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老太太在场,他们尽量扯些和他们心头挂念不沾边的事情,或者闭口不言。今晚的主要话题是烹饪,尤其是高级料理野兔肉的制作方法。

沙博老夫人今天又做了夹心酥球。麦格雷吃了五个,觉得恶心,再招架不住,视线时刻盯着老古董时钟的指针。

八点半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着急。我已经叫了辆出租车,出租车回到旅馆去取你的行李。”

“不管怎样,我总要过去把账单结了。”

“我打过电话了,我让他们把账单算到我的账上。我这是要让你明白,不要隔个二十年才屈尊来一次丰特纳,还不上家里来住。”

罗丝端上咖啡和餐后酒。他接过一支雪茄,因为这是传统,他要是拒绝,朋友的母亲会不高兴的。

九点差五分,出租车在大门口轰隆隆响起,然后停下来等着。这时电话铃声总算响起。

沙博赶忙接起来。

“是我,对——什么?他死了?我听不见您说什么,费隆——说得轻一点——是——我这就来——送到医院去,这就看个人了——”

他转过来面对麦格雷。

“我得马上过去。你必须今晚回去吗?”

“没得商量。”

“那我没法送你到车站了。”

他母亲在场,他没再透露更多,拿起帽子和初春时节穿的外套。

他们到了人行道上,他才小声说:

“韦尔努家上演了令人咋舌的一幕,于贝尔·韦尔努喝得酩酊大醉,先是把自己卧室里把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最后用他自己的剃须刀把自己的手腕割了。”

警长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死。”沙博接着说。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这种人不会寻死。”

“但是,他的儿子就——”

“去吧。他们等着你呢。”

车站离这里就五分钟的车程。麦格雷走到出租车边上。

“时间刚好。”司机说。

警长最后一次回头看向朋友。法官正站在人行道中央,不知何去何从。

“给我写信。”

旅程索然无味。每过两到三站,麦格雷就下车,来上一杯酒,最后终于有了昏昏睡意。每到一站,站长的嘶吼还有四轮板车的吱嘎噪音都会响起,麦格雷大致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破晓时分,他来到巴黎,出租车载着他回到家。在楼下,他看到自家敞开的窗户,不由得就笑了。妻子走出家门,在楼道里等着他。

“很累吗?你在车上睡一小会儿了吗?”

他喝下三大杯咖啡后,去躺了一会儿。

“你要泡个澡吗?”

他当然得泡喽!耳边又全是麦格雷夫人的声音,感觉真好。自家公寓的气味没变,家具和小零小碎的物件都在原处。

“我不太明白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话。你是在忙什么案子吗?”

“结案了。”

“什么案子?”

“关于一个不甘心失去的家伙。”

“我不明白。”

“没什么。总有一些人,爬得太高,担心摔得粉身碎骨,所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唯自己不惑,方可解惑。”妻子迸发出哲学灵感,喃喃自语。但她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九点三十分,在长官办公室,他听到了议员女儿失踪案的详情。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故事,有人在地窖举行狂欢派对,实为迷药派对。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她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离开派对,被绑架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她用药过量,死了,她的朋友们见状都慌了手脚,就把尸体给处理了。”

麦格雷誊写了一连串姓名和住址。

“卢卡已经问询过其中一些人。但到现在为止,还没问出什么来。”

他的职责不就是让这些人开口吗?

“玩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波尔多。”

“一天到晚在下雨。”

他没提丰特纳。他也没时间去想那个案子,整整三天,他努力让几个年纪轻轻、自以为相当聪明的愚人承认、忏悔。

之后的某一天,他收到一封盖着丰特纳勒孔特邮戳的信。他已经在报纸上大体了解那桩案子的结尾。

沙博的笔迹整洁严谨,文风有那么点尖酸生硬,会让人觉得这是女人写的。但沙博给他讲了一些细节。

“你离开拉伯雷街后不久,他就不知不觉地进到酒窖,阿尔塞内看见他带了一瓶在古尔松家族里传承了两代人的纯酿拿破仑尊享烈酒上去了。”

麦格雷止不住笑了出来。于贝尔·韦尔努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一醉方休,不能满足于随便什么酒!他选择家里最最珍贵、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神圣尊享纯酿。

“管事去他的房间,告知他晚餐准备妥当时,他已然两眼发红,眼睛里满是惊恐。他用舞台表演的夸张姿势,命令管事让他一个人待着。他朝管事喊:

“‘让那些娘儿们自己吃吧,别管我!’

“她们开始用餐。将近十分钟以后,她们听到从他的房间里传出低沉的嘈杂声。女人们让阿尔塞内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门上了锁,韦尔努正在里面边破口大骂,边把他能拿得到的所有东西都摔得粉碎。

“大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之后,他的小姨子提醒道:

“‘从窗户进去——’

“女人们倒是临阵不乱。阿尔塞内往庭院那边走去时,她们仍端坐在餐厅里。果然有一扇窗户打开着。管事把窗帘撩开。韦尔努看见了他。那时韦尔努手里已经握着剃刀。

“他又叫喊着让他一个人待着,他受够了什么的。据阿尔塞内称,他不断使用一些你永远想象不到会从他口里说出的下流字眼。

“管事便叫人来帮忙,但他们不敢贸然进入房间,而那位已经划破自己的手腕。血溅射出来。韦尔努看着,吓呆了,听天由命了。又过了几秒,他便倒下,绵软无力地晕厥在地毯上。

“他拒绝回答一切问题。第二天,医生发现他在病床上准备为自己开膛破肚。他随即被关进排除了安全隐患的单人病房里。

“精神病医生德雷普从尼奥尔赶来,给他做了第一次诊断。明天他会和普瓦捷的一位专家会诊。

“德普雷认为,韦尔努肯定精神失常。但是由于此次事件在本地引起的反响,他倾向于小心谨慎,做到万无一失。

“我签发了阿兰的死亡证明。葬礼明天举行。萨巴蒂姑娘仍旧在医院,但肯定会完全康复。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父亲应该就在法兰西某个谁也找不着的角落里活着。我没法再把她送回她的住所去,她现在还有自杀的念头。

“我母亲说把她带回家里当女仆,好减轻一下罗丝的负担,罗丝老了。我只怕有人会——”

麦格雷那天早上没有时间把信读到尾,他们给他带来一位要紧的证人。他把信随手塞进口袋。后来到底如何,他无从得知。

“对了,”当天晚上他对妻子说,“我收到朱利安·沙博的消息了。”

“他说什么了?”

他找那封信,但没找着。信应该是在他掏手帕或者烟草袋时从口袋里掉了。

“他们家要招一个新女仆。”

“就这些?”

“差不多吧。”

麦格雷忧心忡忡地在镜子里瞅了自己好一会儿之后,咕哝道:

“我发觉他老了。”

“你说谁呢?”

“沙博。”

“他几岁了?”

“和我一样大,相差两个月吧。”

麦格雷夫人在睡前照例整理房间。

“他要是结婚就好了。”她如是总结。

[1] 原文为la rue des Blancs-Manteaux,直译为白大衣街,此处按表达效果,翻译为“锦衣街”。

[2] 原文中la Santé,指的是在巴黎十四区rue de la santé康健街上的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