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纽约市警察总局的警官理查德·奎因忍受了所有的一切,最终感到自己已经受够了——也就是到达溢流的临界点的时候,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它又一次到来)。他能够辨识出种种迹象。从长期的职业活动中,他知道如何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也知道如何不动声色地排遣掉那些不尽人意的感受。但是他也知道,一旦作父亲的威信一败涂地,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就如满盈的大坝,多一滴水都可能招致它的溢流和崩溃——毫无预警,却会涛声震天。

那个时刻是在一个傍晚到来的。那会儿警官把自己领回了奎因公寓,却发现没有埃勒里笑脸相迎(或愁眉苦脸)地招呼他进门,或端出一杯清冽的冰水威士忌帮他一漱从中央大道带回来的满口砂尘。

老头几乎能察觉到自己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用脚后跟拨开休息厅的门,拔下钥匙,像只老家雀似地朝里面探头探脑,凝神悉听四下的动静,而接下来令他沮丧不已的是发现其时其地迎接他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也就是说,埃勒里肯定在外边找到了什么乐子,有事可干了。

埃勒里书房中的打字机悄然无声,老警官的第二层愿望像第一层一样落空了。

他的第三层愿望是一种充满希翼的遐想,属于这个嗜好光荣梦想的家庭所习惯的想象——诸如湿淋淋的青蛙转眼变成英俊骁勇的王子,六便士的股份突然报出七百八十五英镑的大价之类。就埃勒里最近的状况来看,老人家的第三层期盼无非是看到儿子用打字机敲出的字符一串串从这个沉闷的世界飞扬而出(远远超越中央大道司空见惯的案例、城市里蝇蝇狗狗、肮脏龌龊的隐私传闻或报纸上捕风捉影、微不足道的狗屁文章)……高超,远远脱俗于这个尘世,进入纯精神的星际空间……那种不绝于耳的敲击声应当爆出惊世骇俗的理念,把意识翻转,成为创见独到的起源。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所孕育的答案,人们或许无从想象。一个凶手所怀有的曲折隐晦的作案动机在明察秋毫的埃勒里的演绎中,实际上逻辑清晰,用意昭然。或许,他编造出的故事是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在林林总总的侦探小说中技压群芳,让刁钻挑剔的评论界无话可说,而作者本人——当然,还有身为老爹的警官大人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希望的第三个层面也注定是破碎的层面,因为老人家深知这种创作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情愿对儿子这种只顾耕耘不问收获的创作淡然处之。

可是……感受着大活人周围的死寂,嗅着空气中咖啡的苦涩,听着咖啡壶在无人理睬的炉灶上固执地尖叫,看着过量抽吸雪茄造成的淡蓝色雾霭飘浮在毫无生气的屋子里,奎因警官彻底泄了气,愚蠢的失望爬上了他的肩膀,他顿时散了架。

老先生穿过自己的房间,走到埃勒里书房外的过道上,站在门外朝里望去。埃勒里躬着纤长细瘦的腰身正伏在写字台上,形神消沉,一撅不振——跟昨天、前天以及过去的整个一星期以来呈现的状态毫无二致,而且看起来这种状态还要持续,他还会一直对着那台并无怨言的打字机发呆下去。

这时埃勒里从报纸上把目光移向门口(那双银灰色的眸子暗淡无光),脑袋晃都没晃一下,身躯仍然懈怠地伏在原处,说话的语气倒还像平时一样亲热(也像平时一样懒散):“您好啊,爸。今天城里又出什么事儿了?”这就等于在说“我这里今天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很平常。”

出什么事儿了?警官默想着。哦,是啊,有的是违法乱纪的勾当。绑票案自不必说;一个运送面包的卡车司机竟命令自己十一岁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用十二响火锐轰掉了他老婆的脑袋,就出了这种事儿;两个良心尚存的官员被某贫民区的居民抓获,被冠以造成该地区贫困状况祸首的罪名,遭到来自当地近乎全部人口的如雨老拳,目前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这就不能不让人掂量有关人类福利的问题了。

再有就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事件,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由于发现了大量可观的生命真相,于是喝下多得难以置信的汽油,而送她去医院的急救车在半道上撞上了一辆出租车,双方司机、乘客、实习医生以及所有沾边儿的人统统当场丧命,只有那个可怕的小丫头幸免于难。而一个早在三十年前,在警察局还有着肮脏的马厩、散发着马匹诚实的气味(而不是碳酸味儿)的时代警官就认识的人——现在也是个上尉了——今天被人抓住了他伸到别人钱柜里的手。对这些事情你又能怎么样呢,儿子?

“没什么事儿。”警官这样对儿子说。

“不对,”埃勒里说,“我正盼望……”

这就是他们彼此间的交换:说,或者不说,而这种时候警官已经快要憋不住一肚子的话了,他马上就会开闸放水,一泄而出,而且肯定热闹非凡。

“那好,你都知道些什么?”警官提高嗓音说,“你就知道你在盼望,”——溢洪口已经打开,洪峰下来了,势不可挡——“你就知道等着我带回礼物送给你,小宝宝,对吗?从中央大道新买回来的热乎乎、有嚼头的巧克力甜点心吗?”

埃勒里放下翘着的脚,转过身来看着他爸。老头子那里令人难以置信地已经摆出了一副气急败坏的攻击姿态,重心已经前移,两脚稳稳站定……

“嗨,怎么啦?”埃勒里说着跳起身来。

“你终于能离开你那张椅背儿啦!你整天都干些什么呀?”

“我……”埃勒里张了张嘴。

“除了摆弄你那个打字机,你那两条胳膊还能干点儿什么?”

“我……”埃勒里又张了张嘴。

“今天你喝了多少杯咖啡了?抽掉多少盒害人生肺病的烟卷儿了?你知不知道这屋子里什么味儿?听没听说过要开窗换气?这儿都成了大气污染实验室啦!你是中了什么邪了,埃勒里?”

“哦,”埃勒里开口说,“我……”

“你知不知道我常常盼着晚上能赶回家?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干,我倒是问问?就这样儿等我回来给你说故事?”

埃勒里说“唔”,笑了出来:“那当然好啦,老爸。刚才我以为您还认了真呢。”

“认真?”警官嘘了一口气。他把外衣团起来朝屋子另一边扔去,同时飞速跨到埃勒里书桌的一端,探过身翘着下巴朝桌子上看,埃勒里甚至能看到他灰白的胡须在根根抖动,“我要让你知道我,奎因先生有多么认真!我——要——你——从这儿滚出去!”

“什么?”埃勒里怯生生地问。

“出去!随便上哪儿,随便干点什么去!你管自己叫作家?好吧!想象一下,一个大活人应该干点什么——哪怕一丁点儿也好!——出去,只当你是个大活人。你给我快点儿,埃勒里,那样儿也省得我再骂你!”

蓄积已久的焦虑和温怒终于在这个临界点爆发了,一泄而出。警官冲过去捡起地上的大衣,跺着脚走出埃勒里的书房,嘴里喋喋有声。望着这一幕的埃勒里两眼圆睁,嘴巴大张,像个十足的白痴,好一会儿他才用修长的手掌搓了搓一直没有修剪过的下巴,重新坐下来,目光也变得机敏了。

就这样,警察总局的警官理查德·奎因发现自己提着外衣,拤着钥匙,站在儿子书房外的过道上,穿过埃勒里创造的难闻的蓝色烟雾,瞥着儿子细瘦的腰身和尖削的下巴——他似乎伏在桌边睡着了。

警官叹了口气。他本人的又一个工作日已经过去了,而埃勒里……

“还在那儿拼命胡思乱想呐,儿子?”语气里似乎还带了点儿笑意。

突然间,一切都不同了。

埃勒里睁了眼,从椅子上跳起来,绕过写字台冲了出来,大叫着:“爸,我想出来了!”

老人退回半步,吓了一跳似的:“想出来了?”

埃勒里跟在父亲身后,用细长的手指顶着父亲的后背说:“那天晚上您说对了,爸,可是您又错了。我可是什么都错掉了。我以为我必须等着有什么事儿发生了才能写下去。完全是职业性的蒙昧。我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搞清楚为什么写不出来。可是今天我搞清楚了!”

“你搞清楚了?”警官小心地问。

“我的麻烦在于,”埃勒里呵呵地笑着从父亲头上抓下帽子,又从他手臂上夺过他的外衣,从他肩膀上方向前扔了出去,然后推着老头儿坐到壁炉前堆满杂物的沙发上,“我的麻烦在于我有一副属于当代的头脑。就这么回事儿,爸。这绝对是一切错误的根源!”

“是吗?”

“当然!我的头脑总是离不开当代的思维方式。我是说,我写的东西总是根据我当时正在经历的探案过程,或者是你在城里遇到的案例——都属于真实的、发生在眼前、当今的事情。但是时代变了,我的老先生。”埃勒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像钻木取火的男孩儿那样拼命对搓着两只手掌,脚尖还不时踢踢地毯,一跃坐进沙发,又打个挺儿站起来,奔回去拾起父亲的衣帽,“时代的变化越大,他们变得就越快。知道吗?哈?埃勒里的法则?见鬼,他们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之间变得太快了——我有什么可说的?从一天到另一天!——你简直看不到有什么会发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爸?我跟您说清楚了吗?”

“没有。”父亲说。

“好吧,您看!”埃勒里叫道,“开电梯的会遇到什么?”

“什么?”父亲说,“谁?”

“电梯司机。我要告诉您他们会遇到什么事情。他们正在消失,正所谓——自动消亡。看看剧院。你还能分辨出完整的戏剧吗?十秒钟就换过一幕。台词全部由名词和形容词构成——根本没有动词。演员们挪动布景,舞台助理们反倒在那里表演。而一些大角色很可能从观众席里露出头来。一切都不是固定的。不再有追光灯。不再有昔日舞台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改头换面了,不可预计,功利性地制造神秘感——不是那种等待破解谜底的神秘感,而是一种让你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还得琢磨的疑惑——那一切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的上帝,再看看您的外衣吧。”埃勒里把警官的外衣翻过面来,寻找那上面的标签,“在这儿!混纺的涤纶、奥纶加上尼龙衬里儿。你穿在身上的简直就是煤炭、水和空气的混合物,爸,我敢打赌,您准以为它们都是从绵羊身上剥来的呢!”埃勒里大笑着,兴趣盎然地玩味着,走去把大衣和帽子挂到门道旁的衣帽架上,“哦,不,您不用动,爸——我去调和那些东西。”

“什么?”警官问。

“饮料。”埃勒里蹿进了厨房。警官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两眼半睁半闭。埃勒里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掠过,冲到角落里的酒柜,警官赶忙打起精神坐直了,“是的,长官,我的错误就出在那儿,脑筋总在当今的事情上打转,”埃勒里口齿伶俐地说着,抓过一把不锈钢冰撬,还没撬出一块冰,手指头先被戳了一下,“见鬼。”接着他用帆布垫着,操作也小心了。

“看。我并不想故弄玄虚,爸,可是有时候我总感觉我属于天敌一类的……”

“什么?”

“哦,我是说,我的存在是由特定的犯罪者的存在决定的。我之所以在这边干这些事情就是因为他在那边干另外一些事情。他是……”——埃勒里细致地撬着他的冰块——“他是游戏的另一方玩家。”

“另一方。”警官看着埃勒里在酒柜上鼓鼓捣捣,舔了舔嘴唇。

“是的。哦,是这样。我已经又可以动手写了,因为对方的玩家已经不存在了。”他瞄了一眼酒瓶里的那点烈酒,“他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被淘汰出局了,我也跟着他一起下场了。我说的是那个旧我。明白我的意思啦?”

“快点吧,”警官道。

“这就好,爸。因为,你看,你们制定的刑侦法则充斥着太多的巫术一样的东西——搞到一撮尘土,你就会判断出凶手的身高、体重、受教育程度以及生活习性。今天的侦探科学专家把非同一般的东西划归一般——快速的通讯、电子窃听器、脑神经科咨询、大众指纹资料库……”他把父亲等待许久的饮料递了过来,可是手指却固执地久久没松开杯子,嘴里还在忘情地喋喋不休,“怎么搞的,就连为电视播音员写稿子的人也在那里大放厥词,胡乱搬弄一些时髦的词汇,什么放射量测定器呀,多种波动描绘仪啦,还特别喜欢生拉硬扯上一些从实验室里鼓捣出来的奇迹,有时候他们引用得居然还相当正确。”埃勒里坐进沙发椅,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在这种世道里,像我这样过了时的、死抱着旧式幻想的小人物还有什么机会呢?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再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了。或者毋宁说,所有事情都令人惊奇,可是人人都见多不怪了,好奇的人消失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两位数计算机是何许模样;我也根本玩不了那种电子控制的棋类游戏——我一次都赢不了它。天哪!”俩人喝着酒,警官忧虑的目光不时悄悄朝儿子脸上溜过去。

埃勒里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所以!现在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灵感了,我知道怎么办啦!”

“真的?”

“真的。”

“怎么办?”

“我不打算采用任何案例了——我的、你的、任何人办的案子我都不用。我已经从探案里走出来了。从现在起,我写的东西都要从这里出来”——他指了指太阳穴——“全部由这儿出。一些新的东西,全然不同的东西。现在我还不很清楚,但是思路会有的。”

“不再采用案例?”父亲沉吟良久说。

“不再采用。”

“那太糟了。”

埃勒里不得不反过来琢磨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父亲也正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他。尽管埃勒里仍然固执己见,他还是谨慎地沿着原来的思路调回头去思索再三,就像在一片看不清落脚点的泥潭中跋涉。

“太糟了?”埃勒里说,“爸,您是说‘太糟了’吗?”

“我说的就是这个。”

“是呀,可是您在说这句话之前,好像还说了些‘你这个…你那个…’之类的话。”

“我说的?”警官底气不足地说。

埃勒里抿着下嘴唇想了一下:“爸。”

“嗯?”

“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埃勒里大叫道:“那么大的火气!那天夜里你指责我非得等着有案子发生才能写出东西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朝我发火么?因为你对自己没有带回什么消息而感到内疚!今天晚上,当我宜布我不再依赖任何案例做我小说写作的基础,您就开始变得羞羞答答了。还用您提醒我吗,爸?‘靠人喂养的小崽子,嗷嗷待哺呢!’那么您老人家倒是从城里给我带来什么营养品了?”

两人会意地大笑起来。虽然一笑而已,也算是到了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

警官挪了挪疲乏的身体,把手伸进了衣袋:“有个人有天晚上被人杀掉了。一个人或几个人干的还不清楚。事实上,一切都还不清楚。”

“下文呢?”

“下文。他被害之前在寄给他的邮件中收到这么个玩意儿。”警官拿着从衣袋里掏出个东西,走过去把它放在埃勒里面前的茶几上。

埃勒里躬着腰凑近去细细打量警官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两条眉毛微微皱在一起。那是个裁剪得不规则的五边形白色卡片,上面印着一个大写字母J,像是用黑色印油打印上去的。

警官说:“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