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他睁大眼睛,好像一夜没睡。他面无表情,和昨天晚上接到那通电话后一样。诺拉睡着,就在他身边,散发出阵阵体热。每次怀孕后,她就仰面睡觉,呼吸变得更长更深,还会突然抽搐,颤抖着哼哼,鼻孔不断收缩,好像喘不上气。
她第一次生产前,尤其是产前最后几周,这种状况着实吓到了希金斯。他会警惕地听着,妻子一旦屏住呼吸,他自己也憋住气,仿佛妻子正在他面前死去。
他睁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注视着墙上的装饰雕像:几只鸟。那是他们买这幢房子时买的。其实,他也不是真的在看雕像。他浑身酸疼,好像几年间不知不觉积攒下的所有劳累在这时突然爆发,让他不堪重负。
隔壁房间里,伊莎贝尔开始闹出动静。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天刚亮时半睡半醒地哼哼唧唧,来回扭动半天,然后又睡过去。
他和以前一样,先伸出一条腿,然后第二条,然后轻轻掀开被子,小心翼翼、慢慢地踮着脚尖往浴室走。他经过镜子前面时,瞥到妻子棕色头发盖着的眼睛有一只睁开着。诺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没说,又假装睡着了。
他起得特别早,经常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他会来到楼下,打开厨房的后门,让清晨的新鲜空气进来,然后娴熟地给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
往常,这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他没说出来过,是因为怕被认为更喜欢一个人待着,没有家人围绕才更快乐。这不是真的。他在这时感知舒适和安逸,不仅因为他放松,精神饱满,还因为有长长的充满希望的一天在等着他。
他透过大开的窗户和门,会看见灰色的松鼠在草坪上相互追逐,鸫鸟在几棵树的树干上蹦蹦跳跳,有只兔子不时朝他这里看,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丝毫不见恐惧。
今天这个早晨,他看到这些感受不到丝毫快乐,连咖啡的香气,培根在平底锅里嗞嗞冒油的声音也毫无乐趣可言。要是现在有人问他在想什么,他会回答什么都没想。这差不多是真的。他夜里想得太多了。他就像宿醉醒来的人,感到空虚和羞愧。
不是因为某件确切的事物而羞愧。他就是单纯觉得丢人。他觉得自己好像全身赤裸地站在超市正中央,全身赤裸,面前是所有员工和顾客。他的梦中多次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社区否决了他。但也不全然是如此。乡村俱乐部不能代表整个社区。但乡村俱乐部在社区中的分量很重。
由着你往高处走往前面跑,一直鼓励你。此刻却决然地让你别再前进啦。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这样做太愚蠢。他不想。他从来没想过要杀人。但这句话确实是他的第一个反应。这个想法如此清晰明确,他昨夜躺在床上,同样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
“我要杀了他们。”
他在心里说出这句话时,全身僵直,拳头攥紧,下颚低到快要贴上锁骨。而诺拉在他旁边熟睡着。
他问自己,是否诺拉都知道了?诺拉只是什么也没对他说?如果是这样,他会更觉羞辱。她明明知道还保持沉默,是不是因为她认为丈夫这次是败得体无完肤?
那到底有几个人知道?知道的人不会老实告诉他的,但肯定会在看见他在街上走过时在心里说:
“这个人总算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
就是这么回事。这都算是好的。大家在暗示他不够格归属于这个社区。准确地说,是配不上这个社区中的那么一小部分!他是可以在众人齐集的午餐会上现身,也能在一天工作之余承担校委会的工作,在七月四日穿上制服,和军人阵列一起游行。可他没有权利去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即使镇上的某位理发师已经被投票通过。
他没有被告知任何理由。这已经跟他不相干了。对他无可奉告。有一个他永不知其真面目的人,偏偏往计票的小袋子里放了个黑色球。然后就是他受苦。他终其一生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他听见头顶上有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是诺拉。接着是水流声,最后楼梯上传来婆娑走动声,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股被窝里的气味随之而来。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敷衍,她看都没看丈夫就说:
“你起来啦!”
平日里,他要是得早点去超市,会在前一晚告诉妻子,然后由她开车送伊莎贝尔去幼儿园。如果他不用提早去超市,就会顺路把小女儿带到幼儿园。
两个男孩都是在枫叶街的街角上等学校的校车来接。弗洛伦斯总是最后一个起来的,基本上不吃早餐,因为赶不及。她骑自行车到银行上班。
诺拉和每个早晨一样,穿着淡蓝色的睡袍,未施脂粉,开始给孩子们准备早餐。
“据说今天天气很好。”
今天的阳光格外明畅,空中淡云浮游,呈现出珍珠贝的光晕。前天晚上割草后的青草香气漫入厨房,和屋子里面这个钟点的各种气味掺和在一起。
“你今天有个推卖会?”
“对。一种新的鞋油膏。”
“好用吗?”
“应该好用。”
“我十点左右会去超市。帮我留一份烤牛肉。”
以前要是谁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二十多年的生活不是真的,他会笑开了花。这房子可是用真材实料盖起来的,他也认得这个和他说着话、和他都生养了四个孩子、肚子里还有第五个孩子的女人。但他现在觉得一切似乎都有点虚幻。
生活肯定有什么不对劲。昨天晚上,他也有这样的想法。他还想到了许多必要时用得着的主意,但没有一个是合理的。
其他人遇到过这种事吗?健全的、健康的、人人口中表里如一的人。他们某一天环顾周围,会不会也突然再也认不出自己应当熟悉、看着亲切的自家的房子,并产生这样的疑惑:
“我在这里干什么呢?”
做丈夫的,在二十年的婚姻之后,还会一如当年初次在街上遇见妻子那一刻那样含情脉脉吗,哪怕只有少数几次?
还有孩子!他听见男孩们就在楼上来来回回地走动。他不想看见他们,急着在他们下楼前离开。
车库里,装着香槟的桶内,冰块融化成了水,香槟标签漂浮上来,他看到又惊又迷惘。他可以就此自嘲一番,开怀大笑,但他做不来。这一切都是正儿八经得令他生厌,这瓶酒成了天大的玩笑,但他需要找个地方处理掉,像个罪犯那样偷偷处理掉。这一带管理得很好,无论是在房子周围还是街上,你都找不到任何犄角旮旯可以抛弃脏物。
他把酒放在旁边的车座上,没有往下走城镇大道,而是绕路去了湖边。不是靠乡村俱乐部那边,那里是禁止出入的,而是公共沙滩这边,这里有渔船出租给想一试身手的业余渔民。
水应该还是凉的。湖边混着小卵石的沙泥上面有一层波纹,清澄狭长,让他联想到大海层层翻涌出的波浪的褶边。不时有鳟鱼触及湖面,一圈一圈绽开来的涟漪扩散,消逝。
他得确定没有人会看见他。只有一处别墅,里面住着一位行动不便、已瘫痪在床的老妇人。只有透过那儿的窗户才看得见他。
他咬紧牙,憋足劲,用最大的力气把酒瓶甩出去。不知道是为了借力抑或借胆,他的牙缝中漏出这句话:
“卑鄙的家伙!”
这不是他的性格。这种话他一般是想不到的。也是在昨天夜里,这句话到了他唇边,还有其他一些相似的话。他整个晚上思考的,或许,比他活到现在思考的都多。可他居然还能睡得着,断断续续睡过去几次。他记得自己始终紧咬牙关。然后他思索的结果,以及伴随这些结果衍生出的景象都走了样,直到他感觉自己沉沉入睡,但接着他又醒过来一会儿,依稀觉得有一场灾难降临到他头上了。
这话说得重了。他清楚自己不是说这种话的人。昨天那短短几分钟之内发生的是一次真真切切、干净利落的陷落,而他妻子没有任何察觉。是他长久以来,自有了独立思考能力以来,一直执拗构建的所有一切的沦陷。同时也是他自己沃尔特·杰·希金斯的沦陷。不论在别人和自己眼中如何,他内心里感觉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他们欺骗了他。他们背叛了他,拿他取乐。在威廉森,起码有一个人此刻正心满意足地款款吟笑,玩味自己给他造成的伤害。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整个夜里,在清醒意识被睡意搅乱的几个片刻,有那么一次,这个想法无比明晰,进而演变成让他瞠目结舌的幻象。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时间来满足自己构建复仇计划。而且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不是做梦。
把他们都杀了!他忽然感到干劲十足。他对自己说,你要复仇,为自己在这个芝麻大点的城镇里的处境。只要他乐意,他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威廉森所有的,或者差不多所有的居民,比如在消耗量很大的食物中下毒。面包?培根?他必须先花很多时间缜密研究,计划。这不是不可能。他可以去药店找卡尼闲聊,毒药就在处方柜里,唾手可得。
他不会这么干的。他没有严肃认真打算要去做这个。而且,这样做,对他能有什么帮助?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找到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杀人理由:他可以在杀了人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剖白自己。不是自我辩解,主要要说明自己为什么那么干。他也许只能在法庭上讲述,但这没关系。重要的是要对别人或者这个社会讲述。他更希望对着整个社会讲述。他们生存的社会就是这个社区。他跟别人经常说他们生活的这个社区。
我穷尽一生都在为这个社区工作,但是社区把我弃之门外,吝惜到不给予我一次讲述诉求的机会。我从今往后就成了人们在街上指指点点的对象,我的家人也要承担这份我已经无法承担的耻辱。
真是荒诞。此时,阳光下的地面上腾起一层水汽。他驾驶着车,在露水润湿的路上滑行,觉得全身不自在。人有时不正是到了夜晚才能接近真相吗?
不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永不会知道他受的耻辱。可他终究还是一次侮辱行径的对象,一次不公正行为的受害者。
而他恰恰一生都信仰公正。
以及在社区的信誉。
他能归罪于谁呢?不应该说杀谁,而应该弄清楚究竟为何会如此,不是吗?找出将他排除在外的原因不是更重要吗?
昨夜,他思考审理委员会不下二十次。他将每个成员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但无法参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昨天,直到电话铃声响起之前,那些人于他来讲还都是大人物,都是典范。他对他们的才干、权责没有一丁点怀疑,因为他相信他们都是正直的。
也许他心甘情愿地装聋作哑,因为希望自己成为其中一员?
比方说奥斯卡·布莱尔,威廉森最具名望、最富有的人,说到底不就是个虚伪的无耻老家伙吗?这个城里任何其他一个人做了跟他类似的事,所有人都会责难他,包括布莱尔自己。布莱尔会把这么一个跟老婆以外的女人生了个孩子的职员或工人赶出城。
住在诺博山地区的那位奥尔斯顿夫人不是他的妻子。她最小的两个孩子是她和第三任丈夫离婚后生下的。布莱尔几乎天天晚上都消磨在这位夫人家,女佣证实说家里常备着这所谓访客的拖鞋、睡衣,还有他的心头好:威士忌。
布莱尔夫人会不知道?不可能的,她只是假装不知道丈夫的行为而已。对了,她是本地差不多所有慈善活动的领军人物。
这是个跟比尔·卡尼一般高大和肥胖的女人,一只玻璃眼珠子要比另一只暗淡些。她开着那辆灰色小轿车,以慈善之名四处奔波走访,整个城镇没有人不认识她。
她敲开的可不仅是富人的门,她还造访勉强度日、每到月底就捉襟见肘的人,要求他们为慈善尽微薄之力。
她总是一脸潮红,嗓音粗哑,向人们争取一分一厘,今天说是为了抵抗癌症,明天说是为了治疗结核病,又或者为了扶助犯了罪的青年人。
可其实,他们布莱尔家完全可以在正常生活不受影响的情况下,拿出这些项目所需善款总和。
他不希望自己这么想,看别人笑话似的。他以前一直对布莱尔太太保有敬意。他突然觉得自己在改变了想法的同时做了个鬼脸。
以前每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诸如此类闲言碎语,他都像是在目睹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行为,觉得无所适从。
现在他控制不了自己了。他恨所有姓布莱尔的,厌恶这位所谓的女性领导者,这位在装满整整六斤桃子的水果箱底部翻出那一只烂的拿来换一个的夫人。
难道说迄今为止,他一直就是自欺欺人,装聋作哑,为了自己方便,为了自己的意图?
这是他怨恨这些人的另一个原因。他们逼得他从一个他以前刻意闪避的角度重新认识他们,他还好好自我审视了一番。
但他真的觉得卡尼不错。昨天卡尼还口口声声称呼他“我的伙计”。他的药店差不多正对着超市,生意兴隆。可为什么当选为哈特福德地区议员没几天,他便买下南边山坡上的土地。巧的是,几个星期后,有消息说要修一条新的路连接主干道,那条路正好从他买的地上通过。
希金斯在辗转反侧的一夜中,问了自己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但并没有挖空心思寻找答案。
另外几个人,律师奥尔森,罗杰斯医生,路易斯·托马西,都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又或许他道听途说的消息不准确。然后他平静了一点,新的一天,周而复始的一天,也开始了。每一个小时,做什么怎么做都几乎固定了。城镇大道热闹起来。书报商总是第一个开张做生意,坐在自己店门口抽烟斗,跟他挥了挥手,示意早安。书报商应该不知道他的事。他不是出入俱乐部的那类人。他是才到这个国家没多久的新移民,还带着浓重的奥地利口音,迄今还用德语跟妻子说话。
发生在希金斯身上的事情,以后也会发生在他身上吗?
他把车停在超市背面,因为停车场要完全留给顾客使用。他下车的时候,瞧见女儿弗洛伦斯骑车往银行方向而去。她正视前方,没有看见父亲。他第一次觉得看着自己的孩子从面前经过很奇特,因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他这个父亲的。
弗洛伦斯为什么会去学什么天文呢?她为什么不像别的普通女孩,跟男孩子们出门跳舞去,而是整晚跟一个女性朋友在一块儿呢?这表示她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属吧?无论是在家中还是这个社区里。
比尔·卡尼目前一个人在药店里,还没开始营业。他从后门进去,然后再到前门那儿开锁。希金斯,想都没想,就穿过马路想要找他说话。店员们还没到。此时,药店里的气味比一天之中其他任何时间都更浓烈。
他知道卡尼会是这个模样:手忙脚乱,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他昨天肯定没少喝,眼皮浮肿,眼睛里充满红血丝,著名的雪茄仍然在嘴里,没有点燃。他心满意足,撅着嘴含着雪茄,看上去挺恶心的。
“早,沃尔特!”他边说边向账台走,要务在身的大忙人作派。
“早,比尔!”
卡尼不看他,背过神去开始整理玫瑰香皂。
“失望啦?”
他的语气蜻蜓点水,好像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家长里短的小事。
“我很抱歉那么生硬地把消息传达给你。昨天晚上,都喝多了。我想,到最后我已经完全不行了。也没有人谈正事。每次都是这个样子。他们一旦在酒吧的沙发座里坐踏实了,你就再没法子把他们从那儿挪开了。”
他絮絮叨叨,唯恐希金斯开口对他说那些彼此已心照不宣的话。
“说到底,大多数会员就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喝点酒,不用被他们的职员或者是手下的工人看见。在这种女性禁止入场的地方,喝完出来还认得出自己的车,算是刚刚好啦。”
“谁投票反对我?”
“我没法知道。投票是不记名的。或许事情到这地步,是我的错?大家昨晚都已经那个样子了,我应该考虑把投票放到另外一天?我提醒他们,我们要投票决议一个候选人。
“‘是谁呀?’奥尔森问,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他那时候已经喝红了脸,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
“‘沃尔特·希金斯。’我回答他。
“然后有人说了一句:
“‘又是他!’”
希金斯又问:
“这话是谁说的?”
“我想不起来了。我就算还记得,也没有这个权力告诉你。因为从那一刻起,我们等于已经进入审理过程了,而审理过程的所有内容都是保密的。我后来总算是把他们都带到审理团的议事厅,但他们还是把酒杯也拿来了。这下你总归明白了吧!我把能告诉你的都对你说了,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看到黑球的时候也气疯了。你应该能从我给你的电话里听出来,他们都不让我把电话讲完。真的就是把电话从我手里夺过去了。”
此时,他又忙着扣上药剂师长袍,通体的白色更显得脸上尽是疲态。
“我会想办法在下次开会时把这件事弄妥当的。”
“不用了!”
卡尼终于正眼看看希金斯了。他看到对方的样子后吓了一跳。
“别跟我说你把这档子事情当作‘世界末日’了啊!你得知道,老兄,有不少人收到过黑色球呢!有的还收到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四个呢,只有他的介绍人放了白球。”
“有哪些人收到过黑球?”
希金斯意识到自己脸色苍白,全身僵硬,但他对此无能为力。他的嗓子也还没习惯说出如此坚硬的话。
“这个也是不应该说出去的,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问题不大。就是莫塞利,那个理发师,提名了五次呀,后来大家都烦了,也是可怜他,就通过他了。还有个原因是,他老婆那个时候不是生病了嘛。他老婆一直都很积极,总盼着能被邀请到最好的人家里做客。”
“都有谁知道?”
“你是指什么?”
“就是我的事情。我被投反对票的事情。”
“审理团的人都知道。”
“还有呢?”
“嗯——没有了呀。”
“吧台那个调酒师不在吗?”
“贾斯丁一直进进出出的,如果有别人知道了,那也肯定不是他说出去的。他要是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去,那就没有人敢上街了。”
“你刚才不是把莫塞利的事告诉我了吗?”
“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所以说,其他那些人不也有可能会这样做吗?”
“听着,老兄,我还有很多处方要看。你要是到我这里来找我茬的,那么我已经尽可能满足你了。要说俱乐部里面有个人不喜欢你,也许那个人只是不喜欢卖食品杂货的,那也不是我的错。至于莫塞利,当初大家反对他,是因为他的职业是理发师。我都已经想好了,我会在下个月的例会上再提你的事。这不合规矩,但也不是没有先例。”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不用了。”
“总之,随你的便吧。很遗憾。我很抱歉。代我向你妻子致歉。”
“她不知道。”
“啊!”
卡尼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
“你是说你没跟她说一声,直接参选了?”
“是的。”
“也没有对孩子说吧?”
“我谁都没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那么想成为俱乐部一员呢?你不喝酒,一年打高尔夫不超过三次,而且你也没有自己的船。”
希金斯跟昨天接到电话那刻一样,不反驳,僵硬地站在原地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朋友。在他看来,这位朋友好像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他好像被狠狠揍了一顿。他的眼神变得冷酷,卡尼从没有在他的眼里见过这样的神情。药剂师懊悔自己的鲁莽、笨拙。
“我明白你想成为其中一员,跟其他人一样。但是这个,这就——”
希金斯没有继续听他说完,没说再见或者谢谢,扭头就走,出了药店,穿过城镇大道,朝着超市方向而去。工作人员已经陆续到达,但他还是得从后门进去。
他必须保持平心静气,思路清晰,把持住自己。有十个人时刻注视着他,听从他的指挥。他对他们负有责任,他就是这些人的老板。
可笑吗?有人信任他,对他寄予厚望,他们比乡村俱乐部里所有会员加起来还多。这来之不易,他经历了数年的磨炼,曾经和他的部下一样。
然后他成为一名可以做决定的头头了。他不是位于金字塔形人事阶层的顶端,比如说施瓦茨先生甚至取代了惠捷超市继承人的位置,也还不及一周要过来查他们账目一次的区域探访员。他的位置不高不低,正正好好在中间,很快就可以晋升到高层了。
他穿过整个店堂,一个个手下对他说:
“早上好,希金斯先生。”
他也用同样表现敬意而又刻意保持距离的亲和劲儿对本地的大人物问好:
“早上好,布莱尔先生。”
还有:
“早上好,医生。”
还有:
“早上好,奥尔森先生。”
他恨他们。此时此刻,他还是如此痛恨那些人,昨天夜晚那不断回旋的话语又到嘴边:
“我要杀了他们!”
比尔·卡尼刚才那个态度真叫他恶心。那嘴脸。口气发臭。昨天晚上,他的那些朋友是从他手里把电话给抢走了,阻止了天知道他要说的什么。他这一夜肯定睡得沉。他醒了之后,肯定摆出一副嘴脸考虑着:
“糟糕!等会儿,我还得安慰希金斯一大家子呢!”
他料想的场景、时间、地点可能和现实稍有不同,卡尼在准备开门时,肯定希望朋友千万不要穿过街找上门去。可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看见在街对面的希金斯走过来,也想到了新的脱身之计。
他们面对面交涉时,药剂师满心期盼能有个雇员或者顾客走进店里来,可没有任何人来帮他解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孤立无援的药店中,希金斯皮肤紧绷,让他联想到突然爆发、做出骇人听闻事情来的那种人。
卡尼是不是害怕他了?他有没有闪过一个念头:他的这位访客有没有带着武器呢?
这样想很荒诞,可希金斯自己并不觉得这想法有多么可笑。他记得他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事件,有一个退伍老兵进到他残疾的邻居家里,近距离把对方射杀了,原因是邻居拒绝关上收音机。大家每次看到这类事情,都会说这是疯子才会干的事。假设希金斯刚才朝比尔开了枪,是不是说明他也疯了?
一个巨型纸制鞋油膏包装盒从天花板上挂落下来。下面的陈列桌上,放着一只比正常大小大上十倍的皮鞋,由电动器械控制的刷子正在给皮鞋上光。这就是本周推卖会现场,一个年轻女售卖员被生产商发配而来,代替本来说会降临的电影女明星,正在给顾客示范产品的使用方法。
“早上好,希金斯先生。我的老板让我转告您,他大约十一点会来。他眼下正在沃特伯里参加另一场特卖会。”
她的老板就是那个要请他去吉米小酒馆喝上一圈、然后又给他递雪茄的销售代表。
希金斯看了看手表,随后又看了看超市的电子钟,两者都指示八点整。他给收银台做了个示意。
“您可以开收银台了,卡罗尔小姐。”
这一位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敬慕他的人了。他不相信诺拉对他有什么敬畏爱慕,孩子们就更别说了。或许伊莎贝尔仰慕他,但她长大后也许会变的。
卡罗尔小姐和母亲生活在一家家具店楼上的小公寓里。她每次看希金斯时的表现,可以说已经到让旁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步了。只要希金斯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她就好像停止了呼吸片刻,然后脸庞就会鲜活起来,有了血色,眼睛有了生气,乳房也在黑色连衣裙下上下起伏。
她远在他之前就已经就职威廉森分店了。他被派到这里的时候,她顶多二十五岁。她还是和他刚来时一样,一样的样貌,好像仍是个初解风情的丰满女孩。
“鱼还没有送达,希金斯先生。”她旋即把所有账台的封锁解除,然后过来和他说话。
“您给纽黑文打过电话了吗?”
“我刚跟他们通了电话。货车出了故障,大概正午才能到这儿。”
考虑这些天天碰到、似乎都一样的问题,让他感觉良好。和早上在厨房里准备自己的早餐时得到的些微放松一样。
“您有粉色卡片纸吗?”
他总是为自己的团队感到自豪,好像这是他的成果。
他还在旧桥干着清洁地板的活儿时,还有后来开小货车到处送货时,没有欣赏甚至意识到这项事业包含的职业魅力。他成长为关系到这个企业各个环节相互衔接、正常运作的一个重要零部件后,也即他坐上了(并未夸张)领导岗位之后,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就像在街边玩牌的杂耍艺人,总在操作同一种早就精心设计好的玩法,可在一群惊讶得张大了嘴的路人面前,玩得毫无破绽。
而他自己也是路人。他只要四下观望,就会发觉他手中掌控的的工作如一部精准运转的机器,而这部机器其实是另一台体积更庞大、系统更复杂的大机器的一个很小组成部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掌控住了的生活也是如此。
阿希巴尔德·费尔法克斯,公司创建人(就是大家在每个惠捷超市分店的画像中都能看到的白胡须、穿高领扣上衣的老爷爷)之所以能坐拥财富,因为他最早通过批发采购以获取比小型商品零售业者所需低得多的成本价,并以这个优势扩张开来。
之后,他只要觉得在某个地方有利可图,就在那里建一个超市,由经理经营,由公司核心部门协调分配物资。
在那个时代,他的策略相当成功,被人津津乐道。但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不善经营,眼看事业衰败。这时,一直耐心等待机会的施瓦茨先生就从他们手里买下股权,然后超市再度蒸蒸日上。
很难向一个外行人说明这个工作都包含了哪些内容,很难向他们演示这个工作的奇妙。比如说,一位顾客从走进惠捷超市直至离开,完全不是由着性子选购商品,他在不知不觉中跟随了超市创建的行为引导理念。
超市根本就不是随便卖出某样东西给随便什么人。技术人员每天都在研究现场工作人员给他们反馈回去的专业报告。希金斯就是一位现场工作人员。
他的工作就是时刻注意销售上的一丁点波动,顾客口味的最细微的变化。
运输货车在路上不停穿梭,总部通过电话控制货车,一百多家超市货架上的商品随销随补,没有遗误。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连锁运行,由总部操控,从来没出现过货物不够销或到货延迟的情况。
汇报库存状况的卡片纸是粉红、绿色和蓝色的,都在他的办公桌上等待他检阅,收银账台记账留底的打孔纸条于他也有不可告人的神秘感。
“喂!请给我接哈特福德的办公室,谢谢。”
他又变回原来的自己。他好像在玩电动汽车的小孩,有了幸福和美妙的感觉。他的表情慢慢平和,有了在干大事的神态。
他跟电话那头说话的当口,从自己办公室的窗口向外看。超市铺陈眼前,来来往往的顾客,三个收银账台不间断运行,蔬菜包裹着透明纸,摆放在白色大理石铺就的货架上;在肉类食品处,每块牛排,每条肋排肉的价格都标示在一张小标签上,颜色各异的罐头食品错落有致地堆放着,面包坊、奶制品处有五十二种不同风味的乳酪。
“喂!这里是威廉森。”
他不说希金斯。他的名字无关紧要。跟在军队所差无几。就算完全跟军队一样他也无所谓:
“位置二三三,报告!”
他参加了战争。在他看来,这是他公民职责的一部分。他认为自己是一名捍卫者,内心深处强烈渴望参战,去菲律宾、北非或者意大利。
结果他首先被调派到弗吉尼亚的一个基地做教官,然后又到了英格兰南部的另一个基地。
某个人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对他心存不满?他以前倒没想到过这点,现在想到后怔住了,潮红又泛上脸。如果是这件事让他无法入会,那于他不公。他提交了四次申请,要求调往前线战斗,对他的回答都是他在目前的位子上会更有所为。然后他受伤了,就在诺曼底登陆前几天,不是在前线,而是在训练基地边上,一个V2炸药不慎爆炸。
他和另外三个受伤的人被授予勋章,好像被追授勋章的战死者。他对自己的战时经历没有羞愧。就像在超市、家庭和社区中一样,他在军中也尽力了。不是他自己提出要进入荣誉士兵阵列的,不是他后来自荐成为这个团体的秘书,也不是他自己在去年的战争纪念日游行中提出要担当旗手。
有人对此颇有微辞?这个人因为这个昨天对他投了反对票?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奥尔森干的。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对所有活着回来的人都心存埋怨。
“喂!哈特福德吗?这里是威廉森。是关于二十二号货车的事,它应该——”
他透过窗子,看到医生的夫人罗杰斯太太就在他的前方,瘦小身形,一头白发下是精细的面容,正用褪去手套的一只手,优雅地试探着货架上的整鸡,精挑细选。
一辆巨型黄色卡车停在人行道边上,整个超市瞬间笼罩在阴暗中。希金斯对着话筒宣告:
“二十二号货车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