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会定在八点开始,汽车已经一辆接一辆围绕市政厅长廊形白色立柱建筑停开来。天空入夜时分变得压抑,是一种预示着暴风雨的灰色。但闷滞的空气里传来鸟的鸣唱。

礼堂里面安排了三十几排椅子,前方讲台上挂着星条旗,所有的位子已经坐上人,有人站在最后面的墙边。希金斯一路超过的那些迟到者,此刻还在继续往市政厅赶来。

他的位子在校委会那桌,在讲台上。他胳膊下夹着塞满文件的公文包。他坐定后先向委员会的同事点头致意,然后才扫视台下。他今天很兴奋,但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他等着大会主席一槌宣布会议开幕时,任由自己的视线顺着一排排的脸孔由近至远游移,跟所有熟稔这种集会的人一样。

校委会已经结束准备阶段的工作,今天要向所有关心新校委会的人汇报工作,并决出最佳行动方案。

会议由治安法官格里菲思主持。他是奥尔森的合伙人,他们的律师事务所全名包含三个名字:奥尔森、格里菲思和韦恩。韦恩就住在希金斯家再过去两幢房子的房子里,更靠近城镇中心地段,但也在枫叶街。他的妻子刚诞下他们的第一个宝宝。韦恩几个月前才取代事务所的另一个年轻合伙人埃尔文·韦伯,后者去加利福尼亚大展宏图了。

大家都说,奥尔森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二十年了,事务所能维持到今天,全靠其他合伙人,但他仍然是事务所大股东。他入座第一排,跟平时一样红着脸。他的左右两边都是本地人熟知的大人物,比如议会代表赫伯特·杰克逊。州长办公室主任也特意从哈特福德赶来。

奥斯卡·布莱尔很少参加此类公共集会,只在一些慈善会议上现身。但他的主管诺曼·凯洛格以他的特派员和发言人的身份出席了集会,也坐在第一排。这是一个金发男人,有风度,自信满满。希金斯不喜欢他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那个笑容让他脊背发冷。

刚开始,还有自然光线从高处的天窗射进来,和室内电灯的黄色亮光交错在一起。可一会儿功夫,就在大会主席发言以后,外头夜幕降临,大厅内雪茄和香烟的腾腾云雾织成一块游移的幕罩,降临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

他来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打定什么主意。他离开家时,诺拉焦虑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朝诺拉微微笑了笑,说:

“不用担心。我不会乱来的。”

这三天里,他有充足的时间适应这种从今往后与他同生存共进退的空落落感。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居然从中探触到丝丝快感。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自己到哪儿总都有人帮忙,有归属感。他只是一个人。并不是他自己愿意这样,而是其他人,外力迫使他默认这样的裁定。他在家里时,好像从身体里跳了出来,看着先前那个自己,眼前的一切犹如新生,好似他往后退了,才将一切看透。

举例来说,他现在才发现,男孩中的老大戴夫没有他想得那么单纯,是个本性至善的小老粗。戴夫细心地观察周围,尤其关注姐姐弗洛伦斯。有时他会对姐姐说几句刻薄话,那些话听上去不痛不痒,无伤大雅,可其实句句戳中了弗洛伦斯的痛处。

希金斯原来仿佛一直都生活在一团混沌中,没看到客观事物原本的形状和色彩。这混沌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不是阳光,而是漆黑中的一束炽白的能摄人心魄的明亮之光,最细微的细枝末节也被照得纤毫毕现。

他出席过上百次类似的集会,不是关于政治就是全民福利。可他今天头一回发现,与会人员的位置分布,实际上是城镇居民住址分布的映射。

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为什么有些人坐在前排,而有些人三五成群地分散在那几处角落里。

这就跟威廉森的街区分布一样一目了然。布莱尔的缺席才意味深长。担负本地一半人口生计的制鞋厂的主人,位居上流阶层,怎么可能亲自现身于这种小打小闹的集会,和他家的工人同处一室?再说,委员会的任何决定都伤害不了他分毫,所以他不会阻挠其他任何人在这里折腾。

还有一个拥有十几个农场的大农场主和他一样,恪守着人与人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的不同,在弗罗里达和纽约公园大道的公寓之间合理地分配他的时光。威廉森人每年能看见他在此地出没几个星期。

这位名叫斯图尔特·赫特贡,祖辈上已经发家。他的财产监管人,一个名字叫克劳布塞克的立陶宛人作为代表他出席本次集会。

在这个会议大厅里,布莱尔的代理人凯洛格,和代表赫特贡的这位克劳布塞克坐在一起,好像他们各自的主人要是莅临也会坐在一起,两人离律师奥尔森不远。那是一个核心团体,其周围也是重要人物,那几位上了年纪、但坐拥财富的女士们也是。

上述几位都无心于发言,也不想听随后发布的报告。他们一个个前倾着上半身,相互致礼问候,说了一通必不可少的废话,仿佛这里是剧院。

坐在他们后面一排的主要是商铺老板、生意人、医生、银行副主管、市政厅里的秘书、教授、老师,还有几个高级职员,他们中有人在为表决前的讨论做笔记。

在大厅最后头的人表情更坚毅的脸庞凸显在后部昏暗的灯光下。其中有黑色眼珠的意大利人,红色头发的爱尔兰人,怀抱婴儿的妇女,还有来不及换下工作服的工人。

正常情况下,希金斯应该是在中间的人群里。但今天他作为委员会成员坐在讲台上。否则,他定会去那块儿找自己的位子。他看到罗杰斯医生和妻子坐在前两组阵营之间的座位上,他既属于第一组人群,又属于第二组。比尔·卡尼坐在大会主席左手边。他今晚是大会秘书,将朗读第一份报告。

不能说这场集会就是走个过场。待会儿,在场的每个人都将在自由自主的情况下投票。但是另一方面,新成立的校务委员会的确已经妥善完成了前期准备工作,希望与会者采用他们提交的方案。

做过财务员的希金斯对提案的内容很熟悉,已经将所有的数据烂熟于心。如有必要,他可以撇开相关文件,口头一一说明。

威廉森的公立学校对于当地目前的人口来讲,规模已经太小,学校租借了几处独立场所作为教学点,但是这种教学环境太不稳妥了。现在建造一处新的更现代、能跟本城镇的日益兴盛相匹配的教学地点已经刻不容缓。

卡尼现在正忙着公布数字统计,十年前学龄儿童的数目,如今的数目,还有可以预计的五年后、十年后、十五年后的数目。

他解释道:“我们委员会最终研究出两种解决办法。”

这两种方案确实是尽心尽力做出来的。这项工作持续了几个月,希金斯承担了其中大部分任务,既和下面承接业务的各机构、企业打交道,还要向华盛顿的信息数据办公室了解情况。

“第一种就是按照目前需要来修建教学点——”

前排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也许根本就没听,反正他们早就对结果心知肚明。坐在中间的人对阐述的问题已有耳闻,就等着提问开始。只有后面角落里的人伸长脖子,一句话、一个数字都不愿漏掉。

在几次委员会会议上,大家将第一套方案定名为四十万美元计划,这个数额就是建造一所足够应付接下来几年教学需要的设施完备的学校所需的费用。

“第二套方案也是经过大家精细研究才提出来的:就是我们从现在开始,着手创建一所可以在未来十年、十五年都足够我们人口增长需要的学校。我们的财务员,沃尔特·希金斯,会在随后给大家提供每套方案所对应的具体数据。”

第二个方案所需资金在六十万美元左右。联邦政府无论最后采纳哪个方案,都会出一部分资金,康涅狄格州政府出一部分,但最后剩下的也是最大头的那笔款项,还得用本地的税收。

委员会倾向于第一套方案。他们没有投票,但在开会时互相交流了意见。但希金斯忘记了谁第一个明确提出不喜欢第二套方案。

委员会讨论时他有点云里雾里,没有理清想法,就乖乖地让做决定的人决定,也没过问到底大多数人的意见如何。

轮到他起身发言了,他罗列了好多页他工作了几个夜晚得出的数据。坐在下面的听众有几个能明白他在说什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角色不总是他来当吗?然而,这一刻,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有了新的意义,他不是为了下面的听众照本宣科,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快要都念完了,声音越来越低,后排的人两三次打断他:

“大声点。”

他非常熟悉这些数据,向听众罗列时有了新的换算。他已经确切计算出布莱尔这样的人物和一个小农场主在两种方案中分别需要缴纳多少税款。

或许他在刚入座那一刻已经预感事将如此?可他确实没有过任何决定。从表面上看,从原则上讲,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呀。

格里菲思法官四十岁年纪,他的女儿和弗洛伦斯做过同学。他扫了一遍会众的面孔。

“有谁要发言吗?”

与会者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敢第一个举手。

“大家都清楚了吧,”大会主席重申,“我们今天得决定使用第一套还是第二套方案,要申报给哈特福德和华盛顿。”

终于有个人举手了,是坐在中间的一位本地高中教师,尚年轻,有三个孩子了,妻子就坐在他身边,想要阻止他,似乎认为丈夫这般干是犯了错。

“在过去的十年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点不悦,好像他不会善罢甘休,“根据我参考的官方数据,建筑费用已经上涨了一倍,而且目前还在增长。根据一切可掌握的迹象,以后也还会以同样的比率增长。现在看来,接受第一套方案是大势所趋,但目前的新教学资源五年后,八年后,十年后,恐怕将再次无法满足威廉森的人口需要。”

后排有鼓掌声。前排,有几位前倾上半身,好和邻座耳语几句。对于向自己明示其隐忧的凯洛格,奥尔森摆了个放心的手势。他的意思是:

“让他们说嘛!他们会像我们想的那样投票的。”

“还有谁要发言?”

两三只手举起来,格里菲思将手中的小槌子指向克劳布塞克。

“我是代表所有业主说话的,”这位财产监管人说,“无论是大小农场主,或者只拥有一幢房屋、哪怕一小块土地的人。本地的税收最终会落到业主头上,是这些业主为新建的学校买单。那么在这种情况下——”

他列举了一系列数字,尤其是证明了中等业主需要承担的税负,最后总结道:

“我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为那些还没出生的孩子而自毁生路。假设明天这座城市中哪怕有一家企业搬走了——”他这时瞄了一眼代表制鞋产业出席今天集会的凯洛格,“那么人口就会骤减,那么就连方案一也会显得过于野心勃勃——”

发言继续。后排一个喝醉了的人大声说:

“我有八个孩子,已经有三个外孙了。十年以后,我家起码会有二十个孩子,因为我家的姑娘在这一点上都随她们的妈妈——”

全场都笑了。大会主席好不容易才让他坐下。

希金斯还没有下定决心。此时他紧皱眉头,因为卡尼故作姿态地喷吐出阵阵雪茄烟雾。

“还有谁要表明什么观点吗?还有谁对什么地方没明白,想要解释的?”

“只要能抓紧建座学校就好,”不知是谁这样说,“管它是小是大,总比现在这个螺蛳壳强!”

格里菲思举起小槌,正准备宣布进行投票。就在这个时候,希金斯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他来之前并未决定这么干。他在站起来时望了望整个大厅,瞧见弗洛伦斯和朋友露西尔刚刚进来,站在大门边上。

她们的到场非但没有让他停下来,反而就像给了他一针强心剂。

“在开始投票前,”他开始了,声音有点低哑,肃冷,“请允许我陈述几点。”

他打算将自己宣读报告时产生的想法说出来。

“克劳布塞克先生刚才指出的一点没错,业主们的税款将用来支付学校建设所需资金的很大一部分。”

比尔·卡尼就坐在他旁边,正从下往上打量他,想知道这人到底要干什么。第一排的奥尔森律师一手托着下巴,总显得有点迷离的眼睛全神贯注于他,对他产生了兴致,仿佛他是一份动物标本。弗洛伦斯和露西尔原地未动,仍旧站着,她们身边有位男士让出了位子,但她们无动于衷。

“只是要注意的是,”他继续说,突然一股劲冲上太阳穴,头昏脑涨,“如果到时候学校无法容纳足够的学生,所有的业主,不管是工厂主还是农场主,都将招不到合格的劳动力,连短期劳动力都没有。这样一来,没有哪个企业还能存活下来。”

他仅凭这段话就和那些人划清了界限。他不需要抬眼细看前几排,很清楚自己说的话是浇了多大一盆冷水。那些头歪着低下,他们的衣服发出窸窸索索声。罗杰斯医生(他瞥到了医生的脸)惊讶地看向他,眉头蹙着。但希金斯觉得他的表情中惊讶多过严厉。

“现在我们从纳税的角度来研究一下第一套和第二套方案有什么不同——”

他没对自己的一鸣惊人飘飘然。既然开始了,就要一步步完成。现在沉着冷静占了绝对的上风,他正视台下的那些面孔也没感到不安。大厅内的躁动在后排最明显。大伙在公然交流感受。他们或许是感受到了挑衅的气氛,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笑着等待看好戏。那个有八个孩子、家里的女儿都遗传了妈妈能生养体质的醉汉摇头晃脑地嘟囔:

“真不错!真不错!”

他四周的人在阻止他鼓掌。

希金斯这是对自己未能进入乡村俱乐部进行报复吗?他发誓没有,以灵魂和良心发誓。他没特别怨恨哪个人,但是他的这次临时发言终会被视为一种宣战,对他长年以来鞍前马后效力的那个阵营宣战,他曾梦想能归属那个阵营。

该如何解释他的这次冲动?所有人中最讶异的应该是在门边上站着的弗洛伦斯。她以为自己肯定听错了。

这只是转瞬之间的决定,他没有权衡利弊得失,只是想从此和他们划清界限。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一时激奋,但他确信自己不是追随了内心的失落或报复心理。

他不再信任谁了。也许这就是他行为的解释。他们把他排除在外,逼着他睁开双眼,把他们重新看一遍。刚才那份他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夜晚的报告,如今在他看来犹如不值一提的废品。

他不想挑衅谁。他只是想在全城人面前向他们表明,他和他们不再是一伙的了。

比尔·卡尼在他旁边摆弄铅笔,使劲吐雪茄烟雾,希金斯不得不躲避这已经呛到他喉咙的烟雾。

他一直没有提高音量。他直到发言的最后一分钟,都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勇气将手里掌握的证据运用到极致。他想到自己可能会陷入无限的嘲讽中。再多的数据、道理,也只有他这种失了意、又懂行的人才能看到。

他为了对自己有一份交待,不会留一点余地,也许无意中使自己的话有了挑衅的意味。而他的一些话,不可避免地会显示出他的受害人身份。

“方案一和方案二的不同在于,”他吐字清晰,“方案一所需资金要比去年乡村俱乐部为了取悦它的六十三名会员而兴建的那些新建筑花去的费用要低。”

现在前排开始交头接耳,好像他发表了一通惊世骇俗、低级趣味的言论,或者在公共场合做了多么不得体的举动。但大厅后方爆发出掌声,还有几声“好样的”,而大厅中间的人无所适从。

他坐下,感觉圆满完成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但他并不感到安心或满足。他用目光找寻女儿,看见她和朋友坐在一张椅子上,从她面部看不出任何所以然来。不仅因为她坐得太远。

“还有谁要在我们投票前再说上几句?”格里菲思法官问,看了奥尔森一眼,跟他要主意。法官希望集会能快点结束,不要再有什么其他事端。

奥尔森坐着不动,没有面向后排大众,用笃定、高亢、清楚的嗓音宣扬:

“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讨论一家私人俱乐部的事项,不管世道如何变幻,我们依旧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一个叫帕辛什么的突然杀出来搅局。他几年前在小城边缘弄了个家禽养殖场。单身,一个人和他那些牲畜待在一起,在一幢破败的房子里过活,有时会到吉米小酒馆喝几杯,不跟任何人说话。

他要求发言,再提刚才希金斯发布的那些证据和数字,但是带着穷凶极恶之相,而且他是这么说的:

“希金斯同志刚才严正指出——”

现场骚动起来。但大家给了足够长的时间让他说。最后,倒彩声跺脚声此起彼伏,有个声音叫道:

“回莫斯科去吧!”

希金斯低着头,假装充耳不闻,希望一切能尽快结束。大会主席用小槌子敲打桌面,会场逐渐下来。希金斯给大会主席传过去一张刚用铅笔写好的小纸条。

“我想在开始投票前,我有职责向大家宣读刚刚到我手上的一条消息。我们的财务员沃尔特·希金斯向我宣布,无论接下来的投票结果如何,他都将提交辞呈。”

会场里悄无声息。茫然。没有一个人回应这条消息。今天集合在这逐渐闷热的大厅里的所有人,并未领悟这幕戏剧,目光一起投向希金斯。他抬起头来,好让大伙儿正面看见他。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殉道者。

“所有投票给方案一的人举手。”

所有坐在前排的,半数坐在中间的,大厅后部的几个人都举手赞成。

奥尔森朝格里菲思做了个手势。

“同样,所有反对这个方案的人举起手来。”

卡尼环视一下会场,起身往前松了松腰,轻声道:

“要是不走唱票流程,明天准得有质疑声。”

确实很难说清到底哪一方占多数。委员会一众开始低声商量对策,希金斯不愿参与其中。随后委员会决定分发纸条给大家,所有人投票到市镇厅的投票箱里,然后秘书统计选票。在准备工作进行阶段,大家开始高声攀谈。

希金斯后悔自己没有在提交辞呈后立马离开。他在讲台上无事可做。但他坐在这里硬撑着,可以和其他人一起投票。可他终于决定离开了。

“您同意我离开吗?”他对格里菲思说,后者默默地看着他起身。

卡尼什么都没说。他没有跟他们中的任一个握手道别,没有带走公文包,径直往出口去。他走过自己女儿面前。他女儿仍然坐着,好像朝他微笑了。

几个男人趁准备投票材料时在廊柱下面透透气。开始下雨了,轻柔、温和的春天的雨。

希金斯先前因为没有车位,就把车子停在离市政厅老远的地方。他没有戴帽子,慢慢行走在漆黑一片中,雨水在头发上结成小水珠,滴落在他的前额上。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做错或是做对了。他做了觉得自己应该做的事,也了解可能由此产生的后果。

布莱尔那伙人,所有因为他今晚这番话而有可能利益受损的人,会不会为了报复他而不再光顾超市了呢?这群人是超市最要紧的顾客,大厅后面的那些人带来的营业额不到总营业额的一半。

威廉森还有一家超市,是当地的一个什么人开的,不是连锁企业。在远离市区的地方还有两三家意大利杂货铺,那种店的水果和蔬菜搬运箱直接乱堆在人行道上。

施瓦茨先生会认为这是背叛行为吗?

到了下个月,销售额只要跌了百分之二十,哪怕是百分之十,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会及时派一个特派员来了解情况。特派员只消一个小时就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能有什么机会?威廉森再不会有人雇佣他,因为支持他的不是穷人就是比穷人只好一点的中产人士。

他想想,笑了,是哀怨且苦涩的笑。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飘飘然的,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他不再受重力定律的制约,不再受一切让他沉重、积郁、自欺欺人的戒律的束缚。

但他从今往后真的能一无牵挂和羁绊,孑然余生了?

举例来说,他昨天最担心的是房子。他和妻子总是担心贷款,盼望着房子能够真正属于他们。每个月还要还电视机、新冰箱以及汽车的贷款。

他要是丢了工作,该怎么还这些钱?

简直无法想象。他会一无所有!房子没了!家具没了!车子没了!他连自己的保险金都支付不出来。

他又想笑又想哭,没有注意错过了停在人行道边上、正对着洗衣店的自己的车。

他为了应急,是不是还得跟弗洛伦斯商量,用点她的积蓄啊?

但他已不在乎自己做得是对是错。总要走这一遭,无论今天、明天,以何种方式,他总要爆发的。这三天来,他天天揣着这份负担,反复斟酌,反复演练,再这样子下去,他会疯掉。

帕辛给他的讲话强行加了一层莫须有的涵义,使那些话的效果大打折扣。他在阐述时根本没想到政治,也无任何社会诉求。他不抨击什么,也不威胁什么。他只是单纯地列出那些可以反驳对方的数字,因为他恰好被安置在能够掌握这些数字的位子上。

他看见人群涌出市政厅,才反应过来自己走过头了,慌张地找到自己的车,往枫叶街方向回。投票结果已与他无关。他认为自己所说的一切毫无意义,终究还是那个为数不多、但凌驾众人之上的小团伙取得了胜利。但他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他已经尽力了。

他回到家,男孩们都睡了,妻子在做针线,不时抬头瞄一眼电视。她表现得很惊讶,不是看到他,而是看他到脸上的表情。她毫不隐藏忧虑地问:

“出什么事了?”

他笑了。不是他一贯的笑容,加深了诺拉的忧心。怎么形容呢,那是突然不再把生活当回事、要开始尽情胡闹的笑容。只是那依旧是一张沉淀了四十五年来都勤勤恳恳工作的男人的脸,那张嘴,还有那双眼睛,都和那个笑容格格不入。

“就这一两天,我们就能知道我有什么事了,”他以几乎幽默的语气说道,“不出一个月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多事呢。首先,我辞职了。”

“什么辞职?”

“校务委员会。”

“他们批评了你的报告?”

“不是。”

“别再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了。你坐下,看着我。沃尔特,我想——”

她注视丈夫,脑袋里似乎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

“你没喝酒吧?”

他笑出声来。

“我没喝酒,没有。我要酗酒,不会等到这个岁数。我就是向他们辞职了,在向他们补充了两三点事实后。”

“你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我向大家解释为什么业主们都反对校委会提出的方案二,我提供了一些数据。”

他们聊过这些,她清楚他能说些什么。

“我以为你赞成一号方案。”

“我曾经赞成一号方案。”

“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

“就今晚,我读报告的时候。”

“沃尔特!”

“是的。”

“你是不是强出头了?跟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表述了想法,罗列了数据。我说的话有凭有据。”

“就这些?”

“但有些人不太喜欢这些。后来有个叫帕辛的,是什么共产主义者还是无组织的无政府主义者什么的,发表了一通煽动言论。”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

“谁?”

“卡尼,还有委员会的其他人。”

“没说什么。他们接受了我的辞呈。”

“他们并没有要求你辞职?”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想到这件事。但是今天或者明天,最晚后天就肯定会要我辞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他的语调依然轻松,但妻子惊骇的表情开始让他恐慌。

“我想这总归是要发生的,”他稍微严肃些,接着说,“我向你保证,我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方案一最终只会比方案二花费社区更多的开支。他们这些人没有意识到,华盛顿和康涅狄格州政府投入的这部分资金,事实上最终还是纳税人支付的。”

“沃尔特!”

“你对这个不在乎吗?”

“你坦白回答我:你是不是跟他们公然对立了?”

“或许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你想过你的工作吗?”

他朝她看去,眼神认真。

“是的。”

“你考虑过你可能会丢掉工作吗?”

“是的。”

“而且,你一旦丢掉工作——”

她环视包围庇护的墙壁,这是属于他们的房子。她好像在脑海中将在各自床上熟睡的孩子们一个个想了一遍,还有她肚子里的这个。

“你在心里权衡过吗?”

他几乎恶声恶气地跟妻子回答是。他应该克制,不耍脾气。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诚心祝福每一个人。上级皱一皱眉头他都会紧张兮兮。他将人生寄望于枫叶街、乡村俱乐部时,诺拉都掩藏不了对他的轻视。

他在三六九等的社会阶层往上攀爬时,是谁在责怪他,而他又是为了谁好?当他受了挫折时,是谁把他当成幼稚小儿对待?相比较从比尔·卡尼或者其他人那里,他在家庭中到了更多的慰藉吗?

现在,他看到了就摆在面前的事实。他已经睁开双眼。可他能经受得起这些事实吗?诺拉栖身在他们的阵营里吗?

他明白自此以后她不再是他的人了。他没有人可以指望了,除了他自己。

他想大声告诉妻子,他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他!但可以肯定,部分是为了他,因为他自认为配不上她,因为她本可以过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但现在只能由他一点一滴、一毫一厘地来为她争取、拼搏、筑造。

他要当着妻子的面说这些吗?

他刚才看着后排那些人的脸孔,明白过来他是属于那帮人的。把他安排在讲台上就座简直是个笑话。他们塞给他这样那样的头衔,什么副秘书啦,财务员啦。可是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信以为真。其他人恐怕都在背地里笑话他呢。

“只要任命他做个副什么,所有的活儿就都有着落了。”

就连超市也是!这是另一码事,他要慢慢思考。现在还不是时候。但他最终肯定只能承认这个惨不忍睹的事实。

诺拉不明白他现在整个人就是赤条条的,才被一众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扒得精光?得让他一人待着,给他点时间,他才能重新找到自己。

他在四十五年的生命当中,努力追赶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人。他们鼓励他,朝他吆喝干得漂亮,却在他就要到达人生目标之时,蛮横地拦住他,说他从一开始就挑错了路,走错了道!

调头吧!

他觉得可笑。调头?他背着房贷,有个老婆,四个孩子,还有一个没出生的孩子,还有其他几项月供要还,不还就会被拘押或者坐牢。

或许乖乖闭上嘴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咽下这份耻辱和愤怒,将其深埋在体内。但他反抗了,他做错了吗?

“我想你应该去睡了。我们明天再说。”

明天说什么呢?有什么意义?是商量怎么保住家具吗?是商量他去给那些个长官赔礼道歉吗?

头一天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的句子此时又袭上心头,就在嘴边,快要蹦出来。他适时忍住,不能再吓诺拉了。

“我要杀了他们!”

他站立在房间中央,没有要关了电视的意思,两只手臂来回摆动。大门静悄悄地打开,他们也没听见走近的脚步声。是弗洛伦斯,围脖兜在深漆色的头发上,脸上、手上都是雨滴。她带着纳闷他们是不是正在争吵的表情,疑惑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妈妈生气了?”她转向父亲,问道。

“我不清楚。”

“你跟她说了?”

“是。”

“他很不错,妈妈。很镇定。他差一点就赢了,只差十二票。”

他尝到了一点骄傲的滋味,他几乎推翻了那个小团体决定的事。同时,他也松了口气,因为他要是真的让方案一泡汤了,那就真的什么退路都没有了。

他们肯定恨死他了。但是他们毫发无损,所以不至于对他太过分。奥尔森不是宣扬了吗,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希金斯有权利和义务表达自己的观点,因为他们集会的目的就是商议事情。

他提到乡村俱乐部是不够谨慎,这是泄私愤。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那些人好瞧。

他们现在要是报复他,岂不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自由主义信条吗?

诺拉叹了口气,站起来。

“好吧!希望一切安然无事吧。都这会儿了,都睡觉去吧。”

“你这样对爸爸不公平。”

“我没说他一句啊。”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诺拉觉得还是不和女儿争论为好。她关了电视,往厨房去关灯。

“还有人要从冰箱里拿什么吗?”

“不了,谢谢。”他说。

“不了,谢谢。”弗洛伦斯也说。

她看着父亲,就像看着一个重生之人。

“露西尔也认为你很勇敢。”她语速很快,不加停顿,好像是随口一说。

他现在只觉得头痛得要命,胃绞在一起,想吐。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感觉。

他们躺在床上,他在妻子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她回吻,然后在漆黑一片中说道:

“你全身发烫。”

“血都涌进了我的脑子里。”他回答说,和往常一样,调整姿势,往自己所在的右边靠。

“晚安,沃尔特。”

“晚安。”

他们听到弗洛伦斯上床,床架发出吱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