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褐二衬衣已在楼下大厅里等他们。埃勒里故意挺直腰板从保安人员的面前走过。可是,那三名保安连看都没看他们。

褐衬衣说:“这边走。”而蓝衬衣已把外出的门为他们打开了。

到了户外,父子二人深深舒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西沉,那边的天空既像草莓又像紫铜,五光十色。一辆写有公关内务部缩写字母的黑色小轿车正停在大楼入口处,车身不长,但里面坚固耐用。蓝衬衣亲自驾车,褐衬衣则在后座中间坐下,把父子二人隔开。

父子谁都不想谈话。都透过各自一边的车窗欣赏外面的景色。他们曾在伯克希尔山宁静的峡谷和山坡上沿着北美印第安人的足迹旅行过,平地上的高楼大厦都在脚下,但眼前的这些浮游植被就像刚才的所见所闻一样,确实是此生头一回领略。

“谁在发号施令?”埃勒里问道。

“我们送你们到住处,奎因先生。”褐衬衣说,“埃布尔先生安排一切。”

“我们有多大的行动自由呢?”

“你们是临时二级待遇,先生。”

“什么意思?”警官吃惊地问道。

“你们可以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先生,除了那些标着禁止入内字样的设施。”

“从我们看到的情况看,这还是挺危险的。岛上的人又不认识我们。”

“该认识的都认识。”蓝衬衣坐在驾驶位上非常肯定地说。

警官的表情说明他不相信。

此时,车已开进一片树木茂密的地区。要不是到处都有飘扬的旗帜闪现,他们还以为这是原始森林呢。

“这是为了美吗?”埃勒里疑惑地问。

“卡拉喜欢这样。”褐衬衣说。

“本迪戈夫人吗?”警官仔细观察那些树木,但又不想让褐衬衣注意这一点。

“大王的王后。”埃勒里说。

他也有所觉察,但他和父亲一样也装出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林木间有伪装起来的高射炮群。是大炮,像海岸防空部队用的那种型号。大概整片林区都布满了炮阵,而这丛林本身,埃勒里心想,是真是假还难说呢。

他们就这么突然地到了本迪戈大王的家。

可这个家他们只看到一丁点儿,因为它几乎被高低错落的乔木和灌木淹没了。地貌是被故意弄得凌乱不堪的。

有些树比建筑还高,个别粗壮的枝杈几乎触及窗面。甚至高一些塔形楼房也是如此,站在地上看它们似乎高耸入云,但要从空中看,它们融于一片绿色之中。

还是为了保密。当初的计划大概已经考虑了伪装的问题,但把岛租下来的时候,为什么本迪戈没有把这些树木和灌木清除呢?他是担心有人会把这宝贵的大洋中心的锚地从他手中夺去吗?“

这座住宅楼和办公楼一样只有四层,但它的占地面积要大些。紧挨着房前的部分是个庭院,草木不是胡生乱长的。即使高大的乔木不是有规则地栽种的,但由于树冠彼此相接,形成天然的顶棚,把车道掩盖起来。一大一小两座楼房比肩而立。埃勒里怀疑,这仍然是出于前后呼应的需要。褐衬衣作为两个人中的发言人证实了这一点并解释了这奇特的建筑布局。原来它是仿照办公楼规划的,只不过办公楼有八条手臂,而住宅楼是五条。

他们在大厅受到穿号衣的仆役们的接待。那种黑金两色的制服在这里稍有不同:短裤和袜子在膝盖处会合。警官看得目瞪口呆。

至少在这里,着装在追求实用方面略有些灵活性。家具要现代得多,而且墙上也有了中世纪法国或瑞典的装饰性的挂毯,还有几幅新老大师的画作,新的多半是抽象派。

厅里的一切都是大的,厅本身就有三层楼高;这里那里的也能看到一两件古典的物件——比如那些传统的油画——似乎主持家政的人还是希望在这个新环境里多少有些古色古香的气息。

一位侍者模样的人引领他们从五扇门中的一扇进入侧楼中的一座,刚进走廊,蓝衬衣已经把电梯门打开。眨眼之间他们已到了二层。走出电梯,踏着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地毯来到一扇门前。门是打开的,门道里站着一个秃顶的男人,身穿翼领黑套装,本来就不高的他在高墙的衬托下更显得异常矮小。他在行鞠躬礼。

“这是专门照料你们的仆人。”褐衬衣说,“你们的任何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先生们,只要告诉这个人,他会立刻办。”

“优等服务生,对吧?”埃勒里探问道。

“不,先生,”仆人操着英国口音回答,“中等水平。我的名字是琼斯。”

“说的好,琼斯。晚餐有着礼服的礼仪吗?”

“不,先生。”仆人说,“除了个别情况,就餐场合没有到那种程度。深色的套装,打个活结领带即可。”

“他们会欣赏到我的棕色工作服并且会喜欢它的。”警官说。

“是的,是的,爸。”埃勒里抚慰地说,“喂,琼斯,你要去哪儿?”

“去给你们的浴缸放水,先生。”琼斯说着,悄声地消失了。

奎因父子再转过身来,发现褐、蓝二衬衣已肩并肩地走出老远。

“喂,等等!”警官叫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

可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了。

他们的起居室几乎可以说是一间大沙龙,两间卧室不但宽敞而且天花板很高,床上带有华盖,家具看上去都是有年头儿的。至少,装潢是传统风格的——古代王朝的宫廷样式,路易十四的杜伊勒利宫里的任何一间套房中那些零七八碎的花头,都这里学到了。还好,埃勒里放心地发现,这种仿古的势头没有波及卫生设备;可当他看到电话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镶嵌木做成的小柜子里,柜体的表面有金色的贝壳龟甲之类的雕刻,用白色合金做成的涡卷饰,路易十四时代流行的花体字时,不禁哑然失笑。

警官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带着敌意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审视着他们被置于其中的奢华和铺张;最后,他把极度的不满全集中在目光里投向垂手而立的仆人,后者正等着帮他们宽衣解带。为避免火爆场面的出现,埃勒里让琼斯到门口去呆一会儿。

洗过澡,修过面,从衣箱里取出干净衣服换上,他们开始等待。没有别的事可做,想找张报纸看也没有,装帧豪华的皮面书都是18世纪的著作,而且不是法文就是拉丁文。

从窗口向外望,除了树叶什么也看不到。警官花了些时间把整个套房搜寻了一遍,试图找到隐蔽的窃听器,一开始他比较肯定,这类东西多半是安置在起居室的某处;可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活儿不是消遣,于是又开始冒火了。

“真可气,这玩的是什么拖延把戏?想怎么样,在这里等死烂掉吗?我要下楼去了,埃勒里!”

“咱们还是等等,爸。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想把咱们饿走!”

而埃勒里正皱着眉头盯着手上夹着的一支香烟出神。

“我在想把咱们带到岛上来的原因。”

警官一惊。

“按照埃布尔的说法,他雇我们调查几封从邮路来的恐吓信。邮件都是通过本迪戈的飞机从大陆送来的,这应该是无疑问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先从大陆查起。可为什么埃布尔却要咱们在岛上调查呢?

“因为他相信那些信就发自本岛!”

“对。有人偷偷把信插进邮袋或己经分拣过的信堆中,可能是住处的,也可能是办公室的。”埃勒里把香烟头儿扔进一个价值大概相当于他全部银行存款的罗亚尔·塞夫勒瓷盘中,“什么人呢?办事员?秘书?仆人?警卫?工厂工人?卖苦力的?如果是这类角色,总理大臣根本没必要特地跑到纽约,还造访华盛顿,聘请外人来过问此事。这工作完全可以由斯普林上校负责的部门在两小时内办妥。”

“所以,只能得出什么结论呢……”埃勒里抬眼望着父亲,“是更大些的角色,爸。”

但警官摇了摇头:“如果这那样,本迪戈更不可能叫外人来介入。”

“是这样。”

“是这样?可你刚才说……”

“我是说了,但可能说对了,也可能说错了。我也没有把握。事实上,”埃勒里烦躁地又点上一支香烟,“我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这时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埃勒里探身去接时,差点儿没把他父亲撞倒。是埃布尔·本迪戈平静的声音,说他非常抱歉,但他的兄王今晚要处理一些麻烦事,从他以往的经验来判断,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最后,埃布尔用略带鼻音的声音探问,他们父子是否在意独自用餐……

“当然不在意,本迪戈先生,但我们更急于展开调查。”

“最好等明天。”那边用一种医生安慰心焦的病人的语调说。

“那我们就在屋里等着听你的电话吗?”

“噢,不,奎因先生,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随时都可以找到你们的。”也许是为了遮掩最后这句话中不经意带出的凌人盛气,总理大臣急忙说了一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晚饭是在他们的套间里开的。一位用膳总管和三位仆人,在自称是住宅厨师长的冷眼旁观下,把饭菜从保温设备中一样一样地送上,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这顿饭像是在坟墓里吃的,奎因父子也没心思偶尔活跃一下气氛。他们一言不发地吃着,吃下去后就再也想不起吃下去的是什么,只记得很丰富,很干净,很有法国味道,而且还很讲究视觉效果。

再后来,因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静坐无趣,所以,干脆上床睡觉。

转天早晨没有接到埃布尔·本迪戈的通知,电话也没打来。所以早餐后,埃勒里决定在住宅区转一转。

而警官的火气有增无减:“我要了解一下他们想让我跑多远的路。你推侧一下这里的皇家车库在什么地方?”

“车库?”

“我要借一辆车。”

他出去了,就那么绷着脸,埃勒里直到下午就再没见到他。

埃勒里独自在有五个侧楼的建筑中巡行。认地方就用去了他半天时间。这确实是在认地方,他倒是想多认识几个人,但行程中一个本迪戈家族的人也没碰到,有数的几个穿号衣的仆人和地位不太高的管理人员都奇怪地对他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

他只被挡了一次驾,那是在主楼的顶层。这里有穿制服的武装警卫,他们中的小头目非常有礼貌地不予通融。

“这里是家庭成员个人的起居处,先生。除非有特别许可不能入内。”

“噢,当然,我不会贸然闯入什么人的浴室,但从埃布尔·本迪戈先生处得知,我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我没有接到命令说准许你到这一层来,奎因先生。”

所以埃勒里只得乖乖地又回到下面。

他参观了贵宾厅、大舞厅、沙龙、接待室、纪念品珍藏室、画廊、厨房、酒窖、仆人们的住处,储物间甚至盥洗室。

用橡木和真皮装成的图书室里有不下两万卷藏书,全都用黑色的高级摩洛哥皮包上封面,盖着两球一冠的标志,盾徽本身是金色的。这么多原封皮已经缺失的珍本书整整齐齐地排到在一起,令埃勒里展惊不已。他抽出来翻看的几本基本上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快到晌午的时候,埃勒里信步走进音乐沙龙,这里面的大舞台能容下一支交响乐队。舞台中央是一架金光闪闪的大三角钢琴。想知道这件最大的乐器音准不准,埃勒里登上舞台,打开钢琴的键盘盖,在中音c上按了一下。回答他的是咣当当一声响,根本不是这种乐器应该发出的声响。

他又试了一下中音区的和弦。这次引发的一连串丁零当啷的乱响令他确信,这已不是钢琴本身的问题,他掀开了整个盖子。

六个密封的玻璃瓶,大小形状完全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琴褪与琴弦之间。

他好奇地拿起其中一瓶。钟形,颈长,深绿色,根本看不透。古旧的商标上用法文写着:塞贡扎克 V.S.O.P.白兰地,瓶口封得非常严实,用手是打不开的,其余的五瓶一样。埃勒里不禁叹了口气。他还从没品尝法国白兰地产的最特陈酿这种口福,理由再简单不过:塞贡扎克的最特陈酿非常昂贵,差不多50美元一瓶——不管哪里的酒吧差不多都是这个价。他把这沉甸甸的瓶子重新放回本应发出悦耳乐声的地方,满怀崇敬地阖上琴。

将这六瓶陈酿白兰地藏在一架大三角钢琴里的人是个酒鬼。从监察官私下里透露的情报看,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朱达就是一个酒鬼。似乎有理由认为这就是朱达·本迪戈的藏酒处。这件事也从侧面说明本迪戈家族成员对音乐所抱的态度,就像对图书室里的书一样,埃勒里并不太吃惊。

朱达·本迪戈显然对他哥哥的大葡萄园并不太感兴趣。

除非塞贡扎克这个牌子也已纳入无所不在的大王名下……

关于这一点,埃勒里是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有了音乐沙龙的这个发现之后,埃勒里看哪儿都可疑。

一个酒鬼有一处藏酒就可能在两处或三处藏酒。他可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怀疑的地方都发现了最优陈酿的酒瓶。健身房里七瓶,100英尺长的室内游泳池附近四瓶。埃勒里在弹子房和保龄球室都有发现。棋牌室里也有。当他一个人在阳台上进餐时,以为这里不会有了,可最后在左脚踩着的一个插旗杆的石磁里还是发现了那熟悉的钟形玻璃瓶。

下午他在住宅楼附近转了转,仍然是所到之处都能见证朱达·本迪戈深藏浅贮的本领高超。在能工巧匠们仿照天然池塘建造的室外游泳池周围发现了八瓶,但埃勒里不敢肯定这就是全部。他觉得马厩的可能性不大——那里人多眼杂——于是从里面牵出一匹阿拉伯马,在马道骑上,向低洼处的树丛里走去,在高头大马上可以看清高处的枝杈。

这里还有一条满是鲤鱼的溪流,骑在马上看不出什么;但埃勒里怀疑,如果他穿上齐腰的防水裤下去到处摸摸,石缝之间恐怕会有所发现的。

“我没想把它们全找出来。”到晚上他在起居室里对父亲说,“朱达身边想必带着一张分布图,打x的就是埋藏地点。这里有一个特别喜欢他的白兰地的人。”

“你还查获了几个酒瓶,”他父亲说,“我这一天可就惨喽。”

“怎么呢?”

“说起来,我不过是开着车在岛上乱转一气。这不是旅游观光者常做的事吗?”可他说话的语气却一点儿兴致都没有。然后,警官动作夸张地从外的内口袋中取出几张卷在一起的纸,冲他儿子摆了摆。

“我得承认,”——他儿子眼睛看着那几张纸说——“这次被动的休假也开始让我厌烦了。”——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几张纸——“你看咱们的调查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看到的情况看,开始不了了。”

“岛上的情况怎么样,爸?”埃勒里尽量不出声地打开纸卷。上面画的都是工业设施的草图,有简有繁。

“与国内工业发达地区没有什么差别。工厂、住宅、学校、道路、卡车、飞机、人……”警官在图上指指点点。

埃勒里频频点头:“是哪种工厂?”

“我猜,大部是兵工厂。见鬼,我也不能肯定。好多地方标有禁止入内字样,还有武装警卫,电网、高墙、铁栅之类。靠近都不可能。”

有几张草图上画的工厂样子很怪,规模看上去不小。

“碰到什么有趣的人吗?”埃勒里指着这几张图问道。

“只有斯普林上校的那些手下人。干活儿的人似乎都不太友好。或者他们是羞见生人吧。根本不容我了解情况。”警官用摇头和耸肩作为补充回答。埃勒里则皱着眉头细看草图。

“得啦,儿子,我想我该到里面那个大理石围成的湖里泡一泡了,泡舒服了,还可以扎几个猛子。”警官站起身来,把他的作品收了回去。

“我自己还要用呢。”

他父亲把图纸塞进衣服里面,埃勒里知道除非发生搜身检查这样的事情,这几张草图在交给华盛顿方面之前再也不会离开它们现在的藏身处了。

当晚,他们终于走过了那道金色的幕墙。

奇迹是伴随一张纸片发生的。这张纸片装在一个用紫色的丝绒做成的四方封套里,由一个小腿肌肉过于发达的男仆毕恭敬地奉上,警官看着男仆弯腰退下时心想,除了描写英国贵族生活的电影,眼下到哪儿还能找到这种卑躬屈膝的人呢。点头哈腰者已说明了信的内容,但他们还是打开了封套,信笺上方有镌版印制的书写字母,与封套的颜色相同,行文也是用的紫色墨水,是女人的笔迹,却也显出几分男性的硬朗。请理查德·奎因警官暨埃勒里·奎因先生出席于晚7时在本迪戈家族的私人住宅区举行的鸡尾酒会和晚宴。着装随意。签名是卡拉·本迪戈。这就是信的大概内容。随笔写到她从小叔子埃布尔·本迪戈处听到不少关于奎因父子的情况,她高兴地期待着与他们会面,末了还不忘致上歉意——这在埃勒里看来完全是画蛇添足——为了“迟到今日才得以安排”。

请柬尚未读完,他们的仆人出现了,带来两套双排扣的套装,配有乌黑怪亮的鞋子,崭新的黑丝袜,式样保守的蓝色丝领带。埃勒里把人打发走,可以说是把他推出去的,在警官的喝斥声发出之前。

“可以试试,爸。也许它们不合身,那你就有不穿的理由了。”

可它们非常合身,甚至鞋也不大不小。

“这下好啦,机灵鬼。”警官气哼哼地说,“但我在学校受的教育告诉我,如果你的客人想展示他们的背心裤权的话,做主人的也得脱。这些人到底自以为是什么人?”

就这样,差5分钟7点,埃勒里身着他最好的深灰色套装,而警官本人则在琼斯拿来的那套华服锦衣的拘束下,离开他们的起居室,向楼上开拔。

顶楼的警卫已换了一茬儿。他们的指挥官比白天的那位年轻了一些,他接过卡拉·本迪戈的请柬端详了许久。然后才退后半步,举手行礼。奎因父子进得门去,心里产生一种腻烦的感觉,也许他们该脱下鞋来肚皮贴地爬着走。

“那小头目会被除名的。”埃勒里小声嘀咕道。

“嗯?”他父亲神情紧张地问。

“如果咱们告发他。他没有让咱们印手印。”

他们走进的是楼的接持室,这里有黑铁或石质的女神雕像,巨大的水晶吊灯,大部分家具是意大利巴罗克风格的。两扇高门都是打开的,门两旁站立的侍者像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一位长得很精神的男仆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弯着腰为他们引路,一直把他们带到门前。

“奎因警官和埃勒里·奎因先生。”

“就当是来和本迪戈家族的人斗斗嘴。”埃勒里小声说着,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一位美得像银幕上的女明星似的妇人正掠过水磨石地板向他们快步走来。她美得带些虚幻,即便是彩色印片也难以恰当地再现她雪白的肌肤和牙齿、火红的头发和浓绿的眼睛。如果允许艺术夸张的话,似乎可以这样说,就是成心找别扭的人,在她惊人的艳丽面前也会变得心平气和。

可能是因为她穿的是袒露肩项的晚宴裙装,给人一种坦诚的亲切感。嫩绿色的晚装在膝盖处呈喇叭状展开,像一个花盘。如果不考虑她的肤色,她不像北欧人,埃勒里的判断依据的是心里的感觉,她让人想起威尼西亚、圣马科、亚得里亚海或热那亚的女人。在她走过来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埃勒里从她的身形上看到的是俗世的一切,从脸上看到的是教养的血流,从步态中则读出某种气派和高贵。一位泰坦女神。天生的王后。

“晚上好。”她高声说着,与他们一一握手。她的声音同样富于色彩,这是一种活泼的女低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南欧尾音。她并不像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这是埃勒里的新发现。30出头?

“能接待你们二位我是多么高兴呀,你们已经能原谅我的怠慢了吧?”

“看到你之后,夫人,”奎因警官真诚地说,“我把一切都忘了。”

“真是宽宏大量!”她笑了,笑容很浅,“还有你呢,奎因先生。”

“没有补充。”埃勒里说。现在他又看出一点别的来——阳光大海般的眼眸里似有一个深洞,一块阴冷地带。

“我一直都非常爱听美国男人的恭维话,因为话里没有什么难懂的意思。”她出声地笑着引领他们走过房间。

本迪戈大王站在比他还高的意大利式大理石壁炉旁,默默地听着他弟弟埃布尔与另外三个男人交谈。本迪戈岛的这位君主看上去精神焕发,而埃勒里明白他肯定刚刚忙过长长的一个工作日。弄臣马克斯一号正在一张桌旁吃着餐前薄饼。在大嚼大咽的同时他也不忘偶尔抬眼望一下他的主人,像狗那样。

在大王对面的一张休闲椅上,摊手摊脚地坐着一个男人,他肤色略黑,衣服也不平整。那张气色很差的脸上不能说没有一点灵气,但颜色灰暗的八字胡须给人一种阴沉甚至可以说是阴险的感觉。这张脸很特别,前额高且宽,鼻子尖而钩,面颊像是发育不全似的。在他的肘旁已经有一个钟形的深绿色酒瓶,一个小口的大肚酒杯正被他挤在两手间搓动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然而,从那深陷进去的眼眶里,他正带着明确无误的戒备神情,盯着埃勒里看。

大王本人拿出足够的礼貌对他们表示欢迎,可他马上又拉着埃布尔到一边去了,还是卡拉·本迪戈把他们父子介绍给其他人。安乐椅上坐的那个男人正是朱达·本迪戈,本迪戈兄弟中的老二;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双手搓动着大肚酒杯,只是死劲儿地盯着他们。他并没有喝醉,也不好说粗暴无礼就是本迪戈家的遗传特色。

反正,当他们必须加入壁炉边那伙人的谈话中时,埃勒里觉得松了口气。

三人中那个矮小粗壮者已经谢顶,从他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中看不出他的兴趣所在,似乎除了眼前直观到的东西就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了。女主人介绍说他是斯托姆博士,岛上的卫生局局长,她丈夫的私人医生,就住在本楼内。所以,当埃勒里听说第二个人,即那个像猫一样微笑着的肤色黝黑的瘦高个也是这家的长期住户时,也就不那么吃惊了。他的姓名是伊曼纽尔·皮博迪,他是本迪戈大王的首席法律顾问。这伙人中的第三个像得了重病的榄橄球运动员,年轻,金发,宽肩,苍白,面容呈极度劳累状。

“阿克斯特博士,”卡拉·本迪戈说,“我们都很少见到这个年轻人;今天是难得的荣幸。他在岛那边鼓捣那些危险的小原子,快把自己埋葬在实验室里了。”

“鼓捣什么?”奎因警官问道。

“本迪戈夫人一直认为阿克斯特博士是20世纪的炼金术士。”律师皮博迪说,面带微笑,“一个物理学家当然免不了要接触小原子,可那并没有什么危险,对不对,阿克斯特博士?”

“说那是危险的,博士。”卡拉闹着玩似的说。可她瞥了律师一眼。埃勒里感觉那一瞥里好像有某种憎恶。

“只是在做试验时。”皮博迪固执己见,“比如老是摆弄某种未知的东西。”

“我们不能说点儿别的吗?”阿克斯特博士建议。他说话时带着很强的斯堪的纳维亚口音,语调比他的外貌还年轻。

“本迪戈夫人的眼睛。”埃勒里提议,“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话题。”

众人大笑,等到埃勒里和警官的手上都有了鸡尾酒,皮博迪开始讲过去在英国进行的一次刑事审判的故事,庭审过程中就是一个女人眼睛的颜色救了被告一命。而埃勒里心里想的是,不知他父亲反应过来没有,这个说话毫无幽默感、带着斯堪的纳维亚口音的疲惫的年轻人,是当今世界最著名的核物理学家之一。他还觉察到伊曼纽尔·皮博迪试图掩饰阿克斯特在本迪戈岛上所从事工作的性质,而结果只能更唤起别人的注意。在当晚以后的时间,阿克斯特一直言行谨慎,极力淡化自己的存在,埃勒里也没再理他。

卡拉·本迪戈也没再提起他。

饭菜奢华,筵席似乎永远也结束不了似的。他们是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进餐,这里更是金碧辉煌,侍候他们的仆人多得数不请。一道菜一样酒,端上来又撤下去,好几道菜上来时盘子上还燃烧着蓝蓝的火苗。所以,整个的盛筵过程倒像是中世纪的一次火炬游行。

伊曼纽尔·皮博迪和矮胖短小的斯托姆博士唱对台戏,你讲一段可怖的刑事罪案,我讲一节外科手术般的黄色绯闻。位居末席的马克斯一号是最投入的听家,眼睛里一会儿闪出阴森的凶光,一会儿又色迷迷地眨个不停,想要纵声狂笑时就安排在两次吞咽之间,这样,什么也不耽误。马克斯一号把餐巾戴在脖子上,甩开腮帮子大吃时总是用双肘将菜盘固定住,只有一次,因为斯托姆的描述实在是太生动了,他用一个胳膊肘猛顶埃勒里的肋骨。

令奎因父子失望的是,他们谁也没能坐在本迪戈大王或卡拉·本迪戈身边。警官被夹在过于健谈的律师和淫邪的小个子卫生局长之间,而埃勒里则成对角地坐在不苟言笑的物理学家阿克斯特和马克斯一号之间——父亲插不上话,儿子一边被拒之于千里之外,另一边的肋骨还要防备遭受重击。这种安排是有意为之,埃勒里心里情楚,这里的一切都不会是偶然发生的。

因为律师和医生的话大部分都是对着奎因父子说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机会与本迪戈夫妇搭上话。卡拉在长桌的尽头跟埃布尔低声说话,偶尔也提高声音讲一两个字或浅浅一笑,像是在表达某种歉意。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本迪戈大王只是在听。只有一次,他突然转过头来,埃勒里发现男主人的黑眼睛正逗趣地看着她。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要耐心,超码要做出耐心的样子来。

这真是个奇怪的宴会,充满紧张和神秘的潜流,似乎只有朱达·本迪戈完全置身事外。这个瘦弱的人在他哥哥的左侧进入一种旁若无人的境界:马克斯一号的吃相嚼声(马克斯一号坐在朱达与埃勒里之间),斯托姆的浪言谑语,皮博迪关于法庭的奇闻漫谈,甚至包括他面前的美味佳肴,一切都在他的感官范围以内,但一切又都不在他的七情六欲之中……他的所有注意力只够得到餐碟旁的那瓶塞贡扎克的上等陈酿。没有仆人动那瓶酒,埃勒里注意到了,朱达一直在自斟自饮。整个晚上他都喝得很慢,但也喝得很扎实。

大部分时间他眼盯着伊曼纽尔·皮博迪头顶上的某个点。

侍者送上来的东西他只动过最后那一样:黑咖啡,而且还兑上了白兰地。头一瓶喝干后,侍者立刻又开一瓶,放在他的手边。

这顿晚餐吃了三个小时;到10点45分的时候,本迪戈大王做了个微小的动作,皮博迪马上在几秒钟之内结束了他的故事。埃勒里像绝处逢生的人一样,真想为此大声道谢。坐在桌对面的父亲面色苍白,虚汗直冒,完全是精疲力竭的模样。

那低沉宏亮的声音对奎因父子说:“先生们,我必须为埃布尔和我道声失陪了。我们今晚还有事情要办。我有理由表示遗憾,因为我还期待着听听你们的冒险故事呢。”

那你为什么还命令皮博迪和斯托姆霸占所有的谈话时间呢?埃勒里心想。

“不过,本迪戈夫人仍然会继续招待你们的。”

他没有等卡拉说一句:我很乐意,亲爱的,就已把椅子推开站了起来。埃布尔,斯托姆博士,皮博迪,还有阿克斯特博士也立刻站了起来。埃布尔跟着他高大的哥哥从一扇门走了出去,医生、律师、物理学者则走的是另一扇门。奎因父子看着他们离去,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也该动一动。完全可以说这顿长长晚餐只是一出大戏中的一幕,每个人都扮演一个角色,帷幕一落就下场,想怎么卸妆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埃勒里在为卡拉·本迪戈拉椅子的时候,目光越过她光滑的红头发与他父亲对视了一下。

三个小时里,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场,但没有一句话触及到让奎因父子上岛的原因。

“我们可以走了吗,先生们?”

本迪戈大王的妻子扶住了两人的胳膊。

到门口,埃勒里回头望去。

杯盘狼藉的桌子两旁坐着马克斯一号和朱达·本迪戈。

那位前摔跤手只顾往自己嘴里塞食物,而那位沉默的本迪戈兄弟,带着专注的神情用一只仍然很稳的手给自己又满满地斟了一杯白兰地上等陈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