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奔跑于第一大道三十街、二十九街之间的时候,听到赛莱斯特的尖叫声。

有一个人从二十九街转角的地方朝他们跑过来,双手狂乱地挥舞,要他们往回走。

“戈德堡……”

那么,不是在二十九街,是在这里,就在第一大道上。

尖叫声断断续续地,又断了一下,像在唱歌似的。

“那条小巷!”埃勒里大叫。

那是在二十九街转角的房子和一排商店之间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戈德堡离那儿比较近,可是有双蝗螂腿的吉米先他一步到达那里。

他消失在暗巷中。

一辆警察巡逻车快速赶到,车头的灯在浓雾中显得特别刺眼。奎因警官又吼又叫的,接着车子后退,所有的灯光都集中朝小巷入口照去。

他们一行人冲进去的时候,约翰逊和皮戈特也从另一头的拐弯处跳出来,手上拿着枪。

警笛声开始响起,从二十九街、三十街到第二大道。

汹涌的浓雾中,一个女孩和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赛莱斯特、卡扎利斯和吉米三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好像慢镜头下的分解动作。赛莱斯特面朝向警探跑来的方向,身体弯曲着,像是射手手中一把绷紧的弓。她两只手放在脖子上,十指拼命在脖子和已勒住脖子的橘红色绳子之间捍卫着,她的指节上可以看到斑斑血迹。赛莱斯特身后就是握着绳套尾端、身子摇摆晃动的卡扎利斯,他没有戴帽子的头被吉米的臂膀卡住脖子而往后仰着。身材魁梧的他伸出舌头,露在两排牙齿中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天空,平静而无神。吉米另一只手正努力地扳开卡扎利斯抓着绳子的手,嘴唇因为使劲而向两旁咧开,看起来好像在笑。

埃勒里比其他人早半步赶到,他的拳头直接朝卡扎利斯的左耳挥过去,接着把一只手伸进吉米和卡扎利斯之间,用掌根抵住吉米的下巴。

“放手,吉米,放手。”

卡扎利斯滑倒在湿滚波的水泥地上,双眼圆睁,仍然带着那种奇特的神情。戈德堡、杨、约翰逊、皮戈特和一个巡警乘机扑向前去。杨用膝盖踢他,他痛得弯下身去,像个女人似的哀鸣不已。“

“没有必要那样,”埃勒里说,他一直在抚弄自己的右手。

“我的膝盖就是有这个毛病,”杨略带歉意地说,“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它自己就会这样‘砰’地自动出击。”

奎因警官说:“扳开他的拳头。轻点,把他当你亲娘一样,拿到那条绳子的时候,我要它还热腾腾的。”

一个穿大衣的实习医生跪在赛莱斯特身边,她的头发散在一个小水洼里,闪烁发光。吉米大叫一声,想要扑过去,埃勒里及时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领子,拉住了他。

“她死了!”

“只是昏过去而已,吉米。”

奎因警官爱不释手地仔细端详手中的橘红色绳子,它是用一种粗丝做的,柞蚕丝。

“女孩子的情形怎么样,医生,嗯?”他说,一边看着从他高举的手上垂下来的绳子。

“脖子上的皮破了一点儿,大部分是在两侧和后面。”跟着救护车来的医生回答说。

“双手受到的压力最大。真是个机灵的女孩。”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死了一样,你看!”

“只是受惊吓过度,脉搏和呼吸都很正常。她会活得很久,久到把这一切说给她的孙子听,直到他们烦死为止。”——赛莱斯特呻吟了一声——“她快要醒过来了。”

吉米坐在潮湿的地上。

警官小心翼翼地把那条丝绳卷起来,放进一个纸袋里。

埃勒里听到他在哼《我的爱尔兰野玫瑰》那首歌。

他们把卡扎利斯的手铐在背后。他斜躺着,湿透的右半边身体着地,双腿弯曲,两眼穿过杨的胯下瞪着几尺外一个打翻了的垃圾桶。他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眼睛似乎整个翻白了。

——这就是怪猫。

人的腿是栅栏,他躺在这牢笼里,沉重地喘息着。

——怪猫。

每个人都显得轻松自在,就等实习医生检查完赛莱斯特,现场洋滋着一片说说笑笑的欢乐气氛。一向跟戈德堡处不来的约翰逊递了根烟给戈德堡,因为戈德堡的烟盒不晓得丢到哪里去了。戈德堡友善地接了下来,还帮约翰逊点火,约翰逊也说:“谢了,戈德堡。”皮戈特则在诉说着以前的丰功伟业:有一次火车失事,他跟一个杀人犯整整14个小时铐在一起。

“我紧张得要死,每十分钟就得赏他下巴一拳,好让他住嘴。”

大家都哄堂大笑。

杨跟一个巡警抱怨说:“他妈的,我曾经在哈林区,一待就是六年,在那个鬼地方你得先用你的膝盖,然后才能问出个东西,说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其实全都是一群混蛋!”

“这我就不清楚了,”巡警含糊地说,“我认识几个混在那里面的白人,不然你问问齐吉特。”

“有什么差别?”杨瞪着他们脚边的人犯,“他不过是个小喽啰。笨就是笨,谈什么同胞情感。”

躺在他们脚边的人犯嘴里微微地动着,好像在咀嚼什么似的。

“嘿,”戈德堡说,“他在干嘛?”

“干什么?”

奎因警官一脸紧张地探头进来。

“看看他嘴巴,警官!”

警官蹲在水泥地上,一把抓住卡扎利斯的下巴。

“小心,警官,”有人笑着说,“他会咬人哩。”

他的嘴顺从地打开,杨拿着手电筒从奎因警官背后往里面照。

“没事,”警官说,“他在嚼自己的舌头。”

“说不定是怪猫的专长。”杨说,大家又笑了起来。

“快一点儿,医生,拜托。”警官说。

“一会儿就好。”

那个实习医生正用一条毯子把赛莱斯特包起来,她的头一直动个不停。吉米正努力地要挡开另一个救护人员。

“走开,走开,”他说,“你没看到我有事要忙吗?”

“麦凯尔,你的嘴和下巴上全是血。”

“我吗?”

吉米摸摸他的下巴,然后吃惊地看着他的手指。

“先生,你差点咬破你的下唇了。”

“快点儿醒醒,赛莱斯特。”吉米轻柔地呼喊着,接着,他大叫了一声。原来医护人员在帮他清理嘴边的伤口。

天气突然变得更冷了,可是没有人注意。雾气渐渐散去,夜空中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埃勒里坐在垃圾桶上。像是有人在用手风琴弹奏似的,《我的爱尔兰野玫瑰》的旋律,在他脑中徘徊不去;好几次他想把它赶走,可是依然挥之不去。

又有一颗星星露脸了。

周围房子后面的窗户全都亮起灯来,而且还敞开着,感觉是欢欣鼓舞的。窗户里面人影憧憧,有如上好的包厢座位,也可说是竞技场,而这里就是剧院楼下的正厅。他们不可能看到所有的一切,可是他们可以希冀,他们可以猜,不是吗?在纽约,希望写在每双眼睛里。一栋旧房子倒了,人行道上有人在挖洞,通往地下管线的人口打开了,一起交通事故。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谁被撞了?是黑社会吗?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别管他们。

怪猫掉进地狱了,全世界都没事了。

纽约各大报听好,赶快写下来!

“吉米,过来。”

“现在不行。”

“可是独家新闻啊,”埃勒里别有用意地喊道,“你不想要年终奖金吗?”

吉米大笑:“我没告诉你吗?我上个星期就被炒鱿鱼了。”

“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会请你当编辑的。

“让他们见鬼去吧!”

“对他们来说这可是价值百万的大消息。”

“我已经有100万了。”

埃勒里在垃圾桶上摇晃着。这个怪人还真怪,有种的毛头小子,吉米。埃勒里又大笑起来,一边纳闷为什么他老是觉得手怪不对劲的。

东二十九街四八六号三楼后面的窗户也亮了起来。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索姆斯这个名字现在已经载入史册,而他们还在上面,猜想着明天谁的名字会上报。

“她醒过来了,”实习医生宣布,“你好,小姐,让我第一个恭喜你,你平安无事了。”

她绑着绷带的手往喉咙摸去。

吉米跟另一个医护人员喃喃地说:“可不可以帮我把涂在嘴上的这个鬼东西弄掉?宝贝,是我,一切都结束了,剧终于演完了。是我,吉米,宝贝,记得我吗?”

“吉米。”

“她认出我来了!都结束了,宝贝。”

“那个可怕的……”

“都结束了。”

“我狂野的爱尔兰野玫瑰……”

“我急急地走在第一大道上……”

“怎么跟个老奶奶一样——我是在说这个擦碘酒的人。”

“我经过的时候,他把我拖进去。我看到他的脸,接着就一阵昏暗。我的脖子……”

“慢慢来,慢慢来,待会儿再说,菲利普斯小姐。”警官温柔地说。

“都结束了,宝贝。”

“怪猫,他在哪里?吉米,他在哪里?”

“来,镇定下来,不要发抖,他就躺在那里。只是小巷里的一只野猫罢了,看到没有?看到没有?不要怕。”

赛莱斯特开始哭起来。

“都结束了,宝贝。”

吉米双手抱着她,两个人坐在小水洼上摇晃着。

不知他们对赛莱斯特作何感想。她可帮了大忙了。像战地护士克拉拉·巴顿一样……眼前这不就是一个战场吗?

第一大道之役。奎因将军派出麦凯尔袭击队外出侦测后,又以菲利普斯兵团诱敌,让敌人陷入他中央军……埃勒里觉得他好像在那堆人头中看到了玛丽莲·索姆斯暗色的头发,不过,他马上回过头来,揉揉颈背。刚才喝的啤酒里不知掺了什么?

“行了,医生,行了,”警官说,“现在请过来。”

实习医生弯腰看着卡扎利斯,然后仰起头来。

“你说他是谁?”他不客气地问道,“他的大腿根部被狠狠地踢了一下。除非你保证没问题,不然我不敢动他。”

“这个人是艾德华·卡扎利斯医生,那个精神科医生!”

大家都笑起来。

“谢了,医生,”杨警探说,一边跟别人眨眼睛,“真是感激不尽呀。”他们又大笑。

实习医生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

“把他扶起来,他可以走,没什么大碍。”

“起来!”

“我敢打赌他刚才一定是装的。”

“杨,你得再好好磨练你膝盖的功夫。”

“看好他,看好他。”

卡扎利斯正努力地移动他的双腿,像芭蕾舞的初学者一样,踮着脚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他的膝盖似乎支撑不住他的重量。

“别看了,”吉米说,“不关你的事。”

“当然有关,我要看。你答应我的……”不过,赛莱斯特才看一下就浑身颇抖,扭过头去。

“把外头那条街上的闲杂人弄走。”警官四处张望,“等一下——”一行人停下来,卡扎利斯满脸尽是感激的神情。

“埃勒里跑哪去了?”

“在那里,警官。”

“嘿。”

“他在搞什么鬼?”

“我的……野……爱……”

垃圾桶乒乒乓乓地倒了,滚了好几尺才停下来。

“他受伤了。”

“医生!”

实习医生说:“他昏过去了,手骨折了。慢慢来……”

慢慢来。慢慢来才办得了事,只不过是短短五个月的调查、挖掘、猎捕以及计划,前后不过21个星期,算精确一点儿的话,是20个星期零一天,148天,从东十九街一间公寓轻轻的敲门声,到第一大道某巷弄里朝一个男人头上重重的一击;从阿奇博尔德·达德利·艾伯内希到赛莱斯特·菲利普斯(别名少女间谍苏·马丁);从6月13日星期五到10月29日星期六,占纽约市一年44%的日子。在这段期间,此都市中无数杀人凶手中的一个,使曼哈顿区的人口减少了九个,当然了,还得把因之引起的大都会会馆暴动那件小事算在内。不过,总而言之,这些数字跟所有踏上天堂路历程的人数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所以有什么好兴奋的?

慢慢来就对了。

慢慢来就是了。在苍白刺眼的摄影灯照射下,怪猫坐在一张硬梆梆的椅子上,他不是粉碎大都会美梦那只摇摆着尾巴的怪物,他只不过是一个两手发抖、满脸焦虑的糟老头儿罢了,他一心想要取悦大家,可是又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他们在他身上又找到第二条橘红色柞蚕丝绳;另外,在他公园大道办公室一个上锁的档案柜里隐蔽处也找到了两打绳子,其中多半是染成那令人熟悉的蓝色。是他告诉他们藏在哪儿的,同时他还从他的钥匙包里帮他们挑出那把钥匙。他说那些绳子他已经放好多年了,从1930年代末期他从妇产科退休后去环游世界时就有了。那是在印度的时候一个当地人卖给他的,说是当地人从前行凶、暗杀时用来勒死人的绳子。在收起来之前,他把它们染成蓝色和橘红色。这些年来为什么留着这些绳子呢?他一脸古怪的表情,不知怎么回答。他妻子从来不晓得绳子这回事,是他一个人在集市上买的,之后就把它们藏起来……每发出一个问题,他都立刻倾斜着头注意聆听,回答时也挺合作的,虽然有时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或是稍微讲岔了。不过,他胡说八道的情形倒不多见,大多数时候他对过去所发生的事都能精确地描述,跟他们所认识的卡扎利斯医生没两样。

然而,他的眼神还是没变,像镜片一样无表情地瞪视着前方。

埃勒里、赛莱斯特·菲利普斯和吉米·麦凯尔直接从贝勒优医院赶来。埃勒里坐在一旁,右手用夹板固定着,只是听,一句话也没说。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警察局长和检察官都在场;清晨4点30分过后没多久,市长也赶到了,脸色比犯人还苍白。

不过,坐在椅子上那个阴郁的老人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他们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出于某种诡计。他们都知道,对这种疯子,你不能太相信他。

大体说来,他对九件谋杀案的供词详细得令人赞叹。

有些地方不够清楚,可能是因为身体某部位疼痛、心情混乱及身心衰竭——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哪一种因素——但整体而言,他的口供真是无懈可击。

最令人不满意的答案是回应埃勒里那天晚上审讯时唯一提出来的问题。

当犯人差不多要讲完的时候,埃勒里身子向前一探,问道:“卡扎利斯医生,你承认自这些被害者出生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因此,他们对你应该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很显然,你对他们好像怀有某种敌意,那是什么?你为什么觉得必须杀他们?”

“如果是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也就是说,用健康心灵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去判断,精神病患者的所作所为是找不出动机的。”卡扎利斯医生说。

犯人在椅子上动了一下,眼神直直地盯着埃勒里声音的来处,因为强光正照射在他铁青的脸上,一看就知道除了光之外,他什么也不见。

“刚才问话的是奎因先生吗?”

“是的。”

“奎因先生,”犯人以一种友善、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我想,你没有受过有关的科学训练,无法理解这一点。”

星期天早上,当他们摆脱那些记者时,天色已经大亮。

吉米·麦凯尔抱着赛莱斯特窝在计程车的一角,而在另一头,埃勒里一边抚摸着他暂时动不了的手,一边从他那边的窗户看着外面,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他真想看清楚了。

这个早上,纽约市看起来很不一样。

凭感觉、嗅觉和听觉,就是不一样。

崭新的。

空气中弥漫着音乐,也许是教堂的钟声吧。从下城到上城,从城东到城西,教堂的钟声齐鸣。大家来吧!接受上帝的荣耀!

住宅区里,小吃店、面包店、报摊、杂货铺正忙着开门。

不知何处一列火车在高架铁路轰隆轰隆地行驶。

一个报童从眼前走过,因为沾了油墨,所以整双手都变蓝了。

偶尔看见一两个早起的人,因为天冷摩擦着双手,矫捷地走在路上。

计程车站有几辆车停在那儿,收音机开着,司机们一副专注的神情。

路人开始围过来了。

纽约,伸伸懒腰吧!

该醒过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