两轮推车上,除了脑袋;我是说,脑袋给砸烂了,没影儿了。有人从他的头顶上方把一块二百多磅重的花岗岩石砖从四十英尺高的塔楼顶上推下来了……正砸在他的脑袋上。”

“您说的这个死者就是罗伯特·约克吧,”埃勒里突然说,“住在约克广场。”

“你怎么知道的?哦,看报了。是的,”警官说,“正是罗伯特·约克的案子,没错儿。”

“我可以留着这张卡片吗?”

“行啊。”

埃勒里拿起那张白色的卡片,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着。

“这个‘J’是什么意思?”

“你来告诉我吧,儿子。整个约克广场住的人没有一个姓名里带这个字头的,没有约翰( John )、杰克(Jack )、吉姆( Jirn)、卓恩(Joan)或者约沙法特(Jehoshaphat ),也没有庄森(Johnson)、杰克森(Jackson)或是吉姆森(Jimson)之类。”

埃勒里把卡片放回茶几上,有点着迷了:“接着说。那肯定不是一场意外事故吗?”

“不可能。除非有人偶然性地把砌在石砖之间缝隙里的泥灰弄碎铲掉,偶然性地用撬杠把那块石砖撬松,然后又偶然性地把脱落下来的泥灰和渣土统统清扫出去。维利警佐到上面去看过,那里干干净净,一撮渣土都没有。我也亲眼得见。没人来得及推下巨石之后再把现场彻底清扫干净。所以这一切都是预先准备好的,也许是几天之前,甚至是几个星期之前。所以显然这是一起精心策划的谋杀。”

“那块花岗岩石砖是怎么从塔楼上掉下来的?”

“用很大的力气推下来的。那块石头并不存在不稳定的问题,埃勒里。石砖下面的基础非常平整坚固,即便它四周没有砌上泥灰,就算刮上一百年的飓风它也不会自己掉下来。”

“这么说,那块见鬼的石头专门等着罗伯特·约克恰好走到它下面的时候才往下掉……?”

“妙就妙在这儿。罗伯特·约克按照他在五月十五号到十月一号之间的作息惯例,每天傍晚七点半,天气好的话,都会从房子里溜达出来,大概用上十秒钟吧——你听好,十秒钟——‘恰好’走到那个地点(这块石砖的下方),并且在那儿站到八点半。遇上风天雨天他就在书房的沙发上躺一会儿。但是晚饭以后他一概要小睡一觉,不多不少,整一小时。”

“他这习惯,住在那儿的所有人当然都是一清二楚的喽?”

“就连广场以外的居民——我都没心思打听他们——还有人想仿效他那种规律的生活方式呢。他喜欢把自己每天的活动都安排得准时准点儿,分秒不差。连睡觉他都能准时入睡,准时醒来。”

“体内的生物钟哇。”埃勒里点着头说,“有谁能到塔楼上去,爸?”

“谁都能上去。”老人嘟囔着说,“外面有个大门,直通塔楼楼梯;连接前厅和厨房的楼梯间里还有一扇门,也通塔楼。”

“两个门都上着锁吗?”

“只有外面的门锁着。可是那把锁只是个老古董似的摆设,你用门牙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它,根本不会留下撬过的痕迹。”

“石砖掉下来的时候有谁在房子里?”

“没有人。男仆在车库,正忙着把汽车里的废油放掉。”

“他听到什么动静或者看到什么没有?”

“他说没有。这也有可能。车库离塔楼前面比较远,而且石头毕竟落在人身上,等于有东西垫着落在地上。”

埃勒里作了个苦相:“谁给约克做饭?”

“有个料理家务的女佣,晚上在外边住宿的施里弗太太。她总是在差一刻七点把晚饭准备好,罗伯特·约克在七点过五分用餐完毕。这时她就把餐具碗碟端回厨房,然后回自己家去。”

“她离开之前不把餐具洗干净吗?哦,当然,或许是怕吵了主人的睡眠。”

“完全正确。”

埃勒里用手指把下唇拉得老长:“有没有想到问问周围的人,那家伙的睡眠是不是很实在呢?”

“我没问。可是大多数人共同的印象是:罗伯特·约克睡着了的时候,到他自动醒来之前,就是救火车的警笛也休想把他吵醒。”

埃勒里皱起眉头:“这么说来,女佣为了不惊扰主人睡眠而放着碗不洗的说法就是无稽之谈了?”

“我问了她。她说只是习惯了而已。三年前她初到这里帮工时,发现主人有这么个餐后小睡的嗜好,只好暂时撂下那些工作先回家去。时间长了她也懒得改变这个干法儿了。”

“是个五大三粗的娘们儿?”

警官忍着笑说:“是个瘦小结实的娘们儿。”

埃勒里眯着眼对着半空中嘀咕了一阵,突然开口说:“那个男仆有什么情况?”

“你是说沃尔特?哦,老实人,没什么疑点。那天也到塔楼上去过,修剪常青藤来着。他说,那天即便石砖底下的泥灰松动了,他也不会注意到。这种说法我倒是能相信。石砖之间的缝隙很窄,底面的泥灰的碎裂松动的确不会很明显。当然,也可能全部事情都是沃尔特一手完成的,干完之后悄悄溜下来,猫到车库里去。但是其他人也办得到,人人都有可能。”

“啊,”埃勒里慢悠悠地说,“完全正确……是谁发现了那具没头的尸首?”

“他的秘书,名叫汤姆·雅克的年轻人。雅克近来正帮着他主人整理他积攒的邮票——老大的工作量,被弄得经常开夜车呢。”

“这个雅克跟约克一起吃的晚饭吗?”

“没有。平常他大多跟他一起吃。可是施里弗太太告诉我,最近他经常出去吃。”

“到哪儿去?”

“那天晚上么?他在麦拉·约克家里——住在广场东南角城堡里的那个。”

“怎么会这样?”

“麦拉花钱雇了个伴儿,一个叫做安·卓尔的姑娘。看来那姑娘是把小伙子雅克弄得热血沸腾了。他跑到麦拉·约克的厨房里跟那姑娘共进晚餐去啦。麦拉在楼上卧床歇息,正生着病。”

“所以那姑娘就是雅克不在现场的证明了?”

“他们俩人彼此证明。”老人作了个怪相说,“我最讨厌这种情况。顺便说一句,那个叫做卓尔的美妞儿,不让你小子的血也开锅冒泡儿才怪哩,我的儿子……”

埃勒里打断了他的话:“约克广场住着的其他人呢?”

“哦,堂妹埃米丽声称她正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信。堂弟帕西沃说,他也独自在他自己的房子里,因为脏衣服洗了,所以他上楼去取了一套干净的换上。”

“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佣人?”

老人阴沉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样。他们之中任何人都有可能作案。”

“也包括那个从迪比克来的人,”埃勒里思索着说。

“理论上,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并不认为这个案子是个临时过客干下的。陌生人不可能事前在约克广场周围晃荡好几天——甚至提前几个小时——弄碎某一家塔楼上某块石砖周围的泥灰。”

埃勒里低头看着那张印着“J”字的卡片:“报纸上评论说,罗伯特·约克死于非命,这意味着全部资产清算之后他那几个堂弟妹每一个人都得到额外的一百万美元遗产。顺便问一句,什么时候处理他的资产?”

“那得根据遗嘱,大约六个月以后吧。整个家族的遗产始终要由在世的后代平分继承。”

“又是那套老掉牙的唐提式养老保险制度,愚不可及。”埃勒里不屑地说,“老那萨尼尔·约克的把戏,您该说到他了吧?”

“是呀。罗伯特的遗嘱同样把他所有的产业留在家族的共同账目之下。其实也算不上很多——我是说,跟那些资产雄厚的大家族比起来不足挂齿——尽管对你我来说算得上天文数字。”

两人沉默片刻。

“埃米丽·约克好像在避世修行吧,不是吗?”埃勒里低语道,接着他抬起头来,“还有,麦拉是个残废吧?我看不出她们任何一个会跳出来,为了多得一点遗产而想法子削减继承者的人数。这种动机恐怕只有到帕西沃身上去找了。”

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这只能在你我之间说说而已,儿子。我倒希望是这么一个路子呢。那家伙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一个能说会道的大毒瘤!”

“我也搜集了一些消息。设想,即便帕西沃是个令人生厌的人物,他的三百万美元很快就要花光了,想再分一百万遗产到手,他会怎么办?”

“你是在开玩笑?”

“我是说,足以构成谋杀动机。”

“哦,算了吧,埃勒里。你接着就又该东拉西扯了。除了这个人以外,那个家族里两个女性成员是否存在作案动机,我也没把握一举排除。”

“您认为埃米丽或者麦拉能把二百磅重的花岗岩推下来?”

“她们可以花钱雇个有力气的家伙替她们干,有这种可能吧?而她们可以亲自做好那些准备,清扫一下泥灰渣土她们还是干得了的。”

“有什么迹象吗?”

“容我个功夫,好吗?”警官嘟嚷着说,“但是难以想象她们的动机是什么。就拿埃米丽来说吧:她一直在禁欲修道——拥有百万资产的苦修者,而且狂热得无以复加。她在自己的城堡中仅仅占用了两个小房间,白天出去为一个收容所工作,靠那儿的薪水过活,还把从家族继承来的钱倒贴给收容所。如果有朝一日能继承更多的资产,我相信,她绝对会把她的工作对象考虑在她那雄心勃勃的规划中。真是个有趣儿的老姑娘。就算出现任何有可能改变那数百万资产分配的事情,我也不会认为是她在作祟。”

“那么麦拉呢?”

老人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她看上去不像个危险人物——看上去不像。也许她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一样吧。可是……我不大清楚。麦拉似乎深不可测。问题是,我无法归结出她究竟是哪一种类型的人。隐晦、模糊、难以估量……”他摇着头说,“你自己会看到的,埃勒里。”

“可是我还没说我要……”埃勒里说。

“哦,对了。抱歉。”父亲说,“假如你愿意参与我这个案子的调查,那么你会看到的。”

埃勒里嘟囔了两声,接着又平心静气了:“还有什么人会感到一个没有了罗伯特·约克的世界会更令人舒心?”

老人耸了耸肩膀:“依我看,没人喜欢他,也没人恨他。他那个年轻的秘书倒是说,罗伯特一向讲求绝对公正。当然,对罗伯特的优点,除了雅克,很少有人欣赏。”

“哦,是这样?那为什么?这个雅克为人如何?”

“聪明,有点儿书生气。我们对他挺感兴趣,因为他正在整理罗伯特·约克积攒的邮票,还要给他重新编排目录。埃米丽和帕西沃都建议他继续整理那些邮票,这当然是因为邮票和罗伯特的其他个人资产一样,都将归为家族的共有产业……”

“等一下,”埃勒里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提到集邮,我倒想起一点别的。罗伯特·约克——对了!他的集邮数量非常可观,可以说是纽约数得着的集邮大户。这就意味着汤姆·雅克正在染指一笔无可估量的巨大财富……”

“不错。”警官笑了笑,“随便用个旧信封带出去那么一小枚邮票,他就能换回万把美元的现钞。这也正是我们注意他的原因,尽管他不像那种人。嗜财如命的人都挂相,多少能看出来一点——对啦,我们那位罗伯特恰恰是这种人物!——他可不会让他那些珍稀的邮票像碎纸篓里的废纸片一样说丢就丢呢。他的资产代理方——也就是一家银行,顺便提一句——甚至替他存了一份清单,罗伯特迄今为止买入或者卖出的全部邮票统统记录在案。”

“有备无患,”埃勒里说着耸了下肩膀,“那么雅克在罗伯特死后能够得到些什么?”

“至少我还没听说有什么东西。他的薪水只不过在近一个星期左右提高了一点,这也是因为罗伯特给他增加了一些担子,让他掌管约克广场产业经营方面的一些琐事——当然,这是他们全体认同过的。事实上,埃米丽和帕西沃——从逻辑上来看,应该还有麦拉——都希望雅克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他似乎也真有这份能耐,而且干得挺高兴。”

“怎么个高兴法儿?”

“你是说在罗伯特被谋杀这件事情上?不。相反,雅克好像很受打击。我必须承认,在我们调查询问过的所有对象中,他是惟一更倾向于喜欢罗伯特的人。”

“那好,注意这个人。”埃勒里说道,“还有谁?哦,那个男仆——沃尔特。他怎么样?”

“不问不开口,两只手挺勤快,无所不能。观察能力和行动能力大概不像口头表达能力那么差。除了那个女佣负责的那些家务活儿以外,那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照看、料理。”

“那个女佣呢?姓什么来着——施里弗太太?”

奎因警官摇着头说:“只是个女佣而已。也帮着麦拉·约克的女伴儿——安·卓尔——分担一些清扫庭厨的重活儿,每星期做一次大扫除;除此,每星期两次整理一下帕西沃的住处;常规性的工作就是料理罗伯特每天的膳食。无论罗伯特还是施里弗太太都不会从罗伯特——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消亡中得到任何好处,至少我看是这样。”

“还剩下一个姑娘没说到。”

“啊,那姑娘,”老人颇具意味地点着头说,“等你自己去观察吧,埃勒里……”

“别老跟我这么不着四六地瞎逗,”埃勒里抗议着,嗤了一下鼻子,重又低下头去琢磨那张卡片。突然他抬起头来,“等等!我有点含糊。您递给我这张纸片的时候……是不是说过……这只是第一张卡片……这类的话?”

“嗯?”警官说,“哦!没错儿。”

埃勒里诧异地盯着他:“您是说,还有第二张?”

“我说起过吗?”老人一本正经地问。他把手伸向另一个衣袋,从中掏出另一个五边形的白色卡片,放在儿子面前的茶几上。

这张卡片上,同样,也有一个打印上去的大写字母。

一个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