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佩特斯

麦格雷在吉维站从火车上下来,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安娜·佩特斯,她恰好就站在他那节车厢旁边。

她好像早就料到他将正好在站台的这个位置下车!她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得意的表情。她依然是麦格雷在巴黎见到时的那个样子。她大概一贯就是这个样子,铁灰色套裙,黑色鞋子。你看过她的帽子后绝对想不到帽子的形状和颜色。

大风狂扫站台,站台上只有稀稀落落几个旅客。她看起来比往常高大,显得有些强壮。她的鼻子红红的,手上的帕子揉成了团。

“我确信您会来的,警长先生……”

她是对自己还是对他那么确信?她并没有微笑以示欢迎,而是问道:

“您还有其他行李吗?”

没有!麦格雷只有那个折叠箱,厚厚的皮革已经变黑,不管多重他都自己提着。

只有三等车厢的旅客下车,这时候他们都走光了。年轻女孩把站台票递给工作人员,因为后者的目光甚是坚持。

他们来到车站外面,她毫不拘谨地继续说:

“我最初想在家里为您准备一间房。后来我想了想,觉得您下榻在酒店可能更好。所以,我在默兹酒店订了最好的房间……”

两人在吉维的小街道上走了才不到百米,大家已经纷纷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麦格雷步子沉重,手臂费力拖着箱子。他观察周围的一切:人,房子,尤其是他的同伴。

“什么声音?”他听到一阵无法辨认的噪音,便问。

“默兹河在发大水,洪水冲击桥墩……航运三个星期前就中断了……”

他们走出小路,马上就看见了那条河。河流十分宽阔,河岸的界限模糊。在一些地方,棕色的水流涌到牧场上,在另一些地方,仓库里漫出水。

港口停着至少一百艘驳船,还有一些拖船和挖泥船。船只相互挨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这就是您的酒店……不算太舒适……您想先歇下来,在这儿洗个澡吗?”

真是令人惊愕!麦格雷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是的,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唤醒他的好奇心,她是那么沉静,没有微笑,也不卖俏,有时用手绢揉揉鼻孔。

她应该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比普通人高大许多,一副大骨架带走了所有相貌上的优雅。

小资产者的着装,但朴素到极致。举止冷静,近乎高贵。

她一副正在接待麦格雷的样子。这是她的地方。她事事想得周到。

“我并不想洗澡。”

“这样的话,您愿意立刻去家里?把您的行李箱交给侍者……服务生!把这个箱子拿到三号房间……这位先生一会儿就过来……”

麦格雷用余光看她,心想:

“我肯定显得很蠢。”

因为他毕竟不是小男孩了!她和柔弱不搭边,但麦格雷依然有她两倍宽,那件巨大的外套令他看起来像是被从石头里凿出来的。

“您不会太累吧?”

“我一点也不累!”

“那么,咱们开始吧,我现在就可以给您一些初步说明……”

她在巴黎时已经给过他一些初步说明了!那天他到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等了自己两三个小时的陌生女人,楼下的小伙计没能阻止她。

“是私事!”他当着两位警员的面询问她时,她回答道。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面对面时,女人递给他一封信。麦格雷认出妻子一位表兄的字迹,这位表兄住在南锡。

亲爱的麦格雷,

安娜·佩特斯小姐是我姐夫介绍给我认识的,他本人已认识她十几年。这是位非常正派的年轻姑娘,她将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你。尽你所能帮助她吧……

“您住在南锡吗?”

“不是,吉维!”

“但是,这封信……”

“我在来巴黎之前特意去了一趟南锡。我知道我表兄认识警察局的某位要人……”

这不是一位平常的求助者。她没有垂下眼睛,态度里没有一点卑躬屈膝。她说话直截了当,眼睛直视前方,好像在讨债。

“您如果拒绝提供帮助,我们就完了,我父母和我,而这将是最恶劣的司法错误……”

麦格雷做了些笔记,以概括她的叙述。一个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

佩特斯夫妇在比利时边境经营一家杂货店……三个孩子:安娜,帮着照看店铺生意;玛利亚,教员;约瑟夫,大学生,在南锡学法律……

约瑟夫和当地一个年轻女孩有了一个孩子……孩子三岁……然而,年轻女孩突然失踪了,佩特斯一家被控把她杀了或监禁了起来……

麦格雷本不想介入进去。南锡的一位同事负责这起案件。他发了封电报过去,很快便收到明确的回复:

佩特斯系首要嫌疑犯。即将拘捕。

这让他做出了决定。他来到吉维,没有明确任务,没有官方身份。于是,从火车站开始,他就落入了这个女人的监视之下,而他亦不停地观察这个女人。

洪水非常凶猛。水波在每个桥墩上形成喧嚣的瀑布,把一棵棵树连根冲走。

灌入默兹河谷的大风使大河逆向流淌,把水卷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制造出真正的波涛。

此时是下午三点。夜幕开始降临。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吹着大风。仅有的几个行人走得很快,安娜不是唯一一个擤鼻涕的人。

“这条小巷,左边……”

年轻姑娘示意停下来,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指出小巷的第二栋房子。房子破旧,只有两层。房子里已经亮起灯光——煤油灯,在一个窗子下面。

“这就是她住的地方!”

“谁?”

“她!热尔梅娜·皮埃博夫……那个女孩……”

“您弟弟与她生了孩子的那个女孩?”

“真是他的就好了!谁也无法证明这一点……看!”

门槛上站着一对男女:一个没戴帽子的女孩(大概是工厂女工)搂着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

“是她?”

“当然不是,她不是已经失踪了吗……但是同一个阶层……您明白吧?她有办法让我弟弟相信……”

“孩子不像他吗?”

她干巴巴地说:

“像她母亲……走吧!那些人总是躲在窗帘后面偷窥……”

“她有家人吗?”

“他父亲是工厂的夜间门卫,她还有个哥哥叫热拉尔……”

那间小小的房子,尤其是那扇被煤气灯照亮的窗户,从此便刻在了警长的记忆里。

“您不熟悉吉维?”

“我来过一次,但待的时间很短。”

望不到尽头的堤岸非常宽阔,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些为驳船准备的缆桩。一些仓库。一栋矮建筑的顶上高耸着旗帜。

“法国海关……我家的房子更远一点,靠近比利时海关……”

激潮汹涌,平底驳船在水里相互碰撞。自由了的马儿吃着稀疏的草。

“您看到那一处灯火了吗?那是我家……”

一个海关人员默默地看着他俩走过。一群船员说起弗拉芒语。

“他们在说什么?”

她犹豫着要不要回答,第一次转过头去,看着麦格雷。

“真相永远也不会被知道!”

她走得更快了,逆着风,身子躬了起来。

这儿已经不是城里了。这是河流、驳船、海关和租船人的领地。风中到处亮着电灯。一艘驳船上晾的衣服嘎嘎作响。几个孩子在烂泥里玩耍。

“您的同事昨天又来我家了,代表预审法官来通知我们必须随时听候司法部门传唤……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又全部搜查了一遍,连贮水槽也没放过……”

他们到了。这栋弗拉芒房子的轮廓清晰起来。这是一幢相当重要的建筑,位于河岸边,是来往船只最密集的地方。附近没有任何房子。视线内唯一的建筑在百米之外,是比利时海关,边上插着三色旗。

“如果您愿意劳驾进来……”

大门的窗玻璃上是一些铜器清洁剂的透明广告牌。门上的铃铛响了。

麦格雷一进门,就觉得被裹进一种热情的、不可名状的安宁氛围之中,气味甜腻,丰富。但是什么气味呢?有一点点桂皮的气味,研磨咖啡的香气更重。还能闻到煤油和杜松子酒尚未散尽的气味。

只有一盏电灯。漆成暗棕色的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老妇人穿着黑色上衣,正和一位女船员说弗拉芒语。女船员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这边请,警长先生……”

麦格雷的目光已经扫过那些装满商品的货架。他注意到,在包锌皮的那一部分柜面上,有几只锡嘴酒瓶,酒瓶里面装满烧酒。

他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另一扇玻璃门,配有门帘。他们穿过厨房。一个老人坐在藤椅上,正对着炉子。

“往这走……”

一条更阴冷的走廊。又是一扇门。里面是出乎麦格雷意料的房间,半客厅,半餐厅,一架钢琴,一个小提琴琴盒,精心打过蜡的木地板,舒适的家具,墙上挂着仿制油画。

“请把您的外套给我……”

餐桌已经布置好:大方格子桌布,银质餐具,细瓷茶杯。

“您吃点东西吧……”

麦格雷的大衣被放进了过道,安娜回来了,穿着白色丝绸衬衣,看起来更不像年轻女子了。

然而她的身材很好。可为什么她缺乏女性气质呢?很难想象她会恋爱。更难想象哪个男人会爱上她!

一切应该都是提前预备下的。她提来一只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又放上三只杯子。她再次离开,回来时拿着一份糯米馅饼。

“请坐,警长先生……我母亲马上过来……”

“您弹钢琴?”

“我和我姐姐……但是她没有我那么闲……她晚上要批作业。”

“小提琴呢?”

“我弟弟……”

“他不在吉维?”

“他一会儿就到了……我已经通知他您要来……”

她把馅饼切开,招待客人,拥有权威的客人。佩特斯太太进来了,两只手在腹前交握,露出腼腆的欢迎的笑容,笑容里满是忧郁和顺从。

“安娜对我说您愿意……”

她比女儿更像弗拉芒人,并且有轻微的口音。但她的相貌细致婉约,那一头令人惊异的白发为她增添了某种高贵。她坐在椅子边缘,就像那些惯于被指使的妇女。

“您旅途劳顿,应该饿了……而我,我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自从……”

麦格雷正在想待在厨房的那个老人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吃馅饼时,佩特斯太太对女儿说:

“拿一块去给你父亲……”

然后她又对麦格雷说:

“你几乎离不开扶手椅了……如果他知道……”

空气中的一切都和悲剧不搭界。在人们的印象中,最坏的事件只能在外面发生,不会打扰到弗拉芒人屋子里的宁静,那里没有一粒灰尘,一阵微风,除了炉子发出的声音,再无其他噪音。

麦格雷一边吃着厚厚的馅饼,一边问道:

“事情是在哪一天发生的?”

“一月三号……一个星期三……”

“今天已经二十号了……”

“是的,他们并没有立刻指控我们……”

“那个女孩,你们是怎么称呼她的?”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她是晚上八点左右来的……她来到店里,是我母亲接待她的……”

“她想做什么?”

佩特斯太太做出拭泪的动作。

“和往常一样……抱怨约瑟夫不去看她,不给她任何消息……一个读书那么努力的男孩子!我向您保证,他绝对有能力完成学业,无论如何……”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吗?”

“可能有五分钟……我请求她不要喊叫……船员们会听见的……安娜来了,让她最好还是回去……”

“她走了?”

“安娜把她送到外面……我回到厨房收拾餐桌……”

“从那时起,您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再也没有。”

“也没有人在本地区见到她?”

“他们都说没有!”

“她说过要自杀什么的吗?”

“没有!这种女人不会自杀的……再来点咖啡?来块馅饼?这是安娜做的……”

安娜在他心中的形象又丰富了些。她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她观察着警长,仿佛他们的角色颠倒了,仿佛她来自巴黎警署,而麦格雷属于这栋弗拉芒人的房子。

“您还记得您那天晚上做了什么吗?”

是安娜回答了这个问题,带着悲伤的微笑。

“他们问了这个问题很多遍了,所以至今我连最小的细节都记得。我回到屋里,上楼去自己房间拿了织毛衣的羊绒线……我下楼时,看到姐姐在弹钢琴,就在这间房里,而玛格丽特刚到……”

“玛格丽特?”

“我们的表妹……范德维尔特医生的女儿……他们住在吉维……还是现在就告诉您为好,因为之后别人也会告诉您的,她是约瑟夫的未婚妻……”

佩特斯太太叹了口气,站起来,因为店铺的铃铛响了。他听见她在说弗拉芒语,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愉快的声音,称着四季豆和豌豆。

“这是我母亲的一大痛苦……这件事早就定下来了,约瑟夫和玛格丽特是要结婚的……他们在十六岁就已经订婚了……但是约瑟夫必须先完成学业……然后这个孩子出现了……”

“那么,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打算结婚吗?”

“是的!玛格丽特不愿意嫁给其他任何男人……他们一直都很相爱……”

“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知道这件事吗?”

“是的!但是她,她坚持要人家娶她!所以我弟弟,为了求安宁,就承诺……婚礼本来会在考试之后举行……”

铺子的铃铛又响了,佩特斯太太穿过厨房,疾跑出去。

“我刚才问您三号晚上的活动。”

“是……我刚才说到我下楼,我姐姐和玛格丽特在这间房里……我们一直弹琴弹到十点半……我父亲九点以后就睡下了,和往常一样……我姐姐和我把玛格丽特送到那座桥那儿……”

“你们没遇到任何人?”

“没有……天很冷……我们立即回来了……第二天,我们没有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下午,人们在说热尔梅娜·皮埃博夫失踪的事……两天以后,他们才想起指控我们,因为有人看见她来过这里……本地警长传唤了我们,然后是您在南锡的同事……好像是皮埃博夫先生提出了诉讼……警察搜查了家里、地窖、工具棚,所有地方……甚至翻了花园的土……”

“三号那天,您弟弟不在吉维吗?”

“不在!他只在周六回来,开摩托车……一周里的其他日子很少回来……整座城市都站在我们的对立面,因为我们是弗拉芒人,因为我们有钱……”

声音里有一丝骄傲。或者说一种过度的自信。

“您简直无法想象人们臆造出来的那一切……”

铃铛声又从店铺那里传过来,接着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您忙您的……”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一个极具女性韵味的身影冲进餐厅,在麦格雷面前骤然停下。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是麦格雷警长,他是来帮助我们的……我表妹玛格丽特……”

一只戴手套的小手被握在麦格雷的大手里。一个慌乱的微笑。

“安娜告诉我您接受了……”

她非常纤瘦,漂亮,但纤瘦才是她的主要特征。一张脸被金发环绕,头发微卷。

“您好像会弹钢琴……”

“是的……我只喜欢音乐……尤其在我伤心时……”

她的微笑让人想起广告日历上的漂亮女郎。嘟嘴,目光迷蒙,脸蛋微扬。

“玛利亚还没回来吗?”

“没!火车肯定又晚点了。”

麦格雷刚想跷起二郎腿,不堪重负的椅子吱嘎响起来。

“三号那天,您是几点到这里的?”

“八点半……可能更早点……我们晚饭吃得早……我父亲有一帮玩桥牌的朋友……”

“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

“那天下着雨……整个星期都在下雨……”

“默兹河那时候已经发大水了?”

“洪水那时候已经开始了……但是堤坝到了五号还是六号才倒塌……那时候还有船队在航行……”

“再来块馅饼,警长先生?不要了?那,来支雪茄?”

安娜递过来一盒比利时雪茄,主动解释道:

“这不算走私……这座房子一半在比利时,一半在法国……”

“总之,至少可以将您弟弟排除在案件之外,既然他在南锡……”

安娜固执地皱起前额。

“没有!因为一个醉鬼声称看见他的摩托车在河堤上经过……这件事他是半个月以后才说的……好像他还记得起来似的!这是热尔梅娜·皮埃博夫的哥哥热拉尔的阴谋……他无所事事……所以就把时间花在找证据上……要知道,他们索赔三十万法郎……”

“孩子在哪里?”

他们听到佩特斯太太在铺子里奔走忙碌,铃铛刚才又响了。安娜把馅饼放进橱柜,把咖啡壶放在炉子上。

“在他们家!”

隔墙后面传来一个来买杜松子酒的船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