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又挂,打了又挂,两次未能联系上诺拉。他打给诺拉不仅是为了让自己定下心,更重要的是要她过来接他。他现在完全不知所措,都考虑要打电话给罗杰斯医生了。他可能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病了,但这难道不比什么咽喉炎、肺炎更严重吗?生活不正在拿他开玩笑吗?为什么就没有能在这种时候求助解惑的人呢?
他忘记了老房子的那股味儿。他一纵身踏足楼梯上,那种气味让他犯恶心。可能在他小时候,气味还没有这么让人作呕吧,又或者他那时没有意识到,因为已经习惯了?他已经有点怨恨雷德了,雷德逼他在眼下最需要平复和冷静时来遭受这么一个磨难。
“进来呀,老朋友。真高兴又能见着你啊!你不认识伊冯娜了吗?”
这是他先前在窗边看见的那个女人。她头发凌乱,短上衣缺了两粒纽扣,轻易就能瞥见她那一对松弛苍白的乳房。她没有穿长筒袜。她露在拖鞋上面的脚踝脏兮兮的。
她可没有表现出丈夫看见他的那股热乎劲儿,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她去关上老款电视机。希金斯进屋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篮球比赛。
“我还纳闷这小子是谁啊,一直盯着我们楼外看,像是在找房子住。后来我才发现,是你呀——”
他说话时那欢快劲儿让希金斯很是郁闷。希金斯觉得,他的快乐声音和路易莎的笑声一般刺耳。他离开这里后还自忖,他这昔日伙伴是否是故意为之。他是否跟路易莎一样,是想看他笑话,或者看他痛苦的样子。
他没有剃胡子,估计早上起床后也没有梳洗。这个房间是租来的,非常脏乱。
“你这老沃尔特!给我坐下,我们得庆祝一下,要干一杯!”
为什么他在这儿不敢坦白他不喝酒呢?圆形桌子上盖着一块印花图案已经抹褪的桌布,桌布上到处都是洞眼。矮瓜不失骄傲地摆上一瓶长颈圆肚、瓶身上还绑着草绳的意大利所谓乡巴佬酒,几个笨重、质地呈灰色的玻璃杯。
“我经常想着你变成什么样了。可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老同学,大家分散在美利坚各地!我还没说那些已经死了的!为健康干杯!”
他妻子拿起一只杯子。这种酒呈阴郁的深色,几乎是黑的。希金斯差一点把这第一口锉刺他喉咙的酒给喷出去。
“棒极了!这种酒和长面条,就是意大利人带给我们的最好的玩意儿了。说到意大利人,你还记得阿方西吗?随便你信不信,他成神父了。没多久之前,他回到旧桥了,现在这里有一个教区。想想可真有意思,谁不知道他那时整天和姑娘们在小道上的垃圾桶后面躲猫猫啊。”
他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说,不留出片刻安宁?他们现在坐的这个房间,就是希金斯之前从对过的人行道上瞧见这人站在窗口的那一间,是厨房、餐厅和起居室。小煤气炉上正小火炖着一锅炖肉。这里的家具全是从旧货商店弄来的,希金斯以前还纳闷,到底谁会冒险把这些东西弄回家。
这几乎就是他孩提时代居住过的房间的翻版,不同之处就是,那时候他家角落里还有一张小铁床,白天铁床会被折起来,不占地方。
雷德家卧室房门在有客人时也是开着的,希金斯早就看见了自来水龙头。他住这里的时候没有水龙头,彼时得走到外面走廊尽头去取水。卧室里的两张床应该从昨天或者更久之前起就没有整理过。一张是双人床,床架很高,是深色木头的;另一张就只是搁在四角木块上的一个床垫子,上面是让人看了总有些不舒服的被单和那种灰蒙蒙的脏脏的绿色床罩。
“我不会骗你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但你是成功男人的样子。”
雷德好像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这一套衣服,还有他脚上品位不俗的鞋子。
“我嘛,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说是不是啊,伊冯娜?”
伊冯娜刚才两手撑在窗台上,脸朝外。现在她转过头来,看起来不耐烦,差不多就是要冲人发火的架势。
“干吗?”
“我说,我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抱怨什么?”
“我们的日子呀。不算太坏,吃得跟猪一样饱。”
她耸耸肩膀,又转过身,弯腰面向外面街道。
“我妈妈死的时候,你还在不在旧桥?”
希金斯不记得了。他从来没有(小男孩的时候可能除外)跟这个雷德亲近过。路易莎一次离家漫游后,他们就搬走了,此后便完全跟他断了联系。然而,对他这个老伙伴而言,他们好像这一辈子都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他又将三个酒杯满上。
“为健康干杯!我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了!我妈妈死了之后,我家老头子觉得在城里面待够了,就住到乡下去了,在南卡罗来纳,和家里的一个什么弟兄。我就继续住在这套房子里,我的妈呀,我猜我和伊冯娜是最后一批住在这老房子里的人了。镇里三年前就决定把这里给拆了。工程一直没有开始,看来还得等上好一阵子呢。一半租房子的人都已经走了。对了!你以前住的那间空着呢,有人把门拆下来烤火了,反正门也没用了。”
希金斯饮尽第二杯酒,这酒已不像第一杯那么让他作呕了,在他的血管里注入了一股他不曾体验过的热量。他的头晕吗?眼前的影像反正是没有刚才那么清晰了。他自顾自盘算着,应该是感冒惹得他眼睛泪汪汪的。
“你有孩子了?”
他点头,不愿在这里说起他们。
“我们也有一个男孩,现在在海军里。提醒我给你看他的照片。一个壮小伙,比我还高一个头。他走了以后,我们有了一张空床。我就跟我的一个同事提议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他老婆死了,在这世上没别的亲人了。你不会看到他的,他在星期天会去街角的酒吧里泡上一整天,不到半夜是不会回来的。”
希金斯琢磨雷德是故意说这些话,抑或就是后知后觉。
“我嘛,我最早是在煤气厂里干活,后来找着了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我开卡车,专门收集垃圾桶。你听了可能会觉得恶心,但习惯了就好;也不累;天天就是来回绕一圈,钱也给得不少。就一样不好,那就是每天得很早起来——”
这时候,希金斯突然想到雷德的父亲。记忆中他是一处铁路工地上的夜班警卫,眼睛总是充满红血丝,因为楼道里的嘈杂声总妨碍他在白天睡觉。经常能看见他突然冲出来,穿着睡衣光着脚,头发乱七八糟的,随手摸到什么就朝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的小毛孩扔过去。
矮瓜留了他一个多小时,絮叨过去,希金斯已经忘了过去的一些人,但对另一些人印象深刻,比如说冈萨雷斯家。他家父亲冬天在石灰窑做工,到了收割季节就带着一大家子到南部去,一家人给人采摘棉花。
“你也还记得他,对吧?他那时候把你痛揍了一顿,你三天没能去学校。”
他不记得这件事,这也许是发生在附近其他男孩身上的事情。
“你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吗?连纽约的报纸也说过呢,还放了他的照片。我说的不是冈萨雷斯老头,是他的一个儿子。他十七岁时去费城找事做,后来我们得到消息,说他弄死了一个条子。他们判他死刑。他是被吊死的,也就在同一天,他的爸爸,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冈萨雷斯,用他自己的剃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祝你健康,来,干杯,老弟兄!”
希金斯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不敢承认。
“从这里,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吧,今天早上,一个老不死的女酒鬼一头钻到一辆公交车下面。你得相信我,那可不是什么好看的景象。我就在窗台边上。就跟我现在看着你一样清楚,我什么都看见了。你怎么样,日子过得好吗?”
他能回答什么呢?
“你在哪儿过日子呢?”
“康涅狄格。”
“据说那里都是有钱人啊。我只去过纽约,没再去过更远的地方。我希望到南方去,到有太阳的地方去。对了,伊冯娜,我们邀请他跟我们一起吃一点饭?”
“晚饭还要一个小时才好呢。”她反对。
“我得马上走。”
“你有车吗?”
“是的。”
“你把车停在哪儿了?”
“街角上。”
“也就是说,你特地过来再看看这房子?我得对你承认一件事情,除了你没人会明白这件事。我舍不得这个老筒子楼,我现在就知道,我离开后会想念这里的。”
希金斯挤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他现在觉得血液好像离开了血管,胃里翻江倒海。
他急于逃离,远离雷德夫妇,他的母亲,这老房子,这街道。这一切好像串通好了,一定要禁锢他。他只有逃离这一切才安全。他的旧时伙伴可能撒谎了,或者只是搞错了,路易莎没有自己钻到公交车下面去。她喝得醉醺醺的,被撞倒了,那个医生的分析是对的。可此刻他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可能是主动迎上公交车,为了让他必须回到这里。
“这可不行!你还不能走。再来最后一杯,我们然后放你走。你要吗,伊冯娜?”
除了向外看街道,要么看电视机,吃饭,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乱糟糟的床上,这一对夫妇一整个白天都做了些什么?
他感知到自己此刻实实在在地往下沉,他不能任由自己这样沉下去。此刻他第一次想到应该打电话给诺拉,他只要能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安心,她总还是真实存在的那个她,孩子们和房子也是。
他的整个身心都在抵触千方百计想要牵绊住他的过往。
“我跟你发誓,矮瓜,我真的应该——”
“你听见没,伊冯娜?他刚才叫我矮瓜,就跟从前一样啊!”
他们走到楼梯上了,他总算可以离开了。雷德临时起意:
“你不想上去瞄一眼你以前住的那个房子?”
希金斯惊恐看着对方,尽力克制住自己不跑着离开。他到了街上,看上去如此可怜和无助。他想找一个门口坐下,等着命运给他指明一条他该走的路。刚才那段时间里(他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他感到自己苍老了。此时又相反,他觉得自己是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从没有人帮助过他,一个也没有!他从很小的时候起被迫扮演大人的角色,而他也勇气十足地完成了这个角色。
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迷失了。罗杰斯医生受过专业训练,也有的是经验,毫无疑问可以来救他。但是他不敢跟医生通话。医生会作何反应,如果他在电话里讲:
“我在旧桥,现在坐在东三十二街的一个门槛上。我不行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您必须现在过来看看我。”
他刚刚正面反对过他们。他向他们发出了挑战,他们不可能不怨恨他。他不再信任他们,不再信任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他也没有勇气再滞留此地,他的起点。
他抬不起双腿。嘴巴里是一股黏稠感,他的动作没有平时那样精准到位。他两次在人行道上磕绊到,才到了车子旁边,费了点力气才将钥匙插入车门的锁孔。
时不我待,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出发,回到自己的房子中去,以真实存在抚慰自己。他出城的时候,因为路段改造过,他还走错了路,在环形路上转了足足一刻钟也没能意识到,还开上了逆行道。迎面而来的司机对他做出了明显的、不带任何婉转的手势,他才反应过来。
他有气无力地开着车,差一点和一辆卡车追尾后被吓到了,索性低速行驶。夜幕时分,他还没有开到华盛顿桥。他想起自己中午没吃东西,觉得所有的不适或许只是饥饿引起的。
路边餐厅的霓虹灯招牌晃眼,激发了他的好奇。他没有在这些餐厅前停下来歇一歇的习惯。他在开过了十来家后,转动方向盘,驶进一家餐厅的停车场。
他越发倾向于认为,雷德是故意为之,他母亲的死也是。他作为受害人只能苦涩而笑,心领神会。餐馆的所有台面上盖着格子花样桌布,坐满了客人,男人们聚在酒吧一边,强烈的酒精气味圈划出他们的领地。
像他现在这样的状况,来上一杯威士忌是不是对他能有点用呢?有一次,诺拉昏厥,医生就给她弄了一杯下去。那剩下的酒在橱柜里放了好久,最后还是扔了。
他为什么还不抓紧时机,趁早给妻子打电话呢?他看见电话间在厕所边上。
“要点什么?”吧台的人问。
自尊束缚着他。
“苏格兰威士忌,波本还是纯的?”
他回答要纯的,浑然不觉之下,饮下摆放在他前面的这一小盅杯中物,跟着饮下一道提供给他的一杯冰水。效果立竿见影,他感觉到了和在雷德家时感受到的身体上的沸腾。
或许,这就是最终答案。命运早已定好。他不是没有抗争过,他够努力了,但到最后还要独自坐在路肩上,等着别人来施以援手。他还没这样做,但正在这样想。
他不会真的坐到路边。他要回自己家去。但就是回去睡觉,他一个字都不会跟诺拉说。她自己会看着办的。长久以来,他一人扶持着所有人,他累了。
谁知道呢?雷德可能从自家窗户认出了路易莎的,而他的所有陈述无非是编造出来的闹剧?他真的在粗俗地讽刺希金斯和讽刺一个死者中得到了满足?他对自己加入海军的儿子感到自豪,他为自己能够温饱感到自豪。
“跟猪一样饱!”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赖在那个让人憎恶、人类能散发出的所有气味已堵住喉咙口的筒子楼里不走,他还能从那里得到什么感悟!
“再来一杯?”
他回答是,往他杯子里倒酒的酒瓶在滴下最后一滴后,被一个金属酒盖盖住了。他对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太确定了。
一直有种恐惧感和紧迫感对他紧追不舍。他必须尽快回到威廉森,以躲过这个他不明所以的危险——他只能肯定它存在着。只是他觉得自己现在无法掌控能带他回家的车。从黑暗中跃然而现的对向车辆的大灯,从他的上半身、脸、左边脸、左手、左肩膀上掠过,让他倍加惊恫。
他沿着纽约外围开,他行驶的路灯火通明,好像全美利坚的汽车都糜集此处。
他不愿成为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被运到医院,关在地下室一间灭了灯的小屋子里。
他还是可以停下车来,打电话给诺拉,恳请她前来帮他。她可以借一辆车来,比如说——
不!不能是卡尼的车。只有这一点不行,只有这一点恰恰证明他是多么愚蠢。那借谁的呢?
如此绞尽脑汁地思索有什么意义?他的头疼得够厉害的了。他再一次在两条高速路的岔口走错了道,朝阿尔瓦尼方向开了快一个小时,还一直想着自己好像不认识这条路。
他看见一家圆木搭建的旅舍,砍柴小木屋的风格,近似林肯诞生的那座房子。他进去问路。室内热得慌。他又喝了。上了路,他还是老样子。对向车辆的大灯直冲他来,一些人开了灯又关上,向他传达信息,但他没有精力思考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他不仅仅在威廉森是被蒙在鼓里。他从童年起,从降生开始,就被所有人——无人例外——蒙在鼓里,他母亲是第一个。
现在不能再对她说什么不恭敬的话了,她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没有权利责怪死了的人。当然,他也没对别人说什么。他是独自一个人在脑袋里说话。他的车在转弯道上吃力地行驶着,有往右边打转的趋势。
他谨慎起来。这是必须的。必——须——的。他拖着长音说出了口,抑或这只是他自己脑袋里嗡嗡嗡的声音?他不会开过的,他应该离开高速,走威廉森方向辅路的道口。他已然驾轻就熟,看都不用看。
路边的钟应该是坏了,它指着十二点二十。已经过了午夜?不可能这么晚。他停下车,因为所有需要解决的事令他浑身难受,熬不下去。他试着呕吐,没有成功,在草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看车来车往。
凌晨一点三十分,诺拉挺不住了,让前门上的灯亮着,已经睡觉了。她突然被正对着他们家传来的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弄醒了。她拉开窗帘,认出人行道边上的车。她惊讶的是,她的丈夫没有从车里出来。
于是她拿起一件睡袍,穿上拖鞋,一径往外去。她透过车玻璃,瞧见在车厢内幽暗中是希金斯的脸。他还是像开车时那样坐着,头冲前,双手握在方向盘上。
希金斯没有转向她。
“沃尔特!”
还是一动不动。她打开车门,他七倒八歪,完全喝醉了的样子。她以为丈夫会倒在人行边道上。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向她,却并没有在看她。她这时才闻到车厢内的酒气。
“你喝酒了?你现在感到不舒服吗?”
他努力讲话,但讲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张开又闭上嘴巴,像鱼一样。他想把脚挪到地面上,在地上滚一圈,再浅浅地笑一笑。
她提不动他。他自己站不起身,也许他现在根本就不想站起来。她只得叫醒弗洛伦斯和男孩中的老大。
“嘘!都跟我来,不要发出声音。”
“怎么了,妈妈?”睡意蒙眬的伊莎贝尔在隔墙后面问。
“没什么。快睡觉。”
戴夫揉着眼睛问:
“爸爸出什么事了?”
“跟我来!你们得把他放到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