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做的头一件事与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没有丝毫的关系。他转向埃布尔·本迪戈,说:“你要让斯普林上校接管这件事吗?”他的胳膊腿伸开,把门道堵住。那些不相信的目光只能从他的肩膀上方往屋里看。

“本迪戈先生。”他碰了一下埃布尔的胳膊,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不。我的上帝呀,不。”埃布尔回过神来,“不要让警卫进去!只是……”

埃勒里把埃布尔拉进来。他把朱达拉进来;马克斯一号也跟进来。埃勒里把他父亲拉进来之后,立刻把剩下的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他再试着开门,确认门已自动锁上。

埃勒里向椅子上那个人走去。奎因警官则跪坐在卡拉身边。那兄弟俩则留在门边,挨得很近。朱达一脸疲惫,斜依在一个文件柜上。埃布尔则一直自己跟自己说着什么。

马克斯一号则完全是一副晕头转向的样子,再没有一丝恶狠狠的痕迹。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溢出很多唾沫,惊惧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椅子上静坐的人。

警官抬起头来:“她没有死。”

“那是怎么回事?”

“我猜是一时昏迷。我没有看到任何伤口和青淤。”

埃勒里拿起本迪戈大王桌上的电话。接线员刚一应声,他说:“接斯托姆博士,紧急情况。”

警官把目光从埃勒里移向椅上人。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卡拉抱起来,让她靠在打字机台后面的椅子上。他脱下外套把她裹紧,再抬高她的腿,让她的头低一些。

“斯托姆博士吗?”埃勒里说,“我是奎因。本迪戈大王刚刚中弹,射入点在胸部,靠近心脏。他还没有死。带上需要的一切——你不可能再有时间移动他了。”他挂断了电话。

“没有死!”埃布尔向前迈出一步。

“请不要碰他,本迪戈先生。斯托姆博士到这里之前我们什么也不能动。”

埃布尔脸上满是汗珠。他一个劲儿地咽口水,瞥了他弟弟朱达一眼。

那个像是刚干完重体力活儿的朱达,听说他的行刺竟然没有完全成功,现出惶惑之色。他的目光中流露出的震惊令埃勒里一时难以理解。埃勒里此刻没有精神去仔细辨认那其中的奥妙,但他确实感觉到朱达有一种手段用尽后的无奈。

“马克斯,”埃勒里碰了碰那腿一样粗的胳膊,“看住朱达。”

马克斯一号用袖子擦了擦嘴唇。他转向朱达。他的头缩进肩膀里,一步一步地向那黑瘦的小个子凑过去。

“不,马克斯,不行,”埃勒里耐心劝道,“你不能碰他。不让他靠近大王就行了。”

卡拉呻吟一声,动了动脑袋。警官开始轻拍她地面颊。

过了一会儿,他让她坐直。

她没有哭喊,刚刚都涌向头部的血液,迅速流回身体其他部位,使她的脸比刚才更显苍白。她的目光掠过桌面,看定那个弯垂着的身影。

“他没有死,本迪戈夫人,”警官说,“我们在等斯托姆博士来。现在放松。深呼吸。”这些话显然对她一点儿作用都没有。椅子上坐的那个人完全是一副死相。

传来擂门的声音。正四肤伏地窥探大铁桌子底下的埃勒里,闻声一跃而起,向门口跑去。

“我来开!”他对埃布尔·本迪戈说,“让开一些,请吧。”

他打开门。斯托姆博士侧身挤进来。走廊里站满了警卫和住在这一层的人。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张急救台,另一个人拿着一个便携式的无菌箱。但埃勒里拒绝让随行的人越过门槛。其他东西都是一件一件递进来的;埃勒里看着,警官站在门里接。

斯普林上校用胳膊肘推挤着穿过人群,同时高叫:“等一等,不要关门!”

埃勒里回头对埃布尔·本迪戈说:“最好是你亲自告诉他。”

埃布尔在埃勒里身后冲激动的上校摇摇头:“一个也不能进了,上校,一个也不能进了。”

埃勒里把面色铁青的斯普林关在门外,尽管知道门是自动上锁的,但他还是确认了一下。

“你们帮我把他放在台面上。”斯托姆博士声音除了表明他正全神贯注,没有流露出任何其他情绪,无菌箱打开,里面的全套器械都在桌面上铺开。

大家按照博士的吩咐将受伤者从椅子里抬到急救台上。他沉重的身体似乎一点活气儿都没有了。

“你看会怎么样,博士?”

斯托姆摆手让他们到一边去。他准备作皮下注射。

埃勒里从小桌边拿那把小椅子来到屋角,警官已把卡拉引到这里。她完全听凭摆布,让坐就坐下,只是目光一直不离她丈夫一动不动的身体和斯托姆博士的手指。马克斯一号看着朱达,在同一侧的另一个屋角。没有人走动。

“本迪戈夫人。”警官说。他碰了碰她,“本迪戈夫人!”

她吓了一跳。

“谁冲他开的枪?”

“我不知道。”突然,她开始哭起来,但并没有用手捂住脸。那双手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哭声停止了。

“那么,谁进过这个房间,本迪戈夫人?”埃勒里问道。

“没有人。”

埃布尔在房间里收拾文件——斯托姆在往桌面上放他的东西时曾把桌面上的纸张划拉到地板上。为一个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利用它们的人把那些密文件一一收起,这机械的动作本身多少有些令人伤感……一个忠实的好仆人会认为任何情况下屋里都应该是井然有序的。埃布尔把文件整理清楚,把它们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柜子里,然后再锁上。他似乎很愿意有点儿事做。

“没有人从门前过吗,本迪戈夫人?”埃勒四下打量,目光中带着悔恨和歉疚。

“没有,奎因先生。”

“也没人进去?”

“没有。”

“有电话打进来吗?”

“没有。”

“你和你丈夫也没有往外打吗?”

“没有。”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打扰。”

“只有一次。”

“什么时候?”埃勒里的目光立刻收回来。

“午夜前几分钟,奎因先生,当你打门的时候。”

“噢,是的。”埃勒里失望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你肯定吗?”

“是的。”

“埃勒里,”他父亲耐心地说,“整个过程我们都在。埃布尔和我一直在门外……”

埃勒里的目光再次开始在屋内搜寻:“然后发生了什么,本迪戈夫人?”

“那可怕的一切我都记得,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卡拉再次瞥一眼抢救台,很快闭上眼睛,“凯恩关上门后回到他的桌前,立刻又着手处理他的文件。我在另一张桌旁,给他拟一份报告。我背对着门,门上有表,但我看不到……时间很紧……”——她的声音拖长。他们等着——“我当时正在做的事情必须集中精神。我几乎把那件事忘了。接着,我记得报时的钟声响起……”

“报时钟?”埃勒里的目光落在嵌入墙里时钟上,“它会响吗?”

“是的。每过一个小时响一次。我抬头看。钟刚响,时钟指在12点上。我又想起了那件事。”

“这时发生了什么?”埃勒里集中起全部注意力等着她说下去。

“我回过头来看凯恩,想知道时钟报时会不会也让他想起了那件事。”卡拉睁开双眼;她再次向抢救台望去,那个穿白大褂的矮个子正俯身忙着。她很快又接着说下去,“可她仍沉浸在工作中。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快点儿把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噢,他会有恐惧感吗,哪怕是一丝一毫?没有?他挽着袖子坐在那里,正往一份机密报告的边角上批注。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哪件事?”

“他被杀了。受伤了。”

“怎么会?”警官叫起来。

“等一下,爸。报时钟仍在响吗,本迪戈夫人?”

“是的。你问怎么会?我不知道。前一刻他还忙在那里写,眨眼之间他的身体……砰然一颤,像受到重击,向后仰去。我看见一个……我看见一个洞,一个黑洞,在他的胸部,红色的血迹扩散开来……”她的嘴徒然地张开阖上。

“不,我没事……只要我能帮点儿忙……我当时还是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我离座向他跟前冲去,我没想什么,只想把他抱住……发生得太突然,我没意识到这是死亡——只觉得他需要帮助……我伸手去够他,这就是我记得的一切,直到奎因警官再把我唤醒。我想必是在伸出手的一刹那晕了过去。”

“仔细听我说,本迪戈夫人。”埃勒里向她俯下身去,他的鼻子几乎碰上她的脸,“我要你回答之前想一想,我要的是绝对精确的事实。尔在听吗?”

“是的,”她抬起头望着埃勒里。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

“你没有照我的要求先想一想。”埃勒里轻柔地说,“你现在的心里一定很乱,当时又是一大堆事情同时发生……想一想,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你坐着,面朝着你丈夫,他坐在桌子后面,他正在写着什么。接着他的身体一颤,向后仰,衬衫上出现了黑洞和殷红的血迹。他显然是被击中了。有人朝他开了枪。身体的那一颤没有伴随什么声音吗?任何声音吗?任何声音?也许那声音并不大。也许像是什么摔碎了,砰的一声?也许只是铁器相碰的声音,叮的一声?有吗?”

“我还不记得有什么声音。”

“当时你闻到什么气味没有,本迪戈夫人?像什么东西烧着了。”

她摇摇头:“就算真有东西烧着了,当时我也闻不到。”

“烟,”警官说,“有没有看到烟,本迪戈夫人?”

“没有。”

“可这怎么可能呢!”

埃勒里把手放在他父亲的胳膊上制止他说下去:“如果这屋里除了你和你丈夫还有人的话,你当然看得见。但是,会不会有人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藏在这里呢?”

“可那是不可能的。”警官不耐烦地说。埃勒里再次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我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卡拉茫然道,“我曾经回头去看表,如果他藏在我后面我会看到的。这屋里也无处藏人,你们也看见的。另外,如果有人的话他是怎么进来的?”她摇摇头,“我是理解不了。我只能把看到的情况讲出来。”

埃勒里直起身来。他的父亲的左手腕与自己的左手腕凑到一起。

——他们的表走得一致。

两人同时又朝门上方的时钟望去。

——三者完全同步。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困惑不已。埃勒里已经把朱达在他书房里的表现对他父亲讲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过会面对如此荒诞的事实。而卡拉的一番证言更加重了事情的荒诞程度。

就在同一时刻,朱达确实拿着他那支没有子弹的手枪,瞄准他的哥哥所在的方位,隔着两堵厚墙的站满人的走廊,扣动了板机……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尽管人、墙和紧锁的大门都实实在在地存在,本迪戈大王却不容怀疑的胸中一枪,向后倒去!

朱达说话了:“我要喝酒。让他放开我的手。我需要喝一杯。”

埃布尔说,“我来看着他,马克斯。”

马克斯松了手。朱达离开他呆的角落,扭歪着脸揉揉自己的胳膊。马克斯还跟在他后面。

“我看你得再等一会儿,”埃勒里很快走过来说,“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朱达从他身边走过。在一个文件柜前停住,舔舔嘴唇,头前倾着一边想一边找。然后他发现了目标,拉开一扇柜门。被他拉出来的一个铁抽屉没有任何响动,但他的喉咙里却发出得意的欢呼声。他伸手过去,拿出一瓶塞贡扎克上等陈酿白兰地。他又开始在衣袋里摸索。

“我倒忘了,”埃勒里冷冷地说,“你的脑子里有一张藏宝图,朱达。你可以随处取用的。”

“我的刀!你拿去了!”朱达的手猛一抽搐。

“我来为你打开。”埃勒里拿出朱达的小刀。他割去瓶口的印花和封蜡 ,再用刀上附带的起子把瓶塞拔出。

朱达接过酒瓶开始嘴对嘴地喝起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肿起的面颊又有了些血色。

“够了,朱达——不要再灌了!”他弟弟埃布尔说。

朱达放下酒瓶。他的目光仍然迷离,但迷离中已经又有了些光亮。他将酒瓶平举:“有谁要来点儿吗?”他心情舒畅地问道。

见没人理睬,他走回原来的角落席地而卧。又呷了一口后,他把酒瓶放在身边的地板上。

“看,哪儿都很干净。”朱达说,“各位先生怒我不恭。各请随意吧。”

“朱达,”埃勒里的语气是客客气气的,“谁朝大王开的这一枪?”

“我,”朱达说,“你看着我扣动板机的。”他突然坐了起来,单薄的双臂抱住自己的双膝。就这么抱膝而坐。

“朱达!”埃布尔严厉地喝斥道。

“我说过要在午夜时分杀了他,我说到做到。”朱达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

“他没有死。”奎因警官俯视着他。

朱达仍然在摇晃:“那是具体的细节问题。”从他那把手一摆的动作看,也不知他想表达怎样一种情绪,“原则上是一样的。”他的手又放在了酒瓶上。他举起瓶子,又开始往喉咙里灌。

别人都走开了,只有马克斯一号留在他身边,保持一个随时可以掐住他喉咙的距离,朱达满不在乎。

斯托姆博士说,“我们的伟人会活下来的。什么叫罪恶的子弹,你们想看看吗?”他说话时没有停止工作,同时伸出一只手。奎因警官从那只手上接过一团血污的药棉,里面有一颗弹头。

当埃布尔和卡拉快步来到桌前向急救台上的人望去时,埃勒里也赶快凑上去。卡拉把头转开,不去看那团棉纱。

“退后,退后。”斯托姆博士说,他正在解止血绷带,“你们都是带菌者——无一例外。只有我不是。伟大的斯托姆——空前绝后的动手术的内科医生!就是神医科斯特再世,他也得拜我为师。”

“可他还没有恢复知觉。”埃布尔轻声说。

“当然,埃布尔。我并没有说他能立刻从床上蹦起来拿大顶。我们的这位皇帝,他也是侥幸逃脱,但他仍是一个重伤的皇帝。但他能挺过去,他会挺过去的。智慧的战神也该歇歇啦。过一会儿我就把他转到病房去。埃布尔!还有你,奎因先生。你们在这里嗅什么呢?”

“我要看看他们伤口。”埃勒里说。

“哦,在它该在的地方。以前没见过枪伤,你是在真空里办案的吗?”粗壮矮小的医生手底的动作飞快。

“这确实是一个创口,对吧?”埃勒里说着俯下身去捡起那件衬衣。斯托姆博士把它从大王身上割下来,“没有火药灼迹。”

“噢,向后退!”

“完好无损。”奎因警官说。父子俩一起看着他手上那团棉纱里的弹头,“一丁点儿变形都没有。你找见弹壳了吗,埃勒里?”

“没有。”埃勒里说。

“如果它是从一支自动手枪中射出的,弹壳应该在这里。”

“是这样,”埃勒里说,“但是没有。”

警官把弹头裹进棉纱中,到打字桌前拉开抽屉,找到一个没用过的信封。他把那块棉纱团塞进信封里,封好口,再把信封装进胸前的兜里。

“咱们到那边去谈。”他小声说。

他们来到没有人角落。埃勒里把身体靠进屋角里,他父亲则背对着屋里的人。

“就是这么怪。”警官说,“好吧,聪明的脑瓜儿,咱们还是把这看成是高智商的人在做怪而不是什么乡巴佬玩的鬼把戏。”

“说下去,”埃勒里,“这怪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确认这是人为作怪,”他父亲小声说,“根本不是什么奇迹发生。这一点你牢记在心不要动摇。朱达说是他枪击大王,那是他撒的酒谎。我不知道他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即便他的话全都是可信的,唯独这句话例外。就是有人对你发毒誓你也不要相信斯托姆博士从大王胸膛里取出的这颗弹头来自他的房间。它曾在大王的胸膛里,斯托姆从大王的胸膛里取出来——我亲眼所见,他可不是魔术大师胡迪尼。确实是他挖出来的。这意味着这发子弹确实是发射它的那支枪的弹夹里的一粒。问题是,谁的枪?哪支枪?从哪里射出的?”

埃勒里什么也没说。警官心情烦乱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梳理自己的胡须。

“不是朱达的,我的儿子。至少可以肯定不是朱达在零点前后握在手上的那一支。按照你的说法,那支枪是空的——你自己亲手卸下子弹并放在了我手上。朱达另外没有子弹——你几次搜查了他的房间——就算他有,你在零点前几秒钟仔细看过那支瓦尔特,它还是空的。你说,你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枪。板机扣动有咔嗒一声,没有子弹射出。也不可能有。那是朱达·本迪戈先生自己的问题。应该到精神病医院去解决。”

“接着说。”埃勒里静静地听着。

“所以,射出子弹的是另一支枪。从什么地方射出的呢?从机要室外面吗?让咱们弄清楚。这房间有两英尺厚的加固墙。开枪前现凿孔吗?孔在哪儿?反正我没看见,尽管过一会儿我们要作一次彻底的检查,但你我都清楚,不会找到这样一个洞的。怎么操作,一天24小时都有警卫?门呢,不但关着而且还加了锁,还是钢铁的。除了锁孔再无缝隙,而那个小孔又窄又小,不足以让一颗子弹穿过;另外,门里的锁也会把它挡住。没有窗户。没有横档或过梁。没有窥孔。大王自己亲口说,没有秘密的地道、内室以及诸如此类的设施。空调设备么,走的是天花板上面的管道。那些斯普林上校说能够‘呼吸’的特别设计的金属雕梁,你看——它等于是一个坚固的罩子,在那里打洞更是痴心妄想。还有,那里的角度也不对。”

“你的结论是……?”

“唯有一个结论说得通。那一枪是从屋内射出的。那么谁在这屋内呢?本迪戈大王和他的妻子——你看到他的衬衣上没有任何火药灼迹,不是吗?”

埃勒里从他父亲的肩膀头望着卡拉·本迪戈。

“当然了,”警官小声说,“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是的。”埃勒里说,“但你告诉我:枪在哪儿?”

“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它在这里。”

“但我都查找过了,爸。”

“还不够,”他父亲严格地说,“不是这么个查找法儿,还远远不够……不,不在她。她穿的衣服里能藏下一支枪吗?另外,从我把她扶向椅边到我把她从短暂的昏迷中弄醒,我确认了这一点。我一点儿不想对别人的妻子无礼,但我又能怎么做呢?枪在这屋里,埃勒里。它应该在这里。没有离开过。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它。咱们开始吧。”

“好的。”埃勒里说着离开了墙角,“开始。”

可他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们在屋里找了三遍,第三遍他们各自负责几块地方,一厘米一厘米地过。从埃布尔那里得到钥匙,他们把每个抽屉都检查一遍。文件柜也一个个地打开,生怕漏掉一个隐蔽的机关暗道。每张桌子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包括桌腿之间的空档。埃勒里上到柜顶,把每一英寸的墙面都摸到。在柜顶上加把椅子,绕着四壁检查了靠近天花板的金属雕梁。他特别小心地查看了时钟。他们确认了文件柜是不能移动的,它们永久性地固定在墙上。他们把桌旁的两把椅子搬开,把电话机拆散,打字机也被掀开盖。甚至连躺着一个没有知觉的人的抢救台以及午夜过后进屋的斯托姆博士的所有东西,他们都没有放过。

——没有枪,没有弹壳。

“在他们其中哪个人的身上。”警官咬着牙说。他提高声音说,“我们要进行一次搜身。每个人都不例外。抱歉,本迪戈夫人,也包括你,我要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头发散放下来……你可以自我安慰说,你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喝不到早晨第一杯咖啡的老朽。不然的话,你就命令我们立刻打住——立刻决定吧。”

埃布尔·本迪戈平静地说:“我要知道结果。从我开始吧,警官。”

埃勒里查的是朱达、斯托姆博士和抢救台上的那个人。

埃勒里把最多的时间都放在后者身上。他甚至没有忽略绷带的缝隙。其他人由警官负责。斯托姆博士像好斗的矮脚鸡围着埃勒里扑腾。

“小心点儿,噢,你这白痴——不能那样!如果他死了,好小子,你就是凶手。我才不在乎谁有枪没枪呢!”

警官张口结舌。埃勒里脸都扭歪了。四片嘴唇里说不出半句话。

埃布尔开始来回踱步。

卡拉站在抢救台边,她头发散乱,有装无束,只是用指尖轻触她丈夫大理石一般冰凉的手,不时地拢拢他的头发。朱达在角落里安静地喝他的酒,他那迷离的目光里又一点儿光亮都不见了。马克斯一号宽厚的肩膀也耷拉下去。

斯托姆博士又在准备再一次注射。

奎因父子站在一边,看着。

看得出来,埃布尔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他踱步时总是盯着朱达看,显然在控制着不常有的情绪爆发,可这控制太难。终于,他控制不住了。

他跳过去抓住朱达的衣领。这攻击来得如此突然,朱达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提溜起来,可他没忘了顺手抓住他的酒瓶,他的牙齿露了出来,一瞬间,埃勒里有种可怕的感觉,这个人在笑。

“你这个醉鬼恶魔,”埃布尔从牙缝间挤出他要说的话,“你是怎么干的?我知道你的脑袋里想什么——你那病态的,令人厌恶的脑袋。我们一直都太放纵你。你早就在恨我们。你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你是怎么干的?”

朱达把酒瓶往自己嘴边送,由于脖子被勒住,他的眼睛暴突向上翻起。埃布尔夺过酒瓶:“今晚你再也别想多喝——别想,我早就受不了啦!你真以为干了这件事还能逍遥自在吗?你以为大王再站起来时还能饶过你?”

朱达嘴里咯咯作响。他哥哥把他推向墙边的柜子。朱达倒在地板上,抬起头。

他确实在笑。

每个人离开房间之前被再次搜身。斯托姆博士、本迪戈大王仍然没有知觉地躺在台上、东倒西歪的朱达、马克斯一号、卡拉、埃布尔……

警官搜身,埃勒里一个一个地放行,再做手脚已不可能。警官也对要搬出去的设备作了最后一次检查。

——还是没有枪。没有弹壳。

“我不能理解,”准备最后一个离去的埃布尔说,“我必须得到结果。我哥哥会要求这样做……我给你们两位先生全权。我会交代给斯普林上校,凡是与此事有关的一切,他和他的全部保安力量都将服从你们的命令。”他瞥了一眼手中的酒瓶,嘴唇绷得更紧,“别担心朱达。我不会让他再有机会伤害任何人了。”

他走出去后,埃勒里还是确认了一下门已锁上。然后他转过身来:“奎因警官,我想……”

“真滑稽,”他父亲讥讽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现在开始真正时搜查。”埃勒里说。

45分钟后他们隔着本迪戈大王的桌子相对而立。

“不在这里,”埃勒里说。

“不可能,”他父亲说,“不可能!”

“大王怎么被击中的?从屋外吗?”

“不可能!”

“从这屋里吗?”

“不可能!”

“不可能,”埃勒里点点头,“不可能从屋里也不可能从屋外——这屋里又肯定没有枪。”

警官沉默。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说:“我们自己。”

“什么?”

“搜查你自己,爸!”

他们自我搜查。

他们彼此搜查。

——没枪。没弹壳。

埃勒里抬起右脚,故意踢了一下本迪戈大王的桌子。

“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关上机要室的门,埃勒里最后一次确认它已锁上——毫无疑问是锁上了。

不见斯普林上校的影子。显然他宁愿缺席移交权力。

“上尉!”

警卫官跑过来说:“是的,长官。”

“我需要封条和蜡。”

“是,长官。”

等他把东西拿来,埃勒里把蜡点燃,让熔蜡滚在门锁上堆成厚厚的一团。等了一会儿,他把自己戒指上的私章直接按在蜡团上。

“门前日夜设岗,三小时一换。蜡封不得触动。如果我发现蜡封破损……”

“是、长官!”

“这里的警卫室还有一把开机要室门的备用钥匙吧?给我拿来。”

他们沿着走廊下去,等着钥匙。这时机要室门口已经有了一名警卫。

“你那里有另外两把钥匙,对吧?爸?”

警官点点头。埃勒里把第三把钥匙也交给他。警官仔细地把它放进裤兜里。

“我们最好还是去睡一会儿。”

警官走向电梯。然后又停住了,他回过头去:“你还不来吗?”

埃勒里站在原地没动。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

“这又怎么啦?”警官不满地说着,又往回走。

“斯托姆博士从大王胸中取出的那颗弹头”,埃勒里慢慢说,“你看口径是多大的?”

“小口径。大概点25的吧。”

“对,”埃勒里说,“朱达的枪就是点25口径的。”

“噢,睡觉去吧。”警官说着就要转身。

但埃勒里抓住了他的胳膊:“我也知道这样想是荒唐的。”他叫道。

“埃勒里……”他父亲话未说完。

“我要去查一下。”

“真要命!”警官吃力地跟上他。

朱达的房门口也有一名警卫。他看到奎因父子敬了个礼。

“谁把你安排在这里?”警官问。

“埃布尔·本迪戈先生,长官。他本人的命令。”

“朱达·本迪戈在里面吗?”

“是的,长官。”

埃勒里进去。警官进去后先进了朱达卧室的门。这里面鼾声如雷。警官把灯打开,见朱达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大张着嘴。屋里的气味不好闻,警官感到一阵恶心。

他把灯拉灭,退出来时把门关上。

“拿到了吗?”

那支小巧的瓦尔特正在埃勒里手上。它一直就在桌子上,朱达在午夜时表演完奇迹谋杀后,是埃勒里把它扔在桌上的。

“怎样么?你在看什么?”

埃勒里把它倒到另一只手上继续看。

在朱达桌后的小地毯上有一个子弹壳。

警官朝它扑过去,同时从衣袋里掏出埃勒里午夜时从朱达的瓦尔特中卸下来并交他保管的子弹中的一粒。

“正是这种口径子弹的弹壳。一样的!”

“他没有开火,”埃勒里说,“枪根本没响过。在他施魔法的整个过程里,也没有弹壳蹦出。枪膛里是空的。我跟你谈过。这是个把戏,同一个把戏的一部分。”

“咱们再看看枪!”

埃勒里把枪递给他父亲。警官眯眼细看:镶着象牙的枪把,三角形的缺损。他摇了摇头。

“真是荒唐透顶,”埃勒里说,“你觉得咱们上床睡觉之前还应该干点儿什么吗?”

警官麻木地点了点头。

他们默默地离开了房间,警官拿枪,埃勒里则捏着那粒弹壳。警官还特意按了按胸前衣袋里的信封,里面装着从本迪戈大王身体中取出的包在棉纱团里的弹头。

在警卫室门口,埃勒里对值班军官说:“我要一位能开快车的司机,把你们这里的弹道学专家,不管他在哪儿,从床上叫起来,直接送到弹道实验室,十分钟后奎因警官和我在那里与他碰头!”

他们压根儿不知道这位弹道学家的名字,事后也再难回忆起他的长相。他们一头雾水地在实验室里共同度过了这个噩梦般的工作夜的最后一段。在那一个半小时里,奎因警官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是一间他见过的最棒的弹道学实验室。后来,他否认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不管是在黑处还是在亮处,他并没有真的看到什么。埃勒里何尝不是这样,尽管记忆的那部分功能已处于瘫痪状态,仅剩的一点儿精力也只够放在一件事情上。

神经上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他们围着弹道学家打转,不错眼珠地看着他摆弄弹壳、子弹和枪——实射比较,涂刷薄层,氨化处理,显微放大——他们带着愤怒、妒忌和希望的情绪看着他,生怕他也耍把戏,加入更多的魔法进去,他们像产房外面的准爸爸那样下死劲地抽烟,甚至为自己举止的失常而笑起来。

精神上的压力太大了。

他们亲眼看到了结果。已经无需专家把他的发现加以归纳,那都是些很专业性细节——撞针斑,发射和退壳的连动杆,枪门走动的转痕。所有的一切都和那粒从朱达书房的地毯上捡起的弹壳联系在一起。他们把那颗差点儿致命的弹头与对比实验的弹头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研究,眼睁睁地看着两者纹丝不差地吻合成一体。

他们坚持用摄影手段印证一下现有的结果,这个要求也得到了满足,结果也摆在了显微镜下,他们看了又看,反复比较、讨论、争执,该做的一切都做过之后,他们面前出现的已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结论:斯托姆博士从本迪戈大王胸膛里取出的弹头,确实是隔着两堵不可能穿透的墙和站满身强力壮者的走廊,从朱达·本迪戈手握的那支瞄准他哥哥的空枪里射出的。

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