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黑布被拿掉,父子二人发现他们与褐衬衣和蓝衬衣一起站在大飞机旁边,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机场。

日正中天,阳光炫目,令他们连连眨眼。

埃布尔·本迪戈身边有个矮个子的男人在和他说话。

矮个子身后有一队高个子的士兵立正站立。矮个子肩平膀阔粗腰身,穿着黑金两色的漂亮军服。他戴的黑帽子上有一个由金球和王冠串连起来的徽章,帽舌上方还印着PRPD(公关内务部)四个字母。这位叼着一支棕色雪茄烟的官员不时转头朝奎因父子这边瞥上两眼,让人想起好斗的鱼。

当他摇头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这动作对他来说太困难了。

看样子他说来说去也没说通,不想再说了,厌烦了,面露无奈之色。而总理大臣倒说起来不停了。

他们面对的是一座加伪装网的办公楼。穿黑金两色套装的男人走进一座有玻璃幕墙的控制塔。一拨一拨的地勤人员在十几个机库里进进出出,那些建筑也加了伪装网。有的飞机被拖走,跑道上有救护车在疾驶,满载货物的卡车穿梭般来去,全都被漆成黑金两色相间。一架非常大的货机刚刚升空。

由高大的树木组成的屏障环绕机场,把这里与岛的其余部分隔开。植物属于亚热带的种类,看上去很像把扎在水里的加勒比植物。埃勒里从没在回归线以北的地区看到过这样的天空。这些景物应该出现在南方水域。

他最奇怪的感觉是,此地的一切都来自异域他乡。周围的所有人都像是美国人,从机场的建筑就看得出来,讲究实际效用与先锋的美国设计思想——建筑大师弗兰克·劳埃法·顿特的创作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密不可分地结合。但唯有天空是异样的,还有钢铁一般的军纪氛围,使得千人一面,与美国本土的异彩纷呈大异其趣。

然后是那面旗帜,双扬在塔楼旗杆上。它和埃勒里以前见过的旗帜都不一样,底色金黑,一对串连着的金球上面是一顶金色的王冠。这样的旗帜让他感觉不舒服,于是把目光移开了。正好与他父亲的目光接触。看得出来他刚才也在注意那面旗帜。

彼此无话,因为蓝揭二衬衣非常警惕地站在他们身边,也因为除了怀疑和问题,再没什么可以相互沟通的,让人不舒服的话不说也罢。

总理大臣终于说完了,那个穿着华贵制服的矮粗的男人挥手让那队士兵走开。一声令下,他们转身向办公楼方向齐步走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本迪戈在随从人员的陪伴下走过来。埃勒里感觉到,二衬衣挺直身体,立正站好。但他们的敬礼不是对埃布尔·本迪戈的,对的是那个粗胖的小个子男人。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本迪戈说,可他没有解释原因,“这位是我们公关内务部的负责人,斯普林上校。你们似乎应该彼此见见。”

奎因父子客气了一下。

“我尽我所能,先生们,”斯普林上校说,伸过来一只软沓沓的白手。他的目光仍然是冷冰冰的。整张脸像是被水浸泡过的,白中泛绿,全无弹性,淹死的人脸也不过如此吧。

“我们更没问题,上校,”埃勒里问道,“也可以尽我们所能喽?”

那双冷眼盯着他看。

“我是说,你的公关内务部似乎更偏重军事方面,我们将受到什么样的约束?”

“约束?”斯普林上校问。

“是这样,上校,你很清楚,”奎因警官说,“这样的事说不准会牵涉到哪儿。我想知道我们有多大的活动空间?”

“要多大有多大,”上校的白手一挥,“只要有理由。”

“某些特定设施,”埃布尔·本迪戈说,“不得擅入,先生们。如果你们被挡驾,那一定是有理由的,希望能谅解。”

“你们会被挡驾的。”上校面带微笑地说,“你们直接去总部机关吗,埃布尔先生?”

“是的。我们失陪了,上校。”

小个子官员动作夸张地把雪茄烟头扔在地上,再用靴跟踩烂。然后,他再次面露微笑,用他那柔软的手指碰了碰帽沿,疾速转身离去。

蓝褐二衬衣迅速跟上。

“不可多得的人,”总理大臣说道,“先生们。”

奎因父子转身,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已悄声地停在他们身旁,一个身着号衣的侍者手扶打开的车门正挺身恭候。

车前门上镶着一个金色的浮雕,两个连接着的金球托着一顶重重的王冠。

这是一块标志性的盾徽。

当车驶出树障后,奎因父子将半个岛屿的景致尽收眼底,原来这个机场是在一块高地上。

他们立刻明白了,这个岛为什么会被选择做搬迁政府的隐蔽地。它的形状像一个中心鼓起一块的碗。相当于碗沿儿的海岸线由陡直的峭壁构成,且有茂密的树木,这样,从海上看不到置身岛中才能目睹的人迹或构筑物。碗中心的突起地带,也就是机场所在地,与海岸线上林木覆盖的峭壁基本上一样高。位于中央的机场与边沿的峭壁之间是呈尖底状的斜坡,从海上看不到这里,所有的建筑也都耸立在此。

所见惊心。这是一个大岛,所谓的山谷很开阔,目力所及,楼房林立。大部分看上去像工厂,有的面积很大,见不到烟囱;也有办公楼,在相当于山脚的谷底坐落着一些小房子和状似兵营的建筑物,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是工人的住家。小房子里住的是低层行政管理人员,在岛的另一部分,他说,正在建造使用面积更大的独院式住宅,提供给高层管理人员和科研人员以及他们的家人。

“家人?”警官叫道,“你是说你们这里还有家庭主妇和孩子?”

“当然,”总理大臣微笑着回答,“我们给雇员提供一种正常舒适的生活环境。我们有学校、医院、娱乐场所、体育场——美国的现代社区有的这里都有,只不过拥挤一些。空间是我们最严重的问题。”

埃勒里心里写出一个希特勒常挂在嘴边的德文单词:Lebensraum(生活空间)。

“还有食物、衣服、连环画,”奎因警官气力不够似的说,“你不是要告诉我说,这一切你们都生产吧!”

“是的,如果能有地方我们一定会的。所需一切是由我们的船队,主要是飞机运来。”

“你们发现飞机比船更实用吧?”埃勒里问道。

“可以这么说,使用港口设施有问题。我们宁愿保持海岸线原本的样子,尽量显得更自然一些——”

“现在正经有港口了,埃勒里!”警官说。

“对不起。”本迪戈说着,突然严厉起来。他探身向前,压低声音对司机说了些什么。他们这辆正沿着林木边缘内侧疾驶的车立刻拐入一个岔口,向谷底插去。可埃勒里还是及时地从林木的缝隙中瞥了一眼,看到海湾中靠近岸边的地方似有一艘战舰狭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司机的脸色都变了。他和侍者比刚才坐得更直一些。

“我们并没有看清什么,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只是一艘重型巡洋舰。是你海军舰艇中的一艘吧?”

“我哥哥的游艇,本迪戈号。”总理大臣轻描淡写地说。

奎因警官又用他那锐利的眼睛向谷底望去:“驾快艇可以治我的关节痛。”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这些食物和其他物品,本迪戈先生,你怎么分发。是由你掌握吗?你用什么来支付你雇用的人们?”

“这里的银行发行购物券,警官,这里的商家和岛上的个人都认。”

“要是有人辞职或被解雇,他带着本迪戈的购物券走吗?”埃勒里问道。

“我们很少有人走,奎因先生,”总理大臣说,“当然,如果某位雇员应该离开,他的购物券可以换成在他本国流通的货币。”

“我想你的员工没必要组织工会吧?”

“怎么会没有呢,奎因先生,有的,而且种类很多。”

“但是没有罢工。”

“罢工?”本迪戈吃惊了,“我们的雇员怎么会罢工呢?他们领高薪,居住条件也好,物质享受都有,他们的孩子也受到很好的关照……”

“我想知道,”奎因警官把目光收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为你们工作的人都来自哪里,本迪戈先生?”

“各地都有我们的招聘办事处。”

“也包括征兵办事处吧?”埃勒里轻声说。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的士兵们,本迪戈先生。他们是士兵,不是吗?”

“噢,不。制服只是为了方便。我们的保安人员不是……”埃布尔·本迪戈探身向前,举于示意,“总部办公室到了。”

他再次微笑,埃勒里也知道,暂时得不到更多的情报了。

整个总部办公楼像一辆不小心开进树丛中的车,被树木和滋木丛紧抱着。屋顶涂粉厚厚的保护色。这样一来,从天空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八座楼像轮辐一样以主楼为中心依次排开。埃布尔·本迪戈解释说,那几座相当于车辐条的楼是供高级指挥官使用的,作为中心的全楼是乡政管理中心。而中心楼也不过高四层,周围的楼更要矮一层,所以,还是中间高过四周。

不远处,埃勒里注意到有几座塔型建筑物,树林中间似有玻璃的闪光。从那向外延伸的势头看,占地面积不小。

他问那是什么地方?

“住所。”总理大臣回答,“我看我们得抓紧点儿时间了,先生们。我们比预定时间迟到得太多了。”

父子俩跟在他后面,仍然是惊奇于所看到的一切。他们在两座斜楼的接合部进入总部大楼,经过一扇小得令人吃惊的门,发现自己己置身于一个以黑色大理石为主调的环形大厅。走廊以此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每个走廊的入口都有一名武装的警卫。能看到办公室的门一个接一个地向走廊深处排开,彼此没有任何差别。

大厅中央,顶天立地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柱体。柱脚上有一扇门,埃勒里猜测那是电梯间。门前一个金属岗亭,三个身穿制服的男人站在那里,他们短上衣的领子上有四个金色的大写字母: PRPD.埃布尔·本迪戈径直走到岗亭前。出乎奎因父子意料,他向二名保安人员中间的那位伸出了右手。后者动作奇快地给总理大臣的拇指做了个印记,同时他右手边的那名保安则从面前的一堆卡片箱中抽出一张状似x光片的薄片,放入桌面上放着的一架小机器里,总理大臣的指纹已被输入。中间的那位通过目镜仔细看着。那架机器显然是把刚取到的指模与档案件中存放的进行重合对比,如有差异,一目了然。过一会儿,奎因父子也照此来过,不同的是,他们还多做了一项姓名登记。

“指纹卡片很快就出来,”本迪戈说,“它们先要输入中央数据库。没有人能不通过指纹核对就进入这座大楼内部,即使是我的王兄也不例外。”

“可这些人肯定是认识你和你哥的!”奎因警官深表不解。

“有了规则就没有例外,警官。否则要规则何用?请进吧,先生们。”

这是自动电梯,上升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他们已被引入一间看上去很奇怪的接待室。

它的形状像一块被咬下去一口的馅饼,咬掉的这块边缘实际上是被电梯升降井占去了。过后他们才发现,大楼的这一层被一分为三,这间接待室是其中最狭小的一部分。

本迪戈大王的办公室占据这层楼面的半圆。第三间屋子供大王的私人秘书使用。电梯有三扇门,每间屋子都有一扇。

接待室的外墙都是带凹槽的玻璃砖。显然没有窗户,但室内空气凉爽清新。

屋里没有什么装饰物。几把实用的皮面扶手椅,一张六英尺见方的紫铜色方桌,还有一套小巧的黑色桌椅,再没别的了。一盏灯也没有——有两面墙本身是发光的……照片、花瓶或鲜花什么的也一概没有。地板是由黑金两色的弹性材料铺的,没有地毯。甚至连给人以安慰的人声都听不见,在这间奇怪的接待室里没有接待员招呼他们,隔音效果如此之好,15米以外发出的声音就再也听不到了。

埃布尔·本迪戈说:“我哥哥此刻脱不开身。”——埃勒里无从想象他是怎么知道的,除非他对这位最高统治者的日程表了如指掌——“还得要……”本迪戈看了一眼手表,“23分钟。二位先生可随意。桌上有香烟和雪茄,如果想来点儿提神的饮料请到那边的壁柜中去取。恕我失陪。我还要去参加这个刚开始的会议。一旦大王有空儿了,我会回来叫你们。”

这屋里的两面直墙上各有一个常见的球形门把手。埃布尔打开他左手那扇门,闪身进去,没等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看清里面有什么,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相对而视。

“终于,”埃勒里说,“就剩下咱们俩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爸?”

“不知道在哪儿?”

“不知道什么在哪儿?”

“耳朵。某种听人说话的装置。如果这是那位要人让来访者等待的地方,你想他会放过听听他们真实想法的机会吗?埃勒里,何妨说说你最深刻的观感?”

“不可思议。”

警官不自在地坐进一张黑色的扶手椅里。

埃勒里信步走到电梯的门前。和在大厅里那一扇一样。把他们送上来之后,仓间己回落到大厅,上升的指示灯早已关闭。有一定弧度的门面与墙体的弧度完全吻合,找到两者的缝隙所在用了他好半天时间。

“要想打开它得有核动力的开罐器才行。”埃勒里又走到右边墙上那扇门,“不知它通向什么地方?”

“大概是外面的办公室。”

埃勒里试了试,它是锁着的:“不知他那49个秘书是不是也穿制服?”

“我对大王本人则更感兴趣。他的穿戴该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标志呢?”

“这里没有人相信周围的人。”埃勒里抱怨道。他现在已经走到左边那面墙上的门前。

“最好不要去动。”他父亲建议道,“它也许是开着的。”

“才没那么幸运呢。”埃勒里说对了,他们眼看着埃布尔匆匆走进的这扇通本迪戈大王办公室的门锁得更牢,“我们被密封罐装了,像两条倒霉的凤尾鱼。”

警官并没有被逗笑:“我们现在已远离八十七大街,儿子。”

“要坚强,老爸。”俏皮话甚至对说话者本人也不奏效。

埃勒里仔细看那张小黑桌子。重金属材料,是固定在地面上的。那把空的转椅也是金属的,正对着柱形电梯通道墙面。

“我奇怪接待员为什么不在。”

“也许去了厨所。”

“我怀疑本迪戈法典会不会把上洗手间也列为玩忽职守罪。另外,”埃勒里试着拉了拉几个抽屉,“桌子也上了锁。不,有一个抽屉没锁。”这是靠底下的一个。

他父亲先是盯着他看,然后往椅背一倒:“有什么?”

“小巧的录音装置。”埃勒里把腰弯得更低,“我看是一种很新的型号。不知它是不是……”咔嗒一声!然后是嗡响。埃勒里轻吹一声口哨,“你看这会不会和大人物的办公室连着?”

警官从扶手椅上跳起来:“当心,儿子!”

“他想录下私人谈话。遗憾的是我们没机会反过来把那边正在进行的谈话录下来……”

“……太过激动了,部长先生。坐下。”

他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平易的声音。奎因父子吓了一跳。但屋里除了他们俩并没有别人。

“那个机器。”警官用耳语的音量说,“埃勒里,你动了什么?”

“这是一机两用的。”——说话声没有了,但嗡响仍在继续——“既可以录音,也可以同步放音,只要按这里——你说的东西就是这个!你没把手指按在这个键上。”

那个平易的男声正在大笑。是那种大人物的笑法。像在屋子里刮旋风。

“……不是发火的时候,部长先生。埃布尔,给部长先生搬把椅子。”

“是的,大王。”这是埃布尔的声音。

“前头谈话的是本迪戈老大。”警官悄声说。

“你好些了吗”那平易的声音是顽皮的。

“谢谢。”这个声音带有很重的南美口音,正在极力控制一种强烈的怒气,“这很难让人保持平静,我亲爱的先生,当一个人半夜三更在自己家里遭绑架,被一架非法闯入的外国飞机带出自己的国家的时候!”

“但这次谈话需要绝对保密,部长先生,我很遗憾给您带来不便。”

“遗憾!别拿我开玩笑。这是劫持,你们必须非常清楚,我可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国际事件,完全有可能引来对你们政府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政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声调仍然是顽皮逗趣的,但已开始加进了几分威严。

“我可不会被吓到!”外国口音已经是在喊叫了,“我非常清楚你们追求的是什么,本迪戈大王先生。我们好不容易得到旧政权的秘密档案。我带着莫大的荣耀感在其中担任国防部长的新政府绝不会那么好说话,我向你保证!在艾尔总统根据5月14日的国家资源法案的授权下,我们肯定会没收圭瑞拉工厂,我们不会与博迪根军火公司或你手下的任何分支机构做交易,先生!”

接待员桌子里的机器爆发一声轰响。

“摔什么东西呢,是那位陛下。”奎因警官悄声说。

“但愿不是国防部长先生。”

“你这不可理喻的食蚁动物。”这是一声怒吼。

“食蚁动物?”外国口音尖叫起来,“你出言不逊!出口伤人!我要求立刻飞回祖玛成。”

“坐下!你以为我真喜欢跟你在这里废唾沫……”吼叫声停止。然后,那个有力的声音不耐烦地说,“怎么了埃布尔。什么事?”

长时间的沉默。

“大概是在好言相劝吧。”埃勒里说,“要不就是埃布尔递了条子。”

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又笑了。再谈话时声调已和缓下来。

“原谅我失态,先生,相信我,尽管你们的政府对我们心存芥蒂,可我还是充满敬意的。但是,部长先生,不管意见多么对立,都是可以协商的。”

“不可能。”愤怒声音的强度略有降低。

“咱们这是私下里的真诚对话,部长先生,只是咱们之间的事情,欲意下如何?”

“没什么好谈的了!”这时只剩下气愤。

“你看,埃布尔,看来咱们是自寻烦恼。”

埃布尔说了些什么,这边听不到。

“部长先生,有些事你还不太明白……让我来问你:革命期间,你的前任是不是曾经想使用快艇来着?”

“那艘快艇救了那个卖国贼的命。”外国口音的语气很重,“正因为有她才小命得保。”

“噢,是的。你想必对她心仪很久了吧,先生——你对快艇运动的热情尽人皆知。她完全可以说是一艘120英尺的诗,像我弟弟朱达说的那样。这说法不错。”

“她是很美。”国防部长的语气中充满渴望,带着失去情人似的忧伤,“没能及时阻止她落入那猪猡之手真是怪事……可是,大王先生,我得靠你安排……”

“她的妹妹归你了。”

一阵沉默。

“她和姐姐一模一样,部长先生,但她的设计师告诉我说这艘妹妹艇速度更快。速度是一艘船不可忽视的素质之一。先生,这一点你的前任充分认识到了。谁说没准呢?你们国家的政局又总是这样那样动荡……”

“先生,你贿赂我。”国防部长愤愤难平地说。但这似乎并没有真地令他吃惊。他的语调说明他有点儿动心,“我谢谢你的礼物,本迪戈大王先生,但我以蔑视的态度予以拒绝。我希望现在就走。”

“真行。”警官深吸一口气,“他要得手了。”

“一番争执之后。”埃勒里做个鬼脸,“埃布尔又叫停了。休庭密商,放这位先生走还是把他扣住?”

“来了!”

“礼物?”这次的语气更加意味深长,“谁说送礼了,部长先生?我心里想的完全是合理合法的事。”

“合法……”

“我准备报价售出。”

被困扰的男人纵声大笑:“也许是九五折吧,看在咱们是如此真诚的朋友的份上,是吗,先生?真是荒唐。我根本不是什么富人……”

“我肯定你付得起,部长先生。”

“我肯定我付不起!”

“你没有25美元吗?”

接下来的这阵沉默可真够长的。

“他顶不住了。”警官说。

“我承认,本迪戈先生。”外国口音说。这是他第一次声平气和,“这会是一个我难易忽视的协议。我会出25美元买下你时游艇。”

“下星期五我的代理人将在祖马城与你联络,带着需要让你签字的销售契约和其他文件。不用说,其他文件对按期交货也同样重要。”

“明白。”外国口音稍微停顿,又和和气气地接着说,“对大海的热爱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是世代相传的,我有一个儿子在海军,本迪戈先生,他也是酷爱快艇的人。其他文件也不困难,如果你在卖给我一艘80英尺的阿塔兰特N型,我想应该是刚下水的,那就更没问题了。如果我的儿子拥有这么一件宝贝的活,会让他成为一个幸福的年轻人。当然,买价是一样的。”

“你对做生意还是挺敏感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轻轻说。

“我也希望能永远敏感下去,我的朋友。”

“你关照一下,埃布尔。”

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这种敏感招人烦。”本迪戈大王吼道,“往这个吸血鬼身上下本钱值吗?埃布尔。”

“他在祖马政权中还算是个聪明人,也有一定势力。”

“最好是这样!下一个是谁?”

“是标着16的那个案卷。”

“那只家雀吗?我以为已经落实了,埃布尔。”

“还没有。”

“当今世界上小骗子太多了,但问题是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大骗子!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历史付出更高的代价——却丝毫也改变不了什么。让他进来吧。”

暂时又静下来,埃勒里说:“负责送往迎来的就得一大帮人。我看通陛下办公室的电梯不会只有一台。肯定还有。”

“闭嘴。”他父亲说着又竖起耳朵来。

本迪戈大王热情地说:“快请进,先生。”

一个献媚的声音用法语说了些什么,但是一听就知道此人不是以法语为母语的,所以听起怪可笑的,不过他马上就改用英语了:“咱们还是免去那些没有什么意思的客套你们想要什么?”

“几份签了字的合同,先生。”

“可我这里没有。”

“你答应过的。”

“那是在你提价之前,本迪戈先生。在我们国家我是个跑腿办事的角色,不是拍板的。”

“这是你个人的决定吗?”这回他们听到的是一种沉闷的声音。

“不。是全体阁僚的。”

“这么说是你失手了?部长先生。”

“我一直没能说服我的同事。”

“你所依据的东西完全不对。”

“你也没有向我提供合适的。你报得价那么高,令他们望而却步。新的税收简直……”

那个沉闷的声音绷紧了:“这是托词,你有什么解释?”

献媚的声音软下来:“我必须知难而退,有别的选择。这太冒脸了,以这么高的价位与博迪根签约,我们非下台不可。反对党……”

“我们来说实际的,部长先生。”本迪戈大王的声音突然出现,“我们了解你对你们国家权力集团具有的影响力。我们能承认有风险,你说说什么价能接受吧?”

“我希望能结束这次谈活,请送我飞回去。”

“真见鬼!……”

埃布尔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埃布尔?”

又是兄弟间的一阵窃窃私语。然后是一阵大笑。

“当然可以。但临走前,部长先生,我能不能仔细欣赏下你佩戴的那枚别针?”

“这个吗?”那个欧洲人的声音吃了一惊,“当然没问题,本迪戈先生。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我收集别针。你一进来它就抓住了我的视线……真美!”

“这只是用黄金和珐琅做的一枚国徽。你对他的注意让我感到荣幸。”

“部长先生,你很了解收集者是怎样一种人——有一种身不由己的癖好。我一定要把它纳入我的收藏。”

“那我将在本周内给您送上一枚。在首都的商店中随处可见。”

“不不不,我就要你这一个,先生。”

“我很高兴把它做礼物送给你。”

“我订的规矩从不收礼,请准许我从你那里将其买下。”

“这怎么好意思,先生,不过是个小玩意……”

“250万美元如何?”

“250……”声音噎住了。

“以随便你签的任何姓名转账到纽约银行,方便吗?”

奎因父子大眼瞪小眼。

好长时间以后,部长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好吧,我……愿意出售。”

“你来办,埃布尔。谢谢你能来,部长先生。我相信,通过重新审时度势,你会找到某种方法劝说你那些同胞,不用使你的国家作出太大时牺牲就能挺过世界历史上的这一危机。”

“先生给我的是新的力量,使我的说服力大增。”外国人的声音里混杂着自嘲、自卑和自厌。别的,奎因父子再没听出来。

当门再被打开,埃布尔·本迪戈出现时,奎因警官正仰着头坐在扶手椅里,埃勒里正对着玻璃墙抽烟,眼睛像是能看到外面似的盯着墙看。

警官立刻站了起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先生们。我哥哥现在可以见你们了。”说罢,埃布尔闪身让开门道。

警官走在前面,埃勒里随后跟上,埃布尔关门。

本迪戈大王办公室呈半球状,这种布局是很有心机的。

从接待室进来的这扇门在那面直墙的尽头,所以客人一进来就处在玻璃墙的最窄处,正面承受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面对逐渐开阔的空间,客人很自然的就会这样或那样地侧转头,就像被打蒙了一样。坐在房间那头办公桌后面的本迪戈大王端坐不动,向他走去时有走不到头的感觉。

室内家具不多。几件很有分量的桌柜是依照外墙的曲度设计的,不多的几把桌椅都是随便摆放的,再没有别的了。和接持室里一样,既没有画也没有雕塑,没有任何纪念品。总之,除了大桌子后面的大椅子上坐着那个大人物,再没有吸引来访者目光的东西了。

桌子是亮闪闪的乌黑色,桌面上什么也没有。

椅子则是用金色的材料做成的。

过后埃勒里才发现桌子附近的那面墙上有什么名堂。

那是一扇与房间等高的安全门,有一英尺厚,在半开状态时可以看到玻璃表面内嵌装着一把时间锁。

安全门内有个人侧身而立,那人的形貌让人联想起类人猿,正起劲地嚼着什么东西——口香糖或肉干儿。他的身体那么宽,都快成四方形了;但他实际上比埃勒里还要高。他只是长着一张像猿人一样的脸,尤其是眼神更像。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来访者的脸。身上那套黑金两色的制服倒是很笔挺,这使他看上去既阴森可怖又滑稽可笑。

但是,随着与黑木桌后面的主人之间的距离的接近,别的就都消失在他们视线以外了。

本迪戈大王没有站起来。但即便是坐着的他,也给人威风凛凛的感觉。在埃勒里看来,说他是那种最英俊的男子不算过分,黑眼睛,拜伦式的黑发,再加上透着傲气的五官轮廓,给人一种压迫感。放在桌面上的手没戴戒指,大小适中:用它们撕开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拿它们穿针引线描龙绣凤也行。衣服是一般的款式,但做工考究,这一点从他身体微动时衣表相应的变化看得出来。

脸上的皱纹不浅,但他看上去像是不超过40岁。埃勒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一位彻头彻尾的国王……

没有引见的话。

没有让座。

他们就这么在桌前干站着,接受那双本身就引人注目的黑眼睛的审视。还是埃布尔绕到桌后,对着他哥哥的耳朵嘀咕了几句。

埃布尔的神态显出他很上心,态度也很恭敬,但也决不是卑躬屈膝的巴结。从他有意放低自己的姿态,从他眼睛透过镜片闪烁出的热诚的光芒,从他向他哥哥报告时微微前倾的身体,只能说他是在作着全身心的奉献。

埃勒里心中生出一团莫名的火气,但一时还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侦探?”随着那双黑眼睛一忽闪,父子二人本能地紧张了一下,“这么说是真当回事了!埃布尔,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嘛,那些信是脑子有毛病的人写的……”

“它们不是疯子写的,大王。”埃布尔的声音里有埃勒里很欣赏的一种固执,“关于这一点,奎因先生也极表赞同。”

“什么先生?”黑眼睛又一次投向来访者。

“奎因。这位先生是纽约警察局的理查德·奎因警官,这位是他的儿子埃勒里·奎因。”

“埃勒里·奎因。”黑眼睛增加了兴趣,“你的知名度很高呀。”

“谢谢,本迪戈先生。”埃勒里说。

“那你是他父亲喽,嗯?”目光转到奎因警官后又转回到埃勒里。

这也算注意到我了,警官心想。

“这么说你也认为该把这当回事喽,奎因。”

“是的,本迪戈先生,我倒愿意讨论……”

“不是跟我,奎因,不是跟我。我认为这完全是无意义的蠢事。尽管玩你们的侦探游戏去吧,但别拿这个来烦我。”大王在椅子上转了个身,“下面是谁,埃布尔?”

埃布尔又开始往他的陛下的耳朵里灌注新的信息,陛下的眼立刻又出神了。

埃勒里说:“你厌烦我们了吗,本迪戈先生?”

英俊的男人抬起目光:“怎么样?”他急促地说,“好吧,我并不厌烦你们。”

大王向后仰身,皱起眉头。埃布尔挺直腰身,目光在双方之间来回移动。警官斜倚在一把椅子上,两臂交叉,面露期待之色。

“还有什么?”本迪戈大王问。

“报酬的事还没说呢。”

目光登时黯淡下去:“雇你们的不是我。是我弟弟。跟他谈吧。”

埃布尔说:“报酬的事咱们晚上再谈,奎因先生……”

“我宁愿现在就谈。”

大王抬起头看着他的总理大臣。他的总理大臣难以觉察地耸了耸肩膀。目光又转向埃勒里脸上。

“真的吗?”金椅上的男人拉着长声说,埃勒里真想跳过桌子,掐住这个人的脖子。

“你的报酬是多少,奎因?”

“我的服务质量是很高的,本迪戈先生。”

“报酬是多少?”

此刻的埃勒里为掩饰眼中喷出的怒火,把目光转向别处,又瞥见进来时头一眼看到的那个穿制服的大猩猩,站在安全门里边的门道上,那双动物般的眼睛也正紧盯着他不放,大下巴像磨盘似的转动着。国王的弄臣……他感觉自己像崩紧的弦,随时都有可能断开,在这千钧一发节骨眼儿上,所有的愤恨和受伤的自尊都化成一个主意,浮现在他的脑际。

“我还不想谈总的报酬,因为我还不知道这次调查耗费有多大。我要一笔定金,本迪戈先生,差额留待最后补足。”

“定金是多少?”

埃勒里说:“100万。”

身后传来父亲噎在嗓子眼儿里的一声惊呼。

埃布尔·本迪戈带着深意地看起埃勒里来。

可本迪戈大王既没有噎住也没有惊呼。他只是摆摆手对他弟弟说:“你关照一下。”然后又冲埃勒里和奎因警官摆摆手,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先生们。”

埃勒里说:“我还没有说完,本迪戈先生。我要十张面额10万美元的保付支票。你要让每张支票受款人的姓名空着,这样我可以填上十个不同慈善团体的名字。”

几乎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攻击点没有找对。钱算什么,对这个人来说,钱不会让他心疼难受,最多只能算是工具库里的正常损耗。倒是工具的使用不当更会招来轻视。

本迪戈大王不动声色地说:“给他,埃布尔。照他说的给。不管怎么样,别来搅和我就行。”话语没停,声调未变,他紧接着说,“马克斯1号。”

那个戴贝蕾帽的野兽像一发炮弹一样从安全门后面射了出来,面露狰狞。

埃勒里吓得往后一退。警官更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本迪戈大王把头向后仰着吼叫起来。而那位角斗士呲牙咧嘴予以响应。

“好吧,好吧,先生们。”大人物一边说一边大笑不止,“干活儿去吧。”

在电梯里,奎因警官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

“我从地板上把它拾起来的,儿子。在远处的墙角处,对着他的办公室。他想必是把它捏在手指上练了半天劲儿,然后想把它扔进废纸筐。”

“是什么,爸?”埃勒里的声音还是有点儿抖。

他父亲把也有些发颤的拳头伸开。是那枚他们听到本迪戈大王从第二个来访者那里花250万美元买下的别针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