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傍晚时分。

场景:楼下书房。

当窗帘拉起的时候,我们看见书房里充满着暗淡朦胧之美,书墙一片阴影。大部分的家饰都沉浸在幽暗的气氛里。只有右前方靠近法式门的地方透着光亮,这亮光显而易见是刻意布置出来的。光源是一盏立式灯,光线主要投射在茶几前一张覆盖着皮套子、并不怎么舒适的直背椅子上,光线的边缘刚好扫到茶几上——那把沾了鸟屎的点二五柯尔特自动手枪正半躺在一个从树上拿下来的白头翁鸟巢里。

埃勒里·奎因在一个阴暗角落里斜靠着一扇敞开着的法式门横格木,就在茶几一旁稍后些。这是一个闷热的傍晚,所有的门统统敞开着(不过我们早已知道奎因善于心计,所以差不多可以猜得到门统统打开其实是另有目的,而不只是因为天气闷热)。埃勒里面对桌子后面的直背椅,也面向着左边通休息室的门。

他身后的阳台幽暗不明,阳台后面传来吱吱的蝉叫声。

在书房阴暗隐秘的另一角,席拉·布伦特和查尔斯·帕克斯顿依然期待而迷惘地坐着。

埃勒里以他原有的姿势最后巡视四周一次,神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话。

埃勒里(出其不意地):“福林特(福林特警探从通休息室的门口往书房探头进来。)”

福林特:“什么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请瑟罗·波兹进来。”(福林特警探缩回去。瑟罗·波兹进来了。身后休息的门摇晃了几下关上;他很紧张地回过头看了一下。然后慢慢走进来,有点儿犹豫不决地停在光圈外线。这时候,椅子、茶几还有放着枪的鸟巢刚好就位于他和埃勒里之间。埃勒里冷冷地注视着他。)

瑟罗:“有什么事?听警探说——”(他停住了。埃勒里突然间离开他一直站的法式窗口,一言不发地走向前来,绕过茶几,转了个身后站住,这样一来,刚好和瑟罗面对面,迫使他跟他四目相对。)

埃勒里(口气严肃):“瑟罗·波兹!”

瑟罗:“是的,奎因先生?什么事?”

埃勒里:“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瑟罗:“你是指我母亲?”

埃勒里:“我是指你母亲的自白书!”

瑟罗:“不。哦,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但我搞不懂为什么这样,好像有点儿不真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奎因先生——”

埃勒里:“别绕圈子了,波兹先生。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瑟罗(慢吞吞地):“我知道那人——就是你父亲——跟我们说妈妈的自白书是假的,这个案子又得重新开始调查。真搞不懂,开始是,我在决斗中打死了罗伯特——”

埃勒里:“得了吧,波兹先生,我们全都见识过你为所欲为那一套了,而且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用空包弹调换了你手枪里的真子弹,以免你做出傻事,后来有人在决斗前的那天晚上溜进你的房间,把一顺真子弹装回自动手枪里,这么一来,你一开枪,罗伯特就只得死了——正如他后来真的死了一样,波兹先生,他真的如此遭到谋杀死了。”

瑟罗(摸摸额头):“这一切真是让人想不通。”

埃勒里(严厉的):“是这样吗,波兹先生?”

瑟罗:“你说这话不太客气,先生!”

埃勒里:“你为什么不正眼瞧瞧这张桌上的东西,波兹先生?”

瑟罗:“你说什么?”

埃勒里:“这张桌子,波兹先生,桌——子。这张好看的桌子就在你的鼻梁底下,波兹先生。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一眼?”

瑟罗:“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样,奎因先生,我可不想站在这儿忍受你的侮辱——”

埃勒里(出其不意地):“坐下来,波兹先生。”

瑟罗:“啊?”

埃勒里(语气和缓):“坐下来。”(瑟罗愣了一下,然后在桌旁那张不舒适的椅子上慢慢地坐了下来,双膝并拢,把胖胖短短的手搁在膝盖上。他在强光下眨着眼睛,坐立不安,他还是没有正眼看那支枪或那个鸟巢。)“波兹先生!”

瑟罗(爱搭不理地):“干嘛?”

埃勒里:“请看看那把枪。(瑟罗舔舔嘴唇,慢慢转过头去看桌子,有点儿惊讶的样子。)你认得它吗?”

瑟罗:“不!我只是觉得它看起来很像我和罗伯特决斗时用的那把枪……”

埃勒里:“它的确是很像你和罗伯特决斗时所用的那把枪。不过它并不是真的那把枪。它是另一把同型的手枪,你从康瓦尔里奇店里买来的,记得吗?”

瑟罗(神情紧张):“对,没错,我记得我买的十四支枪好像有两把柯尔特点二五手枪……”

艾勒吧:“的确是有两把”(他突然走向前去,瑟罗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艾勒里从鸟巢里拿起那把自动手枪,挪开杂志,身躯略向前倾,让光线更清楚地照射在枪支里装的弹药上。瑟罗吓呆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埃勒里忽然把杂志塞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又把自动手枪丢回鸟巢里。)“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是在哪儿找到你这把装有子弹的手枪呢,波兹先生?”

瑟罗:“在……在那棵无花果树上?是的,我已经听说了,奎因先生。”

埃勒里:“你为什么放到那里去?”

瑟罗(大口喘气):“我没有!自从我连同另外十三支枪买下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它了!”

埃勒里(讽刺地笑了一下):“真的吗,波兹先生?”(然后厉声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瑟罗眨眨眼,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当场被这种命令式的喝退给吓了一跳,也觉得很窝囊。过了一会儿,他头也不回地急急离开现场。)

埃勒里:“福林特!去叫劳拉·波兹来。”

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出来了,刚才埃勒里和瑟罗会晤的那一幕是故意为接下来的事件而安排的。当劳拉·波兹晃荡进来时,带着一副不怎么友善且过度自信的神情。长时间活在她母亲的阴影之下,透露出一个闷闷不乐、心理不太正常的老处女的警戒多疑,埃勒里根据心里早打好的草稿,小心应对着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角色。

埃勒里以同样的问题开场,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桌上的那把枪上,他再一次拿起枪支,动了动杂志,玩弄着子弹,放回杂志,把自动手枪丢到桌上,然后间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把瑟罗这把上了子弹的手枪藏在这个白头翁鸟巢里,波兹小姐?”

劳拉从直背座椅上弹跳起来,她肌黄的身躯颤抖:“把我从重要的实验中拉出来只是为了问这种无聊的事情?我从来没见过这把枪,我也没把它放在鸟巢里,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拜托你,奎因先生,不要再扰乱我的科学实验的进行!”说完便愤怒地大步走开。

然而埃勒里只是对着席拉和查尔斯·帕克斯顿笑笑,继续传唤贺拉提奥·波兹。

贺拉提奥的表现可令众人跌破眼镜。为了配合现场气氛,他变得像换个人似的,相当理智。如果真相因此被揭露,那他出人意表的正常答话以及埃勒里令人难料、敏锐深人的一连串问题将使得大家注意到这个庞然大物或许是智慧型罪犯。

“真好笑,长官,”贺拉提奥很嚣张地单刀直入,“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妈会杀双胞胎两个人。这太没人性了,你知道。女王杀人记,不,绝不可能的,虽然自白书上是这么说的。真是聪明。奎因先生,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埃勒里也有同感。

“现在你已经知道是谁干的,”贺拉提奥话锋一转,“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埃勒里假装对于这个消息的“走漏”感到生气。

“我希望你能指点迷津,”这个胖子继续说,带着窥笑,“听起来可以写成一本小说。”

“你当然知道。”

“我?”贺拉提奥露出吃惊的脸色。

“听着,波兹先生。是你把这把上了子弹的自动手枪藏在这个白头翁鸟巢里的,是吧?”埃勒里又开始从头到尾表演一次他先前所做的,打开枪,玩弄着子弹,然后再关上。

“我把它藏在鸟巢里?”贺拉提奥跟着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埃勒里没有答腔。

“说实在的,”贺拉提奥若有所思地接着说,“这个极端的想法真是太愚蠢了。如果是我把瑟罗的枪藏在树上不给人看到,今天下午我还会当着你的面找出它来吗,奎因先生?错了,错了,先生,你完全搞错了。”

埃勒里只好客气地挥挥手让贺拉提奥走,然后再传唤斯蒂芬·布伦特。

席拉的父亲一上场,剧情又开始了。老人家很紧张,尽管埃勒里一再安抚,布伦特的情绪还是不能稍微缓和下来。

他很令人难堪地断然否认事先知道任何有关藏在树上自动手枪的事情,说完就很快地离开。

他结结巴巴地表达完自己的意见。

席拉开始用一种严峻冷酷的眼神检视着埃勒里。查尔斯警觉到他必须留神,以免她跳起来跑出去追她父亲。

之后,埃勒里严厉地质询梅杰·高斯。这个老海盗立刻开口了:“我在这个屋子里一直是很嚣张,没错,先生,”他大吼大叫地说,“但是你没有权力用这种态度对我说话。我什么死人骨头也不知道,这是你不能否认的事实!”

“我以为你从前在荷属东印度群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埃勒里照着草稿说起来了。

梅杰·高斯嗤之以鼻:“说我是榜上有名的混混,先生。这根本就是很荒谬的。我背了一个大黑锅,我曾经很出名,没错。”

“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你这个人,高斯。”

他被震慑住了:“他们为什么这么说,这些可恶的骗子!”

“你有没有使用其他的名字,高斯?”

这家伙坐着不动,过一会儿他说:“没有。”

埃勒里轻松地说:“你知道,我们查得出来的。”

“你去找啊,找不出来就去死!”

“结果是我们根本不必去找。高斯,这是最后一次盘问。我们那个凶手朋友没有太多的慈悲心,你为什么把枪放在鸟巢里?”

“你头脑坏掉了。”高斯摇着头说道。当埃勒里第五次打开那把自动手枪,把玩子弹后,他就离开了。

“怎么样,奎因先生?”福林特警探从休息室门口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你闪到一边去别出声,福林特。”

福林特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休息室的门。

席拉立刻从阴暗处跳出来:“我不懂你为什么把我父亲也拖下水,”她尖刻地说,“用对待其他人的方式来对待他——”

“烟幕弹,席拉。”

“是这样吗?”她怀疑地说。

“我必须从头到尾用同样的方式平等对付所有的嫌疑犯。”

席拉似乎并不怎么服气:“可是这又为什么?”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埃勒里,”查尔斯闷闷不乐地说,“不过不管你用意何在,就我目前看来,你什么也没查到。”

“你这是在拷问我爸爸嘛!”席拉说。

“这只不过是计划中的一部分,计划中的一部分,”埃执里神情愉快地说,“目前还看不出什么效果……”

“嘘,”席拉压低音调说,“有人……”

“在阳台上……”查尔斯小声说。

埃勒里急急挥手要他们赶紧躲到暗处,他自己也急忙摸黑趴在一面墙上。四下静寂无声,只有老爷钟滴答滴答地响,然后他们听到快速而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幽暗的阳台那头传来。在暗影里,埃勒里全身缩着。

奎因警官从一扇法式门走进书房。

埃勒里摇着头,轻声喊着:“爸,爸。”

隐约可见老警官进到这个光线昏暗的房间,举棋不定地寻找他儿子声音的来源。

“埃勒里,你这个狡猾东西!”查尔斯大叫着跑向前来,“岂有此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

“可是埃勒里,不可以,”席拉跟着也跑向前大声说,“千万不可以。太危险了!”

“怎么搞的?”奎因警官还看不清楚他们到底在哪里,“不可以什么,埃勒里?”

“没事,没事,爸。”埃勒里很快地从阴影里跑出来,“快躲进阴影这边,爸,我们正在等。”

“等什么啊?好了,可是我不会整晚等下去的——”

埃勒里把他父亲拉到阴暗处。

“我不喜欢这样,”老警官发牢骚,“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进来时你们为什么这么紧张?这么安静?”然后他瞄了一下桌子上鸟巢里的柯尔特自动手枪。

埃勒里点点头。

“原来如此,”老警官缓缓地说,“那就是你为什么把这些东西拿到这里来且让他们一帮人以为你知道凶手是谁的原因,这是一个圈套。”

“就是如此,”席拉屏息地说,“他刚刚盘问过每个人,问了一大堆无聊的问题——”

“他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桌上的这把枪,”查尔斯说,“就在靠近阳台的地方!”

“埃勒里,你不可以这样做,”老警官斩钉截铁地说,“这太危险了。”

“胡说。”大侦探说话了。

“如果他们当中有谁偷偷溜到阳台上。你一定察觉不到,你当然也看不到他。”老警官走到桌子那边,“他只要从阳台伸进手来,抢走这把枪,随便一枪就可以打死你。”

“里面还装着子弹,警官!”席拉说,“埃勒里,你父亲说得没错。”

“当然装了子弹,”查尔斯边皱眉边说,“他冒了很大的风险给他们看里面的子弹。”

“没有用的,埃勒里,”老警官说,“你设了一个圈套,这下可好了——他们全都以为你知道是谁干的,而且这里有一把装了子弹的、很容易弄到手的枪——你是布置了一个陷阱,不过你真以为我会让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钓饵——”

“我早就有所防备了,”埃勒里轻声说,“你们三个人到这边来。”

老警官跟着埃勒里走到更阴暗的地方,远离窗口:“什么防备?”

查尔斯和席拉也退离窗口加入他们:“你最好离开这里,席拉——”

“等一下,查尔斯,”老警官突然大叫,“埃勒里,到底是什么防备?”

埃勒里嘿嘿一笑:“维利守在外面阳台上那些摩尔式柱子之中的一根柱子后面,谁要是一闯进来,他就会立刻捉住他——”

“维利?”老警官瞪大眼睛,“我才刚从阳台过来,而维利没看到或听到我进来。外头黑得像煤炭一样——他不可能知道那就是我——那他为什么不在我踏进法式门之前就捉住我?”

埃勒里回头盯着他父亲:“事情不太对劲儿,”他喃喃自语道,“维利遇上麻烦了,快跟我来!”他跨了两大步朝茶几后面敞开着的法式门跑过去,其他人全跟在后面。没过多会儿他停住了,就停在光线照射范围的最边缘地带。

一个细长的东西从漆黑一片的阳台猛然冲进来,是一条蛇。可是定睛一看并不是蛇,而是一条人的手臂。这是一瞬间的影像,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他们除了呆住,什么也不能做,包括埃勒里在内,大家目瞪口呆,动也动不了,更别说去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或在干什么。

那是一只戴了手套的手,隐约看得出是一只手套的形状,他取走了摆在桌上鸟巢里的点二五自动手枪,只见枪支被速度飞快地比划了几下,紧接着扁而微翘的枪口对准埃勒里的心脏。

顷刻间连续发生了几件事。席拉尖叫起来,紧紧抓着查尔斯。埃勒里抬起手来抵挡。老警官大叫一声,低头奋身扑向埃勒里的双腿。

可是在其他三人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有一件事情发生了……戴着手套的手扣了柯尔特手枪的扳机,接着就看到枪口一阵火花,埃勒里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