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透过窗户发现诺拉站在肉制品货柜前。这时是十点左右,他在办公室。她没有四下张望。她到这里来采购时,他们避免有什么交流。她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像受到了优待。
她的孕象越发明显,脸上有了黄褐斑,跟怀男孩中的老大戴夫时一样。有个女邻居说黄褐斑说明会是个男孩,十有八九。但是诺拉怀亚奇那会儿,脸上无任何异样。她当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而有魅力。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小孩,他已经不关心这第五个小孩是男是女了。
诺拉在这二十年里没有太大变化。起码在他看来,她比大多数女人要好看得多。她没有变得紧巴巴干瘪瘪的,就像他超市里的那些女性顾客。她们过了四十后,已经是一副男人模样了。
她幸福吗?她和他在一起之后感到过幸福吗?她从不抱怨。但他也再没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她动身去纽约前,是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但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让他揪心或者说哀愁的是,在她喜乐无忧的年代,他于她是陌生人,什么都不是。而她尝遍生活的沉重与艰辛是在和他结婚后。
他不想在今天思虑这个。可偏偏是在今天,他找了那么么多平日总也不惦念的疑虑来解读。这就是他们的过错。他们颠覆了他赖以生存的世界,他现在看待平日生活中最熟悉的、最司空见惯的人、事、物时带着惶恐不安,好像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一切的真面目。
中午,他在超市橱窗边上和鞋油膏的销售代表说话时,弗洛伦斯经过,是要回家吃午饭。她骑在自行车上时都是挺胸直腰,她的座驾在正午的太阳下发光,几近深漆色的头发随风微抚在她的脖颈周围。
年轻男孩会觉得她是个漂亮姑娘吗?会想要跟她搭话吗?和当年的妈妈相比,她缺乏魅力和活力。她应该不会像诺拉当年那样吸引那么多关注。四个孩子都或多或少遗传了母亲的一些特征,但也都从他那里继承了厚实的肩膀、大脑袋和粗实的脖子,尤其是弗洛伦斯。
银行的其他员工,以及城镇大道上的其他办公人员,中午都在弗雷德开在电影院旁边的家庭咖啡馆吃个三明治,喝杯咖啡。但弗洛伦斯不管中午休息时间有多仓促,几乎天天回家里吃。只有三个人在家吃午餐。这是只有成年人的唯一一餐。其他几个孩子都在学校里吃午餐。
他和销售代表的碰头结束了,后者再一次坚持要请他喝一杯。他到超市后面开车时仍旧琢磨着弗洛伦斯。他想起弗洛伦斯比想起其他几个孩子多。不是因为她是头一个孩子,而是因为另外几个肯定都没有跟她一样的问题。
弗洛伦斯还在伊莎贝尔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明白她在想些什么。现在,他站在大女儿面前,有时会觉得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会手足无措。
“你觉得她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他这样问过诺拉一次。
“我觉得她这不是自私自利。她就是那种脑子里有个什么想法就会想尽办法去实现的女孩。”
诺拉好像很懂弗洛伦斯。女人之间就一定惺惺相惜?
弗洛伦斯十二岁时就已经在放学后看护小孩,打点零工了。每个小时能挣五十美分吧,要是他记得没错的话,就在周围邻居家里。她不似其他孩子是为了给自己买个冰淇凌啦,小饰品或者玩具之类的。她把自己挣的钱都存起来。没有一个人,包括家里人,知道她的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
她正式工作一年来,把自己赚的钱都留着自己支配,买点化妆品,或者花在其他地方。但她一直把自己打扮得中规中矩,不难看出她在穿着打扮上并未花多少钱。
弗洛伦斯高中毕业那会儿,他一直等着她跟他们宣布要去纽约或者哈特福德工作,她的好几个同学都去了这两个地方。她不怎么参与这个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她为什么会留下来。因为她在这儿也能有一份不错的薪水,又能省下房租和饭钱吗?这是她最大两项开销。有这个可能。
他跟诺拉说这个想法的时候,诺拉耸耸肩:
“以后就会知道了。”
诺拉不知道丈夫无法向她倾诉他与弗洛伦斯之间的冷漠,他难以启齿。他与伊莎贝尔的关系将来大概也会发展成这样。
对于男孩们,他是父亲,就跟诺拉是母亲一样,是既定客观存在。他们对他没有更多的想法。
弗洛伦斯以评判的神情看他。不知有多少次,他尴尬到难以面对女儿,只得把头撇向别处。
她是怎么想他的?她有没有怪罪他不是个有钱人?她没能像几个一般大同学那样,得到家里送的车。家里也没能送她上大学预科,没能带她去纽约的剧院看戏,也没法去佛罗里达或者加利福尼亚度假。
她只去过纽约四次还是五次吧,全都是为了采购些东西。就连去哈特福德游玩的次数也数得过来。
她应该明白父亲尽其所能养家了,真真正正完全是凭靠自己的力量,一点点积攒,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切。她到了明事理的年纪了。他们还住在新泽西的时候,到了晚上——那个时候他都还没有什么委员会或者校委会做事——为了补贴家用,他给当地的小商贩和手艺人做账,帮他们缴税。
在那段日子里,他凌晨三点还趴在书和文件堆里是家常便饭。他还是六点起床,有时一整夜都合不了眼。
但他从来就没有从弗洛伦斯那儿感受到感激或者温存。一丁点儿都没有。弗洛伦斯哪怕是对他产生点同情,他也会感到欣慰。
简单说来,她看父亲就像在观察蚂蚁。俯视疲于奔命的弱者。
她认为父亲将爱分给了两个弟弟?他没有答案。他不知道别的父母在这方面是否做得比他更好。有一些人自诩楷模。但他觉得他们惺惺作态,或者沉浸在自我幻想里。
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两位女士已经就座。厨房的一角当初由建筑师设计,改造成了稍显时髦的饭厅。中午,大家都默认不用等人齐了吃饭,因为无论是希金斯还是弗洛伦斯,在时间上都没个准头。
她们两个单独坐在桌子的两边时会说点什么呢?没有他在场,她们俩说话是不是更自在呢?她们会说到他吗?
他今天就觉得她们刚才正在说他。但这或许只是不良情绪导致的幻想。他努力挤出近似欢乐的表情。或许他太过用力,弗洛伦斯吃着东西,向他投去甚为严厉的目光,好像他是在公共场所表演的小丑。
“天气真好!”他边惊叹边往院子里望了一眼。阳光将槭树摇曳婆娑的树影投射在油绿的草坪上。
诺拉站起来给他弄吃的。女儿一直在吃,没有停下。父亲坐下后,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怎么会去申请第二次?他们去年已经拒绝你了。”
他感觉一团热血冲上脸颊,耳朵烧得慌。
“谁跟你说的?”
“这个不重要,反正这是事实。”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事实?”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他只是机械地说话,为了能有喘息的间隙。他觉得妻子在他身后对着弗洛伦斯做了手势。也就是说,妻子也知道了。也就是说,小镇上的所有人都有所耳闻了。
“你不明白吗,”女儿继续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你的。”
“为什么?”
“他们去年接受你了吗?”
“这是一个规律,总要阻挠一下第一次参选的人。”
“这么跟你说是为了安慰你。那他们今年怎么又没要你?”
“就只有一个黑色球。”
“你看见了?”
“卡尼跟我这么确认的。”
“谁又能保证他没有说谎呢?”
“让你爸爸安静一会儿,弗洛伦斯。”诺拉从中调和,把冷餐肉和一杯牛奶放在丈夫面前。
“正相反,”他正言道,“现在是我一定要她说清楚了。”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
“谁跟你说了俱乐部里的事情?”
“你非得知道?”
“是的。”
“肯·贾维斯,他今天一早就在办公室里拿这事烦我。”
肯,一个二十二岁多二十三岁不到的男孩,高中毕业后马上在超市里干活了。后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服完兵役后被弄进了银行工作。希金斯每次去银行存每日收益,只要是这个肯为他服务,肯定会逗趣似的看向他:
“生意如何呀,老大?”
他在超市工作时,希金斯没有特别不喜欢他,但确实唠叨过他几次,说他是个懒散的人,不求改进,将一事无成。
贾维斯又是怎么知道昨天晚上在俱乐部的事情的?他又不是会员。他就算申请,也不可能被通过。他的父亲是这片地区最穷困潦倒的佃农之一,就更别提入会了。
“你给我说清楚喽,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弗洛伦斯下了决心,脸色变得苍白。
“大家都在看你笑话,也只有你自己没有察觉。大家都等着看你明年再申请,然后再下一年,以后的每一年,直到大家看你老得不行,才最后接受你,就像莫塞利那样。”
他没有反驳,没有勃然恼怒,只是看着女儿。他的表情那么可悲,女儿别过头去。
“我向你道歉,”她沉默片刻后嗫嚅道,“我不应该……”
“你不应该什么?”
“对你重复这些。我讨厌肯。他一有机会就把我堵在角落里,把他那脏手搭在我身上。他知道我最厌恶这样,他以此为乐。今天上午,我觉得很丢人,我被他那些嘲讽的话影响了。”
“不是你的错。”
她没有反驳。他则从女儿的表情中明白,她还想说:
“就是这么回事。你的所作所为最终还是会波及到家人。”
他只能认为,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既然他的女儿都是这样认为的。看来大家的确都在嘲笑他。然而,他不服输,他要抗争。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成为俱乐部的一员呢?”
那一瞬间,弗洛伦斯就像母亲安抚孩子一样说道:
“不要再想了。”
“你方便把贾维斯跟你说的话原封不动地给我重复一遍吗?”
“有什么意义呢,爸爸?我不想说。”
她站起身,把餐巾放到桌子上,朝门走去。她刚踏出门,迟疑片刻,又折回来,俯下身,嘴唇在父亲太阳穴的位置轻掠了一下。
她走了以后,有那么几分钟,夫妻二人什么也没说。最后诺拉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不用太在意她的反应。这些天,她的状况不怎么好。”
“她病了?”
“也不是。就是这样那样的小事情,年轻女孩子都这样。”
他不再问下去。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特卖会怎么样?”
“挺好。”
“厂家对销售还满意吗?”
“我觉得是。”
弗洛伦斯用几句话就使他的态度有了转变。现在,他对审理团那些人的不满、气恼、仇怨都没有了,或者说都减弱了。他现在考虑的不再是别人以及别人的想法,而是他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可怜,而且可笑。他就是个给自己制造了二十多年幻想的一无所有的白痴。
这不就是他们想对他说的话吗?
他是一家连锁大超市的管理层,能见到施瓦茨先生这样的人物。怎么解释他们会委以他今时今日的职务呢?
让他一直清洗地板直到退休不是更好吗?一些有担当有胆识的人就在那些犄角旮旯生活了一辈子。他自己就在超市里雇佣了一个六十八岁的男人,一辈子只干搬运的活,别的什么都没干过,所有人都喜欢他尊敬他。大家都已经习惯叫他老爹,几乎没人记得他真名是叫什么。
难道他也本应当如此?
“你都知道了?”他问妻子,将几乎没怎么动的餐盘推开。
她想撒谎,但不敢。
“是,”她只能承认,“但我不知道审理团具体哪天开会。”
“谁告诉你的?”
“比尔·卡尼。”
“什么时候?”
“上周,我去药房给你买药剂的时候。”
“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我最好准备些新款的化妆品,去乡村俱乐部的舞会时用得着,他还说一定要跟我跳第一支舞。你知道他这人。他认为我肯定知道你的所有事。”
“你怨恨我吗?”
“没有。”
“现在也没有?”
“不会的。”
“你也认为大家都在笑话我?”
时间过去两三秒,她才回答:
“为什么要笑话你呢?”
“我不知道。有人投了个黑球。”
“到处都有死心眼或者嫉妒的人。”
“弗洛伦斯很恼火吗?”
“她在这个年纪,对什么都来得快去得也快。她一直对贾维斯的挑衅无动于衷,所以贾维斯这次就抓住机会嘲弄她。我相信她现在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
“看着我,诺拉。”
她将因为怀孕而皱纹沉淀得更深的脸慢慢转向他。
“怎么?”
“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可以答应我如实回答吗?”
“是的。”
他竭力控制住已经到了眼眶的泪水。他突然特别动情,比诺拉决定和他执手一生那晚更甚。这是一种来自内心更深处的感动。
“你是怎么想我的?”
他没法继续看着妻子,转过头。
“你很清楚,沃尔特,你是所有男人中最好的。”
这说明不了什么,还让他害怕。她不愿正面回答问题,编出了这种不痛不痒的答案。
“除此以外呢?”
“我不明白。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好。你总是在帮助别人。你充满勇气。你能为了家庭牺牲自己。”
诺拉的声音此时也哽咽了,她现在和丈夫一样激动。她往后推开椅子,想要站起来,肚子使她有点笨拙。她靠近丈夫,弯腰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从后面怀抱他。
“我爱你,沃尔特。”
“我也是。”
“我知道。所以,干吗浪费心思,在意别人怎么想?”
这不是他想从妻子那儿听到的话,这没有减缓他的一丝不安。
“那弗洛伦斯呢?”
“弗洛伦斯终究还是个孩子。而且你要相信我,弗洛伦斯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他不应该任由自己到这一步。妻子本想给他打打气,但结果让他更郁塞。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
妻子的意思是,别人不接受他无关紧要,她永远站在他这边。
枫叶街上的这幢新房子花费了他们半辈子的积蓄,他们还得继续努力十二年。他们住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他们是下等人吗?他们衣食无忧,可那又怎样?他们和其他人不同,不配参加这里的社交活动?
诺拉也反应过来自己没对准症结,反而使他更受折磨。但她找不到别的好话可说,叹了口气,放弃了,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削梨。
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二十年间,同时短暂释放情绪的情况少有。弗洛伦斯在产科医院降生那一小会儿;枯死的树叶噼噼坠地、踩上去崩脆作响的秋日早晨,他们一起开车送她进幼儿园,那时候她四岁。
他们对下面三个孩子就习惯了。还是会有感动,但已经不像对弗洛伦斯那样纯粹与真切,有高低多少之分。他们目光交汇时,看到对方的眼里既有欢欣也有感伤。
孩子们先后进了幼儿园。他们安家在威廉森后,学校放假前的小小节庆活动总在同一片草地上举行,在同一排白色房屋前,唱同样的歌,说同样的祝词。
戴夫是第一个男孩,笨头笨脑,肚子圆滚滚的,头发几乎被剃光了。接着他的弟弟亚奇出生。又过了很久,伊莎贝尔才出生。
他们依次分别在两所学校,然后又分别在三个学校上学。每个人从一所学校念到另一所。在学校的活动和合唱队中取代哥哥或姐姐位置。
总会听到已经年迈的学生家长宣告:
“没我的事了!我最小的那个今天毕业了。”
但是他们的工作尚未完成,诺拉又怀孕了。等伊莎贝尔进公立小学,坐在他爸爸现在操办着的新一届校委会教学楼内的时候,还没出生的这个孩子就该进幼儿园了。亚奇非常努力,或许能进大学预科,说不准还能进耶鲁。
“你很难过吗?”
他摇头,不想马上就开口说话。
“承认好了,你想哭。”
他跟昨天晚上一样,咽下口水。
“这没什么。都过去了。”
“那你在想什么?”
“孩子们。”
“关于什么?”
“说不清楚。他们的学业。还有就是,他们长大了,接着——”
“接着什么?”
“没什么,我向你保证。”
他只能用力对她笑笑,一个让对方安心的笑,但他自己倍感悲凉和无助。
“你是个好女人,诺拉。”
“你这话真是滑稽。”
“我娶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是现在这样。”
他马上就后悔不该这么说。一种近似面罩的东西覆上诺拉的脸,往下延伸。他刚才那么说是出于好意。不是批评,是表扬。是要表明她能接受嫁给他,他整个人受到了多大的震撼,那时谁知道他以后怎样,会让她怎么样呢。这是事实。看过她高中那会儿样子的人,谁会想到她会变成如今这般平和的妇人,默然接受了他一心为她创造的的单调的家庭生活。
“我该走了。”他起身,顺了口气。
“你怨我吗?”
“我怨你什么?”
“我好像让你更痛苦了。”
“没有。”
现在是他弯腰向着她,拥着她,在她的头边深深一吻,比平时更久更深。
他在妻子的耳际吹气似的快速吐露三个字:
“对不起。”
他没有给妻子时间来问为什么。他估计自己没法回答,虽然他心里了然。妻子站在门口叫他时,他已经走到屋前的小径上,车就停在小径尽头。
“沃尔特!”
“什么事?”他回应,没有停下脚步。
“你要是遇见卡尼或者其他什么人——”
他能猜出下面的话。
“我跟你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做。”他大声回复道。
她刚刚又碾踏了一下他的心绪。她担心他会反抗,会把事情闹大,弄得满城风雨,得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不定还会丢了工作。
希金斯也不想这样。他会听妻子的话,尽可能和以前一样温和。他看见卡尼出现在药店门口,会隔着马路愉快地冲他喊:
“你好啊,比尔!”
他会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密和敬仰,高声招呼道:
“你好,布莱尔先生。
“你好,医生。
“你好,奥尔森先生。”
这哪是他们的错,是他自己错了。他们有理由拒绝他。乡村俱乐部不是希金斯这号人去的。莫塞利的境遇亦不是他的归属。他即使能入会,也就是在获知认同的第一时间抱有无限向往,沉醉其中,之后恐怕就无福消受了。乡村俱乐部已成往事。他不再想了。起码此时此刻不想。他眼下愁的是诺拉是否觉得不幸福。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让诺拉失望了吗?
他好像完全明白弗洛伦斯的态度。如果他们身份倒置,他的反应会跟女儿一样。他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弗洛伦斯对他的确持有一定的轻视,或许还有同情。这个房子,这个家庭压抑着她。她想生活在别处,哪儿都好。可能长久以来,她一直计划着最终离开这里的一切。
她为什么还没离开?她不是那种贸然行动的人。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只待时机成熟,一次性达到目标。她的原则便是胜券在握再见机行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正是希金斯性格的一个方面吗?他也从不尝试任何有风险的事。他会坚持朝目标迈进,什么都动摇不了他。
他现在又有什么目标?此刻还是不要想这个问题。他刚刚失去一个可能永远也达不成的目标。乡村俱乐部只是个象征,参选也只是象征。顺利入选是对他的成功的认证。
他们的房子也是获得认证的一步。他一直以为这是最重要的一步。房子舒适,充满欢乐。而房子所在的街区让房子有了另外一种属性。
房子建造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下班后都会过来督促工程进展。他当时觉得,一切都要圆满了,他很快就可以享受劳动果实了。
他刚结婚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那时他还是个送货小工,每周赚三十五美元。
“等我当上卖场主管了,”他郑重其事地跟诺拉说,“我们每月就有两百美元可以开销了——”
他对自己的这句激昂陈词记忆犹新。旧桥高中的学生们某个夜晚在校园里组织了一场音乐会。旧桥是个跟威廉森差不多规模但更工业化的小城。待夜色渐浓,一伙伙一起坐在草地上。女人的裙子,男人的衬衣,在黑漆漆一片中近似于分洒散落的斑驳光影,小蛾子在糊了彩纸的装饰灯周围扑腾打转。
男生们穿长裤和白色衬衫,头上戴着银色镶边的小圆礼帽,吹奏着铜管乐器。有一位又高又瘦、后来当年就去世了的老师,那晚无休止拍打手臂,合着节奏。
诺拉当时和现在一样,也带着身孕。那是他们第一次即将做父母,觉得这件事很神秘,既兴奋又惶惶不安。他不想诺拉直接坐在草地上,担心潮湿会影响胎儿。她坐下后得费力才能站起来。他出于一点炫耀心理,询问学校的一位工作人员:
“您能让我拿张椅子,给我怀着宝宝的妻子坐吗?”
他们安坐在一棵异国树种下,树叶呈绛红色,散发出甜滋滋的气味。诺拉坐在椅子上,他坐在诺拉脚边,时不时轻揉她垂放在一边的手。
“等我当上卖场的主管了,我们每月就有两百美元可以开销了——”
他们现在比当时更幸福吗?那时诺拉肚子里怀着的是弗洛伦斯。这个弗洛伦斯刚才跟父亲说——
到此结束。他不再想了。他不希望自己再想。像施瓦茨先生这样的男人(他一年在高阶主管会议上会看到施瓦茨先生一次),会由着自己被这些多愁善感的心思影响吗?
他得回到自己的位置。审理团是这个意思,他的女儿如此提点他了,他的妻子不经意间也希望他这样做。
“做你该做的事,不用操心别的!”
他好像听过谁反复说起这句话?是阿赫诺,那个时候他称呼其为阿赫诺先生。阿赫诺先生是超市旧桥店的经理,老本行是开肉铺的。不再让他切剁血淋淋的牛肉块,他浑身不舒服,于是他会在客流多时卷起袖管,拿把长切肉刀,好好帮衬肉摊上的小伙子们一把。
他去年去世了,希金斯是看了惠捷超市内部月刊知道的。他在弗罗里达的一幢小房子里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儿子在纽约做律师,一个女儿嫁给了哈佛的教授。
他经过吉米小酒馆前,总能看见吧台上坐着体重超标的司机和哪个工地上的工人。他有那么一瞬间感慨自己怎么都不喝酒。现在看来,这是个解脱的好方法,获得安宁,让所有念想自行模糊,直至这整个世界变成一个梦。大家在酒精里寻求的就是这个吧?
他不应该这么想。他一想到酒精,就会连带想到母亲,然后——
他因为忧郁前额紧缩。他幸好已经到了超市了,卡罗尔小姐朝他跑过来。芝加哥总部来电话找他。
“是施瓦茨先生吗?”他着了急。
“跟我说话的是一个秘书。她没说具体是谁找你。”
他立即给芝加哥回电话,克制急迫的情绪。他需要沉着平静来应对突发状况。这是出于本能。他即使还是在和秘书说话,声音已经变了调。
“这里是威廉森。”
“是希金斯先生吗?”
“是的。”
“请稍等,福斯特先生要同您说话。”
不是大老板,但也是高级主管。此人到过威廉森两三次。
“是您吗,希金斯?”
“是的,福斯特先生。我向您道歉,您刚才来电时我不在——”
“没关系。你们今天有一场推卖会。”
“是的。”
“进展怎么样?”
“到目前为止情况良好。我可以把统计数据告诉您。”
“不需要。我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加把力,多了解消费者的反应。”
“我会和往常一样,做一次消费者反馈。”
“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一次更具体更深入的调研。每个连锁店都收到了同样的指示。这只是我们之间说说——这可是秘密——我们或许会买断这个产品销售,目前就是资金还不到位,但最后成事的希望很大。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福斯特先生。”
“所以很显然,什么都不要跟销售代表提,他就在你们那儿吧?也不要对销售结果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如果有必要,这几天可以稍微缓和售卖。”
福斯特跟他说话时用的是差不多平起平坐的语气,把集团内部的机密计划都告诉他,而他的亲身女儿——
他这就有了一个好目标。一个异常确定的目标。他们所有人都需要他,自认为独立自主的弗洛伦斯也不例外。
“您能来一下吗,卡罗尔小姐?”
“是,希金斯先生。”
“您有今天上午的销售报表吗?”
“有的,先生。”
他拿过来研究,自动就将所有销售数字扫了一遍,又仔细看了总数字。
“您觉得推卖会怎么样?”
“我想那位金发小姐对这次的成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为买产品的主要是男性。”
她打算退出去时又张嘴要说什么,但又红着脸止住了。
“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您说吧。”
“我听说了他们是怎么对您的,我想对您说,我都替他们觉得羞愧。是他们配不上您,所以说到底,我认为现在这样更好。”
“我谢谢您,卡罗尔小姐。”
“您没生气吧?”
“没有。”
“您知道,这儿的所有人,都爱您,尊敬您——”
他点点头,向卡罗尔小姐表示感谢,也希望能把她打发走。她不能闭上嘴吗?她怎么也这样?她的前三句话已经过头了。但她自以为善意地继续说道:
“您知道,这儿的所有人——”
那么其他人呢?还有枫叶街上那幢房子里的人呢?
他只在这儿才有为人的尊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