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空荡荡的,全身上下承负着巨大的疲乏,像是刚接受了一场手术。他是无精打采,但并不颓丧。

一开始,他很高兴又能回到囚室里独自待着。他还算走运,总被安排进同一间,虽然这里是立法大楼,只是中转站。他完全仰躺着,往上看天花板。守卫已经过来透过小窗看他两次了。但他毫不在意。他昨天这样了吗,前天呢?他不记得了。不用大惊小怪。

他不后悔说了那些话。他走出来穿过隔壁小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等候。教授是不是已经料想到今天的谈话势必漫长,为他腾出了一整个上午?

他刚离开那个房间,就意识到自己还有好多细节需要解释。光靠今天上午这次见面后他们自己参透是不够的,他的想法比已经说出来的话要复杂得多。他开始有点担心,担心他们会把他的意思理解反了。

要直击问题的要害,他们还需面谈好多次。要想达到最好的效果,好好梳理他的思绪,最好只是他和教授两个人面对面地交流。对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教授叫什么。这是不是已经有点奇怪了?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过教授的名字。他得记住这事,记得问瓦尔。不过瓦尔会给他带晨报,教授的名字一定就在报纸上。

想到律师可能帮了倒忙,他有点气恼。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没有共同点可言。他发现瓦尔看他的眼神很是可笑。他不会聪明到哪儿去。顶多就是个胆大的人,可被束缚于众口一词之中,还没有从那些固步自封的想法中挣脱出来。

预审法官就更别提了。他根本就没有权利理解他,道理很简单,他的职责就是守护所有人皆有的想法。警长也如此,奥尔良的警官亦如是。

这是他头一次想到这个道理,他有点害怕。待会儿,瓦尔会再来把他带去巴赞法官那儿。在那里,一切还是跟昨天、前天一样。就这样鸡同鸭讲地继续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一旦他和法官的事都了结了,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后,就要当庭审判。届时,双方估计要用跟报纸上差不了多少的口吻来激烈辩论他的事件了。

全是屁话。他已经觉得自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还不是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白说,白做,拒绝理解你,只会不停地用他们愚蠢的自以为是的执念攻击你,直至你投降。

他没有想到情况发展会到这地步。他不曾预见,不曾想象还有这么一堵墙可以瞬时将一个人和其他所有人隔绝开来。

他惊讶瓦尔怎么迟到了。他的饭都已经送来了。守卫从第一天到现在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鲍什觉得,今天守卫看自己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

“您没看见我的律师吗?”

他慢悠悠地把食物吃得一点儿不剩,小粒小屑都放进了嘴里。他享受着这唯属于他的有时间限制的孤单,衷心希望此刻能够久些,再久些。他在脑中过了一遍还需要斟酌的点滴事项,和他仍未领悟、尚待思索的一些事项。

他刚吃好饭的那一会儿工夫,塞尔热·尼古拉的脸显现在他眼前。这是他在达吕街见过尼古拉之后第一次想到他。不是那天他在卧室里头的那副样子,而是潇洒地靠着吧台啜饮着威士忌的样子,微笑着。不一会儿他的脸就消逝了。鲍什坚定地不让别的思绪占领脑袋,但他还是小小哆嗦了一下。

他的手表没有被还回来。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守卫仍然时不时过来,从小窗往里头张一张。

从大局来讲,他错了。他没有好好想想,一心只想做最诚实的那个人。瓦尔的对策有他的道理。他要是听了瓦尔的,都不用再去什么楼上的办公室,不用再和法官交谈,也不会坐到审判席上去了。

他执拗地认为自己没疯,一再声明他没有失去过心智一秒钟,声明他在完全明白得失轻重的前提下,冷血地下了手。

所有其他人,可能那位警长除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他无法对自己行为负责这个观点。他甚至觉得,法官几次三番递给他那根救命稻草,但他始终不接,法官都有点失望了。

有些人顺应合乎逻辑的客观需求行事。他们偷偷摸摸地去找阿奈,他们拒绝承认这是出于人性本能,是自然的行为,却称之为原罪,或者劣根性,还要强迫自己去忘记、释怀。

对于他们而言,杀人也不在人类本性之列。所以还是要可怜可怜他们,不能让他们想到有一天这等事情也会降临到他们自己头上,用火钩和小雕像,拼命猛击一个已经负伤的男人。

他到最后也许只能告诉他们自己疯了,或者只说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那一瞬间,他失去了理智,完全归顺于一股自己无法控制的亢奋与冲动。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更狡猾的主意吗?这样他们一个个不都能得到解脱嘛。

谁知道呢?他都有点开始后悔没有那么做了。那样做,不是为了他们,不是因为他害怕了。他不想重拾刚到巴黎时候的黑暗日子,这几年的霓虹炫目也不要,也不想要在勒格罗迪鲁瓦的岁月。大家想对他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了百了。

他现在需要的是和教授这般的人见面、交流。如果他行动举止异样,这个愿望倒是大有可能达成。他会被安排进治疗所。这位教授在那里照管着所有跟他有同样症状的病人,他们每个人都是需要严肃对待、深入研究的案例。教授几乎每天都会探视他们,对他们倾注心血,出于真情实意,因为一个人不会光为了讨生活就干这种工作的。

鲍什确定他们两人可以成为朋友。鲍什从他的眼睛能感受到这一点。不是单纯的同情。教授不是敏感多情的人。那是一种不同于怜悯、多于怜悯的情感。鲍什觉得他们有共同之处,所以教授对鲍什的好奇、关注才被唤醒。

今天会面结束后,教授没有提到下一次见面的安排。昨天,他让鲍什今天再来一次。但今天教授什么都没说。他和身后的其他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房间里。

这是不是表示一切已经结束了?鲍什突然慌了。他深深感到不公。他还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完,把想问的问题都问了,想做的事都做了。他还没来得及展开自己思想的主要部分。

他们都没有资格仅凭两次见面就判定他。这样想想都让他坐立难安。机会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由他决定什么时候,态度做什么改变,他已经准备妥当了,虽然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做。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就那么给他们在座各位罗列自己的所谓怪诞言行。他坚信自己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会有条有理,灵活应变,教授能对他的意图一目了然,所有其他人则只会看见他才情肆意。

就该和那些蠢货、恶棍如此了结。

他不再想读报,也不再想回答法官的任何问题了,后者的一意孤行让他现在都打颤。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觉得法官可亲呢。

他还有一个实情到现在还没有说。今天早上他也没敢和盘托出,想下次单独和教授见面时透露给他: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他是从性的意义上讲的。即使是和费尔南德,在心底里,他也感到一种莫名的为难。

说这个也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目的,但定能引起他人尤其是教授的兴趣,教授必定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曾壮胆问过一个妓女这个问题,她耸耸肩膀,这么回答他:

“不用愁这个,做就是了!像你这样的男人多得很。你还算好的,没想旁门歪道。”

妓女后来又补充一句,她真是这么说的:

“你真该看看我是怎么对付那帮老头的!许多年纪轻的也那样!”

就这么定了!他不想再被别人指手画脚。他,疯就疯了。那些人就是活该!是他们挑的头,要他耍花样。话说回来,他们跟塞尔热·尼古拉的手法有点像呢。他们催着他供述实情,所有真相,但是为了他们自个儿求个心平气和气定神闲。所有人都必须撒谎。

他会撒谎的。那他也要对瓦尔撒谎吗?说来奇怪,律师到这个时候了还没出现。他是否正在哪里为他辩护着呢?鲍什还确定,他被安排在一桩轻罪案件之前,那个案子一拖再拖,好像后面的案子无关紧要,可以耽搁。这个下午,没有人管他了。他没有法官那儿的消息,昨天法官说会再见。时间仍在单调而不停地往前走。鲍什已然觉得时光漫漫。

守卫再来开小窗看他时,他就要问问时间了。但他刚想站起来,那人就把小窗关上了。守卫在门那边没有马上走开,不然鲍什能听见脚步声。守卫原地不动,等待着。

他们还能做些什么?警长应该还在调查,但除了他与相关人等的金钱纠葛、账单还有合同之类的,还能有什么可查的?

他头顶上的灯亮了,说明天已经晚了。今天天气晴朗,早上的太阳都跟昨天差不多明晃。

他们就这样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不再给他诉说自己的权利?这不公平。他真的焦虑了。他第一次觉得,那些人联合起来围攻他一人,这是精心策划、旨在围剿他的阴谋。

是他选了瓦尔为自己辩护。也就是说,他付钱给瓦尔,他说了算。他也可以不再付钱给瓦尔。律师早就应该到了。这是最基本的职业操守。

他要是再见到法官,立刻就说:

“我骗了您。”

难道他说错了吗?换个角度讲,一点没错。他没有自己再三强调的那么诚实。有一次,费尔南德想要一个贵得要命的皮包时,他想都没想,顺口而出:

“你怎么不去问塞尔热要?”

看看,他就是这么干的!他要把所有事重新说一遍。还得需要好些日子。得花上几个星期吧。但可不是跟楼上办公室里审讯他的那些人。对他们,他是多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只用一句话和他们做个了断:

“我请求你们的原谅。我是疯了。”

之后,他就可以向教授娓娓道来了。所以说,他必须再见到教授。瓦尔应该能帮他妥善安排。当然,前提是瓦尔现身!他如今被关在这里,外面即使爆发战争,他也什么都不会知道!立法大楼要是起火了,他怎么办?

他要开始数数,数到一百,不,还是一千好了,也不要太快。然后他会去敲牢房的门。他要欺骗守卫说自己觉得不舒服,得找个人来瞧瞧他。

“一——二——三——”

一千还是太久了。五百吧!

“十一——十二——十三——”

今天是几号?他记不起来了。需要知道日期的日子,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他不想再见母亲,也不想见费尔南德。归根结底,他现在处于这样的境地,部分是因为她。

他闭上眼睛。

“三十三——三十四——”

数到二百即可。然后他就会跟守卫讲,他有一个要紧的声明要宣布,这要比装病管用。还有一个法子,但不怎么保险。他在一部电影里看过,一个真疯子把自己床垫里的羽毛都抽出来,一小撮一小撮地往空中扔,就跟下了雪似的。拘留室里有个草褥子,里面肯定充满细细碎碎的草啊毛啊之类的东西,效果一样。那样做会不会被认为疯了呢?关于这一点,他现在一定要万分谨慎,不然教授立马就能察觉出他这是在蒙人。教授会对他生厌,失了兴趣。

“八十二——八十三——”

是脚步声。朝他这儿来的。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前,门打开了。是瓦尔。他的皮肤紧绷绷的,是被外面通畅、清冷的空气吹的。外头应该结冰了。他确信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律师的表情不自然,和平时不一样。他很局促。要宣布坏消息的人都一个样。在律师身上的表现就是说话时太过追求漫不经心,结果显得轻浮,声音缺乏诚恳。

“孩子,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真是忙不过来了。”

“是忙我的事情吗?”

“有你的,也有其他客户的。我手里还是有那么几个客户的。你看起来很累啊。”

“还行。”

“你妻子昨天晚上去我那儿找我了。她其实也很不幸呀。”

“她昨天喝醉了吗?”

“我没注意。我想没有。我没有察觉她哪里不对劲。她很后悔那样对你。”

“对我哪样?”

“前天在巴赞法官的办公室里的行为。她现在都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了。那些记者不让她安宁。她哪儿都不敢去。她请你原谅她。”

“原谅什么?”

“所有的事。她说她从来没有想到你爱她爱得那么深。她没能好好理解你。她也爱你。”

瓦尔有所保留,怕多说多错,怕他认为还是不提为妙的几个句子溜出来。

“那么,今天上午怎么样?”

“很顺利。”鲍什回答他,“您见过教授了?”

“我没有见到他本人。他和巴赞法官还有检察官助理有过一次交流。对了,今天没有讯问了。”

鲍什问道:

“为什么?”

“法官手头上还有另外一桩案子,他今天下午得抓紧办,明天这个案子要交给检察院裁定。”

“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呢?”

“行吧!好啊!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这就告诉你。我很高兴看到事情进展到这一步了。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当然你不能再做什么傻事。你会被安排进一所治疗所观察一段时间。你这是怎么了?”

鲍什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直勾勾的,一动不动。他直挺挺地站在拘留室中央没动,像是吓得愣住了。

“我跟你重申一遍,只是暂时把你放进治疗所。什么都还没有确定呢。梅舒阿教授是——”

梅舒阿!总算知道他叫什么了。但这一刻,鲍什还怎么可能体会到一点快乐。

“梅舒阿教授是个很细心、一丝不苟的人。他认为你需要在他的监管下先接受一段时间治疗。”

“您这是在骗谁呢?您说是不是?”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从一开始就让你要有这个准备。我可以跟你这么说,我从头忙到尾,就是希望得到这么个结果。”

“您什么都没有做。”

“你什么意思?”

“因为您计划好了要说什么或是做什么,教授才做出这个决定。他就是不想要再见我,就是这样,承认吧。他都知道了。”

“你说他知道什么呀?”

他的后颈项一阵哆嗦,颤抖顺着脊梁骨一路往下。他用旁人无法听得到的声音说: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

瓦尔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手势,门上一直半开着的小铁窗关上,门开了,两个男人进来,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守卫。他们把鲍什一径带到停当在空地上的救护车上。他再无机会显现病征,因为别人已经惴惴不安唯恐他发病,别人已经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经过两天两夜的焦虑不安,眼睛硬撑得老大,看着教授走进来,头一次见他穿着白大褂。他扑通倒地,几乎趴在教授脚下,祈求道:

“我不是真的疯了,对不对?不是别人认为的那样,对不对?”

教授按着他的肩,像传说中拥有神力的君主,只消接受他的手的触抚,一切病征均能退散。教授点头微笑。

鲍什现在有的是时间娓娓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