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冻雨寒夜,一个男人驾车穿过光影攒动的巴黎市区,进入郊区的马路,最后上了去往乡村的道路,路上的车辆穿梭在车灯大光射出的两道水束中。他看到了指路牌,但未予理睬,直接冲进茂密的树林,松树在他上方笼起一片穹顶。他是这方风雨世界的中心,是痛苦的存在,被刮雨器刮飞到四周的雨滴是散落星辰的天体。从前车窗看出去,被车大灯吞噬的矩形雨阵就像数以百万的星光。刚才在乡村道上迎面而来的那些车,阴森森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又伴着隆隆响声急于前行。所有人和他一样,执著地赶赴未知之地。
他看见了黑黢黢围墙中的几个透出亮光的长方形状小屋,灯悬着,人就坐在灯下。他只觉得瞬间一切都明了了。他感觉像是在做梦,或者发烧。几只兔子跳到他前面的小路上。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的。车轮驶过湿滑车道的声响,马达发出的有节奏的轰鸣,刮雨器始终如一地甩摆,停顿,再甩摆。还有他自己陌生的脉搏声。他陷在渐强的轰鸣中,觉得眩晕,一时不知道要干什么。
岔路口有块横向的破旧的指示牌。车子开过紧挨在一起的树木,树与树之间透出黑色,就好像树和夜垒砌的两面墙。路湿漉漉的,车行驶在水里,发出啪嗒啪嗒声。雨点打在车窗上,曲曲扭扭,如眼泪潸潸而下。
他没有察觉橡胶烧焦的气味。车子戛然停住,如交响乐在到达使人屏息凝神的高潮后突然结束。四周只剩下黑暗和寂静。
引擎停止运转。车灯也不亮了。车道旁的一点微光也消逝了。车子在原地一动不动,报废了,笨拙地趴在车道隔离带的斜坡上。
世界仿佛已经没有活物,只有附着在汽车铁皮上的雨滴是真实的。
他觉得冷,手麻了。他去摸索风衣,可没有找着。应该是忘在那里了。他从口袋中摸出一根烟,舌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他没有火柴。他过了会儿才想到,点火器也没法用了。
他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然后,他压了压头上的帽子,理了理上衣的领子,没点着的烟还粘在嘴唇上。他打开车门,往黑暗中伸出腿,带着厌恶犹豫片刻后,把脚放在泥泞的路上。
他顺着时不时从树木缝隙间捕捉到的亮光前行。没过多久,他瞥见一处斜坡草场,草场后面肯定有个农场。他继续往前走,现在只有一边有树木。接着他的眼前出现一大片平地,矮矮的房子,冒着烟囱的房顶,几个窗户透出光。还有一座以奇怪的姿态盘踞在细削直立钟楼之下的教堂,教堂投下粗短的影子。他先前没注意到。
他又看见一个指示牌,但周围太暗,他看不清,他也无法辨出手表上指示的时间。在一片空地中间有座房子,这座房子的三扇窗户后面都透出亮光,其中两扇后面有人在堆杂货,另一扇窗户下是门,门上似乎贴着广告。
他推开这扇门。门檐下吊着个铃铛。立即有只猫过来蹭他的腿,他差点绊了一跤,没发觉还有一级台阶。一个满是灰尘的灯泡在黑色房梁下掉着。在最开始的几秒钟里,空气凝结在他四周围,他以为这儿没有人。
随后他在布满整个柜面的糖罐子后头发现了一张老妇人的脸。老妇人一言不发地看了看他,然后转头望向身后的房间。四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满是酒瓶和酒杯的桌子旁。
这几个男人开始打量他。卧在桌子下面的两条猎狗也打量着他。其中三个男人穿着猎装,绑着皮绑腿。第四个男人体型最大,看着最老,白色衬衣外面罩着一件蓝色围裙,围裙的下摆一直到裤腿那里。
壁炉里烧着几片柴,壁炉上面的一个小闹钟嘀嗒嘀嗒地快速走着,指针指向九点半。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不显得突兀。他为了打开话头,向柜台走过去,伸出手问道:
“您这里有火柴吗?”
老妇人一动不动。那个穿围裙的男人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后面,一副要用自己厚实的肩膀保护老婆的样子。
“您是要用这火柴吗?”
他回答“是”,微笑着,扔了那根被雨淋湿、始终没有点着的烟,从口袋里拿出烟盒。
他又说了一句话,权当辩解:
“点火器也坏了,应该是短路了。”
穿围裙的男人先看了看另外三个男人,然后往柜面上放了一大盒只有乡村还在用的硫磺火柴,这种火柴点着后会先发出微弱的蓝色火焰。
“我想我最好喝点什么,暖暖身子。”
他湿漉漉的手指仍然僵硬,连划火柴都困难。
没人回应他。大家仍然盯着他,等着。
“您这儿有朗姆酒吗?”
“只有烧酒。”
“请给我来一杯。”
现在,穿着围裙的客栈男主人又向其他三个男人使了个眼色,对妻子说道:
“你去坐着吧。”
妇人披着一条黑色编织披肩。她用披肩完全裹住肩膀,走到壁炉右方的一处柳藤座椅那儿,坐下。
男人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平底杯,一瓶用长口锡嘴塞封住的酒。
这种酒没有颜色,跟水一般,但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鲍什一口吞下一杯,因为太快或者酒劲儿太大,他感觉嗓子眼被箍住了。但他必须继续对周围的人微笑,像是要糊弄他们。
“这儿离巴黎远吗?”
其余的人相互看了看,在互相表示他们的直觉果真没错。
“也就是说,您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的车出了故障,就在离村子二三百米的地方。”
“在林子里?”
一个绑着皮绑腿、头上戴着守林人帽子的饮酒者故意咳嗽了一声。
“在树林里,没错。”
“您也不知道这个村子的名字吧?”
“外面太黑了,看不到任何标示。”
“您认不出教堂吗?您不是我们这一带的吧?”
“我从巴黎来的。”
“目前看来,您或许是迷路了?”
“对,我想是的。”
“那您是要往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哪儿都可以。”
骤然间,寂静变了味儿。始终坐在后面的一个男人边倒酒边说:
“本来这个时候,您打算干什么呢?”
他刚才在路上,想过被问到这些问题时该说什么,但现在觉得那些答案毫无意义。
“我猜村里没有机修工吧?”
“起码在十五公里以外才有。”
“电话能用吗?”
“如果电话正常的话。但是没人会在这个点搭理这种麻烦。”
鲍什机械地对自己的杯子做了个手势,男主人拿起锡嘴瓶塞酒瓶倒了酒。
他又一饮而尽,稍带沉思地说:
“我得打电话。我得先知道我这是在哪儿。”
“在安格拉内。”
“属于哪个大区?”
“您觉得您刚才穿过的树林叫什么?”
“我完全没在意。”
房间深处的桌子那儿突然发出笑声,三个男人逗趣地互相推搡手肘。
“得了。是奥尔良森林。这里差不多就是在皮蒂维耶和奥尔良中间。离这儿最近的镇子是维特里奥洛热。”
他环视四周,看到些糖果罐子、沙丁鱼罐头,还有些无法辨明的物品。他看见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小桶油。
“我要打电话。”
“如果是打给机修工,您就把这钱给省了吧。他现在肯定已经关门了,晚上也不接电话。”
他还想再来一杯,就一杯。他不好意思地提出,好像是要讨好他们似的。他喝了两三口,朝这儿的主人笑。
“这酒真不错。”
他没有把酒杯放回盖着褐色织染布的柜台上,而是掂了掂。
“再来一杯?”
他想到他们也许会对他没穿大衣感到不可思议,于是解释道:
“我把外套忘在巴黎了。”
真是莫名其妙。他自己把自己给套住了。他现在其实热得很。朝着壁炉的那半边身体都发烫了。
“您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他本以为电话是在一个比较隐秘的空间。可是老式挂壁电话就在他背后,在装裱于酒水价目单上面的法例法规和一张啤酒招贴画之间挂着。
“旋转手柄。或许有人接。”
那只猫蜷在老妇人自然形成弧形的身上。两只狗中的一只也凑过来,将凸起的脸部前缘搁在妇人的膝盖上,注视着他,鼻孔发出粗气。
手柄发出奇怪的声响,让他想起遥远的过去。电话滑腻腻的,还很沉。有回复,断断续续的,和电话刚被发明出来那会儿一样:
“这里是维特里,请说。”
“您好,女士。能否帮我转巴黎?我并不清楚确切的号码,但是应该不难找。我想接通巴黎司法警察总署。”
他背过身,不敢看他们,更不敢去想他们会有何反应,但他们不会愣住太久的。此时,他还没发觉墙角放着三把步枪,打猎小包和几排子弹夹摆在一张椅子上。
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噪音,然后听到电话那头说:
“连线有误,没有成功。”
“您知道需要等多久吗?”
“听说有棵树倒了,压住了电线。明天早上以前肯定修不好的。”
他怕对方突然挂断,赶忙说:
“那么,帮我接警察总队吧。”
他说出“警察总队”这四个字时,感觉到刚才喝的四杯酒已经在身体里产生反应。他可能真的冻着了,或是因为没吃晚饭。总之,他觉得舌头发麻,好像打结了。
“哪里的警察总队?维特里?”
“可以。”
“请等一下。我这就接过去。”
可是他等了很长时间。他听见接线员在跟别人说些什么,但听不清楚,好像有好几组对话交织在一起。他的眼皮开始打架,睁不大开,他的身子慢慢开始摇晃,没有了重心。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觉得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你喝多了?”
他忘记了怎么会喝了这么多,但还是想再来点儿。他身后没有言语,没有动静,唯有那个闹钟嘀嘀嗒嗒的声音和狗儿的喘气声将寂静间隔出节奏。
“哦,喂,说话!这里是警察局!”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觉得哪里不对劲。
“嘿!警察总队吗?”
“我是队长罗尚,请讲。”
“抱歉打扰您,队长。这里是——”
他只能转过身去,他不记得村子的名字了。
“我是在——您等一下——”
“安格拉内!”男主人提示他,“就说在迪里厄家,他知道。”
他一字一句重复道:
“在安格拉内。迪里厄家。”
“你是谁?”
“您不认识我。我希望你们能来这儿接我。”
“您到底找谁?我听不太清,也不明白您到底在说什么。”
有几个音符穿过电话之间的距离,发出扭曲倒置的轰鸣,就像在山洞里说话时一样。
“就是来找我,我叫阿尔贝·鲍什。我要自首。我刚才,在巴黎,杀了一个人。我没有想逃走。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
“您等一下。”
他能听见电话那头隐隐有对话声。
“你来听听他说的话。他说他杀了个人,现在想自首。”
“喂!您能重复一下刚才跟队长说的那些话吗?”
他重复了一遍,就像在学校时那样。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那几个人不再干坐着了,但是他仍不敢回过身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那您是怎么到安格拉内的呢?”
“开车。”
“您偷的车?”
“不,是我自己的车。”
“您打算越过边境吗?”
“不是。我只是开车。我只是想开车。”
队长罗尚在旁边提醒同事:
“问问他有没有武器。”
“您带武器了吗?”
“我吗?”
他得想一下刚才是怎么处理那把左轮手枪的。
“没有。”
“您肯定?”
“我可以向您保证。”
“那好。您就先待在那儿。您为什么不自己开车直接到警察局来呢?”
“因为我的车坏了。”
“我会马上给奥尔良的上级单位打电话,请求下一步指示。您就在那儿别动。等着!迪里厄老头在您边上吗?”
“如果您说的是这儿的男主人,他在。”
“请让他接电话。”
他只转过半个身子,就瞧见那个守林人坐在桌子角上,猎枪已搭在他膝盖上,枪管正指着他。
“警察总队的人要跟您说话,迪里厄先生。”
他没有料到会看到下面这一幕,但看到之后深有感触。他将胶质电话递向穿着围裙的男主人。后者迟疑在原地,没有过来接。最初几秒,鲍什感到厌烦,他以为男主人是害怕,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还不习惯展露出这样的笑容:
“您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我身上没有武器。我在自首。”
他逐渐惊讶地意识到,那不是害怕的表情。从这个有些人叫“乡巴佬”的人的眼里,他看到了他以前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来的神情。
不是恐惧,亦不是嫌弃。
无法形容。
他转向其他人,探寻他们的目光。听筒还是在他手上,所有人都能听到警察在那头说话的声音。
他终究还是明白或者说感觉到了:他们和他之间,瞬间产生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种空隙,他和他们都止步于前,无法跨越这个空隙。
老妇人此刻只盯住在壁炉中燃烧着的木柴,唯恐视力触及于他。
“您不想接他的电话吗?”
他如同一个鼠疫患者,谨慎地将电话放在挂座下的小台面上,向前走了两步,当心着不往门口靠,当心着不做任何让人多心的小动作。那个守林人的手指就在扳机上。
片刻后,男主人走上前,仅用两根手指拿起电话。
“我是路易,队长。”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见男主人在说什么,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对——没错——费荷南是在这里——嗯,另外两个——对——什么?那我不确定。可能在三十来岁——对——是四杯烧酒——我不清楚——我不这么想——”
鲍什始终观察着正在说话的男主人,发现后者现在脸色有些苍白,好像病了。
“你上楼睡觉去吧。”男主人挂了电话后对妻子说,非常希望妻子能照做的语气。
妇人比划了一下,让丈夫过去,然后示意他弯下腰去。她轻声在丈夫耳边说了点什么。后者同样轻声回应了他,但看上去不容置辩。妇人站起身,抱着那只猫,向一扇门走去,门后面就是楼梯,她丈夫护送她走到门口。男主人回到这间屋子里时,脸色依然苍白。他看见刚才给鲍什喝的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给自己倒满一杯。
他好像并不打算真的喝,好像有什么事情阻止他喝。他在柜面后头杵了一会儿后,觉得不自在,回到屋子深处的同伴那儿去了。
鲍什一直站着,看着他们,没有移动半步。他们是在讨论他。守林人几乎叫出了声:
“弗朗索瓦说了什么?”
那些人开始小声交谈。两条狗中的一条朝他走去时,主人适时叫住狗,让它卧在自己的脚边。
他仍然站着,想着要是能坐下就好了。近处没有一张椅子,他也担心一旦动一动,可能会把那些人吓坏。他还想喝酒。或者能吃点什么。他觉得饿了,而视野范围内的沙丁鱼罐头让他对食物的渴求如蚂蚁钻心般难受。
他心里清楚不可能再向他们要求什么了。食物?想都别想!他们如果看到他将什么食物放进嘴里,肯定会发疯,就好似他突然在他们眼前褪去了人类的皮囊,不再是人。他的另一个愿望同样平常,但也同样难以达成,在他等待着的这四十多分钟内,一直折磨着他:坐到那把离他不足两米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缓缓劲儿。
两条狗最先反应过来。它们竖起耳朵,听到了什么。发动机的隆隆声渐渐靠近。猛踩刹车导致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门砰砰打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推门进来,门檐下的铃铛随之摆动。这夜晚的湿气和寒冷跟随两位警察涌进暖和的屋子。
“是您刚才打的电话吗?”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次精心策划、完美上演的魔术表演。鲍什感觉到一位警察的手在他的身体上上下探摸,确认他没有携带武器。另一个看了他的手腕一眼,气势汹汹地说:
“你的手!”
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的手腕随即被手铐牢牢铐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称呼就从“您”:
“是您刚才打的电话吗?”
变成了“你”,但不是亲密、熟悉之意:
“你的手!”
三个人把猎枪放回角落里,觉得离从前风平浪静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你的证件。”
“在我上衣的内侧口袋里。”
他带着抱歉的表情,因为他戴着手铐,没办法自己掏。
这名队长拿了钱包后坐下来,戴上眼镜,打算好好检查一番。他找到身份证件,将之夹在手指间反复查看,然后走向电话,转动通话柄。
“请接奥尔良。是加急呼叫。我是罗尚队长。”
他报了一个号码。他戴着眼镜,眼睛显得很大。
“喂,是奥尔良警察部队吗?这里是维特里奥洛热的罗尚队长。办好了。我把他的全名和地址给您——是的——他的身份证件就在我手里,看着没有问题——您开始记了吗?阿尔贝·鲍什——阿是阿姨的阿——鲍是鲍鱼的鲍——是这样——没错——不——他结婚了——住在巴黎,奥特伊堤,六十七号别院——”
鲍什此时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不敢提出让他们帮忙从他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包烟。另外一个警察正忙着低声和这儿的男主人和他的同伴们聊着什么,神情投入,并接受邀请,饮下了一杯酒。
“您等一下,我来问问他。”
正在打电话的警察转过身来,问鲍什:
“你把谁杀了?在哪儿?什么时候?”
“塞尔热·尼古拉——就在刚才——大约是晚上六点半——不对,应该在六点——”
“在哪儿?”
“在他的公寓里,达吕街——戴高乐广场附近——”
“喂,您在听吗?我把他刚才说的转述给您——”
他把名字、地点都重复了一遍——那头又问了什么,他听着,又回过头问:
“你用的是什么武器?”
“一把左轮手枪。”
他又逐字重复,听着,又问:
“当时还有别人在场吗?”
“没有。”
他又对着话筒重复:
“没有别人在场。”
同样的把戏又重复了好几遍。
“他死了?”
“我想——是的——是的,他死了。”
“喂。他肯定人死了。他的原话是‘是的,他死了’。您说什么?好的!那我们先去检查一下他的车子?明白了。收到命令。这个嘛,我不确定。无论如何,一个多小时总要的,车子是在树林里出了毛病。”
他又问:
“车子是在树林里的小道上吧?”
“是。”
他向电话那头看不见的上级确认了细节,挂上电话,摘下眼镜,动作缓慢而审慎。此时他卸下公务员的架势,更接近于这个客栈里任何一个乡间野夫。
“你确定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你的车?”
“我想是的。”
“你能把路给我们描述出来吗?”
“是那条从左边过来的路,就在教堂边上。我是在一个农场附近停下的,就在一个斜坡草场的下面。”
“是沙哈索家那儿。”守林人说。
男主人适时递上一杯酒,队长考虑之后,接受了,一饮而尽。
“走吧!”
鲍什始终没有向他人说他饿了,渴了。两个警察让他第一个走出门,他们跟在他后面。前门再次关上后,其他人将重新围坐在桌子边上。或许老妇人根本没有上床呢,她会再下楼来,抱着那只猫,坐回到柳条座椅里。
他上车后也没能提出那个让他现在相当难熬的另一个需求:抽烟。
他们把他推进后排座位。两个警察坐前排。雨一直在下,但和刚才不同。这黑夜亦不再同于刚才,车前灯照出夜幕中突跳而出的紧挨着的成排的树,那些树也不同于刚才。
“他会等着我们?”
“对。他值夜班。他正在向巴黎报告。”
他离开自己的车子那会儿,没有注意到他的车真的是整个攀上了分割树林和车道的隔离带。他的车在车道边沿,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毫无用处,真是荒诞。队长下了车,慢慢靠近报废了的躯壳,在车前灯的照射下,他以一种与眼下时辰、光景严重不符的滑稽的谨小慎微之态,全面周到、一字一字记录下车牌,然后打开车门。
“您能让我下去一下吗?”鲍什还是向留下的那位警察开了口。
“你要干吗?”
“想要方便一下——”
他以为这是个合理的小小需求。他小时候是被这么教导的,也是这么做的:有小需求就说出来。他站到车道边上,站在雨里,那个警察就在离他两步的地方,他都能闻到那人身上的烟草味。他羞愧难当地说:
“请您原谅——”
罗尚队长准备回警车上时,他还没有完全好。前者把他从头到脚观察了一番,如同在看一只动物,然后便坐到驾驶座上。
他现在完全冻僵了。长得稍高一点的草把他的裤脚都给弄湿了。他觉得自己现在很不得体。他重复道:
“请原谅。”
车门在他身旁重又推上。警察坐回到队长身边。警车启动,没法直接往前开,得避开路,擦着那些树,好不容易绕开那辆废车。
前排的两人抽着烟。他们的肩膀都很宽,他们的制服有羊毛被浸湿的质感。他们一说话,口气里满是酒味。
“你从维特里过?”
“我沿河道抄近路。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要是过维特里,我去跟我老婆说个事儿。”
警察自己又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