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在说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着他们的对话。或者说,从此以后,他不被当回事儿了,不是个活人了。现在的情况是,他手上铐着钢锁套,与其说是坐在车里,不如说是被扔在后排,前排座椅就是用来圈禁他的。

从安格拉内到奥尔良的这一路上,他们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有第三个人存在的意思。两个人,一个抽的是香烟,一个抽着气味呛人的大烟斗。他们有一句没一句,你一句他一句的,语速平稳,都不急着回答对方,说的是那些只提到名没提到姓的人的闲话,就跟周日下午妯娌姑嫂串门拉家常一样。

“那么他怎么回答的呢?”

“他回答说,如果亚瑟不是他想的那样,那么情况会变得糟糕,而常娜从今往后最好还是管好自己的嘴。”

“那老的怎么说?”

“最好笑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也没再啰嗦,他没话说了,你明白吧?”

一个接一个的出场人物,一个接一个家长里短,东扯一点,西扯一点,旁人完全摸不着头绪。到后来,那些话变成一个个字符窜进鲍什的耳朵里,形不成任何画面,就像外语。

“你跟头儿说了没有?”

“我会说的,等到我明白了情况。”

“说到头儿,大胡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在集市上碰见的事情?”

他们满足而又专心地陈述所有的事情,有时煞有介事、实则幸灾乐祸一番。

他没有再往下听,听不下去了。可能从刚才起,从他叫那个老人听电话起,所有人真的把他隔离了。

车子慢慢从小道开上马路后,潮湿的街道中间出现城市电车的老旧轨道,路灯隔一段路就有一个,还有公交车他们边上经过。有亮着灯的房屋,在亮着灯的窗框内出现的人脸,就跟画里的人儿似的。在其中一幅画中,他看到了一个时尚年轻的女子,脸色微白,头上戴着蓝色帽子,将一个熟睡中的小宝贝紧贴在胸口抱着。瞥见有警车经过,女人皱了眉,往前将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就为了能看明是什么东西在车子的后座上。

稍远一点的地方出现一家电影院,他想到了这样的画面,一块四方的颜色艳俗的霓虹灯,突兀在一条长长的被寂静笼罩的黑暗街巷中,接着,成群结队的人走了出来,拖着步子,他们无一不束紧了外套的领口,撑起雨伞。还有一张醒目的海报,上面的女人衣服都已经往上拉到屁股都快看得见的地方。

车子从一条冷清的街道转进另一条,外面传来一个行人的脚步声,是回家的人吧。车子又转过一个弯,停在一座灰暗的建筑前,只有两三个窗户还亮着灯。他被提出来,穿过人行道。队长只稍微推了他一下,好像是不小心。

“往上走!”

这两人干吗使个眼色,让他走在前面?楼梯上也是灰蒙蒙的,没有灯光。他闻到一股公家单位才有的气味。他们上到二楼,罗尚队长像在自家似的推开一扇门,穿过空荡荡的办公室,敲了缝隙里透出光的第二扇门。没人回应让他进去,可一会儿工夫后,门开了,鲍什首先看到一个涂了口红的女人,丝缎衣料勾勒出她的胸部,叼着一根烟,她完全就是那张电影海报上的女人。开门的是个男人,又老又瘪,不怎么干净,穿着到处是褶子的衣服,显然一直上夜班。

鲍什和一直在他身边的两个警察就这么走进了这个不怎么样的办公室,这似乎是个小头头待的地方,没有多余的陈设,角落里有一台老式打字机,烟雾腾腾中吊着一盏灯。女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一眼就看到了手铐,一点没有吃惊,嘴角一边微微上翘,从脚到头看了鲍什一番,朝鲍什吐了一口香烟。

那位老警官是不是也已经审视了他一番?他怎么没感觉到?他可能已经习以为常,对他并不感兴趣。

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屋里的热度使犯人脑袋充血。他一下子觉得酒劲蔓延全身,眼睛比任何时候都睁得更大,更机警。他好像醉了。

“先跟我出去一下。”

这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那个队长。老警官带他去了前面一间没有开灯的办公室。另外一个警察迟疑了一下后,也跟了过去。起先,他们谁都没有把门关上,只是低声说着话。肯定有人碰了门把手,那扇门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向门框靠拢,最后完全关上了。

女人两腿交叉坐着,饶有兴趣地看向他,有点夸张地吐着烟圈。

“你想来一根吗?”

他既惊讶,又感动,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的”。女人穿着一件皮毛领大衣,内衬一件丝绸胸衣,胸衣似乎要被ru头顶穿了。她散发出稻米香,其中混合着浓烈的香水味儿。鲍什闻着她就能感受到肉欲的快感,感受到雌性动物的粗野和强健。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那种嘶哑的声调。

“我就当你说‘是的’了。这种时候,谁都会想要抽一根的。真奇怪,他们没有给你一根。一般都会给的,虽说他们是警察。”

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支烟,放在自己嘴唇上点燃,然后舒了口气才站起身,像是这有多累人似的,然后走到他身边,把这根烟放进他的双唇之间。烟蒂上还晕有两个半圈的深红色印记,尝起来是甜味儿的。

“你干了什么呀?我打赌你动了你工作的银行的钱柜的坏脑筋,是不是啊?”

他不怪她只把他看成是一个普通职员。但是他没有马上作答。他担心女人听了之后,会跟其他人有一样的反应。

“你或许是偷了辆车吧?”

她现在把臀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分靠在这里唯一的一张书桌上,并从那儿带着高高在上的人才能伪装出的好意和礼貌,看着他。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到了自己蹭着泥的裤子,还有粘着土的鞋。

“刚才我们在树林子里面。”他好像在回答一个问题。

“你是想躲起来?”

“我没有。”

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她的胸。他脸红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她的胸大,往下沉,跟阿奈的一样,或许还一样坚挺。这个女人应该也有一样粗壮的肉滚滚的大腿,或许能做出一样的下流动作。或许吧。

为了不继续往下想,他回答道:

“我杀了一个人。”

她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过了一会儿在原地发出一声:

“啊!”

然后她就再不看他了。她好像经过盘算,过了好一会儿才换了一个姿势,又回过神,把香烟掐灭在书桌上的烟灰缸里,终于还是踩着高跟鞋开始来回踱步,并计算精准,绝不走到他那儿去。她走了两三个来回,每次经过门口都迟疑一下。幸亏门把手有了转动的迹象,女人快没有耐性继续独自面对他,要么退出这间屋子,要么把那些警察都喊回来。封闭房间的门重又开启,他们分头离开的声音传来,带他过来的两个警察往楼梯那儿走。

“啊,您还在呢,”老警官一进屋就说,表情挺关切,“我这就把证件还给你。好好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呀。”

“您可别操心!”

老警官坐到自己的桌子后面,在一张文件上写了几行,在几个胶质印章中挑选了一个后,在自己的签字旁盖了个章。老警官和这女人之间,或许有什么。鲍什能感到,前者很想将女人带到隔壁房间去,女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女人看着警察的一举一动,露出暧昧的微笑。

老警官递给女人一张文件,在书桌上挑出一张身份证件。

“就这样?”

“是啊,你可以走了。”

“就这些?”

“就这些。”

只有他们自己明白这些话的真正含义。

办公室的门又关上,老警官拿出一支铅笔,削了一阵子,终于面向鲍什,看了他好一会儿,眼底露出与其说是秉公论处的严厉,不如说是抱定惩戒之心的怒意。

他应该还没有过五十岁,可是因为不太注意保养,穿得也不怎么样,所以看上去显老一些。

“这么说,你是决定来自首喽?”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跑。”

“你没有想过要逃走。可你是因为车在奥尔良的树林子里出了故障,才停下来的。”

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鲍什作为当事人,也糊涂了。他本来在自己的戏里演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扯到另一部他不知其所以然的戏中去了。这就是他现在的感觉。他的前额开始发烫,耳朵涨红了。他觉得还是要试着解释一下,有些事情是可以说清楚的。

“坐下吧。你是不是喝醉了?”

老警官肯定看出来他有点站不稳。他此刻和在安格拉内的客栈里一样。

“没有。”

“那你能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对,我想是的。”

“你不会明天又声称我们对你严刑逼供了吧?”

“不会的。我保证。”

老警官也一副不自在的样子,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一共给了他几下?”

“我不清楚。”

“我问的是,你用那把壁炉钩子打了他几下?”

“我没有数。我看他一直都在动。”

“你是说你用火钩击打他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是。他看着我。”

“他说话了?”

“他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子弹打穿了他的一部分下颌,他的下半张脸成了一个窟窿。就是因为这样,我才——”

“就因为这样,你才用火钩打了他总共二十二下?”

“他当时看起来很吓人。我不想他太痛苦。”

“你想说为了减轻他的痛苦,你才拼了老命打他。”

“手枪射出一颗子弹后就卡住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或许里面只有一颗子弹。枪不是我的。我到的时候,枪已经在床头桌上放着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用火钩打了他之后呢?”

“我怕他还是没有完全死。”

“所以你就拿了一个铜制小雕像,把他的脑袋给砸开花了?”

“请您原谅。”

“什么?”

“我是说我抱歉。我不能让他就那样待着。总之,就是太迟了。”

“总而言之,你当时就是要确定他是确实死了。”

“我是想让他别再动了,别再看我了。我想马上来警察局自首的。”

“你什么时候这样想的?刚才吗?”

“对。”

“是在去他家前就想好了?是这样吗?你现在是承认你早就决定要杀他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会跟您解释——”

“等一下。”

屋子里还是热。警官脱下上衣,卷起衬衫袖子后,坐到打字机前,加好了纸。

“我们从头再来一遍。我问你问题了你才能说话,不要说得太快。我们有的是时间。”

“好的。”

他就用两个手指敲打键盘,动作很慢,每行到头时,打字机总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声。然后他推动手柄,转到下一行。

他把所有问题重新问了一遍,连顺序基本都是一样的。他先把问题打好,才让鲍什回答,鲍什也尽量回答得跟先前一模一样。

“所以,你是想确定他是完全死了?”

“是的。”

“你前面说‘我是想让他别再动了’,你还说你想马上来警察局自首。”

“确实是这样。”

“你是不是之前就这样想好了?”

“是。”

“有多久之前?”

一片静默。

“在杀他之前?”

“肯定的。”

“就是说,你清楚你是要去杀他?”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

“在看见床头桌上有手枪之前,还是在进入卧室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也有可能发生在另一天,总有一天会这样。”

“用什么手枪?还是用他那把?”

“或许吧。也许我自己会买一把。”

打字机的敲击声在他的脑中回荡,他的视线机械地跟随打字机手柄执拗的路径,和键盘上两根手指的舞蹈。

他试图对自己的陈述做一次补充说明。

“事情并不是这样——”

“请先等一下。我重读一遍你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是说‘也许我自己会买一把’。行了,那么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想杀他的念头?”

“我不清楚。”

“八天?一个月?还是半年?”

“几个月吧。”

“而你每天都在办公室见到他?”

“基本上。”

“你会和他一起吃午饭或者晚餐吗?”

“经常。”

“你从来没有威胁过他?”

“从没有。”

“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些会让他联想到你要杀他的话?”

“从来没有。”

他得给自己一个机会,不再像现在这样,好像困在一个狭长的密道里,任人随意推搡前进。

“我是想让你们明白——”

“你等会儿。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有债务吗?”

这个词让他一惊——这想法让他一惊。这事儿和债务没有一点关系,这完全是两码事。

“回答我。”

“对,当然,我有。”

“很多?”

“那得看您说的很多是多少了。”

“塞尔热·尼古拉死了,你能赚到什么好处?”

“这对我能有什么好处!能有什么好处?反正我是要坐牢的!”

“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们并不知道是你杀了他呢?”

“我无论如何都要自首的!”

“只是假设,你到底能得到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得看情况了。”

“什么情况?”

“那些文件。”

“那些你们两人都签了字的文件?”

“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想要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了。我本来以为我能跟你们说明白。是的,我想我可以说清楚的。一切都很明了。可是结果,先是他没有一下子就死掉,手枪也不好使,我不得不那样打他。”

“你的不得不,指的是用火钩在他全身上下猛击二十二下,还用一尊铜制雕像打暴他的头!”

“或许吧。我跟您说了我为什么这样做了。一想到这些,我也难受。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我本来是想从他的公寓打电话给警察的,我就在那儿等着,等警察来抓我。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待下去,看他那样,于是我就下楼了。我把大衣忘在那里了。”

“那幢房子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吗?”

“应该没有。隔壁邻居家在举办聚会,我记得听见了他们的音乐声。我在楼梯上碰见一个年轻女孩,我侧了身,让她先过去。我到了楼底下,看见我的车停在大门口。我没有多想。我有那么一会儿忘了我是开车来的。我想吹一吹风,让自己能在见警察前平静下来。已经是晚上了。我就沿着瓦格拉姆大道开,想去香榭丽舍大街。但是我在戴高乐广场那里转错了路。车子太多了,还在下雨。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到塞纳河边上了,已经过了一座桥。”

“等一下,我跟不上了。‘沿着瓦格拉姆大道开,想去——’然后呢?”

他乖乖重复了一遍。

“也就说你这个时候已经不想投案了?”

“我一直在说,我从一开始就想自首。我没办法跟您解释清楚。无论如何,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停车是为了喝上一杯?”

“不是。我没那么想过。”

“你没有想要来一杯烈一点的,缓缓神?”

“没有。我一直都没有停。我就朝还亮着灯的地方开。我没有多想,就在一个十字路口转了弯,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在乡下的什么地方了,最后就到了那个树林里。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过去了那么久。”

“车子的油箱是满的?”

“让我想想——对,今天早上离开车库前是满的。”

“你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开车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加满了油?”

“我当然不是要逃跑。我后来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局就是证据。”

“先问了周围有没有机修工。”

“那是因为我觉得还是先开回巴黎比较好。”

“为什么?”

他不想冒险跟警官说出真实原因,进而激怒他。其实,害怕会吃苦头也是原因之一。他觉得在巴黎会得到好一点的待遇,那儿的警察肯定比乡下或者外省的警察灵活得多。

他们沉默了片刻。警官起身从办公桌上拿了烟,自顾自地点燃,没有要给他一根的意思。那盒烟旁有一条已经开封的巧克力,鲍什又想到自己空着肚子。他或许就是因为饿了才会迷迷糊糊的。打开窗户,能有点新鲜空气进来,他或许能感觉好点。但目前来看,他没有办法请别人行个方便。

他垂头丧气地盯着地板。警官又在敲击个什么问题,鲍什想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给鲍什读了一遍问题,打字机手柄推向下一行,复归原位。他等待敲击答案。

“你为什么杀他?”

鲍什抬起头,眼神无力地望着对方。

“你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没有拒绝。”

“那你是有理由要杀他喽?”

“杀人当然是有理由的。”

“那就说说是什么理由。”

他自己在不久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需要策略。他如果回答得好,可以是一次有说服力的自我辩解。他可以将这所谓理由义正言辞大声地说出来,以目空一切、藐视众生的姿态。他想杀那个人不是想了一次、两次,而是几百几千次。在办公室,在路上,在床上,他会忽然听见自己牙缝中吐出了这九个字: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

他准备过一段陈词,那是他一点一滴酝酿出来的,时不时作一点修改和补充。他觉得那是一件乐事。

“我杀他,是因为——”

不对,事情绝不该是这样。安格拉内的小屋不在他的料想之内;那些不再视他为同类的人不在他的料想之内;那两个押解他就像拉着畜生去屠宰场的警察不在他的料想之内;还有这个穿着差劲、到了这个岁数还没有晋升为上级长官的警察,此人刚才还想去隔壁屋子,玩抚那个女人的乳房。这一切全不在他的料想之内。

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个打字机。这一切看似细枝末节,但此刻是致命的问题。就像下象棋时,对手只是在棋盘上草草走了几个卒,但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自己开着车的时候,不需要问该怎么办。一切都那么明晰,那是一种焕然一新、激奋的敞亮感觉。他们要是在那个时候盘问他——

那样也不对!即使是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明了他的语言。就他自己而言,那也只是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晃眼的光束一起,从黑暗中倾射而出,最终还是遁迹在雨滴中,削弱,消逝。

“那我这样问吧。为什么几个月前,你就计划要杀了塞尔热·尼古拉?”

他微微张口,又赶忙闭上。他不愿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是不回答?”

“是的。”

“那这么说吧,怎么就在几个小时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昨天,因为刚过了十二点了,你突然下决心要杀了他呢?如果我理解正确,在那之前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做这件事,尽管你一直都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你昨天到达被害人在达吕街的公寓时,还没有决定,难道不是吗?因为你既没有带任何武器,也并不知道塞尔热·尼古拉的手枪当时会在床头桌上。我说得对不对?”

“是这样的。”

“所以说,是从看到那把枪开始,你决定不再等待,决定马上采取行动?”

“不是。”

“那是怎么样?”

“我说不上来。”

“等等。我要是没猜错,你是不是希望我们以为你疯了?”

“我没有疯。”

“在你开枪的那一刻,你的神志完全正常?”

“对。”

“你完全知道你是要杀一个人,知道这是完完全全的犯罪?”

“知道。”

“我可不知道再怎么往下问了。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全部信息?”

“我尽量回答您所有的问题了。我可以继续回答。”

“可你没有回答我的关键问题。”

他就像一个很有教养的男孩,又说道:

“请您原谅。”

他避开对方的视线,又低声说:

“我太饿了。”

他没有猜错对方的反应。这位老警察听了他的话,皱紧了眉头,瞪着他。是惊讶吧,还有不明所以。他看着居然还有本能需求的这么个活物。

“噢,是嘛,你倒还知道饿!”

“是。”

警官站起来,焦躁地在方寸大点的办公室内来回走动,看见那块包装纸已经撕开的巧克力,就给他扔过去,巧克力掉在他的膝盖上。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内,他就坐在办公桌前,再次审核着那几张他打出的成果,用一支铅笔在一些地方做了记号,还和早前做好的记录进行了比较,那些记录一定是他和巴黎通电话时听写下来的。

“方便给我点水吗?”看到对方手头停了下来,鲍什问道。

警官去走廊上给他拿水,那里有一个饮水池。鲍什没有适应双手被手铐铐着,一半的水都倒在了裤子上。

“谢谢。给您造成这么多的麻烦,我很惭愧。”

警官背过身去,耸了耸肩,坐回打字机前。他好像有了决断。这次,他要不带任何感情,做一次真正的讯问。

“你的名字是阿尔贝·鲍什,如果我这里的资料正确,你今年二十七岁。”

“是的,先生。”

巴黎的警察已经调查了他的情况。鲍什现在终于意识到,他们应该已经找过费尔南德了。

“你出生在哪里?”

“蒙彼利埃。”

“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曾经是一家杂货店的管事。后来在战争中受了伤,回来时一条胳膊已经不行了。”

警官对这个显然不感兴趣。

“他还活着?”

“七年前去世了。”

“你母亲呢?”

“还在。”

“在巴黎?”

“在勒格罗迪鲁瓦,加尔大区。我们以前基本上一直都住在那里。”

“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妹妹,结婚了,住在马赛。”

“你也结婚了?”

“四年了。”

“你是在巴黎结的婚?”

“是的。父亲去世之后不久,我就来了巴黎。”

“你在和塞尔热·尼古拉一起工作之前,做什么工作?”

“我给一些报纸写点东西。就那么凑合过。”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警官马上撂下打字机,去接电话。

“喂!对——我就是——他就在这儿,对——这个嘛,我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您交代我的我都问了。嗯,还没有——我这儿差不多结束了——我正在问个人信息——最好还是,您如果现在方便的话,我给您读一下讯问笔录——”

他把那些文件抓到跟前。

“您听得见吗?那么是这样的——我是逐字逐句记录下来的,等会儿还要整理一下——

“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答:没有。

“问:你能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答:对。我想是的。”

警官似乎很满意自己用“问”和“答”,代替了笔录中的“问题”和“回答”。

他毫无抑扬顿挫地通篇读着报告,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正如刚才在车子里听那两个警察的对话,鲍什现在也听得到每个音,可并不能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有了垂丧的感觉。无论他们打算怎样,好像都对他没有影响了。他现下的感觉就是,可以任由他们做他们想要做的事,他不再回答他们,也不再强求自己去听他们说什么。

“我目前就得到这些信息。他很平静。他好像在他逗留的安格拉内的客栈喝了四杯酒,但是我看他没醉。还有就是,在树林里,我这儿的队长在检查他的车子时,他请求去方便一下。刚才,他跟我说他饿了,然后吃了巧克力。就这些。您说什么?哦,抱歉,我不知道她去过您那儿了。我们还没有说到这个。如果您希望,我现在就问他。您别挂,等一下。”

他转向鲍什: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妻子成了塞尔热·尼古拉的情人?”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妻子是他的情人?”

“我没有这么说。我是说,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又对着电话汇报:

“是的,长官——对,他知道——您说什么?等一下。”

他转向鲍什: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久以前就知道。”

“好几个月前?”

“是吧。”

“超过一年?”

“我想,是的吧。”

“长官,他在一年多前就知道了。他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是很在意。可能——我想我有这个时间——但我得先确保办公室里还有别人看守着他——您认为这样可以吗,长官?”

他从这间屋子急速走了出去,鲍什听到他跑步下楼梯时担心他会摔倒。对方把他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人看着,电话还放在桌上,他们就这么确信他不会想法子跑了。他自己确实连离开座位站起来一会儿的念头都没有。他看着横放着的电话,能听见从远方传来的呢喃。

警官回来了。

“喂!楼下只有马泽海勒还在。我想可能还是让他来陪同比较合适,毕竟他对业务还不熟悉,如果我把整个夜班都交给他——明白了,长官——我会跟他说明白的。他会把我的报告的草稿转交给您。我准备了两份,明天一早,我就把整理好的报告寄给您。”

他又出去,在楼梯口大声叫喊:

“马泽海勒!上来,你小子——”

两人在门口说了五分钟左右的话。那点巧克力根本没用,鲍什总还是觉得饿。

“进来,我把报告先给你。”

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穿着一件雨衣。鲍什最初到巴黎那会儿,也穿着这种雨衣。那个时候,他买不起像样的外套。年轻警察瞧了被押嫌疑人一眼,惊讶地发现嫌疑人跟他年纪差不多大。

“他没有大衣吗?”

“他就是这样被带来的。好像是把外套忘在犯罪现场了。我没想到问一下警长是不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鲍什主动回答,好像想好心详细解释给年轻人听。

他接着说道:

“我的帽子在那把椅子上,靠近门。”

不管怎么样,他想戴帽子。

“你都听明白了吗,小子?”

“我都明白了。您不用担心。”

警署没有车。也别想叫出租把他们送去火车站。路上空无一人,雨仍旧淅淅沥沥,咖啡馆都打烊了。

刚从办公室出来,马泽海勒做了一个电影里的举动,让鲍什着实一乐。年轻警察用钥匙打开手铐一边,心平气和、顺理成章地把它锁在他自己的手腕上,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

可走在人行道上,他们不免步调不一致,磕磕绊绊。过一会儿,他们心照不宣地从眼角瞄好对方的脚步,慢慢互相协调了。

“来根烟吗?”他们到了一个街口,年轻警察建议道。

鲍什必须先抬起自己的胳膊,让马泽海勒抬起他的胳膊,点燃两根香烟。

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街道尽头,也有两个人往火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