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完全清醒,谛听着这幢房子里的动静。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家。他是透过锁眼看着自己和家人生活其中。
伊莎贝尔在往常的时间第一次醒过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直射下来。他没能弄清楚今天是星期几,应该是周日吧。今天周围的声响和周一到周五不同,今天有一种轻缓、淡定的氛围散溢在城镇和更远乡村的上空。鸫鸟在草坪上叽喳不休,一只松鼠在离房子最近的一棵槭树的树杈上连跳了两下,蹦上在它头顶上的那片屋瓦。
伊莎贝尔在自己床上先喃喃撒了一会儿娇,然后哼哼唧唧,左右来回翻身了一阵子,几分钟后又睡着了。希金斯或许也应该再睡过去。他听到诺拉在他身边带着一万分的小心,悄悄滑下床去。这成了一个规矩。一到星期天,大家都保证让他睡到自然醒,孩子们也有共识,轻手轻脚地在房子里走动,说话也压低声音。
过一会儿,他半睁开一只眼睛,瞄到妻子裸露的身体。她站在床和窗户之间,一束阳光打在她整个凸起的肚子上,肚脐因为怀孕已经被挤压到下面看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浴缸里放水的声音。每到周日,诺拉要花很多的时间在打扮上,要洗头发弄头发。她弄好下楼到厨房后,来回走动的步态都和平日不同。他听着那些几乎无法辨析的杂音,猜想妻子正在做什么,就像在玩一场游戏。
他鼻孔瘙痒,现在很确定自己不会如昨天晚上期望的那样病倒了,但他总觉得脑袋有点问题。他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什么病。一些可笑的小伤小痛倒是常有,伤风,结疖,扁桃体炎,要么就是便秘太久以至于都灰头土脸的。
除了最小的伊莎贝尔,其他孩子昨天晚上都出门了。他在伊莎贝尔睡觉前给她读了个故事,后来诺拉和他就一直待在起居室里,基本上没讲话,电话也一次都没响。他不用再给校委会做事了,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要是没辞职,昨晚可有的忙了。他试着对电视节目培养兴趣,然后任由电视开着,想潜心阅读一本杂志。
一有车子转过枫叶街的拐角,他就会惊动一下,但总也没人来敲他们家的门。这无尽而彻底的寂寥盘踞在他们的房子里及其四周。诺拉起身去调弄电视按钮时,他确信听到了自己的脉搏跳动声。
差不多七点半了——他没有转过身去看闹钟确认时间——伊莎贝尔起床了,他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她穿着睡衣就下去了。星期天,所有家人都穿着睡衣吃早餐。这天要等他用过浴室,其他人才能挨个儿使用。长久下来,他们没有为此产生过任何摩擦。此时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被窝里的气味和精力充沛的人的气味交融在一起。
诺拉轻声轻气。伊莎贝尔忘了要小声说话,立即就发出几声尖锐的高音,他都听见了。戴夫接着下楼来,使劲大开又撞上冰箱门,和平时并无不同。这应该是开放捕鱼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湖上传来汽船喋喋不休的轰鸣声,和修草机发出的音很接近。
天主教堂的钟声此时响起,亚奇也下楼了,还没完全醒,东倒西歪地撞到楼梯边的墙又撞到扶手,一个劲地揉眼睛。培根和咖啡香气四溢,他在二楼都闻得到。
他度过了多少个几乎千篇一律的星期天,相信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他们住在下城区时房子要狭小得多。他们听得见周围邻居发出的声音,会勾画这样的梦想:
“等我们住进更好的房子——”
他们两人确信生活将变得不同,确信他们所有的忧虑只是一时的,终将消失。他十八年前就抚摸着诺拉的手,对她倾诉:
“我们到时候每月就有两百美元可以开销了——”
他试了,可还是睡不着。快到九点时,只有弗洛伦斯还没动静。他下床,穿上睡袍和拖鞋,下楼前没忘站在镜子前自我端详一番。
他没有任何不适,鼻子没有发红,眼睛比平时更清亮。他觉得脖子那儿一阵冷风,是从微敞的窗户外吹进来的。
“能开电视吗,爸爸?”
诺拉抢在前头,他预料到了:
“你可以先对爸爸说早上好,亚奇。”
“早上好,爸爸。我能开电视吗?”
“你姐姐还在睡觉呢。”
“她还没睡够?我打赌她肯定在装睡。”
在这个街区,这个镇上的别的房子里,生活应该和以前一样,他们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诺拉和他交换一个眼神,诺拉的意思是:
“目前为止,一切都好!”
他们有点吃惊,担忧依旧多过安心。路易莎还没有像以前那样疯,所以更难确定她此刻在哪儿。但她肯定就在某处慢悠悠地盘算着骇人的天知道是什么的主意。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好过,但束手无策,惟有等待,边等待边祈祷她不会在威廉森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昨天下午也无任何异样。超市照样客来客往,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他寒暄,仿佛事事如常。
他自从知道母亲又自我放逐后,乡村俱乐部和校委会等烦心事在他心里已经排到了第二位。
每到周六,超市要到晚上八点才关门。他正要倒车进车库,弗洛伦斯已经吃完饭,从房子里走出来。他女儿来车库里拿自行车。他们一对一独处,这种情况在家里很少见,在房子外面就更少了,因为在如今大多数所谓的现代住房中,无论在哪个房间说点什么,在其他房间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所谓独处打了折扣。
“你要出去?”他为了打破沉默问道。
女儿立在那儿,双手握在自行车把手上,迟疑了几秒。
“爸爸,你知道是谁投了那个黑球吗?”她问道,但没看父亲。
他摇头。
“是比尔·卡尼。”
“谁跟你说的?”
“露西尔。她是从她老板那儿知道的。”
露西尔是奥尔森律师的秘书。这个女孩没有魅力可言,大鼻子像是被人打折后又长好了,嘴巴也很大,整张脸看起来很滑稽。
“奥尔森对她说的?”
“她听到了一通电话。”
“那通电话是关于我的?”
肯定是关于他的喽,起码部分是关于他的,既然他就是这个黑球的直接受害者。
“她没有跟你说别的?”
她回答没有了,他怀疑这是善意的谎言。她的朋友应该还跟她转述了其他细节,可她不想跟父亲重复了。
“我一直认为,”她重又开口,“卡尼不喜欢你。”
“为什么?”
“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或者他觉得你跟他不一样。”
然后她就离开了,没有再说什么,但“不一样”这个词制止了他追问下去。他唯独没有怀疑比尔·卡尼会投反对票。他怎么可能会去怀疑到这个人?这个人表现出一腔热情,自告奋勇要做他的入会介绍人。
难道这应了他妈妈以前说的那句话:
“他们永远不会接纳路易莎和流氓希金斯的儿子——”
弗洛伦斯说到“不一样”这个词时是否心有戚戚?是不是因为父亲与其他人不同,她总是带着好奇和责难的情绪看他?
可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以今天早上为例,他们家厨房里上演的景象,和枫叶街上别人家,和高尚街区里所有人家厨房里的情景能有什么两样?这房子的构造高度模仿同一等级街区的其他房子,家具跟史迪威夫人家的一样。
他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多大,大概八岁吧。他去旧桥警察局接妈妈。从那时起,他努力观察周围的人群,努力让自己跟他们相像。这不是指跟他或多或少有些相近、跟他住在同一街区的那群人,而是大家视为楷模、人人钦佩的那个群体。
他确实瞎了眼,一个星期以前还自信融入了那个群体,无人能识破他和他们之间的不同。他这是自我麻醉,忘了自己从来都不属于那群体,却像他们那般思考,如他们那般行动,如他们那般供养一家子。
“要两个鸡蛋,沃尔特?”
他有时吃一个,有时吃两个,但一直搭配培根。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两个鸡蛋,没错。”
他加上一句,好似这消息是多么重要:
“我感冒了。”
“这下好了!全家都会被传染了!”
这话说得一点不差。伊莎贝尔会第一个被传染,然后是大儿子,接着是亚奇。诺拉往往是最后一个,也总是最受罪的那个,因为她嗓子的炎症会非常严重。只有弗洛伦斯不受影响。他不记得为大女儿叫医生上过门。腮腺炎、百日咳、水痘,她的弟弟妹妹像是连锁反应一样染到小朋友该有的毛病,她一样都不曾得过。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了,爸爸。”
他倾耳细听,二楼的确传来脚步声。亚奇去开电视了。男孩转频道时,能听到天主教弥撒的背景音乐,随后就有神父渗人的声音传来,然后电视画面才停在一档青少年节目上。
为了确保大家不耽搁她,弗洛伦斯在下楼前已经洗好澡了。戴夫问:
“爸爸,我能在她后面用浴室吗?”
“你今天上午要去哪儿?”
“我答应帮鲁塞尔修摩托车的。”
“真不错!好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诺拉反对。
他们两人开始争论。此类争论在这幢房子里周而复始地上演,总以惩戒和哭闹落幕。
希金斯去人行道边上自家的信箱取他的周日特刊,他只是扫一遍标题。他还得等上一个小时才能用洗手间。空气温和,树叶呈柔和的绿色。对街人家,也就是威尔基家,还没从弗罗里达回来。园丁在他们的房子前接通自动洒水装置。一花坛的郁金香上,下起蒙蒙细雨。
他剃了胡子,以每个周日的专注打理好自己。这种种仪式毫无意义可言,但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象不出来自己还能有其他活法。
“起码洗一洗手,擦擦鞋,没看见鞋上面都是灰嘛!”
这也是每个星期天都会听见的一句话。他听到这句话就知道戴夫已经从朋友鲁塞尔那儿回来了,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在楼下,已为十一点的仪式准备妥当。
他们的房子距离卫理公会教堂一千米。从他们住在枫叶街起,步行至教堂的传统就已形成。孩子们走在前头,顺着铺陈在各家房子前的草坪的边沿行走。只有伊莎贝尔会时不时走到后头来,溜进父亲和母亲之间,并执起双方的一只手。其他家庭走在对面人行道槭树的阴影下,和他们路线一样,步伐一样,汽车在中间的柏油路上畅行,几乎没有声音。那些车子里载着高尔夫球包,或者鱼竿,有的车顶上固定着独木舟。
他要是突然撞见妈妈,或者妈妈在神父布道时突然出现在教堂里,他该怎么办?他相信行走不便、有时还得停下缓口气的诺拉此刻也有同样的焦虑。他对此有些不满,因为这是他该忧心的问题,是只属于他的问题。
他不总是挺身而出保护妻子和孩子吗?他不是跑去咨询纽约的精神科专家,下定决心把路易莎安置到格伦代尔吗?他从来不希望诺拉过问这件事。所以他要是做错了,这也是他个人的事。
他不时——尤其是特别累或者是超市里面有不顺心的事情时——自问尽力了没有。而每一次,他的结论都是自己无可指摘。
他对此仍深信不疑。他面对母亲不会感觉愧疚。他只是对这个问题有了全新的考虑,而对此,诺拉是理解不了的。
人们对自己内心认识的程度,只是到可以毫无顾虑将其展现给别人的地步。但有一些事实,或许还是最重要的那些,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理智让他们回避了这些。
在他发烧生病时,在某些夜晚或者日落西下时分,围绕着他运转的那个世界,看来一切井井有条,但簇新的房子,修葺好的草坪,行驶中的车辆,都在一瞬之间崩陷,靠它们得来的安全感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像是陌生人,工作,还有迄今在这个社会中所挣得的地位,无非就是个引诱他沦陷的圈套,要么就是个闹剧。
他现在看到了所谓的小广场。这个名字有点夸张了。小广场边上是一座通体白色的教堂,木质构造,所有的家庭慢步拾阶而上,进入深处的幽暗之中,匿迹无踪。
他们也以朝拜的神圣姿态走上台阶,及至一下子沉浸在一片肃静之中,感觉到比外面更深的凉意。他们径直走到他们家的长凳旁坐下——除了弗洛伦斯。从几个月前开始,她和露西尔就坐到中厅最后面。
是他选择了这个教堂作为他们家的礼拜教堂,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在今天,他再看到周围人的脸和前排人的项背,相信自己明白其中缘由了。这里看不到布莱尔、奥尔森或是赫特贡,这类尊贵人物中的大部分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属于本堂长老教堂,属于高教会派。
那天晚上在市政厅的集会上,他发现会议大厅里的阶级分布。现在他又发现阶级和信仰的分布,这无疑又给他增加了一丝苦涩。
这里的信众跟他们家一样,在周日或节日才穿上盛装。每个人看起来都过于崭新,过于精心打扮,衣服洗得过于干净。其他人家跟他们家一样,只勉强能说是中产。他们这帮人费劲心力想在社会等级上再往上爬一两级,这样下一代日后才能在更高的起点上爬得更高。
这儿几乎所有人都历经艰辛。他们身处的这座简洁肃穆的殿堂,没受到高教会派浮华矫饰的任何影响。待在这种质朴环境下会让人产生安全感。
他们到这里来,一是为了以清规戒律为信条勉励自己,二是为了让自己相信努力不会白费,终会得偿所愿。
大部分的面孔表情严肃平静,了无欢乐的印记。这里没有管风琴伴奏下的饱满吟唱,他们在单薄的簧风琴的声音中此起彼伏地各自唱赞美诗,教职人员身躯健硕,碧蓝眼睛的神父琼斯对人性罪孽丝毫不宽赦。
他宣讲耶稣,凄厉的嗓音正在评论《圣经》中的某一篇文字。希金斯没有在听,每有迟到者踮着脚进来,他都会受到惊吓,却又不敢回头张望。
在这个教堂里能看到几张黑人脸孔。他们比别人打扮得更隆重,女人戴的帽子颜色最鲜艳明快。他们应该更希望去浸礼会教堂,但是这一带没有。
下城区的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和波兰人都信天主教,他们去教堂跟神父忏悔自己的罪孽,以求获得赦罪。
他准备好了等会儿要布施的钱,也开始和其他人一道唱赞歌。伊莎贝尔在他边上,也在唱着,只是她还不明白颂词的意思。
他不确定自己信不信这些。他接纳信仰这一说,就如他接纳所有引导他生活至今的主意和规则。可他从不曾体会过露西尔和卡罗尔小姐具有的那种虔诚。卡罗尔小姐就坐在离他两排的地方,他不理解她们的那种情感。
他也从没有想过诺拉是否拥有信仰,因为教堂从来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正如房子、学校、超市和社团,他在尽心尽力对待这一切。他今天看见妻子一脸虔诚地祈祷,嘴唇颤动,好像在喃喃诉求什么,目光直视前方。他不禁想知道,怀着生命的妻子能否免于某种莫名恐惧的折磨。
她是否祈求他们无灾无祸?她前一天已经对丈夫细语亲嘱,希望丈夫在过这道坎时,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先想想他已经拥有的一切。
她感觉到丈夫意志动摇了。他们两个人一点一滴慢慢积累起来的一切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她应该感受到这一点了。
事实的确如此。即便到了今天,在当下这一秒,在淡色橡树长凳他们家的老位子前站立,手里捧着赞美诗册子,他觉得城镇、围绕其左右的家庭、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家庭似乎都有点陌生。
一阵窸窸窣窣,本子都合上。仪式结束了,有些人已经走上外面的石板路,他们等着轮到他们时再离开。他走下教堂外阶梯,和神父琼斯握手,向神父致意。他感觉神父握着他手的时间似乎比平时长。
神父应该对市政厅和乡村俱乐部的事有所耳闻。他难道通过手上的力道鼓励希金斯继续承担社区事务?他有些不高兴,双颊明显红了,好像自己隐藏很深的秘密领地被入侵了。
“我今天下午能租条船玩吗,爸爸?”
大儿子戴夫此时和伙伴们在一起,一群人走在其他人前方,个个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懒洋洋地拖着步子。亚奇牵着爸爸的手。
“你准备和谁去湖上玩?”
“和乔尼还有菲利普。他们的父母都已经同意了,我们各自付钱。我这儿有钱。”
他没有询问妻子的意见就答应了。反正这个上午他任何事情都可以答应。
“我也可以去吗,爸爸?”伊莎贝尔问。
诺拉没有再沉默。
“不,你不行。你学会游泳了才能去湖上玩。”
“我会游泳了。”
“游得还不够好。”
“我去年夏天就学会了。”
“你今年还得继续学。”
有多少父母和孩子进行过这样的对话?
“而且,现在水很冷。”
“我没想游泳,就想坐船玩。”
“别强词夺理,伊莎贝尔。我说不行。”
“总是这样。我要干吗都不行。”
“你现在是要哭吗?”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好无聊!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奥康纳家的生活不是更合情理吗?刚才有个骑自行车的超过他们向前去了,是奥康纳家那个十六岁的儿子,在超市给他干过活。这家其余的人都不踏足教堂,唯独这个走上了希金斯很久之前就走上的路。
“等会儿吃什么?”亚奇问,他老是饿。
“鸡肉。”
“还有土豆泥和青豆?”
星期日吃鸡肉和土豆泥,周一是炖肉。每日饮食和生活中所有其他东西一样,也都一成不变,固定的日子吃固定的食物,周而复始,连围坐在桌子边的人的交流也是如此,省却思索,话语如旧。
一进家门,诺拉就舒了口气。“上午总算风平浪静。”
她不能说得更直白了,孩子们都在。她在用婉转的方式向他说明,不管怎样,他们安全地度过了一上午。
希金斯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想着妈妈现在这个时候在哪儿,怨妻子也怨自己,因为他们说到她就像说到一个多大的威胁。从疗养所溜出来的老太太能在哪儿过夜呢?她处在这个人人对其唯恐避之不及的世界中,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对他说过:
“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这是为了让他消气才说的。她总在做戏。她从不在乎儿子是否幸福,从不操心儿子会变成什么样。
有时候,希金斯会有这样的念头:自从他的日子过得稍有起色,她就忌妒他,忌妒诺拉,忌妒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白手建立起的生活。
也许曾几何时,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也变成这样?
她和老希金斯结了婚。他们两人去办理了婚姻证明,在法官面前交换了誓词。这不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吗?他们为两人的婚后生活租了房子,也共同生活了,时日长短暂且不论。
她发现自己怀上帕特里夏的时候,怀揣着什么憧憬?她本可以选择流产,很多女人不都这样吗?她留下并生下这个孩子,说明她想做母亲。
她和一个朋友从遥远的汉堡一处人口稠密的郊区来到此地,在这块她必须学习另一种语言和各种生活习俗的新大陆上,她从一个城镇流浪到下一个城镇。她如此一往无前,究竟是在追寻什么?除了喝酒,以及将所有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占为己有,她就没有过别的梦想吗?
“我再不想挨饿了!”
他也挨过饿,还不是一两次。他被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候才十岁。大约十五岁的时候,自尊心使他羞于将自己的脸往餐馆的玻璃橱窗上贴。他再也不想挨饿了。他更不想再受冻,挨冻是最受不了的。他曾经整夜整夜受冻,有几次认为自己肯定要死了。
“沃尔特!”
“是。”
“煤气灶上有个螺丝老是突出来。你能把它弄好吗?”
这是个新煤气灶,几个月前买的,但总有个螺丝老出问题。
“你没打电话让格利森来看看?”
“他已经来过两次了,可他每次来,螺丝又没有问题了。”
他拿了一把工具,脱下上衣,半蹲在还烧着火的灶台前。两个最小的孩子此刻已完全被电视节目吸引住了。
“我们出来的时候,琼斯神父什么都没对你说?”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他该对我说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
这也是让他心烦的事。这位琼斯神父倾力关心每一位信众的私人生活。希金斯不免想到,妻子这几天是不是碰到过他,向他吐露过什么只字片语。这就能解释神父为什么握着他的手不放了。
“他来找过你?”
“从上次慈善义卖之后就没有了,那还是上个月的事。”
他不问她有没有拜访过神父,因为可以肯定,她不会说实话。他想起罗杰斯医生来,医生有那么点神父的气派,而且也全心专注于给他人带去最大的安抚。他有了个主意,但只是胡思乱想而已,他清楚自己不会真正付诸实施。他很想和罗杰斯医生这样的人来一次面对面的、男人与男人的那种恳谈。但这太可笑了,而且是自揭其短。他选择医生,因为这位看样子最持重,对自己最有把握,而且就他的职业来讲,他也需要来全神贯注地倾听所有可能的病因。
他能没羞没臊且清楚地表达自己吗?就像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胡思乱想那样。
“医生,您跟我实话实说,您真的认为我跟别人一样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这样还不够。他将对医生和盘诉说这个黑色球——看上去是如此荒诞和幼稚的一次计票——对他意味着什么。然后,他还可以跟医生说说自己的母亲,说说他如何竭尽全力,他如何顽强地终其一生都在逃避的事实以及人。
他像不像一个迈开两腿使劲往前方跑的小孩?他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听到了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的他始终无法摆脱的脚步声,因为他害怕。
谁知道呢?或许在威廉森,有人跟他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这里每个人的过去。在这些包工头、手艺人、小商贩之中,就没人跟他有同样的困惑?
曾有人对他言之凿凿地说,医生出生在普罗维登斯的一个贫寒家庭,靠奖学金才完成了学业。按照那些消息灵通人士的话,他妻子曾经是廉价百货店的销售员,在他们婚后的头几年还在那里打工。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每个人的境况都不同。
“医生,您知道什么人是真正幸福的吗?”
“幸福”这个词并不确切,但医生明白就好。没有一个词能概括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他说的这个人要表里如一,和内心的那个自己达成共识,没有疑虑,即使有,也能获知答案。这还仅是一小部分,他要表达的远不止这些。
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是这个人。当然,他也不是彻头彻尾相信。不是时时刻刻都这样觉得。他知道什么是消沉,他有过消沉和迷茫的时候,可他一旦审视自己设定下的目标,又会抛下所有疑惑,再次投入一直以来的工作和生活中去。
他每个晚上干与自己无关也无利可图的事儿,不是真有多想为社区出力,也不是出于虚荣心,不是为了副财务员这个名头。他要是不这样,他要是有几个小时无事可做,就会感到一阵阵发慌,周围一切变得空虚脆弱,他会陷入头晕目眩之中。
大家是不是出于同样的缘由,争相走进电影院,或者刚踏进家门就先急着打开电视机?
某些人,比如诺拉,一个人一整天待在家里,从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她没有工作上的事情可以转移注意力,可以切实体会到什么叫有用。在超市来回巡视,工作电话,听写信件和签字审阅,还有职员们的敬意,顾客们的真情实意,他有的这些诺拉没有。
“修好了。希望这次有用。”
“你准备好吃饭了吗?”
“弗洛伦斯还没有回来吗?”
“我听见她的声音了,她还在街上。”
这时,两位年轻女士正停留在草坪边上,沐浴阳光。过一会儿,露西尔离开,往前程路方向去了。
“开饭了!”他身体偏向起居室的方向喊道,“都去洗手。”
“我的手不脏,爸爸。”
“我说了,都去洗手。”
因为这是习惯,因为规矩就是规矩。
“你真的让他今天下午去湖上玩?”
“有什么不可以?今天的天气很舒服。”
“你的感冒怎么样了?”
“还没有完全发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不舒服。”
他的嗓音已然有了细微变化,早上的那几个鸡蛋吃着也不是平时的味道。他得了感冒的时候,总是会觉得鸡蛋变了味儿——感冒后的味觉。
“戴夫人呢?”
“我在这儿。”戴夫的声音又低又粗。
“你刚才在哪儿?”
“在车库,在给我的自行车轮胎打气。”
“那洗手去。”
“我刚才就洗了。”
“让我看看。”
没错。手还是湿的,但他从来不会把手擦干。
“我要个大腿!”亚奇先下手为强。
然后他妹妹像往常一样,以更高的声调重复他的话:
“我也要个大腿。”
他在想象这房子消失了,不存在任何房子了,他们身处一片无人之境,没有方向,没有煤气灶,没有鸡腿,也没有什么土豆泥。
孩子们餐巾都兜在脖子上,开始吃饭,诺拉在辛劳后的一声缓气中也坐下来,眼神瞟了瞟,确定自己什么都没疏漏,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似乎比往日更急促,十万火急。蛮横的电话铃声吓到了所有人。
诺拉没有要站立起来的样子,弗洛伦斯也是,虽然大多数来电都是找她的。
希金斯缓缓站起,心中确定是噩耗降临了。他朝起居室而去,刻意放慢步伐。
“您好!”家人从厨房听见他说。
他接着说话,话与话之间有或长或短的停顿,时不时的沉默让他的妻子紧张:
“对——对——对——沃尔特·杰·希金斯——一个小时前,是的,我在做礼拜——”
诺拉意识到这如果是普通来电,他无须向对方交待这些。他也无须用这种刻意压低的嗓音说话,好像在努力保持冷静。
“我是说:我在做礼拜——在教堂做礼拜——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听得清楚了吗?”
电话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所以通话才不流畅。诺拉再也无法静下心了。这不是当地警察局的电话,也不是治安警长打来的,不是威廉森这儿或者附近一带的谁打来的。
“没错——您说什么?六十八岁——她看上去是要更老些,是的——这都符合,而且我也预料到了会接到这样的消息——我是说:我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消息——我没办法在电话里跟您解释原因。是的——是的——我几分钟后就出发,就是把车开出车库这点时间——我会支付费用的,对——您说什么?我不清楚——今天是周日,路上应该会堵车。最好还是预计三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三十分钟——我不会横穿纽约的,这样能省点时间。”
就像在暴风雨来临前,可以掐指计算出闪电和雷鸣之间相隔了几秒,诺拉此时心里在进行各种推理和计算。路易莎不在格伦代尔,因为那个地方就在康涅狄格州界线附近,希金斯只消九十分钟就能到达。另外,他说要避开纽约,也就是说他要去的地方在纽约的另一边。
“我向您表示感谢,夫人——”
这肯定不是警察局的电话,否则那头不会是一个女人。
他走进来时,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努力表现得自然。但他做不到,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那些对他传达的文字还没有转变成鲜活的图像,直观地显现在他的脑中。
“你这就出发吗?”
他点头。
“去哪里,爸爸?你要去哪儿?”
“别烦你们的父亲了,孩子们。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处理。”
“什么事情?”
“你不先吃上一口吗?”
“我不饿。”
“带上大衣。晚上会很凉。你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吗?”
“你很清楚医生禁止你坐车。”
“那我能去吗,爸爸?”
“不,亚奇。你忘啦,你还要到湖上去。”
“那我呢,爸爸?”
“你也不用,伊莎贝尔。你们都坐着好好吃饭。你也一样,诺拉。我先去把车子开出来,然后再回来拿大衣。”
他们听见他开了车库门又关上,接着他启动发动机。从窗户向外看,车子沿着屋前的草坪停靠。希金斯从车里出来,好像帽子也没拿,朝房子这儿来。诺拉离开了餐桌。
“你们不动,孩子们。继续吃饭。”
“我想跟爸爸说再见。”
“他会到这里来跟你们所有人说再见的。”
她从进门的壁橱里拿了大衣和一顶帽子。他一进来,诺拉就问:
“你那儿有钱吗?”
“我觉得我身上的钱够用了。”
“你的支票簿呢?”
他摸摸口袋。
“在。”
“孩子们等着你去和他们吻别。”
他绕着桌子跟他们一一道别。他俯身亲吻伊莎贝尔的时候,伊莎贝尔没来由地开始呜咽。
“我不想你走。”
“我回来时正好可以给你讲故事。”
“这不是真的,”亚奇马上反驳道,“你刚才说要三个小时才能到那里。那里比纽约还要远,可能都跟去费城一样远。”
“好啦,让你们的爸爸出发吧。”
伊莎贝尔吊着他不放,重复说:
“我不想他离开。”
他脱了身,快步走出去,诺拉紧跟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放低声音问。
“她被一辆公共汽车撞倒了。”
“在哪儿?”
“就在旧桥。”他回答得生硬,眼神坚定,好像说出的这些字有特殊涵义。
“刚才是医院打来的电话?”
“是。”
“她的情况很严重吗?”
他耸了耸肩。
“他们也不清楚。”
诺拉又做了个推断。
“她总归还有意识,要不然不会说出你的名字。他们是怎么拿到我们地址的?”
“他们先打了我们原先的那个号码,人家跟他们说了我们现在的地址。”
“小心开车。”
“好的。”
他穿过敞开的大门,看见四个孩子围坐在餐桌边,他扭过头。
“你不跟我吻别吗?”她问他。
“抱歉。”
他拥吻了妻子,但觉得很别扭,跟早前和神父握手一般。她太过用力,她的个人执念将他完全包围。
“坚持住,沃尔特。”
他低声细语,不知是否言不由衷: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