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雷从沙博家出来后一直往下坡方向走,快走到桥那儿时往右拐。他沿着一条长长的路走了大概十分钟,路两边既不是城镇,也不是乡村。

路的前面,房子被漆成白色、红色和灰色的,还有一幢酒商的大房子和酒库。这些房子彼此隔得很近,但已经不是城镇的感觉了。有些房子直接是石灰涂色,还有些平房几乎和茅草屋无异。

他再往前走一点,便看到了宽阔的小巷,小巷尽头是平缓的斜坡,斜坡下面是河边的菜地。有时他能看见白色的山羊被拴在小木桩上。

他在这条路上几乎没碰到人。他透过敞开的屋门,瞥见在黑暗之中,每户人家仿佛都一动不动,不是在听广播,就是在吃馅饼。有一个似乎穿着衬衣的男人在读报纸,还有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在硕大的铜制钟摆时钟旁边打瞌睡。

麦格雷继续往前走,院子变得越来越宽大,两个院子之间的空地越来越开阔。旺代河贴着路边,夹带着最近几次狂风吹落的断枝残木,滚滚而去。

麦格雷后悔没有坐车过来,他没想到这条路有这么长。太阳把他的后颈晒得发烫。他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达大胡桃地的交叉路口,再往前去,似乎除了草场还是草场。

三个身着海军蓝衣裳、头发用护理品精心梳理过的年轻人背靠着一家客栈的门站着。他们不认得他是谁,带着庄稼人对在他们领地上迷路的城里人的放肆的嘲讽表情,打算看他的笑话。

“帕日太太是哪家?”他问这三人。

“您是说列昂蒂内吧?”

“我不清楚她的名字叫什么。”

这都能让他们哈哈大笑一番。找人但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都觉得这很滑稽。

“就是那扇门。”

他们指给他看的房子也是平房,房檐低得很。麦格雷伸手就能触到屋顶。屋门被漆成绿色,由上下两部分组成,就像家畜棚。上面部分开着,下面部分关得严严实实。

他在厨房里没看见人。顺便一提,这个厨房干净异常,一个白色陶砌火炉,一张覆盖蜡染格子图案台布的圆桌,簇簇丁香花放置在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瓶里,这个花瓶一定是在某次市集上参加小游戏得来的奖励;壁炉上是各种小摆设和各色相片,不剩一点空间。

麦格雷看到一个细绳吊着的小铃铛,拽了一下。

“是谁?”

麦格雷看见一个女人从左边的卧室门内出来:这房子只有厨房、卧室两间。这个女人可能是五十岁,也可能是六十五岁。干瘪,结实,和旅馆那个女服务员一模一样。她以庄稼人怀疑、执拗、不屑的神情审视了他一番,不往他站的门边靠近。

“您想干吗?”

她马上又说道:

“您不是报纸上的那个人吗?”

麦格雷听见卧室里有声响。一个男人问道:

“是谁啊,列昂蒂内?”

“那个巴黎警长。”

“麦格雷警长吗?”

“我想他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进来呀。”

她原地不动,复述了男人的话:

“进来呀。”

他自己拉开插销,打开下半部分的门。列昂蒂内没请他坐下,也不再对他说话。

“您是罗伯特·德·古尔松的女佣人,对吗?”

“干了十五年。警察和记者已经问过我很多问题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长从他所站的位置,隐约看到一间白色墙面上装饰着彩色石头的卧室,胡桃木高架床的一角上是红色鸭绒盖被。烟斗的薰烟直冲进他的鼻孔。卧室里的男人一直动弹不停。

“我要看看他长什么样——”卧室里的男人喃喃道。

女人就对着麦格雷毫不客气地说:

“听见我丈夫的话了?过去啊。他不能下床。”

坐靠在床上的这个男人脸上胡子拉碴;周围到处都是报纸和各种通俗小说。他抽着一根长管烟斗,嘴巴周围满是唾沫星子;床头柜上,在他伸手能及的距离内,摆放着一瓶一升左右的白葡萄酒和一只杯子。

“他的腿,”列昂蒂内解释道,“被夹在两节车厢中间的缓冲器里面。他以前在铁路上做事。骨头坏了。”

阳光滤过带镂空花边的窗帘,两盆天竺葵将窗台装点得赏心悦目。

“我读过所有关于您的故事,麦格雷先生。我整天都在读。以前我是什么都不看的。拿个杯子来,列昂蒂内。”

麦格雷无法拒绝。他敬了一杯下肚。然后,他趁女主人也在卧室里,从口袋里拿出暂时由他保管的那截铅管。

“您认识这个吗?”

女主人没有一点慌张,说:

“当然。”

“您最后一次是在哪儿看见这件东西的?”

“在起居室的大桌上。”

“在罗伯特·德·古尔松家?”

“在先生家里,是的。这东西原来是在车库里,去年冬天,车库里换了一部分管道,因为先前的管道被冻坏了。”

“他就把这截管子一直放在桌子上?”

“他的桌子上什么都有。那里说是起居室,可他一天到晚就待在里面做事。”

“您为他打扫卫生?”

“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清扫地面,掸掸灰——但什么东西都不能碰!——外加洗洗碗。”

“他是有怪癖的那种人喽?”

“这我可没说。”

“你可以跟警长说的。”她丈夫用气声提醒她。很难确定他是不是想让麦格雷也听到他说的话。

“我没有什么要抱怨他的。”

“除了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付你工钱了。”

“这可不是他的错。要是对面那些人,把属于他的钱给他——”

“您从来没有请示过要扔了这管子吗?”

“我问过。他命令我别动它。他把它当镇纸用。我记得他当时还说,要是有强盗闯进房子,这东西可能会派上用场。真是可笑的想法,因为他已经在墙上挂满了枪。他收集枪。”

“警长先生,他的外甥真的自杀了?”

“是真的。”

“您认为是他用重物砸死他们的吗?您知道吗,我跟我老婆说过,想要明白那些富人在想什么是白费力气。他们怎么想怎么做,都和我们不一样。”

“您认识韦尔努一家?”

“跟所有人一样,只在街上碰上过他们。我听说他们把钱花完了,都到要向佣人借钱的地步了。这应该不是谣言,因为列昂蒂内的主人没有收到生活费,所以没法付她工钱。”

妻子示意他少说点。他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信息可以提供,但他高兴能有个伴儿,很高兴看到了麦格雷警长本人。

他跟他们道别,嘴里还有淡淡的白葡萄酒的酸味。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精神好了一点。年轻男女骑车往乡村方向的家而去。拖家带口的城里人正在慢吞吞地回城。

他们那帮人应该还聚集在立法大楼内法官的办公室里。麦格雷拒绝参与其中。他不想影响他们做出终归要做出的那个决定。

他们是否会认为医生是畏罪自杀,进而宣布终止调查,案件已结呢?

基本可以确定他们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沙博会因此遗憾一辈子的。

他到达克列蒙梭街,眺望前方远处的共和国大街。那里人潮涌动,有人行走在两边的人行道上,还有人从电影院出来。在邮政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所有的椅子上都坐了人。太阳此时已经西沉,天边一片血红。

他朝维埃特广场走去,经过朋友家门前,隐约看见沙博老夫人在二楼的窗玻璃后面。在拉伯雷街,好奇之士依旧驻足在韦尔努家正门前。不过,可能是因为毕竟这家有人去世,大家保持了一段合理的距离,大多数人站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

麦格雷此时默默念叨,这案子跟他无关,他晚上还要赶车。他要是参与了,会引起所有人不快,可能还会和朋友产生龃龉。

可他没办法蒙混自己,他向大门门环伸出手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等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到脚步声走近。管事将门打开一条缝。

“我想见于贝尔·韦尔努先生一面。”

“先生现在谁也不见。”

麦格雷强行进去了。门厅里沉浸在昏暗之中,听不到丝毫动响。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他肯定正在睡觉呢。”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您卧室的窗户对着街吗?”

管事面露难色,压低声音说:

“是。在四层。我妻子和我住在顶楼斜坡房间里。”

“所以您能看见对面房子喽?”

他们谁都没听见动静,但客厅的门就开了。麦格雷在门缝间认出了这家男主人的小姨子。

“有什么事吗,阿尔塞内?”

她明明看见了警长,但不对他说话。

“我跟麦格雷先生说,先生现在不见任何人。”

她终于转脸面向麦格雷。

“您有话要对我姐夫说吗?”

她只得将门开得更大些。

“请进。”

她独自一人在窗帘拉上的空荡荡的客厅里面,唯一一盏灯在独脚桌上亮着。没有摊开的书、报纸、针线活,或其他可以忙一忙的事。麦格雷撩起门环的那一刻,她应该就在这儿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可以代替他接待您。”

“我想见的人是他。”

“您就算是到了他的房间,他应该也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她走到桌子旁边,在许多瓶酒中拿起一瓶。本来装着勃艮第烧酒的酒瓶已经空了。

“中午还有半瓶呢。他只在这个房间里待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那会儿我们其他人正在用午餐。”

“他经常这样吗?”

“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他正在睡觉,会一直睡到五六点,他醒来后眼睛会不好使。我姐姐和我试过把酒都锁起来,可他总有办法说服我们,让我们妥协。这总比他一天到晚待在天知道的哪个小咖啡馆里要强得多。”

“他会不时光顾那种小咖啡馆吗?”

“您认为我们会知道这个吗?他每次都不让我们知道,从边门出去。我们直到他回到家,看见他瞪圆眼睛,说话结巴,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会落得跟他父亲一样的结局。”

“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了吗?”

“很多年了。说不定他以前喝得比现在更多呢。他看上去比他实际年龄年轻,其实他已经六十七岁了。”

“我还是要麻烦管事把我带到他的房间去。”

“您就不能晚些时候再过来吗?”

“我今晚回巴黎。”

她明白再讨论也无济于事,便按下铃。阿尔塞内出现在门口:

“带警长先生去到先生的房间。”

阿尔塞内怔怔地看她,意思是她是否想清楚了。

“该来的总会来的。”

没有管事引路,麦格雷一定会在纵横交错、一如修道院宽阔、威严稍嫌过头的走廊里迷失方向。他瞥见厨房里的铜制器皿被擦得锃亮。而且跟大胡桃地的小平房里一样,这里的厨房桌上也摆着一瓶白葡萄酒。阿尔塞内原来也需要这杯中之物。

他完全不知道麦格雷想要干什么。他回答了关于房间朝向的问题后,做好了接受全面询问的准备。可麦格雷居然不再问他问题了。

在一楼右翼,管事轻叩一扇雕纹橡木门。

“是我,先生!”他提高音量,好让里面的人听见。

里面好像有声响,是呼噜声,然后是被打搅产生的埋怨。

“警长在我身边,一再坚持要见先生。”

房间内有人来回走动,他们原地静候。终于,门开了一条缝。

他的小姨子说得一点没错,那双瞪圆了的眼睛死死盯着警长的眼睛,表情惊愕,神态僵硬。

“是您!”于贝尔·韦尔努结巴道,他的舌头不听使唤了。

他是和衣睡下的。衣服折皱,不再挺括,稀稀拉拉的几簇白头发塌在前额上。他下意识地扭捏作态地捋了一下白发。

“您想怎么样?”

“我想跟您谈谈。”

他似乎觉得让麦格雷吃闭门羹过意不去,而且他也没完全清醒,于是便屈服了。麦格雷想到了这个房间会很大,但没想到是这么大。一张木雕华盖大床看上去阴沉沉的,周边的装饰布艺都是有些年头的丝织品。

所有的家具都是老古董,从风格看属于同一时期,让人不由联想到祭台或是供奉圣器的房间。

“请见谅。”

韦尔努走进浴室,倒了一杯水,然后漱口,还漱了喉咙。他再回到屋子中时,看上去好些了。

“请坐。您要愿意就坐这张椅子。您已经见过谁了吗?”

“您的小姨。”

“她跟您说我喝酒了?”

“她给我看了那瓶烧酒。”

他耸耸肩。

“还是老一套。这些女人们不会明白。一个男人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被突然告知他的儿子——”

他的双眼变得湿润。他的声音降低了,悲伤,哽咽。麦格雷分辨不出这是真是假。

“这可是致命打击,警长。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母亲该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她会一病不起的。她只有这一个能耐。她病倒了,别人什么事情都不敢跟她说了。您明白我的话吗?然后,她妹妹就代替了她:她妹妹管这个叫执掌家业——”

他让麦格雷想到年迈不济的表演家,绞尽脑汁想要打动观众。在这张微微肿胀的脸庞上,面部表情的转变之快让麦格雷由衷赞叹。在短短几分钟内,他相继表达出郁闷,一定程度的恐惧,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针对家中那两位女性的苦涩。这一秒,又是恐惧彰显在脸上。

“您为什么坚持要见我?”

麦格雷没在指给他的那张椅子里坐下,从口袋里拿出那截铅管,放在桌子上。

“您经常去您的大舅子家吗?”

“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得把他的钱给他拿过去。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在接济他过日子吧?”

“因此您在他的书桌上看见过这截铅管喽?”

他没有马上回答,完全了解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但他必须尽快回答。

“我想是的。”

“这是在这个案子当中,警察掌握的唯一一件物证。直到现在,他们好像也没有明白这个物证的全部意义。”

他坐下,从口袋里拿出烟斗,塞上烟草。韦尔努始终站着,神情疲惫不堪,好像头痛欲裂。

“您能给我一小会儿时间,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

麦格雷没等对方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发生了三起凶案,作案手法似乎相同。没有人注意到,这第一起案件其实与另外两起完全不同。寡妇吉邦和高毕耶都是被有预谋地残忍杀害的。敲开原助产士老妇家门的人,去那儿不为别的,就是要杀人,所以没有等待和犹豫,在受害人开门后在走廊里就动手了。因此他在寡妇家门口时,手里已经握有凶器。两天之后,他袭击了高毕耶,他可能并没有事先选定这个对象,他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只是为了杀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韦尔努看上去痛心疾首,非常想知道麦格雷会得出什么结论。

“古尔松案不同。凶手到他家时,手上并无凶器。我们可以就此推断,他不是为了杀人去那儿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他起了杀念。可能是古尔松的态度刺激了他,古尔松就是这样一个人。也有可能是古尔松先做出了威胁的举动。”

麦格雷停下,划根火柴,点着烟斗。

“您对此怎么想?”

“对什么怎么想?”

“对我的推理。”

“我认为案子已经了结了。”

“就算如此,我也要弄明白前因后果。”

“疯子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可要是案子跟一般所谓的疯子无关呢?请稍等,我马上就要说完了。某人晚上光明正大地只身来到罗伯特·德·古尔松家,因为他没有什么不良企图,没有必要躲躲藏藏。可是,出于一些我们还不得而知的原因,他将古尔松杀害了。他没有在案发现场留下痕迹,带走了凶器,这表明他不想被抓住。

“这个案子发生的方式还说明,凶手认识受害者,习惯于在这个时间点去探访受害者。

“警察最终会朝这个方向调查的。

“凶手迟早会被抓住。”

韦尔努注视着麦格雷,一副深思熟虑、权衡利弊的表情。

“接着,在城镇的另一头,又有人被杀。这次的受害者和第一个受害人古尔松没有一丁点的关联。为什么会这样呢?”

对方听到他的讲述,情不自禁地笑了。麦格雷接着道:

“所以,警方不必从第一位死者的人际关系中寻找线索。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这是疯子干的。”

他说得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而这正是凶手的目的。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为了巩固大家认为这是疯子作案的想法,杀了第二个人,又在大街上犯下第三起案件。这一次,他随机选择了迎面走来的第一个醉汉。法官、检察官、警察已经形成思维定式,被牵着鼻子走。”

“您没有?”

“我不是唯一一个对此不买账的人。没错,公众舆论是会弄错。可不得不承认,它经常有妇女和孩子拥有的直觉。”

“您是想说,这种直觉认为是我儿子杀了人?”

“我指的是这幢房子。”

他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一张路易十三时代的书桌。书桌边上有一摞信纸放在一块写字板上。他从中取了一张,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

“阿尔塞内写的。”他由着自己口袋里的那张纸飘落而下。

“我的管事?”

韦尔努没有任何迟疑就靠过去。麦格雷发觉,他身体肥胖,但是身姿轻盈的那种胖子。

“他很想被询问,可又不敢在警察局或者立法大楼露面。”

“阿尔塞内一无所知。”

“可能吧,可他的房间正对着街道呢。”

“您已经找他谈过了?”

“还没有。我在想,他是否怨恨您没有付给他工钱,还向他借了钱。”

“您连这个都知道?”

“您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韦尔努先生?”

“我对您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的儿子——”

“我们不谈您的儿子。我猜想,您从来没有觉得过幸福吧?”

他不回答,直勾勾看向深色花枝图案的地毯。

“您拥有相当的财富之后,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毕竟,您是这一带的有钱老爷。”

“这些都是私人问题,我不愿意多谈。”

“最近几年,您的钱变少了很多吗?”

麦格雷的语气缓和了很多,好像他说的话无关紧要。

“与您的预料恰恰相反,调查没有结束,一切都还在悬而未决的状态。到目前为止,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与我无关,案件的调查工作并没有遵循正常规律开展。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询问您的仆人们。警方还会想到要查一查您的生意和银行账户的情况。然后,真相会正如人们怀疑的那样大白于天下,您这几年个人财富日益减少,所剩无几,您苦苦挣扎,可均告徒劳。表面依然风光,但背后是财富消耗殆尽,即将一无所有。您自从丧失了赚钱的能力后,被家人呼之即来呵之即去。”

于贝尔·韦尔努张嘴想要说话。麦格雷没有给他机会。

“警方还会请教精神科大夫。”

对方硬生生抬起头,显露出粗野的样子。

“我想不到他们会怎么说,但他们肯定自有判断。我到这儿来也不是官方行为。今晚我就回巴黎了,我的朋友沙博依然拥有调查的指挥权。

“我刚才跟您说过了,第一起案件不太可能是疯子所为。我还说,另两起案子是凶手根据一个残忍的理论,有目的地实施的。

“如果精神病大夫将凶犯的这种理论视为他发疯的依据,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疯病,我不会吃惊。也许这种病和另一种更为普遍的心理疾病,偏执症有相似之处。

“您儿子的书房里应该有这方面的书籍,您读过吗?”

“我稍微翻过。”

“您应该再好好看看。”

“您不会是认定我——”

“我什么都没认定。我昨天看了您打牌。我看到您赢了对手。您应该是认定了您也能用同样的招数赢下现在这一局。”

“我可没在玩什么牌局。”

他轻描淡写地反驳,其实心里很是受用。麦格雷居然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还变相夸赞他聪明。

“我虽然坚持认为应该立即把您监管起来,以防再发生什么事情。可这样做毫无意义,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不会再有连续谋杀案或单一谋杀案发生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正如您儿子所言,疯子有自己的逻辑。”

韦尔努再次张开嘴,警长还是没给他机会说话。

“我说完了。我坐晚上九点半的火车回巴黎,我该在晚餐前收拾好行李。”

对方一时不知该怎么才好,失魂落魄地看着一直仿佛自言自语的麦格雷。他还没缓过劲儿来,下意识地想要留住警长,但麦格雷已经迅速往门口而去。

“我自己能出去。”

他花了几分钟找到出去的路,重又回到厨房,阿尔塞内期待的眼神太过明显。

麦格雷没对他说一句话,沿着中央走廊一路走,自己开门,然后管事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对面的人行道上,只剩三四个执拗的好奇者。警卫委员会今晚还会安排巡逻吗?

他考虑要不要往立法大楼方向去,会议很可能仍在继续。最后他决定按照自己之前说的去做,去把行李收拾好。他走在街上,突然想要来杯啤酒,于是在邮政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坐下。

所有人都瞧他。大家说话声更轻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他喝了两大杯啤酒,慢悠悠地,好好回味,感觉自己身处巴黎林荫大街上的某个露天座位上。春意渐浓,舒心惬意,有父母停下脚步,把他指给孩子看。

他看见沙吕走过,就是之前作证的那个教员。他身边的同伴大腹便便,教员正在向同伴指手画脚地讲述一个故事。沙吕没有看见警长,两个男人消失在街角。

他身心疲倦,好不容易才起来,拖着身子往沙博家去。天色渐已全黑,露天座位上已经空落落的。沙博给他开门,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还在想你到哪儿去了呢。”

“在咖啡馆外面坐了一会儿。”

他把帽子搭在衣帽架上,瞅到餐厅里的餐桌上餐具已经布置齐全,只是晚餐还没有准备停当。朋友让他先进书房。

两人都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过后,沙博没有看麦格雷,低声说道:

“调查继续。”

他好像在说:

“你赢了。你看吧!我们也不是那么愚蠢无能。”

麦格雷并未回以微笑,只是做了个赞许的小动作。

“从现在开始,拉伯雷街上的那所房子处在监控之下。明天一早,我就派人询问佣人们。”

“对了,我差点忘记把这个还给你了。”

“你真的今晚就要走?”

“我得走了。”

“我在想,我们真的会调查出个所以然吗?”

警长把铅管放在桌子上,掏了掏口袋,拿出阿尔塞内的信。

“露易丝·萨巴蒂怎么样了?”他问。

“她应该脱离危险了。她都吐出来了,捡回一条命。她刚开始吃东西,是否消化还要进一步观察。”

“她说什么了?”

“她只用单个字回答问题。”

“她知道他们两个都会死吗?”

“是。”

“她是顺从的态度?”

“医生对她说,旁人永远不会让他们享有幸福的。”

“他没有跟她说三起案件吗?”

“没有。”

“也没有说到他的父亲?”

沙博注视他。

“你认为是他?”

麦格雷闭上眼睛。

“他疯了?”

“这由精神科大夫判定。”

“你的看法呢?”

“我本人一向认为,理智的人是不会杀人的。但这只是我的观点。”

“可能不是太主流的观点吧?”

“确实不是。”

“你看上去很不安。”

“我在等。”

“等什么?”

“等事情发生。”

“你相信今天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希望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拜会过了于贝尔·韦尔努。”

“你已经对他说——”

“我对他说了凶手是如何以及为何犯下这三起案件。我只是凭经验随便说说。”

沙博刚才那么得意自己在前几个小时艰难做出的决定,现在他惊慌失措。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担心他——”

“晚餐准备好了。”罗丝进来宣布。沙博老夫人往餐厅方向走去,冲他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