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草机的小型发动机正在希金斯的胳膊下将阵阵颤动传送给他。颤动通过胳膊,蔓延周身上下,以至于他不再觉得自己依靠心脏的律动,而是依靠这个机器存活。这条街上还有三台差不多大小机器在这同一时间点运作,狂躁的响声响成一片,有时连没打上火的挫败之声都步调统一,只要一台机器消停下来,就还能听见更远处同一街区上也是同样的境况。

四月才刚开始。夜晚八点。不到夏季,冬季过了,不是白天,也不是深夜。天空呈一片浅蓝色,带着点夕阳余晖的灰色,还散发出光亮,凸显出天主教堂钟楼顶端白色的轮廓。希金斯小时候会把这种夜晚叫作世界末日之夜。但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四十五岁,有妻子和四个孩子。他跟绝大多数生活在威廉森的男人一样,在这时间点,正忙着修整环绕他家房子的草坪。

房子一楼的所有窗户都射出室内的灯光。他跟着这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反复迂回的时候,有时会走到离房子很近的地方,能捕捉到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

这个晚上对他意义重大,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觉悟,连诺拉都没有意识到。卡尼也没有,虽说他跟希金斯还是一伙的。他这会儿随时都有可能来电话。

现在时间还早,他不可能现在就得到消息。希金斯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个流程,虽然比尔·卡尼跟他说过大致情形。

“入会审理团的各位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二会聚集在一起。”

希金斯吃了一惊,颇为不安。

“每个月都有人提交申请?”

“也不一定。”

“但是审理团还是会碰头?”

“就在酒吧里。总会喝上一杯两杯。

“有人会问:

“‘有活儿吗,今天晚上?’

“然后审理团的秘书就会回答:

“‘有一个候选人等待审核。’”

希金斯只要在前程街上再往上走一点儿,最多不过百米,仿佛就能望见一泊湖水,沿岸那一长排覆着石岩板屋顶的乡村俱乐部。他去过两次,都是打高尔夫球,都是比尔·卡尼邀请他去的。他对那里的衣帽间记忆犹新:散发着鞋子被草场上的露水沾湿的气味;还有深色橡树木条做成的墙饰,酒吧里有用黑、红色基调表现围猎主题的版画。调酒师是个红发男人,穿着一件纯白上衣,也让希金斯印象深刻。希金斯羡慕卡尼在俱乐部里潇洒自如,一举手一投足,他最爱的威士忌已然呈现在他眼前。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没能按捺住自己,还是往药房给卡尼打了通电话。

“是我,沃尔特。”

他为什么会觉得朋友今天不像平日那样热切地和他说话?声音听上去不太真诚。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位药剂师朋友身高过六尺,体重大约二百五十磅,双眼碧蓝,面色跟小孩儿似的粉嫩透亮。别人一看到他就会猜到他读中学时是橄榄球队的一员。他总是乐呵呵的,待人殷勤,总会亲密又用力地在你肩膀上来那么一下。还有,他嘴里永远含着一根雪茄,雪茄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无法想象他没有雪茄是什么样子。

“老兄,实在不好意思,这会儿打到药房找你——”

“没事儿。你想要说什么?”

他是不是得认为卡尼已经把那件事情忘得精光了?

“是关于今天晚上的事。你觉得能如常进行吗?”

“为什么不会召开呢?”

“我说不上来。我就是瞎猜,审理团成员有几个今天都没空——”

“我们只要有四个人投票就可以了。”

“那今天有四个人吗?”

“五个。”

“你肯定?”

他还又多问了一句:

“你觉得几点能知道结果?”

他确实不应该打电话到比尔·卡尼的药店打扰他,他可能正忙着处理一个药方,或是回答一位女顾客的疑问。一定就是这样!比尔对他不温不火,一定是因为在和一位女性老主顾说话到一半呢。这种情况,他以前碰到过。

“我没法确切地告诉你,老伙计。就是朋友间一起聚聚。我们见面可不像广播台里的节目那样,还计算分秒。你到时候在家吧?”

“一整晚都在。我哪儿也不去。”

他为什么要战战兢兢、带着点卑躬屈膝地加一句呢:

“你觉得有希望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次稳操胜券。”

但他还是没来由地忧愁,可能部分是因为这个时间点吧。这个他至今觉得漠然、疏离的城镇空荡荡的,死寂一般,只有几个窗户亮着灯,只剩下始终没有消停的几台修草机还在来回折腾。

他看到妻子手上拿着锅铲,在厨房门那儿给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关掉机器。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牙医那儿,电动牙钻不再倒腾某颗蛀牙,突然停下,他的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他离妻子太远,妻子怎么朝他嚷嚷也无济于事。所以她最后朝他做手势,示意房子的二楼。她应该在说最小的孩子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应该还没睡着,还在要爸爸。他走向房子,穿过客厅,马上就到十三岁的亚奇正趴在作业上。

“她叫了你有一刻钟了,爸爸。”

“妈妈没有上去吗?”

“她要的是你。”

他们入住这个房子已经三年,感觉还很新鲜。希金斯还没有完全习惯这里。他上了楼,伊莎贝尔的房门半掩着,她仰面躺着,在半明半暗中,眼睛大睁着。

“你还不想睡觉吗?”

“我还要再亲一下。”

“你已经叫了我两次了。”

这个六岁小不点清澈平和的眼眸中,总有什么东西困扰他。他仿佛一旦面对她,良心就会遭到谴责。

“你现在答应我,你要睡觉了。”

“可我睡不着。”

“你想睡就能睡着。”

“我还要再听个故事。”

她从来就不说“希望”,也不说“想要”,只说她“要”。

“我已经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了。”

“刚才那个不够长。”

他在床沿坐下,万般无奈地顺从了,想着这次小猪皮克又要经历怎样的冒险呢。他甚至曾有过邪恶的想法:哪个晚上这个要听故事的孩子如果发烧就好了。从一年前开始,同样的状况每天上演,每天晚上他都得给最小的这个讲上一则小猪皮克的故事。他竭尽所能地讲得绘声绘色。他现在从超市下班回家时,心里就在愁这个睡前故事。

“现在,闭上眼睛。”

“你先讲。”

她根本无法察觉这个夜晚大不同于平日。等待已经使她的爸爸几乎神经崩溃。他们谁也无法想象,他刚才吃饭时是花了多大力气才吞咽下每一口。

而他之所以忍受这一切,是为了她,为了他们,为了整个家庭,妻子和四个孩子。正因为此,这件事才那么重要。

诺拉在楼下已经收拾好厨房,也没有丝毫察觉到什么。去年,他郑重但带着尴尬向妻子宣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主动申请加入乡村俱乐部了。”

当时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间,但在稍晚一点的时节,五月份。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老大生日过后两三天。夫妻两人正在看电视,电视机刚买回家没几天。三个小的已经去睡觉了。老大弗洛伦斯出门了。他起先以为诺拉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没有吱声,视线也没有离开电视机。

“你对我这句话就是这个反应?”

“只要你自己觉得有用——”

他的脸红了。他跟卡尼打电话时脸也红了。他一直觉得上火红脸很丢人,一直默默督促自己,不要犯错,不要做任何会带来伤害的事,应该去实现一个男人力所能及的一切,为了家庭幸福,为了家庭的未来能有保障。

然后他对妻子说了一大通话。这也是他的一个特征。他在和顾客交流的时候,尤其是和那些投诉的顾客,他总是说得过多。他自己也清楚这样不好,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当时,他首先给妻子做了一个分析。不仅仅是他们夫妇二人,孩子们也可以在夏天去俱乐部会员的专属沙滩戏水,再也不用和一大帮人去挤公共沙滩了。

另外,俱乐部还有小艇,只有会员可以玩。

“你很清楚,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就有自己的游艇了,有些人都有两三艘了。”

“我们不可以也买一艘吗?”

“我们还要十三年才能付清这房子的贷款。”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她没有再坚持。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晚上,比尔·卡尼给他带来了坏消息:入会审理团中的一人,不清楚是谁,一个老顽固吧,这是一定的,或者是个心存妒忌的家伙。反正这人往投票袋里投了黑球。必须全是白球,才算审理通过。一个黑色球就足以否决这名候选人,这个人只能到下一年再参选。

这次,他一个字都没有跟诺拉提入会的事。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是卡尼,还是别的什么人对她说了吗?他也没再说过加入俱乐部有多好。他经过长久的犹豫、思量后,终于在今年第二次提出申请。

“你觉得我这次有机会吗,比尔?”

“当然!再说现在上校已经不是审理团一员了。”

上校指的是怀特菲尔德。他已经退休,拥有威廉森一带最好的房产。在他看来,乡村俱乐部成员必须是祖祖辈辈都在这一带繁衍生息的家族。

“他被选举为节庆活动委员会会长,有得忙呢!”

“我让你第二次做我的入会介绍人,对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我荣幸之至,老伙计。包在我身上了。”

他们那些人在河边决定他的命运时,能想到他正忙着讲一只名字叫皮克的小猪的故事?

“一个长一点的故事,爸爸!”

街上传来汽车的声音,汽车就停在离他们家窗户不远的地方。他猛地站起来,觉得可能带着结果的比尔。

“你应该懂事,伊莎贝尔。故事已经说完了。皮克也已经睡觉了。现在你也应该睡觉了。”

“好吧,爸爸。”

他整天为入会的事担忧也算正常。这对他的整个家庭在威廉森社交界的地位很是要紧。简单来讲,这对他们在社会上立足很是重要。弗洛伦斯,他们最年长的女孩,只有那一个女性朋友,这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可不算正常。以后她就能有更多的机会开开眼界了。她经常让希金斯担心。他倒是什么都没有和诺拉提过。他其实很少跟妻子说那些让他烦恼的事情,他也自问过为什么,他们绝对算得上是这片地区最同心协力、最有默契的夫妻了。

诺拉是不是也没有把她想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呢?

他觉得有可能。第三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了。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十九岁了。他们谁都没想过这个家庭还会继续壮大。

诺拉喜欢小孩。他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控制家里人数的措施。

他觉得诺拉接受这第四次做母亲的机会时顺从多过欣喜。或许她背地里早已对他有所怨言。他这样想会过分吗?她叫伊莎贝尔时声音跟唤其他三个的声音不一样。她有时说到伊莎贝尔,会说:

“你女儿。”

伊莎贝尔感觉到了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跟爸爸更亲近吗?

到了现在四十五岁的时候,诺拉第五次怀孕了。这次,她完全把自己的不知所措表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在周围邻居面前,就算面对自己那些年纪渐长的孩子,她也好像干了一件遭人诟病、不正派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弗洛伦斯没发一句评论。她用那种不单针对父亲、也针对所有男人的鄙夷眼神,看了父亲一眼。最大的男孩,戴夫,十六岁,叫嚣了起来:

“又一个!我想你们不会想把他弄到我的房间睡觉吧?”

希金斯下了楼,亚奇正站立在敞开门的冰箱前面,准备上床前再弄个三明治吃。

“你在外面都弄好了?”诺拉问他。

“还有一点没有好。”

“今天晚上,你要做事情?”

“就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

这也是一件他很难说明白的事,说了恐怕诺拉也理解不了。他是这家超市的主管,白天营业时间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有时候早上七点就忙起来了,要是有重要的货运抵达要处理,就是六点,而他很少能在晚上七点以前下班。职员、收银员还有营业员都是一天八小时,准时下班。他不是。比如今天,他就得在超市关门后留下,因为明天有一款新的鞋油膏推卖会。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场这样的贩卖活动。产品代表会提前带着宣传道具到达超市,然后就得根据他们的策划安排,把商店里的一排或者两排货架挪地方。

这次双方差点吵起来,才最终把一切安排好。

“大家一起去喝上一杯?”销售代表提议道。

销售代表指着对面的“吉米小酒馆”,那里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已然点亮,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会儿。

“谢谢您了。我不喝酒。”

“从来不喝?”

“从来不喝。”

“宗教上的原因?”

他总是回答是,好让这些人不再追究下去。

事实不是这样。他活到现在没有喝过一口酒。他不想喝,但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几年前加入了卫理公会。

“那么,来根雪茄?”

这些产品代表都会在口袋里塞雪茄,递出去时就好比是给了对方一笔小费。拉拢人和把人哄开心了可是两码事,虽然到头来都是要你对他们的产品吆喝得卖力些。

“我也不抽烟。”

他就没想过要吸烟,这是不是也很不同寻常?还有销售代表想给他送份礼,有时直接是现金,他都婉言拒绝了,但态度是不是很决绝,他自己也说不准。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一名普通员工,一名有信誉的员工,他担当着一百多家惠捷超市连锁分店中这一家的全权职责。他完全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的,清洁地板,然后做货运,但不是在这儿,是在新泽西的旧桥地区,他出生的地方。

大老板把一家店的执掌权交付于他,那是因为知道他是个真正做事的人,是个诚实的人。

他除了超市的工作,还有另一个工作。这是他主动给自己揽下的,可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他现在已经是威廉森地区社团的一员了。算不上什么数一数二的头等人物,可分量也不可小觑,大家对他的能力有目共睹,将他提名为副秘书。还不止,他还被邀请参与地区学校新组建的董事委员会,他接受财务员的职位。这样一来,他一周起码有两个晚上会被占用。

他不寻求象征荣誉的头衔,比如主席副主席之类的,总会有其他人来认领这些头衔。他只是尽自己的全力,想帮上忙,做个有用的人。每个人都觉得他可以信赖。

“晚安,爸爸。”

“晚安,儿子。戴夫还没有回来吗?”

“妈妈同意他去看电影了。”

“弗洛伦斯呢?”

“她肯定在露西尔家。”

弗洛伦斯进入威廉森地方银行工作已经有一年了,中学一毕业就进去了。自那以后,他这个做爸爸的,较之以前更不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她经常让他感觉她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她是睡在这里,差不多每顿饭都不落下,但她仿佛是住在寄宿家庭里。她的母亲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心。

“我去把草坪上的活弄完。”他边往外走边说。

黑夜降临,不能再好好干活了,周围远近的发动机声响才相继收敛。他把修草机挪进车库。在车库最里端的一个角落,他给自己围起来一处工作间。这是整个房子里面最让他觉得快乐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与其他地方关联不大。

说到这座房子——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妻子从来没有对建造这幢房子的主意表现出任何兴奋,她已经习惯了以前那些事物。以前的房子在城镇的下城区,也算舒适。只是那些邻居都是些什么人呢?除了制鞋厂的那些外国工人,还有谁会住在那条街上呢?

现在孩子们可以就在马路边上玩耍。诺拉透过窗户就能看见他们。不需要开车就能去到城镇大道。

他做了该做的决定,他相信这样很值。再过几分钟,最多一个小时后,一旦电话响起,或者卡尼把车停在他们家门前,诺拉就会得到力证。今天,他稍稍作弊了。下午快近黄昏的时候,他走进隶属于超市的专卖葡萄酒和酒精饮品的店面。这家店面和超市属于一家公司,归同一个管理部门管辖,但专卖酒类产品的这家店位于邻近超市的一幢楼里,店长独立经营。

“您给我拿一瓶香槟,朗罗尔先生。”

他看到对方惊讶的模样,装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我要给朋友们准备一个惊喜,或者说是给一个朋友。”

“您是想要法国香槟吗?”

“你们这里最好的。”

这是为比尔·卡尼准备的,在他带着好消息来到他家时拿出来。他如果只是打来电话,希金斯会要求他到家里来一下。诺拉迄今只喝过两次还是三次香槟,她也会开心的。他还一个字都没透露,把酒留在车子里,然后在冰箱里找了些冰块。

“你要这些冰块干什么?”

“我晚点跟你说。”

现在,香槟还有冰块都在他车库工作台下面的一个桶里。他放酒的时候,觉得这件事太有趣了。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前进,天色越来越暗,他为什么越来越迷茫、低落?

或者,他只是太累了?在刚刚过去的冬天,他一直感到劳累,还得了一次支气管炎,但没有好好调养。他经常这样。从有记忆起到如今,他一直比别人更努力。他从未抱怨过。他为此自豪。努力能带给发自内心的满足,语言无法形容那种满足。

他妻子也非常努力,有四个孩子要照顾,现在还要照管这幢对他们家而言稍有点大的房子,总之就是有干不完的活儿。她也从不抱怨,从来都不。但他们俩的努力不是一回事。作为她而言,她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也许她希望换个活法?可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他弯下腰去够瓶子,上面都是法语字的标签已经浸湿,剥落下来。他要把香槟拿出来招待卡尼和妻子时,得把这个标签再弄回去,要不然卡尼可能会认为这是加利福尼亚产的本地酒。

“你把车库锁上了吗?”

“还没有。我等会儿还要再去一次。”

她没有再问什么。她不是个管东管西、刨根问底的女人。有时候,他倒是希望妻子能多问点儿。他想过是不是从两人刚在一起时她就已经这样了。这很难说,因为,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他一心沉浸在她接受了求婚的喜悦中。

她也不是威廉森本地人,和他一样来自新泽西旧桥。他被派任威廉森还不到十年。他的前一个工作是超市旧桥分店蔬果区的管事。诺拉嫁给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那时还只是超市运货小工。

他们在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读书。所以,诺拉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对他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做同学的那几年,希金斯从来没有过邀她出去的想法。

诺拉的家也算不上富裕。她父亲是一家五金店的仓库门卫,妻子去世后再婚,又添了两个小孩。

诺拉是学校里最受欢迎最漂亮最聪明的姑娘之一。男孩们会争抢着带她去电影院或者去跳舞。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跟这个出去,跟那个出去,没有确定要在这些人中挑谁。可后来,她突然决定跟伯特·泰勒好了。

希金斯可以不带一丝嫉妒地回忆这些。他对泰勒没有丝毫怨恨,人家总还是个帅小伙,而他只有个毫无生气的大脑袋,还有恐怕永远都丢不掉的傻气。

他也爱慕诺拉,但不是那种真正的爱恋。他跟所有的同学一样,看到他们两人并排坐在那阵子流行的老爷车改装的跑车里头时,希望泰勒能变成自己。

毕业后,诺拉只身去了纽约,而泰勒则在大家的议论中消失了。

她为什么又回到旧桥?她那天去超市买东西,见着希金斯,为什么一下子跳进他怀里?

“一直都在这里干吗,沃尔特?”

“是的。”

“满意吗?”

“我马上就要升职了。”

“你都跟谁出去玩啊?”

“没有谁。”

他已经红了脸。她注意到了,但没有就此打住:

“或许,你哪天晚上愿意带我去电影院?”

大家再也没在旧桥见过伯特·泰勒。希金斯再也没听人说起过他。

他们是一年过后结婚的。他其实犹豫过,是诺拉一再坚持的。他认为自己挣的钱根本不够养活两个人。

他们现在一共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有第七个了。他们住在一幢新房子里头,在威廉森最好的街区。他有没有好好工作?摆在面前的事实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吗?

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即将步入中年。他会突然出什么岔子呢?待会儿,比尔·卡尼向他们宣布好消息的时候,诺拉会是首先欣喜若狂的那个。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镇定,绝不让所谓忧虑有任何可乘之机,骚扰他。但那些他已然想过,但不愿再次触及的念头纠缠着他不放。

“还是校委会的事情?”

“是的。”

他在起居室的一角整理书桌,现在男孩们就借用他的这地方来写作业。他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

“怎么老是你去干那些最麻烦的事情!”

因为他的角色就是干这些费时费心的事。如果他自己不觉得麻烦呢?如果他自己乐意做呢?他觉得这类工作多多益善,只有他能干好,他好像有这方面的天赋。

“学校的修建快开始了吗?”

“公共投资确定下来就可以开始了。”

这很难解释清楚,再说她也不见得感兴趣。

“你可以开电视。不会影响到我的。”

“我不是很想看。”

“你要去睡了吗?”

“我等戴夫回来。”

电影十点散场。戴夫还要花几分钟骑车回家。他也一样,一到家就会忙着去开冰箱。

已经过九点了。乡村俱乐部里的人在干什么呢?这些人希金斯都认识,当然都不及比尔·卡尼跟他亲络。希金斯当他是朋友。他会问自己,这些人当中谁有随便什么理由投票反对他?他的结论是,没有。

罗杰斯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老天知道,他们麻烦他上门多少次了,主要为了孩子们。他每次出诊结束,离开他们家前,都会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坐上一小会儿。而且医生夫人也是超市最喜欢的客人之一。

奥尔森,律师,平日看着冷漠,但他这是刻意摆谱,表示他为自己生于波士顿而自豪。这是个酒量很大的人。六十五岁,三次婚姻,一个儿子跟戴夫是朋友。

路易斯·托马西,白马旅馆的业主。白马旅馆是哈特福德街上相当有格调的旅馆。从理论上讲,他应该是站在希金斯一边的,因为他也是草根出生,从最底层的工作做起,最开始是吧台上的小伙计。

制鞋商奥斯卡·布莱尔威风凛凛,一头银发,每天上午十一点已经醉醺醺的,但还有法子在一个离了婚、带着五个孩子的女人那儿花大把时间。

卡尼早该来电话了。没有消息不是好兆头。也许(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他们这伙人在觥筹交错或者谈古论今,全然忘了这儿还有一个人在焦急万分地等着他们的一个答案。

卡尼是个手腕高明的人。他最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当选哈特福德地区的议员。希金斯去理发,卡尼在;中午吃饭,卡尼也在餐馆坐着。他也应该像卡尼那样,多见见大家,多参加点应酬,不过他滴酒不沾,而且基本上从来没有去过任何聚会。

这可以成为拒绝他进入乡村俱乐部的理由吗?确实,在那里,他们除了喝酒,还是喝酒。那里有个整个地区数一数二的九洞高尔夫球场,在球场内的每个地方都能欣赏到湖泊美景。每个星期举办两到三场舞会,其中有一场是专门为年轻人举办的。夏天有划船和游泳比赛,冬天有滑冰比赛。

罗杰斯医生也不喝酒,且也只在必要情况下才露面。

“你是在等电话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

“不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他差点就说出了口。如果别人告诉了她,她可能会怀疑他为什么要跟她保密这次参选。她或许会认为,他完全不信赖她?但这不是什么信赖不信赖的问题。他第一次参选时完全对她说了。他这次不说,或许是出于羞耻心,他担心再次在妻子面前颜面尽失。

自从他们结婚开始,也许自从他们约会开始,他就笼罩在唯恐低她一等的阴影里。她必定知道这一点。

他觉得妻子有一天会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他,转而后悔以前的决定,懊恼因为他而放弃了那些机会。

还是尽全力把精神集中在校委会的文件上吧。戴夫这时候已经回家了,也就是说现在已过十点。

“有什么吃的没有?”

戴夫已经具备成年男人的体格,声音粗重,但是外貌和举止还和小孩无二。他正乱翻冰箱,嘴里塞满食物时就远远地问父母:

“弗洛伦斯回来了吗?”

“还没有。”

“我就想知道她们两个到底一直待一块儿都干什么呢,还整晚在一起,不带一个男的!”

他嘴里还嚼着呢,就把嘴唇在父亲的前额上啄了一下:

“睡了,爸爸。”

“晚安,儿子。”

“睡了,妈妈。”

“晚安,戴夫。”

戴夫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已经长大了,虽然在学校里算不上拔尖的,但是心地善良,总是愿意随时帮助他人。

诺拉在看杂志,过了会儿开口道:

“你知道她们在研究什么吗?”

希金斯吓了一跳:

“说谁呢?”

“弗洛伦斯和露西尔。”

“她们在研究什么东西吗?”

“是的。弗洛伦斯没有跟我说什么,但我看到她的房间里放着一本本子。她们会晚上一起待到这么晚,大概是在弄天文上的什么东西。”

他一时就这么看着诺拉,好像她刚才说话时,他的心思不知道飘哪儿去了,好像没明白妻子的意思。他重复道:

“天文上的东西?”

他的发音沉重,惊异真挚,不是装出来的。诺拉笑了起来,她今天晚上还没笑过。这好像是几天以来她头一次笑。

“我猜她们两个人躺在草地上,仰望并研究天空。”

电话铃响了。希金斯踌躇了片刻,没敢立即就冲到电话前。然后他带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接了电话。

“是你吗,沃尔特?”

卡尼喝多了,声音粘粘糊糊的。他的后面还有别人的声音。

“是我,对。所以,怎么样?”

“所以说,老兄,我觉得很对不起,我都在想我要不要不跟他们一起干了。你知道,今天还是有个蠢猪放了——”

希金斯一动不动。真的是在原地纹丝不动,手里拿着电话,等着细听下文。不知道是谁靠到卡尼身边,想要拿过他手里的电话。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电话突然断了。

诺拉没有看向丈夫,用平常的声调问:

“谁啊?”

丈夫没有回应,她抬起头。丈夫手里还拿着电话,面部僵硬得好像死人。双眼呆滞,和她刚才说到弗洛伦斯时的呆滞不一样。诺拉吓坏了。

“坏消息?”

他吞下口水,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摇头晃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最终把电话放回去。

“没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

在当晚余下的时间里,他没再看妻子一眼,也没有朝她所在的方位转动。他对着校委会的那些文件,偶尔翻过去一页,在某条公文下方记上几个数字。

弗洛伦斯十一点回到家。十一点三十分,这房子里最后一点灯光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