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样东西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停在楼下书房的门口。在书房中间摆着一张看起来很眼熟的棋桌,两旁放着两张不可缺的椅子,桌子上放着棋盘,一场棋赛正进行着。

梅杰·高斯蜷缩在其中一张椅子上,他宽黑的下巴撑在一只拳头上,眼神十分专注地研究着棋盘,然而另外一张椅子却是空的。

突然间这个老海盗移了一枚红色棋子到棋盘中央。他坐回,拍着大腿欢呼。过了一会儿,他从他坐的椅子上跳起来,绕过桌子,然后在对面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继续望着棋盘沉思。他很生气地猛摇头,移了一枚黑色棋子,又跳了起来,绕过桌子,坐回他原来的椅子,然后带着得意洋洋的胜利姿态,跳过三个黑棋子,他的红棋子砰的一声停在黑棋国王那一排。高斯靠在椅子上,威风凛凛地把他那厚实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就在这个节骨眼,埃勒里咳了起来。

梅杰·高斯慌忙放下双手四下观看,红通通的双颊顿时黯了下来。

“是谁,我不喜欢这样,”他大叫,“谁在偷窥?这是毛利人偷偷摸摸的玩意儿,我很介意的,先生——你最好小心点!”

“对不起,”埃勒里很客气地说,“进来,查尔斯——我们不妨跟梅杰·高斯聊聊。”

“哦,是你吗,查尔斯?”梅杰·高斯叫了一声,松了一口气,“我的眼睛已经不行了,不像从前那么好,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了。”

“奎因先生,”查尔斯一副很神秘的样子解释着,“正在帮忙调查杀害罗伯特的凶手,高斯。”

“哦,那个啊。是瑟罗杀他的。”梅杰·高斯表情很不屑地走过其中一道法式门到阳台上去。

“瑟罗只是扣了扳机,”埃勒里说道,“在柯尔特手枪里原本是一颗空包弹,梅杰·高斯,可是空包弹不见了,有人在晚上换了一颗子弹进去。”

梅杰·高斯摸了摸下巴:“这下好了,”他说,“事情暗藏玄机,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瑟罗觉得他在那场胡闹的决斗里光明正大地杀了罗伯特呢。”

“我想瑟罗恐怕还是蒙在鼓里,”埃勒里很难过地说,“高斯,是不是你杀的罗伯特?”

“我?见鬼,不是我。”梅杰·高斯很镇定地回答说,“我太老了,先生,要是四五十年前还差不多。”突然间他偷偷笑了起来,“我们从前干过许多这种事,斯蒂芬和我。”

“斯蒂芬?”帕克斯顿一副多疑的样子。

“唉,斯蒂芬从来就没有火爆到想杀人,我承认这一点,他只不过是跟在我后面学学,把我当成老大哥一样崇拜,好几次我从土人手中把他救出来。斯蒂芬害怕血腥的场面,太血腥的场面会让他全身不舒服无法忍受。他顶多跟在枪杆子后面干瞪眼干羡慕而已。”

“嗯……这些血腥场面发生在哪里呢,高斯?”埃勒里很有礼貌地问。

“尼加拉瓜、所罗门群岛、爪哇等等。”

“幸运的勇士,不是吗?”

高斯耸耸肩:“我好像已经跟你们说过这些了。”

“你们两个勇士早年大部分时光不是都在南海和马来西亚度过的吗?”

“哦,没错,我们全都跑遍了。斯蒂芬和我好几次死里逃生,有一次在巴达维亚……”

“是的,是的,”埃勒里赶紧说,“对了,高斯,那一夜你在哪里?决斗的前一晚?”

“我在床上睡觉。查尔斯,下一盘棋如何?”

查尔斯很失望地咕哝了几句。

“还有,高斯,”埃勒里小心翼翼地点了根烟,“你结过婚没有?”

老女人的食客喊了起来:“我?结婚?没有。”

“你觉得谁有可能谋害罗伯特·波兹?”

“又是同样的问题,我已经被问过了。我不知道。我这个人就只管自己的事。各自为政,互相效力,这是我的生活哲学。当然你是不会跟我下象棋的,对吧,查尔斯?”

查尔斯敲敲塔楼的门,劳拉瘦削的脸出现在隔层玻璃保护的铁格子窗后面,并且对着他们咧嘴一笑。她马上打开实验室的门,很热烈地欢迎他们进入她到处都是蒸馏器的私人房间,弄得埃勒里头皮发麻。

“请进!很高兴你们来看我,有一件最美妙的事情刚刚发生!看——在这里——”

她一直不停地说话催促他们走到工作台,然后展示一堆灰灰绿绿颜色恐怖的勃糊糊东西,像某种海里生物的体液一样,那种东西还散发出一种刺鼻的恶臭。

“那是什么啊,波兹小姐?”

“我发明的塑胶。”劳拉降低了她的声调,四处张望,“我想我快要达到我的目标了,奎因先生——我真的快要达到了,当然,我希望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甚至是警察。我不相信警察,这你是知道的。他们都是被公司所雇用,而且仗着他们的权威,他们可以进到我这儿来盗取我的塑胶,而我却拿他们没办法。我知道你父亲就是那种小人,当警官的,不过查尔斯跟我保证过,你跟警察局没有任何关系,而且——”

埃勒里赶紧安抚她:“不过,波兹小姐,我知道你需要更多的钱来进行你的工作,我也听到那天晚上你母亲拒绝资助你……”

劳拉干扁的脸愤怒地扭成一团:“她会后悔的!”她怒气冲天,“哦,事情总是这样——那些大公无私、伟大的科学家虽然遭遇不少困难和阻碍,终究还是会实现他们的梦想!算了,我妈的贪心吝啬不可能阻止我,有一天她一定会后悔——有一天当劳拉·波兹这个名字……”

劳拉在她臭气冲天的实验室里不为人知地艰苦奋斗,是被推动科尔尼利娅·波兹、还有瑟罗·波兹甚至是贺拉提奥·波兹的同一台隐蔽的发动机所推动的,那是光耀门庭的动力。光耀门庭……埃勒里只希望这家子稍稍可爱一点就够了。

他问了劳拉几个应景的问题,心中暗忖千万不可惊动她。问出来的结果是,在决斗的前夕,她整晚都在她的实验室里埋头研制她的塑胶,一整个晚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绝对错不了。

“我喜欢单独一个人,奎因先生,”她说着,瘦削的脸散发出一阵光彩。过了一会儿,仿佛叙述把她带到恶劣的情绪中,她的热诚消失了,兴致也没了,她脸沉了下来说,“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对不起。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要工作。”

“当然,波兹小姐。”埃勒里朝着门口走去,查尔斯早就在那里啃指甲了,“哦,顺便问一下,”埃勒里转过身轻声地说,“你这里有没有枪?我们正在收集这房子里所有的枪支,波兹小姐,自从你弟弟罗伯特发生可怕的意外之后——”

“我讨厌枪械。”劳拉颤抖着说。

“也没有子弹吗?”

“当然没有。”她眼睛对着那一团暗黑的塑胶看了又看,“哦,枪械,”她突然说,“对了,他们曾经追问过这个。那个大块头——什么警官……他到这儿来强行搜索,我整个实验室都被他翻遍了。我得把我的塑胶藏到我的外衣里面……”她的声音愈来愈模糊。

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这里。

当他们两人从劳拉的塔楼下来时,恰巧碰到英尼斯医生,他也正从科尔尼利娅·波兹的房间大步走出来。

“哦,医生,波兹太太怎么样了?”

“不好,不好,奎因先生,”英尼斯医生焦虑地说,“心脏状况十分不理想,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情况还是没有改善,我刚刚才给她做了皮下注射。”

“或许我们应该去请一位会诊医师进来,英尼斯医生。”查尔斯建议。

英尼斯医生愣了一下,好像吃了查尔斯的一记当头棒喝。

“当然,”他冷冷地说,“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可是瑟罗·波兹先生对我有十足的信心,我建议你先跟他商量一下,然后……”

“喂,别误会,医生,”查尔斯着急地说,“我知道你尽一切所能在做,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说我们没有想尽办法,请个护士来你觉得如何?”

英尼斯医生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你知道她会怎样看待请护士这件事的,她会大发雷霆,我觉得那样招惹她实在很不明智,那个老女人在这个家里……”

“很难缠?”

“没错,没错。她真是够难缠的了。”英尼斯医生摇摇头,“她心脏的状况,帕克斯顿先生——我们对心脏所知有限,所以我们所能做的也有限。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而她自己却把自己搞得更糟糕,现在又加上过去几天所受的刺激,更加危害她的身体健康,我很担心她的心脏支撑不了多久。”

“真要命。”埃勒里关切地说。

英尼斯很惊讶地瞄他一眼,好像他从没看过有什么人会为科尔尼利娅·波兹可能死去而悲伤。

“是啊,没错,”医生说。“现在请你们两位先生多包涵——我必须给药局打个电话多要点强心剂。”他以他一贯优雅的大步急急走开。

他们通过楼下的休息室走到通往阳台和庭院的法式门前。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埃勒里毫无顾忌地往书房里看了一眼。他知道梅杰·高斯还是一个人在那里跳来跳去换椅子,自己跟自己玩棋。

“贺拉提奥?”查尔斯·帕克斯顿惊讶地说道。

“还会有谁。”

“他跟劳拉差不多,你不可能从他那里探听到什么的,埃勒里,我们这是浪费时间。”

“我也开始这么想了,我爸爸已经全部查问过了,他也说毫无进展。”他们在门口停了下来,往外看着伫立在花园另一边的那栋彩色小型别墅,“我一定是在一个诡异的诅咒下出生的,我有个基本的生活信念,即使对最漫不经心的人,理性仍能起着某些沟通的作用,但这我想我错了……贺拉提奥在那里。”

身材硕壮的贺拉提奥·波兹从小别墅后面走出来,拿着一条长梯子,一头红发在太阳底下反射出一道光环。他穿着一条脏兮兮的帆布裤,裤腰上用一条已经磨损的绳子系在他那颤巍巍的便便小腹上,脚底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凉鞋。他的上衣被汗浸透了。

“他搞什么鬼呀?”

“注意看。”

贺拉提奥慢慢走到靠他最近的一棵树旁,是一棵老无花果树,把梯子靠在树干。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爬梯子,梯子吱呀作响,连花园的另一边都可以听得很清楚。他很快被较低的树枝给遮住了,还看得见他的小腿很努力地往向爬,不久小腿也消失不见了。

两个大男人满腹狐疑地一旁等着。

突然间两只脚露出来了,贺拉提奥再次出现,他一副凯旋得意样子,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一只风筝的横木。这个身躯肥胖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然后跑向空旷的地方,忙着把风筝断线接到他从一个鼓胀口袋中掏出的一团线上。没多久他就把风筝线接好了,而埃勒里和帕克斯顿两人则站在几英尺远的门口,观赏一个巨大如象、红发的男人大呼小叫地跑过花园,让那只米老鼠风筝随风飞扬,而且还大胆放线让它升高,飘扬在滨河大道的上空,纽约市的上空,美国的上空,地球的上空。

“可是我以为你要……”当埃勒里转回屋子里去时,查尔斯开口道。

“不,”埃勒里大声说,“没用的。别管他了,让贺拉提奥跟他的风筝、他的传奇冒险故事书和他的饼屋为伍吧。他太过沉溺在他的神话故事里了,对于这桩成人现实世界的谋杀案调查,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是我所见过最奇怪的案子,”当他们踱回休息室的时候,埃勒里抱怨说,“通常在调查一个案件时,你总至少有个起点可以由此来质询别人。如果他们不说实话,起码他们还会编个谎话,而谎话常常比实话还有用,可是这个波兹悬案——什么也没有!他们甚至还搞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他们的回答听起来简直就像世界语一样。我这辈子第一次在这么早的阶段就完全失去办案的信心。”

“现在你应该可以明白为什么我想带席拉离开这里吧。”查尔斯很平静地说。

“我当然明白。”埃勒里停了下来,“听,那是什么?”

他们站在螺旋梯底下。楼上传来狂叫怒吼还有砸毁家具的喧闹声,这些声响可不像是开玩笑,就算楼上没有发生凶杀案,起码也有凶杀意图的殴打暴行。

埃勒里身手矫健地跳上楼梯。是有暴行,没错,所幸情况不太糟,最后有某个东西被扔到外面空地上去……离休息室不远处,梅杰·高斯惊吓地从书房探出头看看究竟,当他看到两个年轻人快步冲到楼上,又听到嘈杂声,高斯一边勒紧皮带,一边大声叫骂。

埃勒里朝着吵闹声的方向前进,一路寻到了麦克林·波兹的房间。

麦克林和他长兄两人在房间地板上滚来滚去,又跳到床上,又在裂开的桌子和桌灯碎片残骸中扭打。麦克林的衬衫撕破了,而且右颊有四处伤口,都流着血;瑟罗的双颊也是血淋淋的,满脸血迹已经开始转紫了。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同时口出恶言垢骂,双方都极力想赤手空拳置对方于死地。麦克林比较年轻,身强力壮,并且身手敏捷,看来他是占了上风,而瑟罗一副身陷绝境的样子。

埃勒里把麦克林从地板上拉了起来赶紧抱住他,查尔斯则向瑟罗猛扑过去。瑟罗肿胀淤血的眼皮下的两只小眼睛喷射出熊熊的恨意,横扫着整个凌乱不堪的房间。

“你杀死了我哥哥!”麦克林在埃勒里的手臂里一边挣扎一边咆哮,“你冷酷无情地杀了他,我一定要让你付出代价,瑟罗,就算要坐电椅我也在所不惜!”

瑟罗故意滚开以避开查尔斯·帕克斯顿死命的缠缚,然后爬着站起来。他拖着松垮的粗花呢布衣凶狠地挥拳前进。

席拉和她父亲跑进来,掠过一旁的梅杰·高斯决定当一名旁观者,不插手。

“麦克林,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他……”然后席拉冲着瑟罗暴跳如雷,他则一副委屈乞怜的模样,“你是不是也想连我哥哥麦克林也一块杀掉?”她尖叫起来,“你说是不是?”

“麦克林,你……你的睑,”他父亲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都流……流血了!”

“他像女人一般的鬼指甲,”麦克林喘着气,“爸,他打起架来根本不像是个男人。”他把埃勒里推开,“我没事,谢了。”

瑟罗发出一阵怪声。他的脸已经不是浮肿,血迹斑斑,而是像死人一样,苍白肥胖的双颊很激动地颤动着,却忍着不舔舔他破裂的双唇。他的脸感到剧痛,但他只慢慢从裤子后兜掏出一条手帕,慢慢打开手帕,他紧紧抓住手帕一角朝他弟弟走过去,用手帕往麦克林受伤的脸颊甩了一下。

好像做梦似地,他们听到他的声音。

“这是你最后一次侮辱我,麦克林,我会像杀罗伯特一样杀了你。这种侮辱只能用血来洗刷,明天一早在大鞋那里找我,我会再去弄两支枪来——他们把我所有的枪都拿走了。奎因先生,请你再一次当我的助手好吗?”

过了一会儿,他们还来不及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瑟罗已经不见人影了。

“我会去找你的!”麦克林还在咆哮,“带你的枪来,瑟罗!把它们全部带来,你这个谋杀的懦夫!”

他们一伙人紧紧抓住他——埃勒里、查尔斯、还有梅杰·高斯。斯蒂芬·波兹跌坐进一张椅了,绝望地看着痛苦地扭动的身子。

“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麦克林。不要再惹事了。爸爸,帮帮忙想想办法;查尔斯…奎因先生,你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哦,老天啊!”席拉嚷泣起来,“我真的快疯了……”

她的惊恐使得麦克林恢复了理性。他停止挣扎,甩开了他们的手臂。然后一拐一拐地走向床边躺了下去,双手捂住脸。

埃勒里和查尔斯半扶着席拉到大厅去。

“那个疯子——他会杀了我的麦克林,”她很伤心地哭,“用他杀害罗伯特的手法。你必须阻止瑟罗,奎因先生。把他抓起来——或者怎么样都行!”

“控制一下你的情绪,席拉。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不会再有另一场决斗的,我向你保证。”

当查尔斯把席拉带走的时候,她还在哭,埃勒里在麦克林的房门外站了一会儿。斯蒂芬·波兹低声说些徒劳无益的话,安抚着他的儿子。梅杰·高斯也提高声调高谈阔论着他那半自传半劝告式的回忆录,是关于在婆罗州碰到的一次意外,他提起当年勇,诉说着他是如何在那次意外当中巧妙地运用膝盖和刀剑功夫救了自己年轻而又无比珍贵的性命。

麦克林依然沉默不语。

埃勒里很沮丧地用手拨了一下头发,匆忙跑到楼下去给他父亲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