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在另一页纸上单独记下了一些问题,他现在打算问这些问题了。他先转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始终心不在焉的福斯特·刘易斯,笨拙地说:

“莫勒小姐,我想您可以去您的办公室把刚才的问答打印出来。”

瑞安在私下里是怎么称呼她的?她大眼睛,厚嘴唇,丰乳肥臀。她走过阿什比身边时并无什么异样。她的眼睛顾盼生辉,走路袅袅婷婷,消失在隔壁房间虚掩的门里。

阿什比非常自在,他走到办公桌上一只烟灰缸那儿清倒烟斗,那是验尸官用来弹雪茄烟灰的,所以几乎就放在他鼻子底下。阿什比一直到装满并点燃另一斗烟才回到自己的座椅上,然后像那位无言的板寸头一样,跷起二郎腿。

“您想必已经发现,接下来的问答没有记录。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非常私人化。”

他似乎以为阿什比会提出抗议。

“首先,我能问一下您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他明白了。瑞安面前那张纸上写着一些很潦草很小的字。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他说这些?想看看他的反应?

阿什比为了表明自己懂他的意思,转过身,朝着坐在角落里的刘易斯回答:

“我父亲是自杀的,他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嘴巴,开了一枪。”

福斯特·刘易斯依旧冷漠,疏离,但瑞安轻微地摇头晃脑,就像口语课上鼓励自己喜爱的学生的老师。

“您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我猜他大概受够了人生吧。”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遇到什么困难,意料之外的困难。”

“根据我家里人的说法,他挥霍了自己的财产,还花掉了我母亲的大半财产。”

“您爱您的父亲吗,阿什比先生?”

“我对他所知甚少。”

“因为他几乎不在家?”

“因为我几乎一直住校。”

他刚才看到这张纸以及瑞安的表情,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这一类问题了。他明白这个人和他的同伴想要什么,他并不感到害怕。他很少感到自己如此清醒和洒脱。

“您是如何看待您的父亲的?”

他笑了。

“您怎么看他,验尸官先生?我猜他和别人相处不来,别人也不喜欢他。”

“他死的时候几岁?”

他得在记忆中搜索一下,结果令他震惊。他显得有些羞愧地说:

“三十八岁。”

比他现在的年龄还小三岁。想到父亲活得还没他久,他感到尴尬。

“我想您不愿意我继续在这个让您痛苦的话题上纠缠。”

不。不痛苦。他也不觉得难堪。但他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们这一点为好。

“阿什比先生,您在读书时朋友多吗?”

他费力地想了想。他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洒脱,他无法在这个问题上洒脱。

“和所有学生一样,有一些同学。”

“我说的是朋友。”

“不多。非常少。”

“一个没有?”

“一个没有。根据这个词的严格定义,是这样。”

“也就是说,您很孤独?”

“不。这样说不确切。我参加足球队、棒球队、曲棍球队。我还演戏剧。”

“但您并不寻求同学们的陪伴。”

“也许是他们不寻求我的陪伴?”

“因为您父亲的名声?”

“我不知道。我没这么说。”

“阿什比先生,会不会是因为您腼腆而又敏感?人们一直认为您是一个十分出众的学生。您在所有读过的学校,给人们留下的印象都是一个聪明但自我的男孩,还带点儿忧郁。”

他看到桌上摊着有各个学校抬头的纸张。瑞安为了获得关于他的第一手资料去了那些地方?谁知道呢?瑞安眼睛正下方是他八年级时的拉丁文成绩,还是建议他从事学术视野的山羊胡中学校长的评语?

根据报上的消息,警方不仅询问了镇上的所有小伙子和大部分小姑娘,还有方圆几里内的影院常客、汽油商人以及酒吧侍者。联邦调查局在弗吉尼亚做了同样的事,他们调查了几百号人,将贝尔的过去查得一清二楚。

这么浩大的工程不到一周就做完了。这是不是巨大的资源浪费?他想起不久前学校放映的一部科学影片,影片展示了白血球向着不明微生物发动总攻的震撼画面。

每周都有上千人在道路上死于交通事故,每天夜里都有上千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但国家机器对这些无动于衷。而一个叫贝尔·舍曼的小姑娘被杀,这部机器的每一个零件都动起来了。

用克里斯蒂娜的话来说,这难道不正是社区存在的意义吗?某个人将自己置于社会边缘,违反了规则,挑战了法律,那就应该把他找出来,让他受到惩罚,因为他是一个破坏因子。

“您在笑吗,阿什比先生?”

“不,验尸官先生。”

他故意以职衔称呼瑞安,瑞安很狼狈。

“这次问询让您觉得可笑?”

“一点也不,我向您保证。我理解您想要鉴定我精神状态的愿望。您要知道,我已经尽力回答您的问题了。而且我将继续配合。”

刘易斯不自觉地笑了。瑞安没有能力实施这样一个程序。他自己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咳嗽,把雪茄在烟灰缸里掐灭,拿出另外一支,把雪茄头咬掉吐到地上,点燃雪茄。

“您很晚才结婚,阿什比先生?”

“三十二岁。”

“这在我们的时代来说算是晚的了。在这之前,您有过很多恋爱史吗?”

斯宾塞不说话,甚为窘迫。

“您没听到我的问题?”

“我必须回答?”

“您可以自己决定。”

莫勒小姐应该在隔壁办公室,因为门始终没有关上,也没听见打字机的声音。但说到底,他们能把他怎么样?

“根据我对您措辞的理解,我没有过恋爱史,瑞安先生。”

“暧昧呢?”

“更没有。”

“您是有意躲避女人?”

“我并无此意。”

“也就是说,您结婚前没有过性经历?”

他又沉默了。不过有什么理由不能说呢?

“不是这样。有过。”

“经常?”

“十几次吧。”

“和小姑娘?”

“当然不是。”

“已婚女人?”

“职业人士。”

他们就是想听到他这么说?这有什么不正常吗?他从来不想把生活复杂化。只有一次不同……但他们并没有追问。

“您自从结婚以后,和除您太太以外的人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瑞安先生。”

他又兴奋了。瑞安无意中给了他一种优越感,他很少在别人面前产生过优越感。

“我想,您会对我表明,在贝尔·舍曼住在您家期间,您从未对她产生过兴趣?”

“当然。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您从不生病,阿什比先生?”

“年轻的时候得过麻疹和猩红热。两年前得过支气管炎。”

“没有神经方面的困扰?”

“据我所知是的。我一直自认为精神很健康。”

他采取这种态度可能是错的。这些人不仅会自卫,而且会不加选择地使用武器,以为他们自己就是法律。找到罪犯对他们来说就那么重要?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惩罚?为了什么而惩罚?

在他们看来,阿什比和那个强暴并扼死贝尔的人一样危险吗?根据经验丰富的老霍洛威先生的判断,真正的凶手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年,老老实实,不惹事端,过一种近乎模范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敢去怀疑他。也许十年或二十年之后,当机会出现,他会故技重施。

真是轻松的工作,受害者是谁并不重要,受害者与他们毫无关系!

他们只想知道凶手是谁。然而,在过去一周里,他们不是已经确定克雷斯特韦学校的教师斯宾塞·阿什比不是凶手了吗?

“我想我已经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了。”

他们要做什么?即刻逮捕他?为什么不呢?他的嗓子有点儿发干,因为他其实对问询还是害怕的。他几乎开始后悔刚才说得那么洒脱。他可能伤到了他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讽刺。他应该严肃地回答那些在他们看来很严肃的问题。

“您怎么看,刘易斯?”

到这个时候,这个名字才被叫出来,是瑞安泄露了这个机密。他装出乖孩子的样子,却露出一点狡黠。

“您肯定听说过他,阿什比。福斯特·刘易斯是新兴的精神病学领域最出色的专家之一,我以朋友的名义请他来参加几场和本案有关的问询。我还不知道他对您的看法。您看,我们没在我问询您时秘密交谈。我个人觉得,您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您的义务。”

医生欠了欠身,礼貌地微笑。

“阿什比先生一定是一位非常聪明的人。”医生说道。

瑞安坦率地说:

“我承认,看到他比上一次镇定多了,我很欣慰。我去他家里调查的时候,他太紧张,太激动了。请别介意,我得说那一次他给我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三个人都站着。他们今晚应该不会逮捕他吧。瑞安应该不敢当面行动,大概只会让楼下的警长出面替他拦路。他能做出这种事。

“今天就到这儿吧,阿什比。只要还有必要,我会继续调查。需要多久,我就调查多久。”

他向阿什比伸出一只手。这是好信号还是坏信号?然后福斯特·刘易斯也伸出他细长而骨瘦嶙峋的手。

“我很荣幸……”

莫勒小姐没有从隔壁办公室出来,她终于开始打字了。整幢大差不多已经空了,只剩下几盏灯在走廊和大厅孤零零地亮着。所有办公室都空无一人,门却都开着,任何人都可以毫无阻碍地进去搜寻和翻阅文件。阿什比有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他误打误撞,闯进一个法庭,法庭和教堂一样,白墙、橡木制品、长凳,一样的庄严和简洁。

他们肯定不会逮捕他了。大门口没有任何人监视他。也没有任何人在主干道上跟踪他。他并没有直接去取车,而是用眼睛搜寻酒吧。

他不渴,也不特别渴望酒精。这是非常有意识的、冷静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是他自己的一种反抗。他刚才就当着忧心忡忡的克里斯蒂娜的面,故意干掉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她那么执著地要陪他来利奇菲尔德,不就是害怕他做……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吗?

不完全是这样。不该以丑化她为乐。她认为问询会非常难熬,他被问完会筋疲力尽,而她可以在边上安慰他。

但不可否认,她也是为了阻止他喝酒,或者做更坏的事!她对他并没有那么信任。她属于社区集团。其实他想说的是,她是社区里的一块基石。

总体来说,她还是相信他的。但有一些时刻,她不是表现得和堂兄威斯顿或者瑞安一样么?

瑞安根本就不相信他是无辜的。就是因为这个,他最后才那么欢快。他确信阿什比已经开始陷入困境。逮捕他只是时间和手段问题,而瑞安最终会将他牢牢掌握在手里,并向检察总长呈上一个无懈可击的案子。

大朵的雪花轻盈飘落。商店已经关门,橱窗依然打着灯光。在一家女装店的橱窗里,三个裸体模特站姿奇异,仿佛在向过路的行人行屈膝礼。

街角有一个酒吧,但在那儿可能会遇上认识的人,而他不想和人说话。也许瑞安和福斯特·刘易斯正在那里讨论他?他宁愿一直走到第三个十字路口。最后,他钻进一家咖啡馆温暖的空气和光线里,他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电视机开着。荧屏上,一位先生坐在桌前读最新一期的新闻,并不时抬头看看眼前,仿佛能看见观众似的。吧台尽头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着工作服。他们正在讨论一幢建造中的大楼。

阿什比把手肘支在吧台上,看着被昏暗灯光微微照亮的一排酒,挑了其中一瓶,一个他不知道的威士忌牌子。

“好喝吗?”

“既然在卖,肯定有人喜欢。”

别人不会关注出现在这个地方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已经习惯这儿了。他们不会知道,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出现在酒吧了。其实他一生都很少来酒吧玩。

酒吧里有一个地方令他着迷:那件鼓鼓的玻璃家具里充满各种闪闪发光的圆盘和机件,周围旋转着红、黄、蓝色的光。电视现在关掉了,他需要往里面投一枚硬币才能看到它运行。

对于大多数人,这就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物品。而他只见过这东西一两次,上帝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东西含有堕落的意味。

威士忌也和家里的味道不一样。酒吧的装修风格,侍者的微笑,及其上了浆的白色制服,所有这一切于他而言好像一个禁忌的世界。

他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这是禁忌的。他有几个朋友经常出入酒吧。克里斯蒂娜的堂兄威斯顿·沃恩虽然被认为是一个正派人,却时常去酒吧喝鸡尾酒。克里斯蒂娜对此并没有任何微词。

他自己给自己设定了一些禁忌。或许有些事情对他和对别人的意义是不同的?

比方说他此时身处其中的这种氛围!他刚才已经示意酒保给他的杯子倒满。倒不是说这件事有多严重。这个酒吧在利奇菲尔德的一条街上,离他的家十二英里。好吧!由于这里的环境、气味,以及留声机周围的光线,他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仿佛一下子被切断了与世间的各种联系。

他和克里斯蒂娜一起开车出去旅行过,但是很少。其中有一次,他们去了科德角。公路两个方向上各有两三列汽车,车头灯的强光几乎要照进脑袋里面去,大路两侧是未知的黑暗,有时是加油站,有时就是这样的霓虹招牌,蓝色和红色,显示是酒吧或者夜店。

克里斯蒂娜从来不知道这会令他头晕?首先是一种生理上的头晕。他一直认为自己会被这一类装置炸死,只能靠奇迹躲过。这些装置总是在他的左边,持续发出恐怖的噪音。

噪音震耳欲聋,他要大喊,才能让妻子听见他说话。

“我向右边拐弯?”

“不是。下一个路口。”

“但这里有一个路标。”

妻子也只能对着他的耳朵大喊:

“不是这条路!”

他会作弊。针对并不存在的规则进行作弊。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决定在酒吧逗留一会儿,在这种氛围中多沉浸一会儿,窥探那些臂肘支在吧台上、眼神空洞的男人,以及明暗闪烁的包厢里的男女。

“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他边走边点。

他去了洗手间。酒吧的洗手间通常很脏。有时墙上会写着字,画着淫秽图案。

夜晚,空旷的公路上只有这一类建筑和加油站亮着灯。村庄和城镇在远处昏昏欲睡。

有时,一个人影会从酒吧门口走出来,来到路口,扬起一只手臂,路过的人会假装没看见。有可能是一个女人,付钱请求搭车。

去哪里?去干什么?这不重要。有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像这样生活在大路边缘。

还有骇人的景象。一辆鸣笛警车发出巨大的刹车声,突然停在一个人影前,将他像木偶一样带走。警察还用同样的方式搬走死于交通事故的人,而他们要想带走待在酒吧里的人,则会用警棍。

一天凌晨,太阳还没升起来,他经过波士顿郊区,见证了一场包围行动:一个男人站在屋顶,四周街道上围满警察、消防员、梯子和探照灯。

他没对瑞安或福斯特·刘易斯说起这件事。这样更好。他不能对他们说,他羡慕屋顶上的那个男人。

侍者看看他,那表情像是在问他是否还想来第三杯。侍者把他当成了一个孤独的酒鬼。酒鬼们在这里待几分钟就会喝得醉醺醺、心满意足,于是踉踉跄跄地走了。这样的人很多。还有一些人是来打架的,也有一些是来哭的。

他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人。

“多少钱?”

“一块二。”

他还不想立即回家。或许这是瑞安逮捕他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被捕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他会为自己辩护,会从哈特福德请一位律师。他确信他们不会直接审判他。

他走在街上,看到一个犹太小姑娘挽着妈妈的胳膊和他迎面走过。他想起希拉。他回头看那个小姑娘,她也有细长的脖子。他装了一斗烟,看见面前是一家自助咖啡厅,里面无比亮堂。墙壁、桌子、吧台,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莫勒小姐一个客人在吧台吃饭。莫勒小姐背对着他,戴一顶松鼠皮帽子,外套上也镶着皮草。

他干吗不进去呢?他觉得今天有点像是他的节日,他拥有特权。他的出逃蓄谋已久。他在吻妻子的前额时,就知道这一晚注定与众不同。

“您好吗,莫勒小姐?”

她转过身,满脸惊讶,手上抓着一只正在滴芥末的热狗。

“是您?”

她没有害怕。她大概只是有点儿惊讶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光顾这家餐厅。

“您请坐。”

他当然要坐下。他点了咖啡,也点了一份热狗。他俩都在镜子里看着对方。实在有趣。莫勒小姐似乎认为他很滑稽,但这并未令他生气。

“您大概恨死我老板了吧?”

“我一点也不恨他。这个人不过是在做自己的工作。”

“大多数不这样看他。不管怎么样,您算是彻底安然脱身了。”

“您这么认为?”

“我见到他们时,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很满意。我还以为您已经立马回家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让您太太放心。”

“她并不担心。”

“那么就是出于您的习惯。”

“您指的是什么习惯,莫勒小姐?”

“您提的问题非常奇怪。好吧,爱待在家里的习惯。我难以想象您……”

“难以想象在太阳下山后还能在城里看到我,是这样吗?”

“差不多。”

“然而我刚从一家酒吧出来,我在那儿喝了两杯威士忌。”

“一个人?”

“是的!我那会儿还没遇上您。如果您允许,我很愿意把刚才的时间弥补回来。您笑什么?”

“没什么。不要对我提问。”

“我很可笑?”

“不。”

“我把事情干砸了?”

“也不是这样。”

“您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俩仿佛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莫勒小姐十分亲密地将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她的手很热,没有立刻抽走。

“我想您和大多数人对您的印象并不十分相符。”

“他们对我什么印象?”

“您不知道?”

“一个无趣的男人?”

“我没这么说。”

“刻板的男人?”

“当然。有哪个男人会在问询中说他从未欺骗过自己的太太?”

她在门口偷听了,因为她说这话时一脸坦然。她已经吃完汉堡,正在往嘴唇上涂口红。他觉得这支口红非常性感。

“您认为我把什么都对瑞安说了?”

她一时语塞。

“我以为……”她结结巴巴,眉头皱起来。

他怕引起莫勒小姐的不安,便伸出手,但不是放在她的大腿上。他不敢立即这么做,而是放在她的胳膊上。

“您是对的。我开了个玩笑。”

莫勒小姐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他平常时的表情。一个典型的斯宾塞·阿什比,克雷斯特韦学校的老师,克里斯蒂娜的丈夫。莫勒小姐她忍不住笑起来。

“总之……”她叹了口气,仿佛是在总结自己的思想活动。

“总之什么?”

“没什么。您不会理解的。我得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不。”

“嗯?”

“我说不。您承诺了要和我喝一杯的。”

“我什么也没承诺。是您自己……”

他从来都不想玩这种游戏,但一旦玩起来还挺得心应手。重要的是要一直大笑或者微笑,随便说什么,只要不冷场就行。

“很好。既然是我自己承诺的,那我带您去。去远一点的地方。您去过‘小雅居’吗?”

“那个地方在哈特福德!”

“在哈特福德附近,是的。您去过那儿吗?”

“没有。”

“我们一起去。”

“太远了。”

“开车要不了半小时。”

“我得跟我妈妈说一下。”

“您到那儿再给她打电话。”

别人肯定以为他是猎艳老手。他觉得自己在表演。外面,雪花更厚也更密了。整条人行道上,新下的雪上有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如果有暴风雪,我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我们就只好喝一个晚上的酒了。”他非常认真地回答。

他的车是白色的。他让同伴走在前面,为她开车门。直到这时,当他以帮助她的名义碰触她,他才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正在把一个女人带上车。

他没有打电话给克里斯蒂娜。她应该已经打电话到瑞安家里了。不!她不敢,她怕连累他。所以她对他此刻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大概每五分钟就得站起来,去窗边看一看。窗外,大朵的雪花正缓缓飘落在一片黑色天鹅绒一般的背景上。从室内望出去,外面总是像天鹅绒一般。

他差点儿打算罢手。这太愚蠢了。但他没有真的这么做。他没想到自己会成功,她会答应跟着他来。

现在,她就坐在车上,在他旁边。他能感受到她的热情,她很自然地开口,仿佛这个时刻就该说这句话:

“人们叫我安娜。”

所以他猜错了,他还以为她叫嘉比或者伯莎。不过,安娜和这两个名字也差不多。

“您,是斯宾塞。我打了您的名字太多次,所以都记住了。这个名字恼人的地方在于,我找不到合适的昵称。我们总不能叫您斯宾吧。您太太是怎么叫您的?”

“斯宾塞。”

“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什么?知道克里斯蒂娜不是那种会用昵称的太太,也从不会用娇憨的声音和丈夫撒娇?

他真的被恐惧占据了。一种纯生理上的恐惧。他甚至没勇气伸手去转动车钥匙。

他还在城里面,在两排房子之间的人行道上,一些人在走路,家家户户正在点亮的窗户里度过这个夜晚。街角大概还有一个警察。

她大概误解了他的犹豫。或者她希望先给钱?这是个善良的姑娘。

她猛地把脸凑到他跟前,将自己丰厚的双唇贴到他的嘴唇上,一条又热又湿的舌头伸进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