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苏里真是出人物之地!从令人尊敬的麦克阿瑟和潘兴,到家喻户晓的江洋大盗杰西·詹姆斯;从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再到本文中的巴洛维以及巴洛维学院。
如果有人渴望上一堂有关谋杀艺术的课,密苏里的巴洛维学院是最不应该去的地方。巴洛维学院的社会学课程有其深远的渊源,据说每个人都能在其哲学研讨会上找到信心,看到希望,抓住伟大的事件并找到伟大的人物。有一种未经广泛求证的说法,巴洛维学院的创始人艾塞亚·约瑟夫·巴洛维博士曾经宣称,即使他在年龄上成为老朽,他的思想也不会像英国的学究们那样僵化。这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其实这位好人就像一架日晷仪一样循规蹈矩。
“即使是玩世不恭的人,”巴洛维博士曾说过,“也会多少有所保留。”事实上,在他工作的这座大花园中,虽不是死气沉沉,但也听不到开怀大笑。
关于巴洛维博士的传说有很多,其中有些传说甚至将他称作尤瑟·大龙头,讲他如何如何施展个人魅力征服了那些富有的密苏里人,并从他们的口袋中讨来了这一片坚固的校舍。单是关于他的助手们的故事就有一大堆,他们把他的人道主义信条传播到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一部极具阅读价值的长篇报道至少还缺少一千页关于他的具体做法的描述。这样就更没有多少篇幅记录艾塞亚·约瑟夫·巴洛维博士如何以其灵感来影响学院教学活动的情况了。
想在巴洛维学院接受教育的人必须通过不同寻常的入学考试。考试内容通过照相机拍摄下来并像第三十三项礼拜仪式一样严格保密。然而百密终有一疏,秘密还是多少泄露出去一些,可能还是很关键的部分:巴洛维博士在考试当中动用了不少东西,有一台十六毫米电影放映机、一台收音机和一台便携式唱机,有《圣经》、《农历》和《莎士比亚全集》,每样一本,还有最新发布的“国会议事录”等等,在考试过程中,可以听到唐老鸭和小威德·布朗的声音,诸如此类。
这一切相当令人困惑,恐怕也跟外人在巴洛维学院常常分不清谁是学生、谁是教授这一事实不无关系。当然啦,一个人留着大胡子在巴洛维并不代表身份高贵。
巴洛维博士的来信给埃勒里的突出印象就是无比悲痛。这位巴洛维学院的院长写道:
我手下的一名教员失踪了。奎因先生,我无法向您表达我心里的恐惧。一句话,我害怕到了极点。
我知过您的工作很忙,但是如果您完全了解这所倾注了我毕生心血的学校里所发生的事情,您就会感受到我们在困境中体会到的全部恐惧。
我能否请求您秘密地并且立刻到巴洛维来?
信是手写的,字迹很潦草,因紧张而歪斜,似乎在提醒你:罪恶的目光正落在院长的身上。这一切与他所听说的艾塞亚·约瑟夫·巴洛维博士太不一样了,于是埃勒里匆匆给奎因警官留了个便条就出发了。妮奇一把抓起她那珍贵的记事本,也紧跟着老板上了路。
九月的巴洛维,静静地平躺在密苏里温暖的阳光下。远处的欧扎克斯高原像是好问的学生凝视着巴洛维学院。
“你认为是在这儿下车吗,埃勒里?”当出租车慢腾腾地载着他们穿过仿佛静止的城镇时,妮奇轻声地问,“这里如此安静。根本不像一座大学城。”
“巴洛维是安静的,现在正在放暑假,”埃勒里卖弄学问似地回答道,“新学期还要再过十天才开始。”
“你总是将事情搞得这么可恨无聊!”
他们赶紧进入巴洛维博士的私室。
“请原谅我没能去车站接你们,”主人边进门边说。这位教育家进屋后迅速把门关上。巴洛维身材削瘦,长着一副典型的意大利脸,浓密的灰发下是一双生动的黑眼睛,此时眼神有些呆滞,并在不停地眨动。真是密苏里的彼特拉克,埃勒里微笑着这样想。而对妮奇来说,巴洛维简直是那种让你看了第一眼就会爱上的人。
“轻轻地,轻轻地——那一定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你说谁是奇普教授,巴洛维博士?”
“美国文学专家。你没有听说奇普的艾伦·坡研究会吗?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教师之……”
“艾伦·坡,”妮奇惊叫道,“埃勒里,这将是一个你自己感兴趣的案子。”
“莱弗里特·奇泽姆·奇普,”埃勒里点头道,想起来了,“在评论艾伦·坡的专刊中写过专题论文。热情洋溢而且学识渊博。那个奇普……”
“他在巴洛维学院已经工作三十年了,”博士不太高兴地说,“没有他我们确实无法继续。”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巴洛维博士抓起电话:“米丽,现在让玛·布林科来一下……玛在校园里经营教员公寓,老奇普自从来到巴洛维教学就一直住在她那儿,奎因先生。啊!玛!进来。把门关上!”
玛·布林科是一位棕色皮肤的密苏里老太太,被召到校长办公室显得很紧张。她长着一双女房东特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来自纽约的客人。直到巴洛维博士向她讲了足以让她放心的神秘保证后,她的目光才从客人身上移开,开始变得柔和下来并且渐渐有些湿润了。
“那可是个好人呢,教授,”她断断续续地说,“他特别守时,你可以放心地让他替你看门。”
“我同意,”埃勒里小声自语道,“但这事和奇普的守时有什么关系呢?”
巴洛维博士点点头:“现在,玛,你继续讲。别紧张,你是开拓者的后代!把一切都告诉奎因先生。”
“教授,”玛·布林科喘着气哽咽着说,“他在欧扎克斯有个小木屋,过了阿肯色边界那边。他每年七月一日都要离开巴洛维去那个小屋过暑假。七月一日,就像钟表一样有规律。”
“是单独去吗,布林科太太?”
“是的,先生。他在那里写作,他是一个人去。”
“主要是写文学教科书,”巴洛维解释道,“虽然前年夏天令我感到很吃惊,奇普告诉我说他准备写小说。”
“他七月一日离开学校去了那个木屋,劳动节过后第一天再返回巴洛维准备好开学后的课程。”
“劳动节后第一天,奎因先生。年复一年。从来没有错——”
“现在已经是九月十三号了,他还没有在城里露面!”
“劳动节后第一天……那已经过了十天了。”
“超过十天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妮奇不屑地问。
“波特小姐,晚了十天对奇普来说是极不平常的事情——正如让我假装是哈德逊太太一样!太不可能了。我很挂念他,奎因先生,我给阿肯色的斯莱特当局打了电话,他们已经派人去奇普的小屋看过了。”
“那就是说他显然不是延长了住在那里的时间?”
“奇普在习惯模式方面的顽固不化我无法向你们一一描述。他没有。斯莱特派去的人只发现了他的一只箱子,再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奇普的信息。”
“但我从你的信中感觉到,博士,你有更特别的理由怀疑……”
“可不是吗!”玛·布林科脱口而出,激动得胸脯强烈地起伏着,抽泣得更厉害了,“我从来没有进过教授的屋子——这也是他的规矩——但巴洛维博士说教授不在家我应该进去看看,所以我就进去了,并且——并且——”
“什么,布林科太太?”
“在他壁炉前的一块小地毯上,”女房东小声说,“我发现有一大块……大块……污渍。”
“一块污渍!”妮奇喘着气说,“是一块污渍吗?”
“一块血迹。”
埃勒里的眉毛竖起来了。
“我亲自检查过了,奎因先生,”巴洛维博士紧张地说,“那是——是血,我可以肯定。在小地毯上已经有一些时间了……我们把奇普的房子重新锁上了,我给你写了信。”
虽然九月的太阳从校长办公室的每一条缝隙中钻了进来,但屋里的人还是感到它很冰冷。
“七月一日以后,你再和奇普教授联系过吗,博士?”埃勒里皱着眉头问。
巴洛维博士看上去有些吃惊:“他的习惯就是在暑假期间至少给我们几个人每人寄一张明信片……”他开始兴奋地检查桌子上的一大堆邮件,“我从六月初开始就没在这里。这令我感到很沮丧,我……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啊,您真是训练有素……奎因先生,对,找到了,在这儿呢!”
那是一张带有图画的明信片,画面是一个山上的小瀑布,夸张的蓝色周围是夸张的翠绿。手写的口信和地址字迹潦草,像蜘蛛爬过一般难以辨认:
我在修改小说。会给你们大家一个很大的惊喜。问好!
奇普七月三十一日
“又是他的‘小说’,”埃勒里喃喃自语道,“上面盖着阿肯色州斯莱特的邮戳,日期是今年七月三十一号。巴洛维博士,这个明信片是奇普教授写的吗?”
“不可能错。”
“这字迹在你看来是不是非常笨拙,埃勒里?”妮奇按她惯有的风格问。
“是的。好像他的手有什么毛病。”
“对,”玛·布林科抽泣着说,“中指和食指的第二节以上都没有了——可怜哪,可怜的老头!”
“我想是年轻的时候出过什么事故吧。”埃勒里站起来,“我可以看看奇普小地毯上的污渍吗?”
一个人留在自家灶台上的不只是血,或许还有他的灵魂。留在那里的血已经褪色并且结痂。尽管主人不在了,但从屋里的一切可以看出他的习惯和风格。
两间小屋像兵营一样整洁,从窗户上可以俯瞰校园。椅子摆放得很严格。床是木雕的。壁炉架像商店橱窗一样整齐,架子上的每一根管子都被擦洗得非常干净。老松木柜上的文件分类架都按大小排列放置。书架上所有书籍都摆放得很有规矩,没有一本是胡乱摆放的,严格按照作者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着,就像部队里一队队整齐的战士,保持着笔挺的立正姿势。
“真是不可思议。”埃勒里说。他转身发现桌子的垂板中央有一个小分类账本。
“我想这点侵犯是不可避免的了,”巴洛维喃喃低语道,“但我必须说我感到自己就像考文垂的裁缝!看看那本账里有什么,奎因先生?”
“奇普的个人账户。他的日常现金花销……啊!今年的只记到六月三十日。”
“就是他离开这里去小木屋的头一天!”
“他甚至还记下了一张邮票花多少钱……”
“老教授就是这样,”玛·布林科哭诉道。然后她举起胖胳膊并耸了耸肩,“哦,巴洛维博士!是培根教授回来了!”
“你好,玛!”
刚刚返校的培根教授显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他不断晃动着校长的手摇晃着,突然大声嚷叫道:“刚回来就发现了你的条子,博士。老奇普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你说得太对了,培根,”巴洛维博士悲伤地说,并将这位年轻人作了介绍——化学和生物学教授,玛·布林科的另一位房客,奇普最密切的朋友。
“你同意巴洛维博士的分析吗?”埃勒里问他。
“奎因先生,这个老傻瓜现在还不回来的话,肯定是出什么事了。”培根教授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泪,“要是我知道的话,”他咕哝道,“可我六月中旬就离开学校了——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从事生物化学研究。真该死!”他咆哮道,“这事比核裂变还令人吃惊!”
“你暑假期间和奇普有联系吗,教授?”
“他给我写了一张明信片。我可能还留着呢……对,在这儿呢!”
“只是问候,”埃勒里看了看说,“日期是七月三十一日,邮戳是阿肯色的斯莱特——和他给巴洛维博士的明信片完全一样。我可以把这留下吗,培根?”
“当然可以。奇普没回来……”然后这位年轻人看到了小地毯上那棕色的血痴,他一头倒在失踪者的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埃勒里!”
妮奇踏着脚站在奇普的书架前面。在Q(奎因的英文第一个字母为Q)下面站着一个熟悉的方阵。
“一大摞你的书,一本不差!”
“真的吗?”但埃勒里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有多么得意。而且,他看到了其中一本仿佛是一个叛逆者。周围确实有一种凶险的气氛,因为他现在第一次注意到,这是书架上惟一一本头朝下立着的书。
“奇怪……”他把它拿下来并掉过来扶直了。与此同时,他打开了后面的封皮,舌头一下子僵硬了。
“哦,是的,”巴洛维忧闷地说,“老奇普对你的书很不够意思,奎因先生。”
“只有侦探小说他才花钱买,”培根教授嘟囔道,“别的书只是租。”
“一个侦探小说虫,哦?”埃勒里低声说,“嘿,这儿有一本奎因的书他没有买。”他敲着自己手里的书说。
“《邪恶的起源》,”妮奇伸长脖子读道,“是租图书馆的!”
“是校园书店。这样我们就可以初步确认那块血迹。”
“你什么意思?”培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问道。
“从上面的借阅章可以看出奇普教授是在六月二十八号从校园书店租了这本书。正如这间屋子一样,如此一丝不苟连买一张邮票都要记账的人,不会在出去过暑假前把租来的一本书留下不还而承担十一个星期的租赁费。”
“奇普?不可能!”
“和他的性格截然相反。”
“由于最后一笔账是六月三十日记的,而那块血迹是在炉前小地毯上,”埃勒里严肃地说,“我恐怕,先生们,你们的同事是在他安排好要离开这里去欧扎克斯前夕在这间屋子里被谋杀的。他没有活着离开这个屋子。”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但最后埃勒里拍了拍玛·布林科凝固的肩膀说:“你实际上没有看见奇普教授七月一日离开这座公寓,布林科太太,对吗?”
“没有,先生,”女房东僵硬地说,“那天早晨快递公司的人来取他的箱子,但教授不在这里。我……想他已经走了。”
“告诉我,布林科太太,在头一天晚上——六月三十日晚上——有人找过奇普教授吗?”
这个女人的面孔慢慢有了一些变化。
“肯定有,”她说,“肯定有过。那个维姆斯。”
“维姆斯?”巴洛维博士赶紧说,“哦,不!我是说……”
“维姆斯,”妮奇说,“埃勒里,我们开车经过校园书店时你没注意到这个名字吗?”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
年轻的培根喃喃自语道:“维姆斯和老奇普是一对冤家,总是一见面就互相攻击。”
“维姆斯是第二个和我讨论过奇普没有回到学校的人,”这位院长粗野地说,“他看起来非常在乎!”
“对艾伦·坡的兴趣。”培根教授愤怒地说。
“确实,”埃勒里笑着说,“我们开始看清了某种情节要素的联合,不是吗?如果你会原谅我们一会儿,先生们,波特小姐和我将要和维姆斯先生谈一下。”
维姆斯先生很瘦小,看上去像个有些迟迟的密苏里乡巴佬,秃顶下面是一副精明的眼睛,看上去性格诙谐幽默,怎么也不像是个谋杀犯。他经营着一间装满了书的小书店,里面满是书香的味道。他开书店的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位藏书迷,妮奇一见到他就立即将他从嫌疑犯中排除了。
是的,奎因先生的理解是对的,他,克劳德·维姆斯,六月三十日夜里访问了老奇普;是的,他离开时,那个老傻瓜还好好的;但不,自那天晚上以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书店在暑假期间也一直关着门。维姆斯七月十五日离开巴洛维去完成他穿越全国的年度徒步旅行,直到几天前才回来。
“巴洛维博士对老奇普没有露面很着急,”小老头显得很高兴,“说实话,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做,从来没有,可是他老了,奇普老了。一个人过了某个年龄后很难说会做出什么事。”
妮奇看上去很放松,但埃勒里没有。
“我可以问一下你六月三十号晚上是为什么事去找奇普的吗,维姆斯先生?”
“去告别。还有就是我听说这老东西发现了一本很值钱的书——”
“发现了书!奇普‘发现了’一本书吗?”
维姆斯先生看了看周围并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他花了几个美元从一个不知道其价值的傻瓜那里买到了一本艾伦·坡的《铁木儿》第一版。你是收藏家吗,奎因先生?”
“一本《铁木儿》第一版!”埃勒里大叫道。
“是本好书吗,埃勒里?”妮奇很天真地问。
“好!一本《铁木儿》第一版,妮奇,价值至少二万五千万美元!”
维姆斯嘴里咕哝着什么:“你很了解行情,我明白。是的,先生,作为老埃德加·艾伦在密西西比河西部最大的支持者,我很想看看那本书,非常想。很幸运,奇普给我看过了。”
妮奇能够看得出埃勒里将这一事实记在了心里,作为一条重要的信息以被将来考虑。但她对埃勒里这时突然叉开话题感到很吃惊。
“奇普教授和你提过他正在写一本小说吗,维姆斯?”
“当然提过。我告诉过你他已经老了。”
“我想他也告诉过你是什么样的小说吧?”
“他还不知道呢。”维姆斯看了看四周,好像是为了寻找一个吐唾沫的地方,但然后,他又将唾沫和他的愤怒一起吞咽了下去。
“看起来像,看起来好像,”埃勒里咕哝道,盯着出租图书馆摆放谋杀故事的地方。
“什么看起来像,埃勒里?”妮奇追问道。
“考虑到奇普的神秘爱好和他给巴洛维博士的信中所说的所谓‘大惊喜’,我的结论是,妮奇,老头在写一部犯罪小说。”
“不会!他是一位文学教授。”
“说对了,”维姆斯先生惊叫道,“我想你是对的。”
“哦?”
“奇普教授问我——在四月,对,是的——是否发现某个题目已经被别人在侦探小说上用过!”
“啊。他提到过什么名字,维姆斯?”
“《三个R的秘密》。”
“三个R……三个R?”埃勒里大叫道,“但这难以置信!妮奇——我们回校务大楼!”
“我猜他是要写,”培根教授激烈地说,“阅读!写作!算术!简直像咒语一样。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没有任何意思,培根,”埃勒里紧抱着他的烟斗皱着眉头说。
“然而……你看,我们发现一条线索表明,奇普在六月三十日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这能说明什么呢?奇普没有将他从维姆斯那里租借的我的小说还回去。小说……书……怎么会是‘阅读’呢?先生们!传统的三个R的第一个是什么?”
“是rot(腐烂)!”教授愤怒地喊叫道,他开始咬自己的手指甲。
“我不怪你,”埃勒里耸耸肩,“但你认为这一线索是‘写作’吗?”
现在他的妮奇也站在了对手一方。
“埃勒里,你能肯定太阳……”
“奇普写的那些明信片,妮奇。”
三个人的目光偷偷地叉开了。
“可我并没有看见其中的联系,奎因先生,”巴洛维博士抚慰地说,“那些普通的明信片怎么能是一条线索呢?”
“而且还有,”培根哼着鼻子说,“要是奇普在六月三十日就被打死,他怎么还能在整整一个月之后,在七月三十一日邮寄明信片呢?”
“如果你仔细检查奇普写在上面的日期,”埃勒里平淡地说,“你们就会发现那个三被挤在了七和一之间。如果这还不是一条线索的话,我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埃勒里还在进一步设想着六月三十日晚上发生的事。
“奇普就在那天晚上在那个屋子里写了那些卡片,将日期往后写了一天——七月一号——大概是打算第二天在去往那个小木屋的途中从阿肯色的斯莱特把它们邮寄出去……”
“奇普确实讨厌通信。”巴洛维博士抱怨道。
“在他休假之前就把不得不发的明信片写好——这个老无赖!”年轻的培根抱怨道。
“有人然后在他的屋子里谋杀了他,欣赏了这些明信片,然后将尸体装在奇普的箱子里——”
“第二天早上让邮差拿走并运送到小木屋?”妮奇惊叫道。
“但邮戳,奎因先生,”巴洛维顽固地说,“邮戳的日期也是七月三十一日。”
“谋杀者只需等待一个月之后再从阿肯色的斯莱特把它们发出去。通过邮局。”
“可是为什么?”培根大声嚷道,“你这故事到是编得不错,伙计——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显然一切都清楚了,培根教授,”埃勒里说,“为了让人以为奇普教授在七月三十一日还活着……为了不让世人知道他早在六月三十日就被人谋杀。这当然能说明很多。”埃勒里跺了一下脚接着说,“我们还必须检查教授的小木屋——尤其是他的箱子!”
那是一只小箱子,但正如巴洛维博士以古怪的声音所说,奇普教授也是一个小个子。欧扎克斯的夏天也像关了门的店铺。山坡上有那么几棵树木,就好像画家随便涂抹的几笔颜色。但小木屋一点都不漂亮——只有灰尘、潮气……还有别的什么味道。那个可放在船舱铺位下的小行李箱就立在小木屋门口里面。
他们盯着它。
“来吧,好了,”培根最后说,“正好波特小姐在外面——我们还等什么?”
于是他们就砸开了那把生锈的锁,揭开盖——发现箱子里面是空的。
大概不完全是空的:里面有一堆苍白易碎的东西。埃勒里抬眼看了培根教授一眼。
“是生石灰,”化学老师小声说。
“生石灰!”校长噎着说,“可是尸体。尸体哪里去了?”
妮奇大叫一声,四周的小山传回来了十几声回声,最不客气地回答了巴洛维博士的问题。
妮奇因为害怕看到小屋里的景观,于是就待在了外面的空地上转悠。当她走过一个小石头堆时,就坐了上去。但石头塌下去了,波特小姐发现自己坐在奇普教授身上。奇普教授身上的肉都已经没有了——也就是说,他只剩下骨头了,非常干的骨头。
那是莱弗里特·奇泽姆·奇普的骨架没有问题:右手骨架上没有的中指和食指第二个骨节以上的部分。而莱弗里特·奇泽姆·奇普是被用最卑劣的手段致死的证据也是明显的:头盖骨顶端露出很深的高低不平的陷窟,这是受到重击所造成的结果。
当那位老学究和那位年轻人争着接近波特小姐时,她已经病歪歪地到了小木屋的的另一侧安静下来了。奎因先生发现自己一个人和奇普教授在一起。
埃勒里在小屋里查看了一遍,感觉没有理由相信这个小木屋里还有更多的秘密,但感觉不是全部,阴风吹来,使人感到一阵寒意。
他在一个碗柜里面发现了重要的东西,在一个绿色的铁盒里,在一个生锈的腐朽的烟草罐旁边。
那是一堆钉好了的整洁的纸,受潮后有些卷曲,但确实原封未动。
在最上面的一页写着难以辨认的几个蜘蛛般的手写体字:
三个R的秘密
L·C·奇普 著
发现奇普教授的侦探小说,也许可以说是这一案件到达高潮的标志。老头被打死在屋子里是在六月三十日;他的尸体被装在他自己的箱子里从密苏里的巴洛维运到了阿肯色的小木屋,尸体被装在生石灰中是为了避免在途中被发现;谋杀犯然后悠闲地上路向小木屋而来,将尸体从箱子里搬出去,埋在了一堆石头下面——这些便是简单的事实,干巴巴地像教授的骨头一样。
奇普教授的侦探小说里并没有塑造一位新的、高高地超越那些忙碌的小角色的破案大师,并以此去同艾伦·坡、柯南道尔和切斯特顿一比高下。相反,L·D·奇普所著的《三个R的秘密》所展示的都是由一些熟悉的要素构成的情节,主要以其热情而显得与众不同。不,被害教授的手迹并不值得特别注意,值得注意的是真实生活对书中情节的模仿。
从阿肯色的小木屋返回后,他们几个人聚集在奇普的屋子里,大家都受到了很大震动。埃勒里召集了这次会议,他邀请校园书店的维姆斯先生参加——此人听到这一可怕的消息时,停住了微笑,紧闭起他那副密苏里嘴巴,开始秘密地盯着门。
埃勒里连胡子也没刮,眼里充满血丝。
“我连夜读完了奇普的手稿,”他开始发言道,“我必须报告大家一个惊人的——一个几乎难以置信的——消息。
“奇普的侦探故事中所写的犯罪事件发生在密苏里一所学院以及周围地区……这所学院的名字叫巴莱学院。”
“巴莱,”巴络维的校长自语道。
“而且,故事里的被害人是一位资深的美国文学老教授。”
妮奇看上去迷惑不解:“你是说奇普教授——?”
“取材于他自己,妮奇——一点不错。”
“如此难以置信的是什么呢?”年轻的培根询问道,“是艺术模仿生活——”
“考虑到奇普策划他的故事是在今年暑假之前的事,培根教授,更确切地说是生活模仿艺术。假定我告诉你在奇普的故事里那位资深美国文学教授的尸体是在欧扎克斯他所拥有的一间小木屋发现的呢?”
“竟然如此具体?”维姆斯先生急促地叫道。
“还有呢,维姆斯。故事里的嫌疑犯之一是巴莱学院的院长,他的名字被叫作伊萨克·安东尼·巴莱;一位名叫克劳迪尔斯·获姆斯的当地书店老板;还有一位名叫培根的年轻的化学教授;还有,最不平常的是,奇普的侦探故事里的三条主要线索循环出现,它们是所谓的‘阅读’、‘写作’和‘算术’。”
又是一阵寒风吹了过来。
“你是说,”巴洛维博士解释说,“我们正在调查的谋杀案——奇普自己的死——完全是仿造奇普在他的手稿里编造的犯罪活动而成的吗?”
“看一下最后的人物。”
“但是埃勒里,”妮奇说,“那怎么可能呢?”
“显然,杀害奇普的人试图控制老头的手稿,读了它,并且以凶恶的幽默开始在真实生活中抄袭——实际上是复制——奇普在虚构的故事里面编造的犯罪情节!”埃勒里在小屋转来转去,他那平常整洁的头发如今非常零乱,脸上的表情也显得很粗野,“简直完全一样:没有归还图书馆的书——是‘阅读’线索;明信片上面的伪造日期——是‘写作’线索——”
“那‘算术’线索呢,奎因先生?”巴洛维声音颤抖地问。
“在故事里面,博士,被害人发现了艾伦·坡的《铁木儿》第一版,价值二万五千美元。”
维姆斯大叫道:“那是‘算术’,对!”然后咬了咬嘴唇。
“如何,”培根教授声音含混地问,“如何把这本书写进奇普的故事里的呢,奎因先生?”
“这就构成了犯罪动机。凶手偷走被害人的《铁木儿》真本——代之以一本毫无价值的复制品。”
“但如果都是复制的……”巴洛维博士开始喃喃地说。
“那么那一定是奇普教授自己的谋杀的动机!”妮奇大叫道。
“看起来会是这样,不是吗?”埃勒里目光锐利地盯了一眼校园书店的主人,“维姆斯,你和我说的那个奇普六月三十号给你看过的《铁木儿》第一版在哪儿呢?”
“这——这——这个,记得在他这里书架上的某个地方,奎因先生。在字母P下面,艾伦·坡一格中……”
确实在那里。在P下面,艾伦·坡一格里。
当埃勒里将它取下来并翻开看的时候,他微笑着。自从他们发现了小木屋下面的骨架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微笑。
“嗨,维姆斯,”他和蔼地说,“你是研究艾伦·坡的专家。这是一部《铁木儿》第一版真本吗?”
“这——这——这个,应该是吧。这就是老奇普那天晚上给我看的——”
“真的吗?假定你重新检查一下——现在。”
但他们在维姆斯开口之前就全都知道了答案。
“这不是,”他无力地说,“这是复制品。大约值五美元。”
“《铁木儿》——被偷走了,”巴洛维博士小声说。
“所以我们,”埃勒里自语道,“又一次发现了复制品。我想就这些了。或者我可以说,这已经太多了?”
他点着一根烟坐进了奇普教授的一张椅子里,满意地吐着烟圈。
“就这些!”巴洛维博士大声说,“我承认,奎因先生,你已经——你在这个调查中把我给搞糊涂了。就这些?我们几乎还没有开始呢!这一切都是谁干的?”
“等等,”培根慢慢地说,“或许,博士,我们不再需要奎因先生就这件事提供他那杰出的服务了。如果其余部分是非常忠实地根据奇普小说中的情节展开的,为什么不是整个事件最重要的情节要素呢?”
“这到也是,埃勒里,”妮奇说,眼里闪着光,“在奇普教授的侦探故事里谁是凶手?”
埃勒里看着克劳德·维姆斯。
“这个人物,”他兴奋地回答说,“奇普称之为克劳迪斯·狄姆斯。”
年轻教授咆哮着跳了起来。
“不要冲动,培根,”埃勒里低声说,没有移动他的椅子,“不要欺负他。毕竟他是个老头,而你这么大的块头——也有劲。”
“是你杀死老奇普!”培根教授咆哮道,但他的手放松一些了。
“维姆斯先生,”妮奇说,看上去不高兴,“当然!罪犯伪造明信片上的日期,说明他知道谋杀案在六月三十日已经发生。谁有理由伪造犯罪的真实日期?就是那天晚上访问奇普教授的人!”
“这个该死的畜生能够轻易地搞到生石灰,”培根说,摇晃着维姆斯像抓着一个小兔,“在暑假大家都离开学院后把它从化学系偷了出来。”
“是的!”妮奇说,“记得维姆斯自己告诉我们他直到七月十五日还没有离开巴洛维吗?”
“我记得,确实。那维姆斯的动机呢,妮奇?”
“呃,偷走奇普的《铁木儿》。”
“恐怕正是那样,”巴洛维呻吟道,“维姆斯作为书商能够轻易地搞到一本廉价的复制品来替代真实的第一版。”
“而他说过他去实施了一项徒步旅行计划,不是吗?”妮奇补充道,进一步相信了她自己的逻辑,“好了,我敢打赌他‘走’进了阿肯色邮局,埃勒里,在七月三十一日去邮寄那几张明信片!”
维姆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嘿,现在,你们听着,小女子,我没有杀死老奇普——”他开始用最没说服力的可以想象的语调说。
他们都以轻蔑的眼神看着他——所有人,只有埃勒里除外。
“你说的是实话,维姆斯,”埃勒里点了点头说,“你确实没有。”
“他没有……”巴洛维博士眨着眼迷惑地说。
“我……没有?”维姆斯气喘吁吁地说,这在妮奇看来是他说出的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不,虽然我恐怕被聪明地误导,并相信是你杀了老奇普,维姆斯。”
“你看,奎因先生,”巴洛维的校长声音很糟地说,“你确切的意思是……”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杀?”培根大喊道,“我告诉过你,博士——这个家伙特别自以为是。接下来那你就会说奇普根本就没有被谋杀!”
“确实如此,”埃勒里说,“所以维姆斯不可能谋杀他。”
“埃勒里——”妮奇抱怨道。
“你的推论看起来有点反常,奎因先生,”巴洛维博士严肃地说。
“是的!”培根吼叫道,“证据是什么?”
“很好,”埃勒里精神抖擞地说,“让我们想想证据。想想我们在奇普的小木屋附近发现的那副骨架。”
“那些干骨头吗?它们怎么啦?”
“正是,教授——他们那么干。培根。你是生物学家兼化学家。在通常条件下,人体的软组织部分要过多久才能完全腐烂?”
“多久……?”这位年轻人舔了舔舌头接着说,“肌肉、肝藏——要用三到四年。但——”
“那纤维组织和韧带呢?”
“哦,五年或者更长时间。但——”
“然而,”埃勒里叹息道,“那副遗骨在十一个星期之前还是一个活人。不仅如此——我现在请教你一个化学知识,教授。生石灰与人肉和骨头在一起会怎么样?”
“呃……因为它是粉状的。将会使人体变干——”
“生石灰会破坏组织吗?”
“啊……不会。”
“它会保护它们吗?”
“呃……是的”
“那么我们发现的骨架就不可能是奇普教授的遗骨。”
“但那右手,埃勒里,”妮奇大叫道,“那失去的手指——和奇普教授的一样——”
“我想,不应该——”埃勒里干巴巴地说,“从一个死去八到十年的人身上拉断几块干骨头会带来很多问题。”
“八到十年……”
“当然,妮奇,这使人想起某些受到虐待而死亡的房客……或者,考虑到我们的事实依据,或许更像是从巴洛维学院生物系的实验壁橱里搞到的标本。”——培根教授面对埃勒里指责的目光开始有些发抖,但随着一阵大笑他又恢复了常态——“现在,真的,先生们。这一恶作剧还不够吗?”
“恶作剧,奎固先生?”巴洛维的院长有些生气地说。
“过来,过来,博士,”埃勒里笑着说,“游戏上演了。让我来回顾一下奇妙的事实。这个案子是什么?一个侦探故事成为真实生活了。奇异的——吸引人的——可以肯定。但是确实,博士,根本难以让人相信!
“奇普手稿里的所有线索使人很容易地发现事实真相!那本借图书馆的书,过期那么长时间的书——在故事里,在犯罪活动里。那些提前写的明信片——在故事里,也在犯罪活动里。奇普书架上的这本《铁木儿》复制品——也和手稿里所写的一模一样。看起来好像奇普也参与了对他自己的谋杀。”
“参与——我没有隐瞒任何事实,奎因先生,”维姆斯说着哭了起来。
“现在,现在,维姆斯,你作为书商和艾伦·坡崇拜者,是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虽然我必须承认,巴洛维博士,你也很出色地扮演了你的角色——还有培根教授,你错过了机会没有到戏院去演戏,你确实选错了职业。惟一的无罪的,我敢说,是玛·布林科——而对你们来说,先生们,我很高兴能够不去面对那个刚强的女人,当她发现自己真诚的悲痛被用于商业目的后不知会怎么样。”
“商业?”妮奇不解地问,她现在抚着自己漂亮的头以使它不至于飞走。
“当然,妮奇。我被邀请到巴洛维来跟踪一个仔细设计的‘线索’,以便让我得出克劳德·维姆斯‘谋杀了’奇普教授的结论。当我宣布维姆斯的‘罪行’时,这个恶作剧指望在我脸上爆炸。老教授奇普会突然死在他的藏身之地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突然死去……你是说,”妮奇气喘吁吁地说,“你是说,奇普教授还活着?”
“惟一能够说得通的结论,妮奇。然后,”埃勒里继续说,瞪视着那三个畏缩的人,“再想象一下这些标题。‘著名侦探被愚弄——将犯罪故事归咎于无辜的教授。’商业?我要说!奇普的侦探小说《三个R的秘密》,经过这么杰出地宣传,将会被书商吞掉——我们将会有……大概……一本使人感动的畅销书。
“这一切,妮奇,都是巴洛维的院长和他最喜欢的两个教授以及他们的好朋友校园书商共同策划的一个阴谋——为了让老奇普的第一部侦探小说能够一炮打响!”
现在微风变得暖和了,六个男人羞愧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血色。
“奎因先生——”院长沙哑着嗓子说。
“奎因先生——”生化教授沙哑着嗓子说。
“来,来,先生们!”埃勒里大叫道,“什么也没有失去!我们将揭穿这个阴谋!我得出惟一的结论。奇普那家伙在哪儿?我要和这个老恶棍握手!”
巴洛维是一所不平常的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