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有人行刺。

凯丽躺在她那张四角带立柱的床上。天有点热,她只用丝被搭住下半身。她读着埃米莉·狄更生【注】的诗,为狂醉的诗人发出的可爱而动人的呼告深深地吸引着。

凯丽这套房间位于侧楼,刚好在环楼露台上面的一层。

窗外的墙上爬满了茁壮茂密的藤蔓和蔷薇。窗子开着,窗帘静静垂着,下面花园里虫鸣唧唧,此起彼伏,静谧慵懒的睡意浓浓笼罩着。从哈得逊河方向,不时传来河水的流淌声,船桨的拨水声,间或也能听见艇外马达的一阵突突作响,还有从上游游船上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欢声笑语。

夜渐渐深了。差不多两小时前,凯丽听见玛戈和博开车回来,两人回味着刚才在城里碰到的一些事情,亲亲密密地谈笑着。她听见玛戈邀请博留下来,在庄园里过夜,博高兴地接受了。他们俩还来到凯丽窗下的露台上的小吧台,凯丽听见他们碰杯,接下来便寂无声响了。

比起这样的无声无息,凯丽倒宁愿能听见些响动。她下床去关上了窗子。后来,她又去打开窗子——她感到实在有点闷热——并且无意间朝下面望了一眼,发现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德卡洛斯回来了,听见他蹒跚在鹅卵石车道上的脚步声,还带着浓重的醉意对司机浑加喝斥。她再次下床去锁好了通走廊的房门。

此后,四周渐渐沉入全然的寂静,凯丽全神贯注于诗人的吟咏之中,竟差不多完全忘记了种种不快。再后来,她眼皮发沉,眼前的诗行也开始晃动着变模糊了。她打了个哈欠,看一眼床头的钟:已经三点多了。她把书扔在一边,关了床头灯。

但几乎就在灯光熄灭的同时,周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迅即的变化。

她受到这种变化的触动,不禁全身一颤,便也立即从半睡中完全清醒过来。

仿佛刚才亮着的灯光是一扇厚厚的、明亮的大门,灯光一熄,恰如那扇大门一下子洞开了,便显出了比那光门更厚重的屋外的黑暗中已然埋伏着并等待着的某种东西。

凯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是并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响动,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蟋蟀还在尖声鸣叫,再有就是某种来回轧动的吱嘎声——就像缓缓地来回摆动的百叶窗发出的那种声音——是百叶窗!没错。

可是,并没有风,连一点点微风也没有。

凯丽生气地骂自己一句傻瓜,身子转向右侧,蜷起双腿,把丝被拖上来,连鼻子和眼睛都盖住。

——还是那辗轧似的吱嘎声。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黑暗中,她集中全部目力朝窗户看去。夜色像被筛子滤过似的稀薄,有如浓雾笼罩。

她刚刚可以朦胧地看见窗帘。

窗帘在摆动!……不,没动。看那儿!又动了!

这太滑稽了,她心思慌乱地想到,该是河上突然起了一阵微风,微风吹动了窗帘。一阵微风……

是啊,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下床,从地板上走过去,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看看就是了。就这样。非常简单。看了就明白了,知道那不过是一阵轻风,而自己刚才像个被黑暗吓着的小孩子在胡思乱想而已,然后,也就可以回到床上睡觉了。

然而,她只是整个身子缩进了丝被,蜷成紧紧的一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猛跳,仿佛它已不在胸腔里,而是蹦了出来,就在耳边附近跳动着。唉,真是傻透了,像个孩子!她觉出自己的腿和手臂都在颤抖。

该怎么办?跳下床,跑向那扇房门,冲出闺房,到维的房间去……

她的心忽然不再剧跳了,似乎完全静止不动了。

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在这屋里。

凯丽感觉到了。她知道了。这可不是幻觉。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

她感觉着,用感觉紧随着那脚步——那耳朵听不出来的极轻的脚步……从窗户那儿开始,走过硬木地板,到了钩针编织的地毯边,又走在了地毯上……朝她的床走过来,又朝在被子下面缩成一团的她来了……

——一个滚儿。

她倏地一个滚儿翻下了床;几乎就在这同时,什么东西戳在床上,那是她刚才躺着的地方;嘶地一声,就像蛇发出的声响。

——尖叫。

凯丽尖叫着,尖叫着,不住地尖叫着。

睡衣皱皱巴巴、乍醒的眼睛还泛着红的维,在闺房里迎住了凯丽。

“凯丽!到底发生了——”

“维!维!”凯丽一头扎到她朋友高高的胸脯上,拼命似地抓住了她,“有东西——有人——在我卧室里——想要……”

“凯丽,你做恶梦了。”

“我醒着呢,真的!有人——从藤子上爬上来了——我想——是要——用刀杀我——”

“凯丽!”

“刚才我叫喊的时候,他——他又从窗户跳出去了——我看见窗帘晃了一下——”

“是谁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维——”

“你待在这儿,”维神色严峻地说。她从闺房壁炉的炉具架上抓起一根拨火的铁棍,进了凯丽的卧房,咔哒一声开了灯。

屋子里空无一人。

凯丽跟着走到门口,朝屋里看着,她的牙齿还在打战。

那窗帘似乎仍在轻微地晃动着。

维过去看那张床,凯丽也跟过来看。丝被上有一英尺长的一道刀划的口子,维掀开被子,看见床单直至床垫都被割破了。她走过去把窗户都关好。

“跑没影儿了。凯丽,你就没什么印象或者——”

“没——没有。我几乎什么都没看——看见。实在是太黑——黑了。”

“凯丽。宝贝儿。你这是——”

一阵急促而柔和的敲门声。

两个女人互相望着对方。

维朝那扇通走廊的房门走了过去,问道:“是——谁呀?”

“奎因。刚才——是谁在喊?”

“别让他进来呀,”凯丽小声说,“你——我没穿好衣服呢……”她忽然感到自己镇静下来了。

维打开门门,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冷冷地望着站在门外的博,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裤,头发像一团乱草。

“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道,“凯丽在哪儿?刚才是凯丽在叫,是吗?”

“刚才有人从露台上爬进来,想用刀子杀她哩。她一叫,那人就逃跑了。”

“刀子!”博说。他沉默片刻,忽然叫道,“凯丽!”

“你要干吗?”

“你没事儿吧?”

“很好,一点事儿都没有。”

博如释重负似地咕哝了一句:“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用刀子,哼,”博嘀咕着,“听着,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我会——我会非常留意的。以后晚上要把你们的房门和窗户都锁好、关严实了!”

“好吧。”凯丽说。

维随即关上并锁好了门。她拖着赤裸着的双脚,朝闺房的房门走过去,凯丽则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把闺房门也锁好了。然后,她们进了她的卧室,并且也锁好了房门。

“我想这下我们应该安全了,宝贝儿。”

“维,”凯丽轻声说道,“你——害怕吗?”

“还不算……特别怕。”

“要是我跟你一起待到天亮,你不介意吧?”

“哦,凯丽!”

凯丽在维的床上睡着了,她一直紧紧地搂着维健壮而温暖的身体。维则躺在那儿,很久没有睡着,凝望着沉沉的黑暗。

博则根本没去睡觉。他回到自己房间,穿好衣服,便开始去做一番悄然无声的探查。他找到了那闯入者爬进凯丽房间的地方——是从露台直接向上爬进窗子的。他像一只猫似地顺着藤蔓爬着,打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地仔细检查着。但是,除了几处枝叶被轧伤和格子架有一处被折断之外,没发现任何别的痕迹。

他找到那守夜人。守夜人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

他又回到楼里,悄悄溜进埃德蒙·德卡洛斯的卧室。阴沉沉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能看见那男人的胡子向上翘着,嘴半张着,打鼾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微微泛着白光的牙齿。在他床的四周能闻见一股子酒气。他手脚四伸地躺在那儿,连一件外衣都没脱。

博一面仔细听着他的鼾声,一面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子。那鼾声很均匀,但似乎太均匀了。这仰卧的男人的身子似乎有点紧张,而不像熟睡的人那样松弛。

——德卡洛斯在装睡。

博差点就要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下床来。不过,他还是转身轻轻地离开了。这以后,直到天亮,他一直都在凯丽那套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巡视着。

翌日,德卡洛斯外出了,并接连三日未归。据说,他一直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在某个扑克牌赌博的秘密窝子里狂赌。

他回来的那天上午,博正好不在。他满是胡须的脸显出铁青色,因为输亏惨重,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凯丽一见到他,便急切地想马上离开这幢房子。

她穿一身女骑装,同维一起来到马厩。马夫为“大亨”和“大王”上鞍。“大亨”是凯丽痴心宠爱的一匹白色的阿拉伯母马,“大王”是维骑的一匹栗色灰斑的高大的公马。

她们俩并排骑着马,一溜小跑进入了荫蔽凉爽的树林里。三天前那场噩梦似乎已远去了,仿佛那只是发生在一个黑暗的梦境中的事情。阳光如水一般地晶莹灿烂,从枝叶的隙够之间透射下来,马道上撒满了光斑。

凯丽深深地吸着气:“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会儿我真的感觉到精神特别地好。这些树有一股子香味儿,维,你闻到了吗?过去我从来没发现。”

“是吧。其实马身上也有香味儿哩,”维说着还皱皱鼻子吸了吸,“跑起来呀,驾!你这没用的老马!”

“你想得太离谱儿了,真有意思!我得赶紧跑了。”

“凯丽!当心点儿!”

可是凯丽已经跑开了,她那匹小白马昂着漂亮的脖子,傲慢地翻飞着秀美的四蹄,沿着这条洒满光斑的林间马道一掠而过,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维在“大王”两肋上踢了踢,那马却偏了偏它雄壮的大脑袋,仿佛温和地询问着主人的意图,并且照旧不紧不慢地小跑着。

“你快点啊!使劲儿跑起来呀!”

“大王”竟完全停下来了,它的一对大耳朵还一个劲儿地搐动着。

前面传来了尖叫和轰然摔倒的声音。

“凯丽!”维高声叫着。她狠命地踢着这匹公马的两肋,它便一跃而起,冲向前去。

她轰隆作响着飞快地跑过转弯处,就看见大约一百多米开外一人一马两个身影——一个在动,一个不动。那白色小母马躺在马道上,不住地翻腾着身体,三条腿踢蹬着,而那条右前腿,却如同折断的树枝被压在了下面。

凯丽躺在路边的一堆东西上。

维翻身下马,扑到凯丽身边,“大王”则不住地打着响鼻儿,用鼻子在“大亨”身上擦来擦去。

“凯丽!睁开眼睛!噢,凯丽,请你——”

凯丽发出一阵呻吟,她坐了起来,睁开的眼睛流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没事吧,凯丽?你没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摔断……”

“我没事儿,”凯丽说,她的声音有些微弱,“我感觉倒还没什么事儿。”

“怎么回事,凯丽?跟我说说!”

“‘大亨’把我给扔下来了。这不是它的错。它刚才本来跑得飞快,突然一下子就绊倒了。我正好从它头上飞了出去。维,这真是个奇迹。我是说,通常像这种情况我的脖子应该已经摔断了。好在我正巧摔在这一大堆树叶上,所以还缓冲了一下。它怎么样了?……维!”

她看见那小母马还躺在马道上痛苦地扭动着。

“维!它的腿摔断了!”

凯丽朝小母马跑过去,她跪下来,抚摩着那马儿僵硬的脖子,探下身去看那条摔断的前腿,只见那蹄铁挂在那只一动不动的前蹄上,来回晃荡着。

“维,”凯丽说道,语调中含着恐惧,“看——看这儿。”

“怎么啦?”

“你看这条断腿上的马掌。这是——这不可能啊。就是今天早晨,我在那间铁匠铺里看着杰夫·克龙比弄的呀。他给它换的新掌,四块都换了,这才几个小时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维缓缓地说道。

凯丽开始急切地沿着马道爬来爬去,划拉开落叶,扒拉开枯枝,找寻着什么东西。

“丢了四个钉子!”

“你是说有人——”

“在这儿!”凯丽盘着腿坐在马道上,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两枚蹄钉,这两枚钉子都弯了,而且都有刮痕。

凯丽神情严峻地说道:“有人用钳子把‘大亨’蹄铁上的这些钉子弄松了,还向外拔出一截来。”凯丽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两枚钉子。

“你是说有人把马掌弄松了,”维说,她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样一来,‘大亨’飞跑起来的时候,马掌就会晃荡,‘大亨’就会绊倒了?”

“要是没有那堆神奇的树叶子,维,我这会儿肯定是摔断了脖子躺在那儿呢。而且,人家都会以为这是一次——事故。”

凯丽抚摸着小母马那拴着索带、丝缎般光滑的脖子,它愈发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大大的眼睛凝望着凯丽。

凯丽声音尖涩地说道:“维,你骑马去马厩叫他们到这儿来。我待在这儿陪着它。”

“可是,凯丽,你不能!要是有人——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快去吧,维。而且别提钉子的事儿。”

凯丽的语调中含着如此凛然而不容商量的意味,维只得从命,她跨上“大王”,笨拙地跑走了。

那天吃完晚饭,凯丽借口说经过这次事故身体有些不舒服,便起身告辞,临走还朝她的女友使了一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维来找她了,凯丽便把她房间所有的门都锁好了。

“好啦,凯丽?你怎么想?”

凯丽脸色苍白:“‘大亨’只有我一个人骑,它蹄铁上的钉子是故意弄松的。有人今天要杀我。那天晚上要杀我的肯定也是这个人。”

“凯丽,为什么你不——报警呢?”

“因为这只是咱们的怀疑,没办法可以证明。咱们必须证明……有人这样干——这样干的那个人。”

“不然去找埃勒里·奎因。他是侦探。他——”

“不行!他是……就是不行。我不愿意去乞求他的帮助,维。”凯丽坐到她的床上,把床单抹平,“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从我的死得到好处。”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个人就是玛戈!她太奢侈,挥霍无度。她拿一周一发的支票做抵押,已经把以后几个月的钱都花完了。这是昨天当我问起来的时候,古森斯先生告诉我的。她还想要我那份儿,如果我死了,她可就称心了。而且——她之所以恨我,还因为……他。维,就是玛戈,没错儿。那天晚上爬进我房间的是玛戈,今天早上把马掌钉子弄松的也是玛戈!”

“咱们离开这儿吧,”她这位朋友轻声说道,“放弃了吧,凯丽。不管怎么说,你在这儿过得不幸福,就算你有那些钱,也还是一样。凯丽,咱们走吧——回好莱坞去。”

她倔强地紧抿着嘴唇:“我不会被赶走的。”

“那不是因为钱!”维嚷道,“是因为这位长得像鲍勃·泰勒、专爱泡荡妇的英俊大男人!不至于吧!”

凯丽转过脸去。

“你爱他!而且,正是因为你爱他,你才打算住在这儿不走——跟那个两次要杀你、不杀掉你不会罢手的金发碧眼扭屁股的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她甭想把我赶走。”凯丽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