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什那个晚上剩下的一点时间是在折磨人的半梦半醒间过去的。他只记得眼前出现过几个明晰可辨的影像。那几个影像那么清晰,好像是假的。比如奥尔良火车站里卖糖果的机器。车站内的餐厅早就关门了,小酒馆亦然。候车大厅里只有几个人,包括沿着他们对面的人行道,从主干道一路走来的那两人。鲍什不再顾虑别人是不是在看他,或者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铐。他和另一个人铐在一起,但明显他是被逮捕的那个,看见的人是不会搞错的:没有外套,上衣领子凌乱,裤子邋里邋遢,鞋子沾满泥巴。这些就是最好的证据。

在他看来,几个旅客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个个置身事外、漠不关心的神态,跟他们满意地看到一条恶狗被可靠的链条拴牢是一码事。

现在唯一困扰他,都到了挥之不去地步的,是他的饥饿感。他觉得胸口发闷,“饥饿”二字仿佛已经被灌铸进他的脑袋里。然后他看见候车厅一角上,一张宣传鲁瓦扬沙滩的广告旁,有一只通体绿色的能吐出糖果的机器后,对于哪里是世界的中心有了全新的认识。

“我在想,那个东西能用吗?”出于人类的自尊,他得用轻描淡写的语气。

马泽海勒对此毫无兴趣,他正用目光密切寻找站长,有事情要跟他商量。他全当没这回事:

“那些东西从来都只是摆设,没有用的。”

“如果我去试一下,您是否会很介意?”

他依靠那只自己掌握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零钱。可这些钱不管用。年轻警察始终耐心地看着,然后把自己的硬币换给他。

于是糖果机器旁就有了接下来的这一幕。起先,机器毫无反应,一颗糖果都没下来。里面明明就储藏丰富。从代表每个糖果种类的小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到一叠一叠不同颜色的包装。然后,年轻警察也按捺不住,先是自己拿了一枚零钱投进去,觉得他肯定能成。后来,他诉诸武力,索性用拳头捶了几下机器。当真有一小块咖啡色包装的巧克力从排列夹上掉入取物口时,他的欣喜程度不亚于嫌疑犯。然后,两个人开始任意按按钮,不管后面是什么颜色的糖纸,或者什么口味的。

他们离开机器,鲍什开始小心翼翼地吮吸这些糖果。他的口袋里还有十二块。

“您不要来一些吗?”

“谢谢了。”

警察拒绝了他,但并不是厌弃他。他只是不喜欢糖果而已。这一点,鲍什能看出来。

他们总算在站台上找到站长还是副站长什么的,火车几乎在同一时间进站了。站长将情况告诉了列车长。这是一列从西班牙边境过来的快车,上面已经脏兮兮的。卧铺车厢里,车窗紧闭着,旅客在夜灯发出的微微蓝光下睡着了。包厢门被稍稍开一点时,旅客就跟在自己家被人打搅了似的,嘟囔了几句。三等车厢里,过道上塞满行李箱,旅客东倒西歪地靠着箱子在打瞌睡,连成一串。

后来列车长总算在一等车厢里面给他们找到一个空包厢,门口的标牌上标示着“留位”。马泽海勒关上门,把自己手上的手铐解了,铐在鲍什的手腕上。

“我猜您想睡一会儿吧?”

“我不知道。应该是的。”

年轻警察把一整张座椅都让给他,自己待在角落里。他脱下雨衣,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册子,一直到巴黎,他都在专心研究册子。那本册子是刑法基础课程,估计他是在为什么考试做准备。

鲍什睡着了。不管怎样,有那么一会儿,他失去了意识,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目光自然落到押解者在研究的册子和他盘着的双腿上。他把所有糖都吃了,不同的口味混在一起感觉并不怎么好,他有点恶心。或许这使他更饿了。谁知道呢。他累极了,好像忘记了累是他活到现在的家常便饭,他是三天两头熬夜。有那么一瞬间,他梦见树林子里的那间小屋,更大一些,从正面看过去,只有系着围裙的男主人一个人在稍近点的地方,好像也变大了,而其他一些人都在极远处,是透明的,显得极其微小。他和男主人好像因为电话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人难堪的事情。他一定要让男主人明白,这件事关乎尊严。不管怎样,他是个诚实的人。

他闭着眼睛,听到过道里有人在把行李往车门那儿搬,这样到站的时候就能快一点下车了。说明快到巴黎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梦中记起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起他本决定要说的话。

他是一个诚实的人,而塞尔热·尼古拉,真名叫乔布金的那个人,是彻头彻尾的流氓。当然了,在这个世道上,总是这些流氓在老实人身上得便宜。举个例子来说,要是昨天,他鲁莽之下一一控诉塞尔热·尼古拉的罪行,没人会听他的。人们可能会嘲笑他,这是最好的情况。最糟的情况是,塞尔热·尼古拉会以恶意诽谤罪起诉他,而审判的结果估计会令原告满意的。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他会证明这个事实。杀了塞尔热·尼古拉,他已经成功证明了这个事实。因为谁会平白无故就去杀个人,他杀这个人,不是基于半点利害关系,一丁点利害关系都不存在。他愿意以自己的自由乃至生命为代价,寻求公正。他这么做,正说明他是理智的。

几小时前,这一切都是清晰的。现在,这些想法再度被唤起,稍有模糊,也不那么笃定,肯定是劳累所致。

管它呢。他等着上法庭。到了法庭上,他要义无反顾地诉说。他一开始没想到,他不可能立即就上法庭,必须先经过这么漫长的所谓中间环节,实则炼狱般的考验。他不得不面对出乎他意料的人物上场,像安格拉内的客栈主人,开车的两位警察,还有奥尔良的警官。

到了巴黎,一切都会好的。一旦他能跟一位法官说上话,就都会好了。或许身边这位年轻警察多少能明白一点?他称呼他为“您”,给他递了烟,触碰到他的时候没有任何厌恶的反应。最主要的是,他们各自的一只手因为这副手铐而相连。

可惜的是,这位警察对他没有一点好奇。他没给鲍什一次开口说话的机会,始终沉浸在刑法课程中。

“我们到了。”

年轻警察穿上雨衣,又玩了一遍将两人铐在一起的游戏。雨停了,只有薄雾。他们跟着人群沿着站台往外走。马泽海勒叫了辆出租车。

“司法警察署。”

鲍什没有注意他们是从奥斯特利茨火车站出来的,只一个劲地张望路边小食店是否开门了。

“您能让我找点吃的吗?”

年轻警察对司机说了几句,车又开回圣米歇尔大街附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灯还亮着的小酒馆。马泽海勒拿了点钱给司机。他们两个就在车里等着,司机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四个煮鸡蛋和一小块面包。

“就剩这些了。”

其实他也不是真饿,因为,他把第一个鸡蛋刚放到嘴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了。但是既然他一直不屈不挠在找吃的,也不想显得自己在摆什么谱,便铆足了劲吃下去,接着是第二个。要不是车子到了警察总署,他应该把四个煮鸡蛋都吞下去了。

楼梯、走道里都空空荡荡。办公室的办事员也不在门口的位子上。明显不如在自家地盘上自在的年轻警察,不想显得没见过大场面,随意打开二三扇门,还真在其中一间办公室里找着一个人。

“莫迪警长在吗?”

“他出去了,已经快一个钟头了,和那个女的聊完后就出去了。他把任务交给我了。您是从奥尔良来的吧?”

这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下级办事员,上晚班,衣领和领带都解开了。

“他没玩什么花样吧?我这就跟您交接。我想您那儿还有份报告要给我吧。”

要是先前有人火急火燎问鲍什他是身在何处,他应该没法立刻作答,因为他刚睡醒。吃了煮鸡蛋,他觉得渴了。看着马泽海勒就这么走了,他有了恐惧感,这位起码还算公正,而眼前这张新面孔已然愤愤不平地看着他了。

“到这儿来!”

又立刻下达新指令:

“你的鞋带和领带!”

“是要我都解下来吗?”

“你说呢?把所有口袋掏干净。东西都放到桌子上来。”

这人等着呢,欺软怕硬的样子。

“现在,跟我来,混球!”

他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才为嫌疑人打开一扇门,没有只字片语,直接就在他身后关上门。鲍什试图在墙上摸到对讲机,但白费劲。他只在这个空间里面摸触到一张折叠床,他坐着躺着都不习惯,最后还是平躺下去。他开始抽泣,怎么都睡不着,会突然跳起身,莫名惊恐,感觉有人拽他的肩膀。

天亮了。阳光从一扇很高的根本够不着的天窗射进来,照亮了四面满是涂鸦的发黄墙面,以及房间内仅有的摆设——折叠床。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昨天把他关进这里的男人,而是个斜眼、口气浓重的矮个胖子。

“那么,就是你搞了那屠宰场!”

鲍什已经没有力气去辩驳了。他感觉比昨天还乏力,好像被痛打了一顿,嘴巴里黏黏的,太阳穴那儿一阵阵刺痛。

“就是个瘪三中的瘪三——”

终将有人明白,这种指控是错的。他确实对死者做了那些激烈的举措,但那实实在在是因为他无法看着对方活受罪。

很多年前,他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对一只猫做了同样的事情。那时他还不是一个人。三个同伴一起向一只病猫扔石头,那是一只被丢弃的猫,他妈妈不让他碰那只猫。

有一块石头,更大些或者更准些,不偏不倚击中猫的头,它的一颗眼球曝了出来,就那样挂着,像线松了的大纽扣。即使是这样,那只猫还是奋劲想逃走。他的两个伙伴害怕了,走开了。他一个人追着猫,着了魔似的不停朝它扔石头,就希望能快点结束一切。那只猫还是钻进一个地下室窗口,逃脱了。他回家去,看起来像病了。他后来再也没见那只猫,也没听别人说见过。两年过去了,他还是绕开猫钻进地下室的那个房子,总担心会看见那只猫会从那儿蹦出来。

“要不要上厕所啊?”

他说不用。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那么,跟我走。”

长长的走廊现在变得热闹,门开开关关,有些人围在一起讨论什么,有人按捺性子等着什么。他真心希望能被允许去洗漱一下,能刮一下胡子,梳梳头就更好了。但似乎没人在意他现在仪表如何。

前面开路的人敲了敲一扇门,大声说道:

“人带到了,警长先生。”

鲍什现在身处在一间看上去很惬意的办公室,比奥尔良的那间更气派,更像那么回事,大大的窗户正对着塞纳河。外面天色阴沉,应该挺冷,这种湿冷,脚最能感觉得到。鲍什的脚指头都麻了。警长靠窗站着,抽着烟,看向他。

他应该还没到四十岁,穿着得体,赏心悦目。他更像医生、律师或事务所代表。

“您请坐。”

他也用“您”来称呼他,虽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桌子上有一份摊开的晨报,第一页有张照片,鲍什认得那个人,那是他自己,去年夏天在多维尔的阳光酒吧前留的影,旁边是费尔南德和塞尔热·尼古拉。费尔南德穿着泳衣。

“过一会儿,我们去达吕街,我们会和检察院的人在那儿见面。我已经读过您在奥尔良的讯问笔录了。如果您现在有任何想要补充的,我希望您能及时说出来。”

“确实,警长先生,我有。”

“那好吧。”警长好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好像并不很乐意,甚至有点失望。

他打开一扇门,朝正说着话的几个人喊:

“内沃!能拿着您的东西过来一下吗?”

一个头发金黄的年轻人进来,坐在一张椅子上,速记本搁在膝盖上,手上拿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

“我听着了,您说吧。”

鲍什张开嘴,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从何说起。他差点大声宣布:

“我是个诚实的人。”

可他清楚,他如果在目前状况下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所有人都只会当他是个龌龊的人。

“您想说什么呢?”

他没有其他好说的,只能问:

“您见过我妻子了?她都说了什么?”

“您会和她当面交流的。”

“您的意思是?”

“交流”这个词让他摸不着头脑。交流,和费尔南德?他说了句蠢话,马上就后悔了:

“她恨我吗?”

“我想提醒您,是您自己走到现在这一步。从昨天晚上开始,您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整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尼古拉威胁要断了给您的补贴?”

“我不明白。他从来没有威胁过我。”

“他也从来没尝试让您明白,您花费了他太多钱?”

“是说我吗?”

这是他应该尽力为自己辩护的最佳时机,但他涨红了脸,转过头去。那句话又浮现在他脑子里,他无论如何不想听第二遍的,想尽办法去忘掉的那句话。三个月前那天,阳光很好,天也暖和。鲍什提前从摄影棚回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办公室,他穿过办公室的隔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往塞尔热的办公室那儿去。安妮特,塞尔热的秘书,这样对他说:

“尼古拉先生现在谁也不见。他在开会。”

“和谁?”

“和奥兹勒先生。”

这两人单独在一起总让他有些不开心。他耸耸肩,还是推开面前的一扇门。塞尔热·尼古拉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一样,有一段过道当作玄关,第二道门后面才是办公室。不知为何,今天第二扇门没有关实。他们没有听见他进去,也看不见他。午餐时间刚过,两人抽的雪茄的气味,他都闻得到。

他原本并未打算躲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可是他马上明白话题是关于他的。

奥兹勒说着蹩脚的法语:

“这就好了。可是他察觉到我们给他安排的角色没有啊?”

塞尔热·尼古拉的声音浓厚而有磁性,带着点母语口音,听起来就有淫欲之色:

“没事的,我的朋友!您清楚得很,他没有一点危险性。鲍什就是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这种人,我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相信我!”

鲍什没有走进去,也不敢再多留一秒,踮着脚尖,退了出来。

就是塞尔热·尼古拉的这句话。他禁止自己去想它。他把这句话掩盖得很好,可它终究存在,像一根小刺,有时感觉不到,但已经扎在身体的某个地方。得自我麻醉,让全部身心都忘掉它。

他和尼古拉或奥兹勒在一起时,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过,而且后者和他没有多少交集。费尔南德更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什么时候关心过他在想什么呢?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中,他很好地扮演着被赋予的公司行政主管的角色,风度翩翩、八面玲珑,在巴黎最好的餐馆享用午餐和晚宴,一周三到四个夜晚消磨在夜总会里头,身边总有女明星陪伴。

塞尔热·尼古拉还是那么热烈地招呼他,只独一无二地称呼他为“我亲爱的”:

“我亲爱的朋友!”

他则称呼他塞尔热。

为什么从昨天晚上开始,在他承认犯罪事实后,奥尔良的警官就那么执著于一个在他看来无关痛痒的问题?他在讯问过程中,问得最仔细、最急于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杀掉他的?”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心要杀了尼古拉?他是怎么回答的呢?几个星期。不,他回答几个月。他们有没有问到底是几个月呢?

而后,听到奥尔良的警官和巴黎通话,鲍什才明白这些问题是巴黎的警长布置下来的。

事情的发展太不可思议了,只能说是巧合。

他在昨天晚上六点左右杀了塞尔热,这些人好像比他还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似的。

他有想到过一种解释,可能性微乎其微。安妮特,那个秘书可能在奥兹勒和尼古拉开完会后,无意间向后者提起过:

“他要进去。我提醒过他你们在开会。”

“你在说谁呢?”

“鲍什先生。”

“他进过我的办公室?”

“就一刻钟前。您没看见他吗?”

尼古拉当然就会担心喽。他可能会这样问费尔南德:

“你确定你丈夫这几天没有什么不同吗?”

“我可没注意到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问?”

“他可能听见我和奥兹勒的谈话了,我说他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蠢货。”

他能想象妻子听到后大笑的样子,笑声从她的嗓子眼儿发出,她的乳房颤动。妻子该多么享受一遍遍重复那几个字!

“你说自命不凡的蠢货啦?亲爱的!”

不,不是这样子。他必须振作起来,必须冷静思考而不是这样胡思乱想。事情肯定不是这样。费尔南德肯定是跟警长说了别的什么,使得这位对鲍什只存有严苛的贬义。他刚才是怎么说的来着,他凭什么说得那么轻巧?

“他也从来没尝试让您明白您花费了他太多钱?”

鲍什迟钝地看着问这个问题的人,忽视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以及他的沉默不语给别人造成的印象。还是警长先发话了:

“一个人可以接受某些条件,他尚能接受、不至于觉得非常耻辱的条件,而换取某个眼前利益,这样的人应该预料到了大家会对他心存芥蒂。(到目前为止,他称呼鲍什“先生”和“您”,这两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来听上去那么讽刺,和尊重完全不相关。)您知道吗,鲍什先生?大概六个星期前,您的夫人就已经不再是塞尔热·尼古拉的情人了。”

这简直是陷害。鲍什现在明白了,他们一步步都设计好了。警长说得这般有情有理。所有人都只会跟他想法一样喽。

所以说,毫无悬念,鲍什胡子拉碴,没有梳洗,衣冠不整,鞋子上满是泥巴,他就是他们要找的垃圾瘪三的模样。

“您还没有回答我。”

“我只是知道他们之间最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说?”

“我说不好,请见谅。我只是知道,他们有一段时间不是很热络了。”

“他们发生过争吵吗?”

“我不知道。塞尔热爱上了别人。”

“所以说,他想结束和您夫人的这段关系?”

他没指望他们能理解他下面说的话:

“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关系。”

“您不认为他是您妻子的情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的确是。”

“从哪种意义上来讲?”

“他们上床。”

“您知道?”

“是。”

“您没想过阻止这种关系?”

“有什么意义?她和所有人睡。”

“您爱您的夫人吗,鲍什先生?”

他慢慢抬起脸,必须让他们看着他的脸听他说。这很可笑,但他无所谓。必须让他们明白,他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是的,警长先生。”他一字一顿,清晰明确。

“杀您情敌的那一刻,还是爱她?”

“他不是我的情敌。”

“我明白了。您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从中获取利益。”

“并非如此,警长先生。我被任命为CIF公司的行政主管已经两年了。我当上主管那会儿,塞尔热·尼古拉还不认识我妻子。”

“您确定吗?”

“当然。”

“您妻子是这么跟您说的?”

“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某天晚上,我们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知名咖啡馆喝鸡尾酒的时候。”

“您当时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吗?”

“我清楚会这样,因为有太多先例。吧台调酒的,门口接待,街边警察。但这不是费尔南德的错。”

这一刻,鲍什有了期盼。他在警长眼中看到一丝犹疑,后者走向办公桌,打开一份文件,翻阅,找到一段记录后,低声说道:

“您是说两年前,是吗?”

“到十二月,就正好两年了。那是在圣诞节前几天。”

“您的夫人确定地对我们说,在那之前,她已经和塞尔热·尼古拉交往六个月了。他们先是在贝里街的一家旅馆时不时幽会,后来就直接在达吕街死者的公寓见面。”

他安静地听着,这次是真的很安静。随后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

“她是这么说的?”

“对。她签字确认了自己的供述。”

“她还说,我对这些都知情?”

“从她的陈述来看,是这样。我给您读读这段。”

“‘我知道(这里是您的妻子在说),阿尔贝永远都会是那个德性。我受够了,他每次碰到失败,都认为是我的责任。他就是一个极端自负,又敏感的长不大的孩子,觉得什么都是他应得的,不甘心命运的安排。’

“提问:如果我理解得对,所以您把他介绍给塞尔热·尼古拉,而后者已经是您的情人了?

“回答:完全正确。

“提问:塞尔热·尼古拉在他的电影事业中给您丈夫安排了一份收入相当可观的工作?

“回答:他需要像他这么一个人。

“提问:您的意思是?

“回答:他需要一个法国名字。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他反正在有些生意上不能用他自己的名字。

“提问:是由于重复性申请破产和开空头支票。您继续。

“回答:就这些。我丈夫得到了他想要的,也从来不过问我们的事情。”

警长抬起头,观察鲍什的反应。

“您不同意您妻子的说法吗?”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就认识了。”

“您是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了塞尔热·尼古拉?”

还不如直接放弃掉他败势已定的这一局呢。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岂不更好?一切都不利于他,包括他和塞尔热·尼古拉的相识。他写过一篇关于电影的文章,他对此文相当自豪,一家著名周刊登载了这篇文章。他们那时还住在牧女街的一套出租房里,没有电话。他去报社拿稿费那天,他们转交给他香榭丽舍大道上的一个地址和电话,还有尼古拉先生这个名字。

“事情好像挺重要的。他已经打了三个电话,确认字条转交到了您手上。”

他于是给对方打了电话,塞尔热·尼古拉立即约他在普雷斯堡大街上的一家酒吧见面!鲍什如果把这些告知警长,警长一定会问他: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认出彼此的呢?”

确实是塞尔热·尼古拉先过来和他搭话。他充满魅力,模样潇洒。他对鲍什的文章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

“我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情。您知道吗,我亲爱的朋友,大家都对您赞叹有佳,对您寄予了莫大的关注啊。(塞尔热善于表述感情强烈的形容词和副词。)所有人,真的几乎是我碰到的每个人,都跟我提起您目前还不是处于最佳状态,因为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您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能让您大展拳脚的机会。”

然后他将酒杯高举到与其视线水平的位置,在最合适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机会,我来给您。”

他们那天晚上喝了多少威士忌?他们一个劲地喝,过了晚餐点也没想到要吃点什么。一位完胜的、自信心膨胀到极点的鲍什,在他们空无一人的牧女街小屋里差点喜极而泣。费尔南德在他回家一个小时后才回家。他现在明白了,她肯定就在隔壁的某个酒吧里等着他们会面结束,也许直接在他的公寓里等着。

她还能那样自如地说道:

“你当然得介绍我们认识。可惜是个俄国人。我不喜欢那些俄国佬。”

“您没说多少有用的信息,”警长提醒他,“我给您指出这些问题,完全是为了给您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您大可不必像现在这样,弄得跟冲动犯罪似的,还为自己辩解。”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如果您这样说,我想知道您准备如何为自己辩护。”

他现在完全处在下风,他确定有必要说点什么,起码让自己觉得还有希望,哪怕被他们耻笑或再次激怒他们。

他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但是语气和心境并非如他所想。

“我杀塞尔热·尼古拉,警长先生,是因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没有人笑。警长又一次若有所思,一双小眼睛带着惊奇和探究,看着对面这个自称诚实的男人。他耸耸肩,走开,拿上帽子和风衣外套。

“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们得去那儿了,他们等着我们呢。”

他拿到了一杯温咖啡和一小块没有抹黄油的面包,但没有人在意他是不是该梳洗一下。他们似乎都觉得他这样就好。杀人犯就该是他现在的模样,群众看到他这样的凶手,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警长和另一个便衣警察把他架进后排座位,他又被铐上盘问前卸下的手铐。车子开过香榭丽舍大道,警长和他同时抬头看向CIF公司办公室所在的大楼。

车子很快到达吕街,房子门前已经聚集了五十来个人,停着几辆汽车。拿着镁光灯的摄影师往他们的车门上挤。

他睁不开眼。没有人出来阻止他们拍照。他眼前只掠过暗色的衣服,人脸;他再次感觉手脚发冷,听见人群中传来威胁和辱骂,向他挥动的拳头,还有女人试图穿过警方设置的隔离带。

就在他跨入楼房大门的一刻,一块石头砸中他的耳朵。他本能地用手挡住脖子。警方或许觉得他是活该,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便任由他被谩骂和攻击。

他走上昨天晚上他上了又下的楼梯,还清楚记得他是在哪里侧身靠墙,让迎面而上的那个年轻女孩先过。他还记得自己轻轻碰触了帽檐,他总是那么谦谦有礼。

那女孩今天也在这人群中吗?她认出他了吗?

这里到处都是人,他前面,后面,公寓门口的楼道里,公寓内通往卧室的隔间内。在这个灰蒙蒙的早晨,这里比以前他在璀璨灯火下见识的样子明显少了份奢华和精致。鲍什注意到在墙的一处边饰和一面窗帘的角上,明显有手指印记。在光线的照射下,褪去了原有的鲜活的颜色。

几乎所有人都拿着烟。一群群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但每个人知道进来的就是他以后,无一例外都转向他,用同样的神情打量他。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一只脚刚踏入作案现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某个摄影师用镁光灯抓拍到了这一瞬间。那张照片证明,一切事物的瞬时凝滞是多么震撼。

这里有检察官助理,他的书记官,检察院两三位别的什么工作人员,法医,现场鉴定科专家,本地区警察局的警长。应该还有记者在场,因为都有一个摄影师被放进来了。他们大多数人都穿着肥大的暗色风衣外套。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摘下帽子,有几个手里提着雨伞。

就像塞尔热常说的,大家喜欢聚集在小会客厅也即书房里,这里满是书和照片,尤其是女人和艺术家的照片。这里还有一张异常大的卧榻,上面摊着一张豹子皮,让人啧啧惊叹。

厨房在右手边,从来都不派用场——除非是准备鸡尾酒之类的——塞尔热从不在家里用餐,每天早晨的咖啡,是用他床边的自动咖啡机做的。

卧室的门现在半开着,鉴定科的技术人员在里面作业。

尸体还在里面吗?他没办法知道。从理论上说,他的尸体要是没有被挪动,那么鲍什起码可以瞥见他赤着的双脚。昨天他开枪后,塞尔热试图下床来。他想坐起来,说得更确切些,坐到床边,但他从那儿倒在了地板上。

警长走到预审法官以及检察官助理旁边,三个人在一扇窗户边说着关于他的种种事情,不时瞟向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其余的人继续他们的分内之事,或是继续等待。与此同时,等在路上的人一边严密守候着他再度出现,一边在绵绵阴雨中跺脚,为了取暖,也是因为愤怒。

三个说着话的人之中,预审法官最用心观察鲍什,像要在决定他生死之前先对他有个论断。法官五十岁左右,红褐色的胡子,穿着得体,但不过于讲究。他像个严谨、能明断事理的人。

预审法官时不时向警长提出问题,看来是个对小细节非常上心的人,是那种从不满足于“大概”或者“差不多”这种答复的人。

“您如果想那样的话!”警长想以此作为对法官提出的诸多问题的结论。

他们朝嫌疑人走过来,后者始终在一名探员的监控之下。

“请您到这边来,鲍什先生。”

鉴定科的人被叫出卧室,四个人在朝那里走去:检察官助理,预审法官,警长和嫌疑人。

大家在卧室门口都停了下来。

“您走在前头,鲍什先生。”

他第一个进去,挪了二三步,让出道,再次目睹到地板上原来尸体躺着的地方。已经有人在那里用粉笔勾画出大致的轮廓。

他倒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他主要是觉得自己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太累了。

他想知道他们现在想要他怎么样,转身面对其余三人,触及法官的目光。显然法官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他自觉这次从对方眼中读到的是失望。

是挺可惜。但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没想过要设计一番。他现在猜想,大家都指着他能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是,他偏偏没有自导自演的能力。

他用双眼真心实意地对预审法官(只是对方必定领会不了):

“请您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