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塔里乌斯·西塞罗是世界上著名的雄辩家,他有一次曾亲切地告诉大家说,水火二字已成为“谚语”了,也就是说它们是最基本地两种相生相克的古生命元素。将其意思进一步引申开来,就是说生命之火熊熊燃烧之处,死神总是徘徊左右,随时伺机浇灭它。

迈尔斯·斯安特等人的案子就体现了这一点。真是说到火,火就来了,尽管纽约还有十多天才正式进入夏季,但现在已经是骄阳似火了,炼狱般的炙热将斯安特家的花园烘烤得像烧焦的面包皮那么脆,而花园围墙的石头则更像被支在烧烤架上一样倍受煎熬。说到水,东墙下就流淌着一条河,斯安特家的豪宅是曼哈顿为数不多的濒河建筑之一,傲然屹立在东河边,凝视着河对岸昆斯区凌乱的商业中心。

这种自古就有的和谐并不仅局限于地理位置和季节。斯安特的案子里还牵扯到了神话和艺术。这座房子设计于一个注重矫饰浮夸的年代,整个建筑风格呈现出一种教堂式的特点,房子的许多部位都装饰着丑陋的神怪。经过多年的风雨剥蚀,这座大宅子就像是在加了泻剂的圣水盆中洗过一样,单调和无聊的红黑交杂颜色,依旧透露出那么一丝乡间茅厕的品位。在建这座宅第时,斯安特家那位富有的先人——大概是想让这座房子能够辈辈相传吧——曾向上苍祈祷,祈求上帝保佑这座房子成为一个永久的建筑,或者至少会比几粒泻药更持久一些。他让建筑师从巴黎的诺特雷·戴姆大教堂获取灵感。于是就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一点都不舒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粗俗、丑陋。迈尔斯·斯安特就出生在这里,他曾经坐在他的工作椅上一连六个月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回忆童年那些常常拜访他的恐怖怪诞的噩梦

梦后中最可怕的一幕跟突出房顶的石雕有关,这些石雕奇形怪状,好像屋顶长出的变态肿瘤。这就是诺特雷·戴姆大教堂的客迈拉斯安特版本。客迈拉本来是一个喷火怪兽,后被柏勒洛丰所杀。这样就又联系到了火。至于水,这个怪物在房顶的用途就是被当作排水槽,以排出房顶上的雨水。为正视听,创始人斯安特弥留之际将这个狮头羊身蛇尾怪物称为“天使”,而他的孙子迈尔斯则更是坚持这一叫法。迈尔斯的弟弟戴维却不这样叫,他是一位画家,在房顶上有一间画室,对他来说,破坏意象和创造意象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把这座房子称作“大教堂”,这令他哥哥很烦恼。每当迈尔斯在客人们面前把滴水槽怪物称作天使时,戴维总是说这东西对他祖父认识天堂有很大的启发……即使对迈尔斯没有启发的话。

不过,这些都是琐事,而且有点离题了。我们现在要说的是一桩很严肃的事情,这事发生在最近一个炎热的夏夜,就在东河边斯安特家的花园。

花园里,两位年轻的女士正香汗淋漓地坐在明亮的月光下,一个是迈尔斯的妻子,现任斯安特太太,另一个是妮奇·波特,来这里是为了和附近一个出版商谈一本书的截稿日期。为了能够看望这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妮奇特意提前一天出发,把老板一个人扔下到了这里。这次重逢对妮奇来说别有一番意味,因为她得知多萝西现在已经是迈尔斯·斯安特太太了,而上回听说她的消息时她还不是呢。

两人见面后,她发现多萝西有些不对劲,流转的眼波下似乎在防范着什么,她的气色也不大好,一副强颜欢笑的神态,与新婚燕尔的喜庆气氛很不相称。晚饭时,整个餐桌上都显得死气沉沉,人人都很沮丧。迈尔斯·斯安特的机要秘书哈特先生,那位理着平头、世故圆滑的普林斯顿式男人,最先瞅了个机会小心翼翼地解脱似地溜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年轻的女主人笑嘻嘻地打发走了丈夫,领着妮奇来到黑漆漆的花园。一到花园坐定,多萝西就哭了。

妮奇没有劝,任由多萝西哭了一阵,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因为这房子的缘故。这栋可怕的令人厌恶的房子,大概也有几十年没有粉刷过了,整体上显得很破败,房子里面也散发着一股霉味。房子里所有的卧室都一律对着河面,一刻不停地聆听着河水的喧闹。而迈尔斯·斯安特,尽管一看就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确实也有点过于古板守旧、缺乏情趣了。事实上,妮奇初次见到他时甚至还吃了一惊。他号称自己四十五岁,可看上去得有六十岁,大概实际年龄为五十五岁左右。但多萝西只有二十六岁。尽管多萝西是那种从不胡思乱想很实际的女孩,而且很崇拜成功人士,但也不像是可以跟岁数比自己大两倍的有钱人堕入情网的那种人。要不就是因为戴维?尽管这位艺术家没有来吃晚饭,妮奇还是在餐桌上听说了他的一些情况——“戴维的脑子里只有水彩画,”迈尔斯·斯安特说,“他老是待在自己的画室里折腾。”妮奇得到的印象是,戴维很可爱,还有点调皮,满脑子都是最前卫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简直是格林威治村的人”他的兄长谈到他时,语调中流露出无限的慈爱,“一个十足的造反派。”

当她听多萝西说戴维已经三十五岁时,着实吃了一惊。在迈尔斯眼里,他的弟弟好像永远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是他的经济来源,他迁就他,调皮时也教训他。戴维的一幅自画像油画挂在起居室里——“戴维称它是中殿,”多萝西笑着说,迈尔斯听了却皱了皱眉头。从画像上看他有拜伦似的浪漫、忧郁的气质,他皮肤黝黑,面孔英俊,眼神里跳动着一股魔力,或至少他画出了这股魔力。看来他才是多萝西哭泣的原因。对,一定是因为戴维。

显然就是这么回事。多萝西开始解释她哭泣的原因时,首先是夸她的丈夫。她说迈尔斯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体贴、最宽厚的丈夫。接着便说她自己是个最忘恩负义的糊涂女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最不负责任的的坏女人,引诱一个好男人跟她结婚。哦,她本来以为自己爱上他了,迈尔斯是那么可靠,对她非常执着。当然……她并没有真的去引诱他,也可以说是他自己诱惑了自己。可她自己毕竟也没有坚守忠贞,她本来只是想,她……“哦,妮奇,别把我想得太坏。我爱上另外一个人了。”

瞧,还真是那么回事。

妮奇小口喝着她俩明智地带到花园里的冷饮。

“嗯,就算你爱上别人,”她说,说话的语气有点闪烁其词,就如同河堤上两个人长长的影子,清晰可辨而又摇曳不定,“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多萝西。”

“但是,妮奇,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想伤害迈尔斯。当然,他这个人是有点缺陷,但绝对诚实可靠,值得人爱,我怕如果我现在离开他……这么快,我的意思是,我害怕——”

“你怕什么?”

多萝西又哭了起来。

“你瞧,多蒂,”妮奇说,“你吃了蛋糕,就没法儿再吐出来,不然肯定会乱了套的。”

“怎么会这么糟。”多萝西说着,烦躁地擦了擦眼睛。

“我那个老板,”妮奇说,又抿了一口,“交代工作总是事无巨细,说得特别清楚详细,我也染上这毛病了。多蒂,亲爱的,咱俩都是女孩,这会儿旁边也没有男人。你想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什么呢?”

“另一个人?”

“就是你爱的那个人。”

“妮奇,我爱他!是真的!”

“那他是怎么看这件事呢?”

“他说——”

“等等,”妮奇把手放在朋友裸露的肩膀上,突然说,“笑一笑,多蒂,有人来了。”

迈尔斯·斯安特的身影在房屋的东北角闪了一下,他停在小路上,前厅的灯光照着他。他们看见他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半秃的前额,向昏暗的花园中张望着。

“多萝西?”他迟疑地叫道,“你是跟波特小姐在一起吗?”

“是的,迈尔斯!”多萝西说。

“哦,”她丈夫说,随即又沉默了。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屋里真闷……收音机说最近天气都不会太好……我想你和波特小姐没准儿想玩会儿卡纳斯塔……”斯安特朝她们的方向迈了一小步,手里还握着手绢。

妮奇心想这个可怜的男人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样。她突然感觉迈尔斯·斯安特毕竟不是完全迟钝,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想到此,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同情。看见他走了过来,妮奇将目光移到了别处,这样,妮奇碰巧看见了房顶上的那尊“天使”突然掉了下来——这个当滴水槽用的怪物在房顶上已经纹丝不动地矗立了七十五年了,现在突然坠落了,假如斯安特再向前迈一步的话,这怪物就正好会砸在他头上。妮奇大叫一声,怪物砸在了地上,斯安特也倒下了。多萝西像中了魔似地失声尖叫起来,黑暗中她的尖叫声凄厉绵长,充满绝望。

正在隔壁花园里打盹儿的老格兰德,斯安特的医生,闻讯赶了过来。他弯腰检查了倒在地上的斯安特后说,不管是魔鬼还是天使,反正失算了,没能得逞。他扶起迈尔斯·斯安特,跪在地上,好像是用这种姿势表示对上帝的感谢。

多萝西的丈夫爬起来,脸色比掉下的怪物还要苍白,他抬眼向上望去,但不像是在祷告自己幸免于难。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突然从屋顶探了出来,在月光的映衬下倒像是另一个怪物——是戴维,他好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迈尔斯和他的妻子都没吭声,格兰德医生叽叽喳喳地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戴维·斯安特听了以后没有吭声,脑袋又缩回去了。妮奇突然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寒意,这种感觉令她有些不快。当戴维从房子一角跑过来帮着把他的哥哥扶进屋时,妮奇发现他比肖像上更具拜伦式的诗人气质。这个发现同样令她不快。

第二天,妮奇和她的老板说起这件事,埃勒里尽量心平气和地提醒她说他可以杜撰出远比这更狡诈的犯罪故事。他请妮奇还是专心打字,因为她的社交已经影响了他对客户履约——更不用说出版商还要求提前交稿了。他说出版商要等交稿后才能付钱。

“可是埃勒里,这肯定不是意外。”妮奇说,一边把胳膊肘支在打字机上。

“不是吗?”埃勒里说,语气中带着讥讽的味道,“这又是你武断的结论吧?”

“我是想告诉你,我昨天晚上还上房顶检查过,就是那个东西掉下来的地方——”

“带没带放大镜和卡钳呢?你发现什么了吗?”

“我已经说过了。你到底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你发现支撑滴水槽的地方已经破旧不堪。真是不可思议!你刚才说那个滴水槽有多重?”

“斯安特先生说有一百磅左右。”

“我建议你还是查看一下艾萨克·牛顿公爵的书,琢磨琢磨万有引力定律。我们现在可以专心写作了吗?”

“从逻辑上看,我还是觉得这不是一起意外事故,”波特小姐不动声色地说,“正因为如此,我昨天晚上才建议迈尔·斯安特——”

门铃响了,妮奇打住了话头。

一阵浓重的疑虑掠过埃勒里的心头,他的脸色黯淡下来。

“妮奇,”他正色道,“你昨天晚上对迈尔斯·斯安特建议什么了?”

妮奇向接待室瞥了一眼,没做声。这会儿接待室里正人声嘈杂。

埃勒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会介意!”妮奇快步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埃勒里听见她振振有辞地跟什么人说起话来,奎因先生简直等不及了。

埃勒里吃惊地发现自己立刻就开始同情这个人。原来是斯安特药业公司的总裁来了。迈尔斯·斯安特先生慢吞吞地进入了埃勒里的视线,他步履缓慢迟疑,神情紧张不安,再配以惶惑的眼神和灰白的胡茬,他这副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毒贩子在推销自己的东西。他伸出了颤抖的手,谢绝了饮料,接过了香烟,但点了半天也没点着,嘴里不停地在说着感谢的话,感谢奎因先生能够抽时间见他,还说这事实在是……太难办了……波特小姐是多萝西的朋友等……要不是妮奇的话,他肯定就已经……

“斯安特先生,”埃勒里说,“你想说什么?”

斯安特先生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眼睛盯着手中的烟卷,不停地在手指间捏来捏去。

“奎因,我想我妻子和我弟弟相爱了。”他旁边就是个烟灰缸,但他却把烟卷装进了口袋。

“他们两人相爱了。”他重复了一句,然后停下来,好像在期待着埃勒里有什么剧烈反应。

但是埃勒里根本没做声,而妮奇正有滋有味地把玩着她的手指甲。

“我没抓住过任何证据,”斯安特咕哝着,“不过,多萝西的举止有点不对劲儿……嗯,我说不太清楚,但是最近我们之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事。她对我的态度太客气了!”他脱口而出,“戴维是个艺术家,年轻英俊,对女人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也许我不该期望太多——但是谁知道他们是怎么议论我这个老笨蛋的呢?——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却反而……你看,奎因先生,”迈尔斯·斯安特大声说,“你怎么看这件事?”

“按照你所说的前提吗?让我们瞧瞧。你弟弟和你妻子相爱了,昨天晚上从房顶上掉下了滴水槽,差一点就砸着你的脑袋,而你弟弟的工作室恰好就在那儿。斯安特先生,这样就好像是你弟弟想谋害你。”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看法了。”他整个人缩在椅子里。

“哦,不,”埃勒里笑着说,“我仅仅是从两件事实推断出一个可能的结论,而且其中一个还不是事实,仅仅是猜测。”

“好吧,还有第三件事实我没提,”斯安特说,他的声音变得艰涩,“这件事说出来谁都会信。我父亲把斯安特家的产业全部留给了我。我死后将全归戴维。”

埃勒里长叹一声,说道:“所以人们会做傻事的,是不是?”他站起身,“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猜测,斯安特先生,但是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恐惧心情。我怎么才能或者说什么时候能够在你弟弟不知情的情况下查看一下屋顶呢?我是说,越快越好。”

迈尔斯·斯安特答应一旦找到机会就立刻通知埃勒里,结果那天晚些时候他打来电话,说就在那天晚上可以进行调查。

“我会让我的秘书半夜的时候在侧门等你们。”他说完后还没等埃勒里反应过来就挂了电话。

埃勒里把车停在第一大街,然后和妮奇一起步行向河边走去,他们走得很慢,因为他们早到了几分钟,而且夜色中雾气弥漫。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虚幻模糊,漂浮不定。当他们到达斯安特的宅子时,整栋建筑都好像是在飘飘忽忽地移动,仿佛要幻化成什么别的东西似的。埃勒里感觉胳膊被紧紧抓住了,他低声解释说这不过是热气造成的错觉什么的,可是妮奇依旧紧抓着他,直到一个人影从大铁门走出来,她认出这个人是迈尔斯·斯安特的秘书。

“哦,哈特先生,很高兴是你,而不是某个黑弥撒牧师!”

哈特先生有点莫名其妙,然后跟埃勒里有力地握了握手,抱怨了几句天气,接着就领他们穿过房前的草坪。埃勒里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张望着,整座建筑物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还是那么漂浮虚幻,像变戏法似的。

妮奇紧跟着他。

“我猜您知道今晚我们来这儿的原因,哈特先生?”

“斯安特先生刚刚告诉我。”斯安特的秘书答道,一副职业口吻。

“你有什么看法?”

“我这个身份的人是没什么看法的。不对吗,波特小姐?……戴维?哦,戴维在西港有间小屋,当他感到烦躁或者在他想画康涅狄格州的牛棚时,他就到那儿去。他准备好今晚动身去度假,但斯安特先生不知他要赶哪趟火车,所以他才安排在半夜……我肯定他已经走了。我一直没见他——我刚参加了一个晚会,才从那儿来——但是这么晚了……请这边走。斯安特先生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等你们。他晚上给佣人们放了假,所以没人打搅你们。至于斯安特太太呢?这我可说不上来。我想斯安特先生应该已经安排好了。”哈特先生表现得彬彬有利而世故老练,仿佛有意要扮演一个最守口如瓶——而且又是局外人——的秘书角色。

房子共有三个门。门口都装饰着一些奇妙古怪的东西。穿过中间的正门,他们仿佛进入了某个中世纪的虚幻境界,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猜测。周围空无一人,大厅里异常沉寂,就好像好莱坞的一个有声电影摄影棚,即使有一个打着绑腿的人突然出现并且大声吃喝着命令撤掉布景的话,埃勒里也不会感到惊奇,因为这些陈旧的饰物,就好像是一块背景幕布,枯黑的橡树,还有漆黑的铁制品,看上去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他们走上硕大华丽的楼梯,埃勒里啧啧赞叹着:“我们这是在伦敦的博物馆里吗,哈特先生?”走到楼梯中间时,从上方的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声短促的爆炸声,砰!有点像打雷。

随后就再次静下来了,他们注意听了一会儿,那种声音再没有出现。大家互相对望着。

“刚才是什么声音?”妮奇问道,她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不可能是,”迈尔斯·斯安特的秘书说,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听上去像的那种声音。”

“为什么不呢?”埃勒里高声问,说完就先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在楼上的起居室里找到了他,他正跪在一个四仰八叉的人旁边,那人倒在一滩血迹中,好像一头扎进一大堆番茄酱。

“哦,不。”哈特呆呆地说。

“哦,是的,”妮奇说,“我是对的,他也是对的,是谋杀。”

“不完全是,”埃勒里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头部受伤应该是血肉模糊一团糟。看不出枪伤的迹象……我看不是致命伤。妮奇,把脑袋伸到窗外去,大声喊。”

“大声喊?”

“喊那个医生!你不是说他就在隔壁吗?哈特,你跟我来。”埃勒里说着,人已经在大厅里了。

“但是斯安特先生,”秘书说。

“别碰他!”哈特摸黑跟他走进大厅。“不管是谁向斯安特开枪,他肯定没走远。哈特,另一条下楼的路在哪儿?”

“另一条下楼的路?”

“别犯傻,哈特!我们是从前面楼梯上来的,没看见有人,所以,杀害斯安特的凶手肯定是从另一条路逃走的!这儿有没有第二个楼梯?”

“哦,是的,奎因先生。后楼梯,在大厅那儿——”

埃勒里向那儿跑去,哈特哭丧着脸小跑着跟在后面。在他们身后,妮奇声嘶力竭地狂喊着格兰德医生。

阴暗的后楼梯通向一扇挂着大铁柱的橡木门,这扇门通向大厅的后部。

“哈特,你检查前面——草坪,灌木丛,街道。我负责后面。”他推了秘书一把。

厨房里漆黑一片。埃勒里摸摸索索,经过几个铜灶台,不时地磕碰到什么东西,嘴里诅咒着。最后,他看准一颗星星,沿直线前进,不一会儿就摸到了门口。他发现自己身处后花园的一块狭长地带,并且一眼就看见不到十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个瘦长的身影正趴在顶头上,墙那边就是斯安特邻居的宅子。

埃勒里跳起来,紧紧抓住那个人。他的手死死扣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哦,谢谢你,”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我翻这墙可是不如从前那么灵活了,想当年爱尔默·斯安特老觉得自己不行了,那会儿我一周就得翻一次呢。抓住我。”——埃勒里先是接到了一只医药箱,然后接住了一个瘦骨伶仃、气喘吁吁的老绅士——“这里,这里?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那位女士叫喊着什么杀人啦。是谁?你吗?”

“是迈尔斯·斯安特,医生,在他楼上的起居室里,子弹擦伤了头皮。您最好快点。”

格兰德医生一副难以置情的神情,随后他抓起医药箱,快步跑进屋里。

隔开斯安特家和格兰德家的院墙直通向河边,埃勒里沿墙走去,走到头又向北拐去,到了斯安特的花坛。房子里有两扇窗户亮着灯,光线直射在花园的另一端,埃勒里从窗户上看到了妮奇的身影。接着,他的手碰到了什么粗糙不平的木头东西,这东西好像把河墙断开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一段木头台阶,后部伸进花园,前面向北一直延伸到河里。原来是一座船库。埃勒里突然想到这对凶手来说真是个得天独厚的条件。

埃勒里握着手电,开始沿着台阶小心翼翼地往下走,木台阶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剩下最后几级他干脆纵身跳了过去,然后从船库的一角爬了上去。他发现一扇门,他到门口举起手电向里面照去,照见一个年轻妇女惊慌失措的面孔。屋里再没有别人,气氛紧张、压抑。埃勒里坐在一堆盘成圈的尼龙绳上,问:“几分钟前有其他人来过这儿吗?我是指,除了你自己?”

“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想你就是迈尔斯·斯安特太太,如果你是的话。”埃勒里语调沉痛地说,“我很难过地告诉您,您丈夫刚刚在楼上中了一枪。那么现在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斯安特太太?”

“没人到过这儿。”

“您看上去一点也不吃惊。”

“迈尔斯死了吗?”

“我可没来得及看结果。这么说您没看见别人,那么,我想问——”

“不用问了,”多萝西·斯安特说,“是我干的。”

当老奎因警官到达的时候,他睡眠不足的双眼布满血丝。

“你可以选择过这种整天和杀人犯打交道的生活,”他数落着自己的儿子,“可是,我是你爸爸,我都这么老了。你不能让当地的那些人处理这事吗?”

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这是个需要更多脑力劳动的案子。”老警官的神情立刻警觉起来。埃勒里跟着他四处转悠,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多萝西·斯安特和妮奇·波特两个人歇斯底里地在众人面前闹腾了一阵后,总算平静下来了。奎因警官比较满意地了解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人们来了又去,电话铃响了又停。最后他们总算等到了格兰德医生出来。差几分两点的时候格兰德医生打开了迈尔斯·斯安特卧室的房门,一边用条花毛巾擦着手一边说:“没事儿了。这下他可有一块儿地方不长头发了,此外什么事都没有,先生们。斯安特家的这些人,体质真不错。想杀他们可不容易。”这时他看见了多萝西·斯安特的面孔,他的脸色变了,“尽量快点儿,警官。”说完就站到了一边。

进屋后他们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迈尔斯,从远处看仿佛是一具无头僵尸,走近才看清楚他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没一点血色。

迈尔斯·斯安特看见了他的妻子,眼里闪现出虚弱但又热切的光芒,但是立刻,光芒黯淡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斯安特先生,”老警官说,“你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跟我的秘书哈特先生说话,后来我送他下楼去等奎因先生。只剩我一个人在这儿。门开了,我正准备转身,就听见一声轰响,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么说你没看见是谁向你开枪?”

“没有。”躺在床上的人淡淡地说。

“好的,那么,斯安特太太,”老警官说,“请把你告诉我的话告诉你丈夫吧。”

迈尔斯·斯安特立刻睁开了眼。

多萝西·斯安特语调抑扬顿挫地说:“我晚饭后离开家,说是去几个朋友那儿。我走到中央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我起来又散了会儿步,就往回走。这时已经差不多是半夜了。我上楼回房间时路过迈尔斯的起居室。他正跟哈里·哈特说话,他们没发现我。我等哈特下楼以后,从房间里拿了一支枪,我一直有这支枪,然后我走到迈尔斯的房间,向他开了枪。”——躺在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平静下来——“我跑下楼来到花园里。我看见了船库。我把枪尽可能远地扔进水里,然后跑到船库那儿,就一直待在那儿。我不知道为什么。”

迈尔斯·斯安特眯起眼睛,好像是灯光太刺眼。

“现在,关于那支枪,斯安特太太,”警官说着,擦了一把脸,“是一只口径为二十二毫米的左轮手枪,对不对?”

“是的。”

“就是那种枪膛是圆柱形,可以转动的吗?斯安特太太?”

“是的。可是我把它扔进河里了。”

“你说是口径为二十二毫米的。”老警官边说边把衣领翻下来,又接着说,“这可就有点怪了,斯安特太太。我儿子发现你丈夫躺在地上的同时也发现了子弹壳,而左轮手枪开火的时候是不会吐出子弹壳的,弹壳是留在枪膛里的。自动手枪才会吐出弹壳,斯安特太太。还有一点也不对,这弹壳不是二十二毫米口径手枪射出的,而是三十八毫米口径射出的。所以我很抱歉地说,您一直在撒谎,斯安特太太,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您在为谁打掩护?”

多萝西抓紧丈夫床边的扶手。

“我来告诉你她在掩护谁,”她丈夫说,眼睛盯着床上方的幔帐,“她在掩护我的弟弟戴维。戴维根本没去西港,而是躲在什么地方,然后开枪杀我。而且多萝西看见他这么做了,而她又正疯狂地爱着他——”

“哈里,不!”多梦西尖声叫道。

但是,迈尔斯·斯安特的秘书已经在摇头了:“没用的,多蒂。我不能让事情再这样下去了,那个人不是戴维,是我。”

迈尔斯·斯安特下意识地抬起身。他紧盯着哈里·哈特,仿佛是头一次认识他。他这一眼仿佛把一切都看透了。他的头无力地跃回到床上,他把脸别了过去。

哈特整张脸全无血色:“我们尽力想回避这件事,可是做不到。还是发生了,就这样。我想告诉你——”

“但我从未少给过你一分工钱,”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说,“嗯,哈里?”

哈特鼓足勇气继续说:“多萝西以为我今天晚上要去杀你,所以她才说是她自己干的。”

“真高尚啊。”

另一个人默不做声。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因为爱情,哈里?”

“为了爱情。”哈特平静地说。

“真令人感动。可是我是个商人,哈里。我有商业头脑。我可不是这么看这件事的。你知道我会把遗产留给多萝西,而我认为,你所追求的是享受、自由和奢侈,哈里,而达到这个目的的惟一绊脚石就是我这个头发快掉光的头脑简单的丈夫。只要一枪,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这些仅仅是假设,”一个声音说,众人吓了一跳,连斯安特都四处张望着。说话的是埃勒里,他的神情依旧是若有所思,“哈里·哈特无疑是个聪明的家伙,斯安特先生,但是如果今晚开枪的是他,那除非他会分身术。我和妮奇听见上面枪声的时候,哈特正跟我和妮奇一起上楼,走在我们俩中间。所以,也许真的是为了爱情——人性都是贪得无厌的,爸爸,但是,要做到杀人,那除非是丧心病狂了。我们是不是首先应该客观点?”

“看上去应该这样,”老奎因警官有些愠怒地说,“好吧,斯安特先生,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想你也烦了,而且格兰德医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我们会去找你弟弟了解一些情况,在这之前不会再打扰你了。”

“我弟弟?”迈尔斯·斯安特痛苦地重复着。

“我们知道,根据你父亲的遗嘱,斯安特药业公司的产业在你死后将归戴维所有,就我所知,这是一个绝好的杀人动机——斯安特先生,恐怕我们得去找你弟弟了。”

这是个漆黑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当妮奇走进花园时,她弄不清已经过了多久,在黑糊糊的夜色下,周围的一切都难以分辨。妮奇摸索着找到一张竹椅正要坐下来,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妮奇尖叫了一声。

“是我,”一个声音说,过了一会儿妮奇才分辨出埃勒里的轮廓,他躺在竹椅上,一只胳膊支着脑袋。“妮奇……”

“你这傻瓜,”妮奇愠怒地说,“遇到困难你就想打退堂鼓了吗?”

“我正想着下一步行动呢,”埃勒里说,“妮奇,你看那些星星……”

“我已经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妮奇说着跌进了竹椅,“是的,又是一桩罗曼史。我让多萝西服了一粒格兰德医生给的药,总算让她睡着了,我也没忘了叮嘱哈特先生几句。我了解他那种人。打高尔夫球和对付女人都是职业选手,对股市上可就一窍不通,是个土老帽儿了。你说这里蒸笼一样的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

“看上去,”埃勒里专注地说,“才刚刚开始呢。”他指着天空,“那些星星,妮奇,看那些星星。”

“什么星星?”妮奇顺着他胳膊指的方向望去,“哦,我可没心思玩游戏!”

“我也是。”埃勒里依旧眯着眼睛望着天空,“但这个游戏是有窍门的。我躺在这儿静静心,一边等你,一边琢磨。一个人只不过准备去西港,他怎么会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这些事儿都是他干的,所以我感觉这儿的月光下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妮奇,看那屋顶……看那边。就在那个……拱形上面,那个房顶小屋。”

“那是戴维·斯安特的画室,”妮奇说,“你又想到什么事了?”

“看见那个烟囱了吗?”

“当然看见了。”

“那是什么东西在上面盘旋?”

“看上去像是一层……薄雾。”

“是烟。”

“嗯,就算是吧,”妮奇深吸一口气说,“从一个烟囱里还能看到什么呢?”

“不该有烟,妮奇。这该死的夏天来了有十天了。现在快到凌晨三点了,温度计指针标在九十一度,这会儿绝对不该有烟。”埃勒里从竹椅上站起身来,仍然伸长脖子张望着,“妮奇,有人在那上面玩火,我想马上搞清楚真相。跟我一起来好吗?”

“当然,”妮奇说,“没准屋顶上还能凉快些呢。”

几分钟后,埃勒里趴在戴维·斯安特的壁炉旁,仔细检查炉膛里还在燃烧的灰烬,像猎狗一样警觉地嗅来嗅去。这位艺术家的工作室凌乱不堪,而且燥热异常,仿佛是专门用来做热科学实验的实验室。可是埃勒里全然不顾这些,他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汗水滴在壁炉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屋顶并不凉快,不过这儿比火炉般的工作室里要强点儿。

“见鬼,是谁在这么热的天生火呢?”妮奇埋怨着,“或者干脆说,除了魔鬼,谁还会干这事儿?”

“的确是这样,”埃勒里说着,鼻子嗅嗅这儿,嗅嗅那儿,“所以说点火肯定不是为了取暖。让它自个儿烧着,烧成灰。从这些灰我们可以看出这堆奇怪的火是大约三个小时前点燃的。木头有点潮,所以燃烧得很慢。而且,炉子的阀门半关着——”

“里面有什么东西,”妮奇疲倦地说,“没印度雪茄吗?”

“没有,”埃勒里提高嗓门接着说,“但是有这个东西。”

他拎起一个东西,妮奇猛一看时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一只烧焦的人手,实际上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白色棉手套,这种手套的样式不分男女,在任何一个商场的园艺柜台都可以买到。

手套已经被烧焦了,上面有一缕一缕的黑灰,还布满了神秘的黑色斑点。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的妮奇立刻又绷紧了神经。这只手套显然是那个长夜里所发生的整个凶杀案件的物证,它的出现使这堆莫名其妙的火显得不仅愈发邪恶,而且更糟的是,显得很不合时宜。

埃勒里舔了舔上面的几块黑斑,像个美食家似地仔细品味着,最后称这些黑斑是火药粒,妮奇沮丧地点点头。

“这么说他就是戴着这只手套向他哥哥开枪的。他事先把生火的准备做好,完事后跑到这儿,用火柴把火点着,把手套扔在里面,在我们发现迈尔斯的时候就逃跑了。一个艺术家,办事能力肯定不怎么样,他至少能够看着火烧起来再走。”

“他太慌张了。”埃勒里小心翼翼地把烧着的手套拿开,“而且真是不走运。瞧这儿,妮奇。”

妮奇望过去,她所能看见的只是一些红色纸屑,凌乱地粘在壁炉一面的墙上。

“这是什么?”

“留下的罪证,妮奇。更加反常的怪事。你在这儿待一会儿,好吗?我让爸爸上来一下。”

“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下花园,”埃勒里说着,飞快地走了出去,妮奇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屋顶上。但既然他已经走了,她也就只好待在那儿,直到老警官上来。

警官一上来就开始大呼小叫,妮奇赶紧捂着耳朵走开了。她在房屋的东北角找到了埃勒里,看见他在小路上指指戳戳,手电筒在灌木丛附近照来照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在哪儿,妮奇?”埃勒里头也不抬地问。

“什么在哪儿?”

“那个滴水槽,差点把迈尔斯·斯安特砸死的那个。”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妮奇恼火地说,“我怎么知道?”

“它不是掉在这儿了吗?”

妮奇听出了奎因语调里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那个大家伙的确不在那儿。

“上次我还看到它在这儿,就在这条小路上。对,是前天。看见了吗?看没看见地上滴水槽砸下的坑?”

“看见了。”埃勒里严肃地说,然后转身进了屋。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真是热闹。埃勒里四处打听着找那个滴水槽,把所有人都吵醒了,逼着让每个人都帮着找。那东西毕竟没伤人命,他为什么非要拼命地找它呢?对此埃勒里缄口不语。哈里·哈特是被叫醒的,多萝西·斯安特则是被吵醒的,连隔壁的格兰德医生也没能幸免,尽管对他的盘问是上门进行的。最后,整栋房屋从地下室到地面到天花板每个角落都被翻腾了一遍,也没找到那个滴水槽。没人记得从头一天下午起再见过它,只有男管家那天晚些时候在路上被绊了一下,就在那个东西掉下来的地方。毕竟是管家,又不是园丁,他只不过嘟嚷着骂了几句就忙自己的事儿去了。而园丁,那个爱尔兰人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职业态度,简单地说了句“没人让我把那个东西弄走”就又上床睡觉去了。

那么,正像老奎因警官说的,它在不在那儿,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除非是没了。”埃勒里茫然地说。

“好了,埃勒里。不管是谁想置斯安特于死地都会把这该死的东西弄走,因为留下它总归是一条线索——”

“他的指纹,”妮奇的语调里又现出一丝生气。

“在石头上,妮奇?不管怎么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干吗不立刻擦掉它呢?而且,既然他用了一次手套,那就可以再用一次,这倒提醒了我一些比这失踪的天使更重要的事,有关那个想烧掉证据的失踪的弟弟。”

“维利!”老警官喊了起来。

维利警佐拖着疲惫的脚步赶来,一面用一块小手帕擦着他的大脸盘。

“你发现了什么了吗?”

“从西港警察局什么也没发现,只捞了几句臭骂。他们说最近一个月没有迹象表明戴维去过他那边的小屋。总之,他不在西港。昨晚从纽约出发到西港的火车也说不记得有他那样特征的人。格兰德中心的售票员也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我们还调查了出租汽车——”

“现在你满意了吧?”老警官转过身说,“真见鬼,埃勒里去哪儿了?”

“在迈尔斯·斯安特的书房。”妮奇说。

这时书房门开了,埃勒里走了出来。

“戴维·斯安特的确失踪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这么说他确实失踪了?”

“维利,通缉戴维·斯安特。办完这件事咱们就各自回家,冲个淋浴。找到斯安特以后我再来,就这样吧。”

“估计……”埃勒里看了一下手表,“估计得用七八个小时,爸爸。我以你的名义叫人把打捞设备中午运来,这得用点时间。”

“打捞设备?中午?”

“你想找到戴维·斯安特,是不是?”

“当然,我是想找到他!”

“中午。”

“这儿?”

埃勒里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两膝分开,手支着脑袋,像一个累极了的老太太。

“这可是道老算术题,”他说,“二加二,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一块重一百磅的大石头不见了,一个人也失踪了。这栋屋子旁边流着一条河。失踪的人,失踪的大石头,深水。戴维·斯安特被谋杀了,尸体被扔进了东河,只要港口警察局找到潜水员,把打捞设备运到这儿就行——”

他们只用了二十五分钟就把戴维·斯安特的尸体打捞出来了,而老奎因警官也压根儿就没回家。这会儿他咚咚地走进屋,压抑着怒火向大家宣布,迈尔斯·斯安特的艺术家弟弟脑袋上有一个枪眼,种种迹象表明,他被枪击的时间至少是在十二个小时之前。

“他们还在找那把枪,”警官说着扫了一眼迈尔斯的卧室,这会儿大家都被召集在这儿,“会找到的,会找到的,等找到了——”

“我看,”埃勒里说,“不用等那么久。斯安特太太,您还是坐下好吗?至于谁谋杀了戴维,又差点谋杀了你,斯安特先生,证据,我是说逻辑上的证据已经有了,我们只要把思路捋捋顺就行。还有,斯安特先生,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可以经受住下面的打击吗?这里有四个因素:没被烧完的棉手套上的火药粒;粘在壁炉墙上的红色纸屑;我们上楼时从上面房间传来的枪声;还有,当然,是日期。”

“日期。”奎因警官说。

“日期?”妮奇说。

“这几乎是最精彩的部分,”埃勒里热切地说,“夏天通常在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十天前正式开始,而戴维·斯安特打算去西港渡假的日子显然是七月四日,这没必要解释。把七月四日和火药粒、红纸屑和那一声巨响联系在一起,你就不难想到……爆竹。”

“我们到这儿的时候是半夜,妮奇,”埃勒里说,“我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告诉你屋顶工作室的火烧了大概有三个钟头,所以我们上楼时听见的那声响,妮奇,我们以为是枪声,实际上是戴维工作室壁炉里的爆竹声。又因为我们只听见一声响,所以,斯安特先生,你不可能是那会儿被枪击中的。你一定是在几分钟前中弹的。”

“那么,为什么我们没听见真正的枪声呢?”妮奇问。她知道她看上去挺恼火,“当时四周特别安静,只要有一丁点声音,哪怕是从街上传来的,我们都听得见。”

“问题的答案,我想,”奎因警官严肃地说,“马上就出来了。那把枪呢,维利?就是裹在枕头里的那把。”他的表情有所缓和,又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绅士了,“就那样吧,警佐。就那么裹着拿走吧,出去后把门关上。”

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维利警佐沉重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老警官拍了拍胳膊,四下望了一眼。

“一声爆炸故意设计得让人听到,”埃勒里轻快地说,“而在这之前的一声爆炸又故意设计得让人听不到。要达到什么目的呢?简直不可思议,那就是要让爆竹声被误以为是枪声,要造成一种错觉,你是在我们上楼的时候中弹的,斯安特先生,实际上你却是在这几分钟前就已经中弹了。伪造开枪时间只可能有一个目的:想给凶手制造一个案发时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而实际上凶手只不过在爆竹声响起来时不在案发现场。

“爆竹声响的时候谁有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呢?”埃勒里说着,脸上笑意荡漾,“你,多萝西·斯安特?不,你一个人待在船库里。你,斯安特先生——荒唐吗?不,你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你,格兰德医生——可笑吗?不,你也是一个人在你的花园里打瞌睡。就连戴维·斯安特也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待在东河的水底。

“所以,恐怕,”埃勒里说,此刻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就剩你了,哈特,真是巧啊,你正好有爆竹响时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哈特,事实上,最有可能的就是你。你那会儿正上楼,就走在我和妮奇·波特中间。一个完美的设计好的骗局。

“但是你在操作上却屡屡失误。你有两次企图对迈尔斯·斯安特下手,结果都失败了。第一次你把滴水槽弄得活动了,然后在迈尔斯·斯安特走在下面的路上时把它推下去。你选了这种方式是因为他的弟弟戴维的工作室就在屋顶,而戴维,因为财产的原因,自然会成为被怀疑对象。结果这招没奏效,这下你可要孤注一掷了。昨天是你把滴水槽藏起来了,晚上你用枪打死了戴维,把他的尸体绑在滴水槽上,沉到了河底,你想他肯定会成为一个最好的替罪羊,因为他大概永远也不会被发现。然后你到了迈尔斯·斯安特的起居室,跟他聊天,再走出去,之后立刻又走回来,用枕头包住的枪向斯安特的头部射去——你是不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斯安特太太?我想是的。可是你疏忽了,哈特,斯安特先生没有死。接下来,你就开始争分夺秒了。你把枪从其中一扇窗户扔进河里,再跑到工作室,那儿你早准备好了一只爆竹。你把手套扔进壁炉,你是戴着这只手套办妥前面的这一切的。你在事先准备好的柴禾上扔了根火柴,这堆火是早准备好要用来销赃灭迹的——然后你赶紧跑下楼在大门口接我和妮奇,等爆竹响的时候,你就铁板钉钉地有了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聪明啊,哈里,你可真聪明,但不知你是否同意我的分析?最复杂的事情到最后往往是最简单的。”

这样水火二字就从狂热的爱好者们口中逐渐流传,最后成为谚语。如果时间能够证明这一点。埃勒里将会深感欣慰,因为他一直视马库斯·塔里乌斯·西塞罗为他最为推崇的说教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