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应过来今天是周日后,就开始有意磨蹭。不单单是今天,以前一到这个日子,他也会耍起自己小时候就爱玩的一个小把戏。现如今,就算睡在妻子身旁,他也会装出睡得很香的样子,不让对方有一丝一毫怀疑。而妻子也真会上当,给他端来清晨咖啡的时候,会对他说:
“你刚才做什么梦呢?”
“怎么了?”
“睡觉时笑得很甜呢,梦见天使啦。”
他在丰特纳的这个清晨,双眼睁开前,已经感受到一束阳光俯射在他的眼皮上。他默默体会阳光扎入纤薄的眼皮的感觉。阳光在他的血液中流淌,好像是红色的。唯凯旋的勇士接受阳光的沐浴,阳光总是与胜利、征服有关。
他可以轻易联想到火花四射啦,火山啦,熔炉里的黄金水如瀑布般倾泻啦。他只消稍稍颤动一下眼皮,就像转动了一支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景象涌现在眼前。他和想象中的世界只隔着眼睫毛。
他听见鸽子在他房间窗户上头的一处房檐上咕咕叫,接着听见两处的撞钟在同一时分敲响。他仿佛能看见两座钟楼耸入同样的湛蓝的天空。
他继续着自己的游戏,仔细分辨街上的动静。稀疏的脚步声和长时间的寂静让他领悟到今天是周日。
他挣扎了好久,才伸出一只手臂,去够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九点半了。在巴黎的勒努瓦街上,春天的这个时间点,麦格雷太太应该已经打开家里的窗户,穿着浴衣和拖鞋在整理卧室,一锅炖肉已经小火煨着了。
他答应打电话给妻子。房间里面没有电话,他得下楼到电话间里打。
他按了服务铃,女服务员来了。他觉着女服务员比昨天更整洁,也更开心了。
“您要吃点什么?”
“不用了。我要大杯的咖啡。”
她也还是那副不变的好奇样子看他。
“我给您放洗澡水吗?”
“先让我喝上咖啡再说。”
他点上烟斗,打开窗户。空气还有点太阳升起前的清冷,他应该去穿起睡袍。被雨水淋透的房屋外墙和路面已经风干。路上空空荡荡,偶尔走过周日盛装的一家人,一个手里握着一束紫丁香的乡下妇人。
旅馆大概刚刚开始运营,咖啡过了很久也没上来。他把昨天晚上收到的两封信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其中一封署了名。写信者用了墨汁一样的黑色墨水,但文字简洁明了,就像插话下面的图片说明。
有人跟您提起过寡妇吉邦是帮助韦尔努夫人分娩生下她儿子阿兰的助产士吗?
这个消息可能会对您有所帮助。
致意。
安塞尔姆·赫姆尚
这第二封信没有署名,书写在质地上乘的纸张上,纸张的顶端有被剪裁过的痕迹,写信人想必不想让麦格雷看到某人或某个家族的抬头。信由铅笔书写。
为什么不问问仆人们呢?他们可比谁都知道得多。
他昨晚睡前读到这两句话时,直觉这是拉伯雷街无言迎接他、随后在他离开时给他递上外套的公馆管事写的。那人棕色毛发,肌肉健硕,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他看上去是个佃农的儿子,但从没有想过从事农业,对富人的怨恨和对穷人的鄙夷等量齐观。
很容易就能得到那位管事的笔迹。也许他用的就是韦尔努家族的信纸?
他在巴黎查证这些事很容易。在这儿嘛,说到底,他是个局外人。
女服务员终于带着咖啡进来时,麦格雷问她:
“您是本地人吗?”
“我就出生在厢房街。”
“您知道一个姓赫姆尚的人吗?”
“那个鞋匠?”
“名字叫安塞尔姆。”
“就是那个鞋匠,他家和我母亲家隔着两幢房子。他鼻子上长着一个疣子,那个疣子有鸽子蛋那么大。”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鳏夫,我不知道他妻子死了多少年。我好像从知道他开始,他就是鳏夫。他会对路过的小女孩们搞怪傻笑,吓唬她们。”
她惊讶地看着麦格雷。
“您在喝咖啡之前就抽烟斗吗?”
“您现在可以帮我准备洗澡水了。”
他去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泡澡,在热水里坐上了很长时间,东想想西想想。有几次,他自然而然地张嘴,打算对妻子说话。他平常在家里泡澡时,总能听见妻子在隔壁的卧室里来回走动。
十点一刻,他下楼来。旅馆老板在前台后边站着,一副厨子的打扮。
“预审法官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了。”
“什么时候?”
“第一次是九点稍过一会儿,第二次是几分钟前。他第二次打来的时候,我回答他您很快就会下来。”
“能请您帮忙接通巴黎的电话吗?”
“周日的话,估计不用等太久。”
他报了电话号码,先往门口去透透风。今天没有什么可看。一只公鸡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啼叫,还听得到旺代河的水流声。他旁边走过一个头戴紫色帽子的老太太,他发誓老太太的衣服上发出的是教堂焚香的气味。
礼拜天。
“喂!是你吗?”
“你还在丰特纳啊?你是从沙博家给我打电话的吗?他妈妈怎么样了?”
他一个问题也没回答,而是问:
“巴黎天气怎么样啊?”
“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是春天了。”
“昨天中午吗?”
“对。从午饭之后吧。”
他错过了一个半天的大好阳光!
“你那儿呢?”
“也挺好。”
“你没受凉吧?”
“我挺好。”
“你明天上午回来?”
“我想是的。”
“你不肯定吗?我还以为——”
“我可能会耽搁几个小时。”
“什么事情?”
“工作上的事。”
“你不是跟我说——”
他是说过休息一下!他这难道不叫休息吗?
他们又像往常通电话时那样,随便聊了几句。
接着,他又打到沙博家。罗丝回复他说法官早上八点就离开家去立法大楼了。他又打到立法大楼。
“有新消息?”
“对。找到凶器了。所以我给你打电话了。他们跟我说你在睡觉。你能直接上这儿来吗?”
“我几分钟后到。”
“大门关上了。我会从窗户那儿看着你过来,给你开门。”
“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沙博的声音听上去很气馁。
“待会儿跟你说。”
麦格雷并没有火急火燎。他仍慢慢享受这周日时光。他很快就走到共和国大街上,邮政咖啡馆早已将露天咖啡座的椅子和小桌子摆放好了。
两幢房子之外,糕点店的门也开了。麦格雷放慢脚步,多闻了空气中的香味一会儿。
撞钟响了。街上距离朱利安·沙博家不远的地方已经不再热闹。做完十点半弥撒的人从圣母教堂里鱼贯而出。他看得出他们和一般做完礼拜的人不一样。直接回家去的虔诚信众少之又少。
三三两两的人在空地上聚集起来,细声窃语,不像之前几天那样高谈阔论。从大门里涌出本教区的民众时不时停下脚步。妇女们也停住步伐。她们戴着手套,握着切口镀金的礼拜书籍,个个都急切地戴上了春天的颜色明艳的帽子。
教堂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擦拭得锃亮的加长汽车,车门边上站着一位身着黑色制服的司机。麦格雷认出来那是韦尔努府第的管事。
这家人的住处离这里至多四百米,难道他们参加弥撒还要司机接送?可能。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家训之一。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今天驱车前来,是为了避免在街头和一些好奇心重的人产生纠葛。
他们出来了,头上白花花的于贝尔·韦尔努比别人都显眼。他步履偏慢,礼帽拿在手里。他们出现在阶梯高处时,麦格雷看出在他身边的分别是他的妻子、小姨子和儿媳。
表情冷冰冰的人群不动声色地向两旁散开。说他们形成了人墙有点夸张,但他们的确围出了一个隔离地带,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这家人身上。
司机拉开车门。女士们先上车。然后,于贝尔·韦尔努坐到前排位置上,加长轿车开往维埃特广场的方向去了。
在这个时候,人群中要是有人,嚷出一个词儿,发出一句号召,或者做出一个动作,也许民愤已经被挑起了。他们一家出教堂之后,民众的情绪可谓是一触即发。一张张脸上是积怨的神情,天空中的惨淡愁云已经消散,但空气中隐忧重重。
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又稀稀落落地向警长打招呼。他们还信任他吗?他们看着麦格雷和汽车往同一个方向而去,烟斗含在嘴里,挺着肩膀。
他绕着维埃特广场走,拐进拉伯雷街。在韦尔努家另一边的人行道上,两个不到二十的小伙子在站岗。他们不戴臂章,没有粗木棍在手。那两样摆设看来是晚上巡逻者的特权。此刻这两人似乎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自豪感显露无遗。
麦格雷走到他们面前,他们中的一个脱下头上的鸭舌帽,另一个没有。
六七个记者盘踞在大门统统紧闭的立法大楼前的阶梯上,隆美勒坐着,那些家摆在身边。
“他们要给您开门吗?”他对着麦格雷哈喊,“您知道新进展了?”
“什么进展?”
“好像找到凶器了。他们现在都在里面开大会呢。”
门微微打开。沙博从里面给麦格雷做手势,让他赶快进来。他刚进门,沙博就把门扇推上,好像担心记者们会强攻进来。
昏暗的走廊里,最近几个星期积累的所有的潮湿被四围的石墙团团滞留住了。
“我本想跟你先单独谈谈,但是不可能了。”
法官的办公室里灯亮着。检察官坐在一张椅子上,向后翘着椅子腿,嘴里叼着烟。费隆警长也在,还有沙比隆调查员。麦格雷进门,沙比隆情不自禁地向他投去邀功又嘲讽的眼神。
麦格雷马上就在办公桌上看到了长约二十五厘米、直径四厘米的一截铅管。
“就是这个?”
所有人都点了头。
“没有指纹?”
“只有血迹和两三根粘在一起的头发。”
这根被漆成深绿色的管子在装备厨房、地下室或是车库工程中需要用到。切面很平整,应该是由专业人员几个月以前制成的,所以金属才会慢慢失去光泽。
这截玩意儿是用在改造排水沟或者其他活儿中的吗?很有可能。
麦格雷刚要开口询问这物件是在哪里发现的,沙博说:
“请复述吧,调查员。”
沙比隆就等着这句话呢,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谦逊、低调了一点。
“我们还是用在普瓦捷用的那些保险的老法子。我和同事询问事发街上所有住户,然后我自己又搜索四周的角落。离高毕耶被击杀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扇大门开向一个院子,那个院子属于一个马商,四周围着马厩。今天早晨,我出于好奇进去看看。我没费什么工夫,就在乱七八糟的草料中找到了这件东西。我的推断是,凶手当时听到脚步声,就把凶器扔过了墙。”
“是谁检验了指纹?”
“是我。费隆警长帮了我。我们不是专家,但也会提取指纹。可以肯定的是,杀害高毕耶的凶手戴着手套。我们已经去过停尸房,将铅管上的头发和死者的头发进行了比对。”
他停下,继而满足地总结道:
“完全符合。”
麦格雷没有发表任何想法。片刻后,法官打破沉默。
“我们刚才正在讨论目前该怎么办才合适。初步判断,这个发现似乎验证了埃米尔·沙吕的证言。”
麦格雷还是不发一言。
“假设凶器不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那么可以说,医生要先把凶器处理掉,再去往邮政咖啡馆打电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假设如调查员推断——”
沙比隆示意他希望自己来阐述:
“假设诚如医生本人所说,凶手在他到达之前已经得逞,并且已经离开现场。这是凶手第三次犯罪。前两次,他都带走了凶器。我们在拉伯雷街和厢房街都搜查过,一无所获。而所有证据都显示,凶手在三次袭击中使用的是同一根铅管。”
麦格雷知道他要说什么,但让他说完。
“他没有任何理由在这次行凶以后把凶器扔到墙那边去。他当时没有被盯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但是,我们一旦接受是医生杀了人这个假设,那么医生必须即刻摆脱这个会让他身处险境的东西,继而去——”
“那他为什么要通知当局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自己就会被排除嫌疑。他肯定认为,没人会怀疑报警的那个人。”
听上去符合逻辑。
“还不止如此。听我往下说。”
费隆警长面有尴尬,麦格雷并非他的直属上司,但他不敢在麦格雷面前轻举妄动。
“请讲吧,费隆。”
本地警局的警长还是有所顾忌。他先把手里的烟在烟灰缸里掐灭。沙博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阴郁到了极点,视线还刻意避开朋友。只有检察官先生此刻还在不断研究自己的珠宝手表,显然有更惬意的事物需要他上心。
地方小警长清了清嗓子后,转向麦格雷。
“昨天我接到电话,对方问我是不是知道一个叫萨巴蒂的女孩——”
警长明白了,即刻忧心起来。他觉得胸口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蹩滞、难受的感觉。他觉得烟斗抽起来味道不对了。
“我自然会想,这和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我是到了下午过了大半时才想到的。我一直都在忙,没有时间多考虑。我本想派手下去跑一趟,后来又想,不如趁吃完饭的工夫自己到那儿去走一趟,看看她。”
“您就去了?”
“我得知您在我之前已经见过她了。”
费隆说完话后低下头,好像他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她对您说的?”
“不是一开始就说的。一开始,她拒绝给我开门,后来我就用了特殊情况下的必要手法。”
“您威胁她了?”
“我跟她讲道理,我说她要继续来这套,吃亏的是她自己。她就让我进去了。我发现她的眼睛有瘀青。我就问她是谁干的。但半个多小时里,她一声不吭,跟哑了似的,还一直恶狠狠地看我。所以我决定把她带回警局。在警局里,总有办法让他们这种人开口。”
麦格雷觉得肩膀上的重量不堪承受,不仅仅是因为他想到露易丝·萨巴蒂受到了怎样的招待,也是因为本地警长的态度。本地警长叙述时态度迟疑,表情谦恭,但其实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自豪。
他轻松快意地处治这个没有任何自我保护能力的姑娘,他早就认识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姑娘。他自己也是市井小民出生,打压的是自己的同类。
麦格雷觉得他眼下以胜券在握的腔调说出的每一个词都非常刺耳。
“她已经超过八个月没有任何工作,没有任何收入来源。这是我首先让她认清的现实。而她频繁接待一个男人,我可以把她归入妓女的行列。她明白了,害怕了。她顽抗了好长时间。我并不知道您和她达成了什么样的说法。她最后跟我承认,她对您坦白了一切。”
“坦白了什么?”
“她和阿兰·韦尔努的关系。医生有时候会愤怒到发狂,对她拳打脚踢。”
“她是在看守所里过夜的吗?”
“我今天早晨放她走了。这对她没坏处。”
“她对自己的证言签字了?”
“她没签字我不会放她走的。”
沙博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看麦格雷。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嘀咕。
沙博应该已经跟他们都澄清过,麦格雷没有对他提及他去筒子楼街区的拜访。现在,法官觉得在这种局面下沉默不语会让他陷入更加尴尬的境地。他觉得自己背叛了麦格雷。
麦格雷看上去依然镇定。本地警局小长官看上去与上帝创造的美好人类相去甚远,一心等待旁人道贺。麦格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我猜您已经从对这位姑娘的调查中得到结论了?”
“不管怎么样,她给我们提供了韦尔努医生不为我们所知的一面。今天一大早,我就去询问了她的女邻居,她们都跟我确认,几乎医生每次去,她的屋子里都会爆发出激烈争吵的声音。邻居们有几次差点报警。”
“她们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肯定是觉得,这跟她们其实没有关系喽。”
不是这样!女邻居们没有报警,是因为她们以这种方式来报复萨巴蒂姑娘。任由这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年轻姑娘被折磨,就是她们的报复。阿兰伤得她越重越重,这些女人就越高兴。
她们和小警长费隆是一路货。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允许她回家去了,要求她准备随时接受预审法官传唤。”
法官咳嗽了几声。
“可以肯定的是,今天上午的这两点发现将阿兰·韦尔努置于非常不利的境地。”
“他昨天晚上和我分手之后做什么了?”
费隆回答:
“他直接回家了。我和警卫委员会一直保持联系。委员会能搜集到很多情报,我倾向于他们能和我合作。韦尔努昨天是直接回家去的。”
“他平时出席十点半的弥撒吗?”
这次是沙博回答:
“他是家族里唯一不参加弥撒的人。”
“他今天早上出门过吗?”
费隆的回答含含糊糊:
“我想没有。他们九点半向我汇报情况时没有提到。”
检察官总算开口了,一副忍了很久、开始不耐烦的腔调。
“说了这么许多,但对案情进展没有任何帮助。现在要考虑的是,我们是否拥有足够的证据逮捕阿兰·韦尔努。”
他然后盯着法官。
“这就是您的事情了,沙博。这是您的职责。”
沙博不由看向麦格雷,后者脸色依然凝重,不为所动。
于是乎,法官没有正面回应检察官,而是做出如下讲话: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在第一桩凶案发生后,也就是罗伯特·德·古尔松,阿兰·韦尔努的舅舅被害后,公众舆论不知何故就将矛头指向了他。大家的判断依据何在,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阿兰·韦尔努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的家庭或多或少遭人反感。我收到二十封匿名信,写信者跟我指出凶手就在拉伯雷街上的那幢房子里,还指责我关照这些与我有私交的富人。
“接着发生的两起案件没有减轻公众对他的嫌疑,而是正相反。长期以来,在某些人看来,阿兰·韦尔努是‘一个和别人不同的人’。”
费隆急忙插嘴道:
“萨巴蒂那姑娘的证言——”
“——对他很不利,凶器和沙吕的陈词对他也很不利。一周以内发生三件凶案,是很多。民众会忧虑,会想法子自我保护,这都很自然。但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知道该不该有所行动,因为我觉得证据尚不充分。诚如检察官刚才所言,这项职责关系重大。我一旦下令逮捕医生,以他的性格,他即使真的有罪,也只会始终保持沉默。”
他说完后,捕捉到麦格雷嘴角上有一抹既非嘲讽、亦非指责的笑意。法官瞬间红了脸,思路乱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就是,是立即逮捕他,还是等那个——”
麦格雷还是没控制住,咬牙切齿地说出真实感受:
“还不是逮捕了萨巴蒂姑娘,还把她关了整整一夜!”
沙博听到后张嘴想要反驳他,因为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可最后他改变了主意。
“今天上午,所有人因为这周日的大好阳光和弥撒,都暂时消停了一下。但是,现在这会儿,大家已经在酒馆里一起喝开胃酒了,应该又开始讨论了。有些人会借着散步的名义,故意在韦尔努家的私宅前走过。我昨天夜里在那里打桥牌,麦格雷警长陪着我。很难让他们理解——”
“您抓不抓他吧?”检察官站起身,觉得这样讨论下去没完没了,直接发问。
“我担心,此刻一个小意外就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哪怕芝麻大点的事情,比如小孩向房子的窗玻璃扔石头,或者哪个醉汉在房子前叫嚣谩骂,这些事情都足以导致严重后果。以民众现在的精神状态来讲——”
“您抓还是不抓?”
检察官没有看向法官,而是寻找自己的帽子,但没找着。本地小警长低头哈腰对他道:
“您刚才把它留在您的办公室了。我去给您拿来。”
沙博转而面向麦格雷,低语道:
“你怎么想?”
“没想法。”
“你要是我的话,会怎么——”
“我不是你。”
“你相信医生疯了?”
“这就要看什么叫疯了。”
“杀人。”
麦格雷不作答,也开始找他的帽子。
“你等等再走。我有话要跟你说。先让我把这里的事处理了。我最好是做错了。”
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格式完整的表格,开始填写上面的空白处。沙比隆看了麦格雷一眼,眼神中的嘲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沙比隆和本地小警长赢了这一局。这份表格是传票公文。下笔签名前一刻,沙博犹豫了一秒。
然后他又考虑把逮捕令交给这两个人中的谁合适。在丰特纳,这种逮捕没有过先例。
“我考虑了一下——”
他顿了顿后又说:
“那么,还是你们两位都去吧。尽可能低调行事,避免引起事端。最好还是开辆车去。”
“开我的车去。”沙比隆回应。
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每个人都有些许羞愧。可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们对医生的罪行有疑虑(对此他们基本是吃得准的),而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知道,他们有所行动,不是因为医生有罪,而是因为害怕公众的言论。
“有进展了告诉我。”第一个往外走的检察官故作轻松地说,又补充道,“要是我不在家,就给我岳父岳母家打电话。”
他要和家人度过这余下的周日时光。费隆和沙比隆也出去了,逮捕令由小警长小心翼翼折叠好,放在他的钱夹里。
沙比隆往走廊的窗户外瞧了一眼,又转回来,问法官:
“记者怎么办?”
“目前什么都不要跟他们说。你们先假装往城中心的方向去。跟他们说我会在半个小时后对他们发布一个通告,他们会留下的。”
“然后把他带到这儿来?”
“直接去牢房吧。我不知道群众要是知道了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来,去那里更方便保护他。”
处理完这一切还真需要点时间。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沙博看上去并不为自己的工作进度有多么骄傲。
“你怎么想?”他踌躇了很久才决心问道,“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担心。”麦格雷面色沉郁,抽着烟斗,承认道。
“担心什么?”
他不作答。
“我已经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我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他不愿承认本地小警长针对露易丝·萨巴蒂的态度,让他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很不好受。
沙博看了看表。
“半个小时后,就都结束了。我们可以询问他了。”
麦格雷一言不发,一副天知道在寻思什么高深莫测主意的表情。
“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跟我说这事呢?”
“关于萨巴蒂那姑娘?”
“对。”
“就是为了避免这已经发生了的事。”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的。我没有预料到费隆会注意到她。”
“信还在你这里吗?”
“什么信?”
“就是我收到的关于这件事情的那封匿名信,我给了你。现在,我必须把它整理到文件里去。”
麦格雷掏了口袋,找到已经皱成一团、且被雨水浸得潮乎乎的信,把它放在办公桌上。
“你能看一下记者们有没有跟着他们去吗?”
麦格雷往窗外瞄了一眼。记者和摄影师都还在原地,一副即将大干一场的阵势。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正午过五分。”
他们刚才都没有听到钟声。所有的门都紧闭,他们就好像待在地窖里,得不到一丝阳光。
“我在想他会有什么反应。还有,他父亲会怎么——”
电话铃声响起。沙博太害怕,待着不动。最后他牢牢盯着麦格雷,终于拿起话筒,小心地试探道:
“喂——”
他的抬头纹聚集在一起,眉毛也紧蹙在一起。
“你们确定吗?”
麦格雷只听到沙比隆在电话那头亢奋聒噪的声音,但分辨不出那人具体在说什么。
“你们搜查过房子了吗?你们现在在哪儿?好吧。是的。就先待在那里。我会——”
他伸出手,举过头,又落在脑袋上,急促不安。
“我过会儿再给你们打过去。”
他一挂断,麦格雷便脱口而出一个词:
“跑了?”
“你早就料想到了?”
法官见麦格雷没回答,便转述道:
“他昨天晚上跟你分开之后就直接回家了,这个我们可以确定。他整个晚上都在自己的卧室里。今天一早,他下楼拿了杯咖啡就又上楼了。”
“他带着什么报纸上楼的吗?”
“我们这里周日没有报纸。”
“他跟谁说过什么没有?”
“这个我还不清楚。费隆和调查员现在还在房子里向佣人们问话。十点多时,家里所有人,除了阿兰,都坐着管事开的车去参加弥撒。”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回到家后,也没有在意医生。他们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大家只在周六晚上碰个头,平时各过各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刚才到了之后,一个女佣人上楼去通知阿兰。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然后女佣在整所房子里找了一遍,也没看见他。你觉得他是逃跑了吗?”
“门口站岗的人说什么了?”
“费隆问过他们了。他们说医生在家人出门一小会儿后也出门了,步行朝城中心方向去了。”
“没有人跟着他吗?我以为——”
“我是指示过派人跟着他。可能警察觉得今天是周日,没有这个必要。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要是找不到他,一定会有人认为,是我故意给他留出时间,让他逃脱的。”
“大家肯定会这么说的。”
“下午五点以前没有火车离开。阿兰也没有车。”
“所以说他走不远。”
“你真这么想?”
“要是在他的情人家还找不到他,我会觉得稀奇。一般情况下,他只在晚上才会偷偷去她家。但是到今天,他已经有三天没去看过她了。”
麦格雷没说阿兰已经知道他去看过那个姑娘了。
“你现在想什么呢?”预审法官问。
“没什么。我担心,就这样。你最好还是叫他们到那儿去看看。”
沙博接通电话。随后,他们两人就面对面坐着,保持缄默。春天尚未到来。办公室里,绿色灯罩下的电灯光照得人病恹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