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上的一块污迹

他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就像小时候那样,一直贴在上面直到脸变得惨白,脑袋像被无数根针刺得痛苦难耐才移开。麦格雷此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一直盯着塞纳河对岸两个在脚手架上工作的工人。

他转过身,表情有些无奈,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故意避开吉赛尔·马顿,说道:

“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没有过多的犹豫,当她回答时,警长忍不住抬起头,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异常冷静而有分寸,不带任何挑衅意味,也看不出任何的沮丧心情。

“我是看着格扎维埃死去的。”

她不知道警长听了这句话会有什么想法吗?她有没有意识到警长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不由自主地钦佩她了?在这个办公室来来往往的各类人中,他从没有见过一个像她这样清醒和冷静的人。他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冷漠,对任何事情都淡而待之。

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人性的不坚定。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缺陷。

他把手肘放在写字的小垫板上,叹了一口气:

“说说吧。”

“我继续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我努力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想不通。时间过了多久我完全没有概念。您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感觉整件事我都非常清楚,但是事实上,好多时段的记忆都是空白的。好几次我应该都差点睡着了。但有那么一两次,我似乎是听到楼下有声响,应该是我丈夫在床上猛烈地翻来翻去而发出的声音。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觉得的。

“有一次,我非常确信,我吃惊地听到了一声呻吟,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做噩梦了。他经常会在睡觉时讲梦话,并且有时还会挣扎一番。他以前还对我调侃说他有梦游症,和我一起睡觉时也发生过好几次。”

她说话时继续字斟句酌,就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非常平静。

“突然,我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一个很重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我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起来。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喘气声。最后,我还是起来了,穿上睡衣,轻手轻脚地向楼梯口走去。”

“您没有看到您妹妹?”

“没有。”

“也没有听到她房间有什么声响?房间的门缝里也没有露出一点光?”

“没有。我只有下几个台阶才能看到楼下的房间,但是我犹豫了一下,担心会有危险。最后我还是不情愿地下楼了,俯下身子往下看。”

“您下了多少级台阶?”

“六七级。我没有数。工作室有光,但只有床头灯开着。格扎维埃平躺在地上,差不多是在他的床和螺旋梯之间的位置。他应该在地上爬,并且还想继续爬。他用左边的手肘支撑着,右手臂伸向前方想要抓住离他的手只有三十几厘米的手枪。”

“他看到您了吗?”

“是的。他抬起头,用仇恨的眼神盯着我,口吐白沫,嘴角流着涎水,整张脸完全扭曲,丑陋不堪。我知道他朝楼梯口爬过来时,就已经虚脱了,他手里握着枪想要上来杀我,但是力气已经耗尽,还没动弹一下又倒下去了,枪从手里掉下来,落在了他的手够不到的地方。”

麦格雷眼睛微闭着,他看到工作室,看到通向楼顶的楼梯,看到马顿的尸体,尸体还是人们发现它时的那个样子。

“您继续往下走了吗?”

“没有。我就停在那儿,眼睛一直盯着他。我没法儿确定他还存有几分力气。我吓呆了。”

“过了多久他才断气?”

“我不知道。他一边试着去拿武器,一边想要说话,想冲着我吼,带着怨恨或者威胁吼一句。同时他也怕我会下楼抢在他前面把手枪夺过来然后朝他开枪。这可能也是我没有下去的一个原因。我也不清楚。我没时间思考。他不停地喘气,一阵阵的痉挛使得他不停地颤抖。我猜想他也刚吐过。接着他又吼了一声,歇斯底里地吼,身体抽动几下,拳头紧紧攒着,然后他突然倒下去,不动了。”

她继续说,眼睛仍然直视着前方。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您是下楼确认他已经死了?”

“不是。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确信。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房间,坐在床边上。好冷,所以我把被子一直拉到肩膀上。”

“您的妹妹一直都没有离开她的房间?”

“没有。”

“但是,您刚说过您丈夫叫了一声的。”

“没错。她肯定是听到了。都这样了,她不可能没有听到,只是她一直在床上没有起来。”

“您根本没有想过打电话叫医生?或者打电话报警?”

“如果房子里面有电话我可能就打了,但是我也不确定。”

“那时候是几点?”

“我没有注意。我没想过看一眼闹钟。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可以打电话,您第一个通知的会是您的朋友哈里斯吗?”

“当然不是。他已经结婚了。”

“从您看到您丈夫死的那一刻到您去门房那里打电话,也就是早上六点左右,这个过程到底有多久?难道您一点概念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

“不止一个小时,我可以肯定,但是也没有三个小时。”

“您在等待法院的控诉?”

“我不做过多幻想。”

“您想过别人会问你什么问题吗?”

“想过。当时我想了很多,但都没有想明白。之后我听到门房出去倒垃圾的熟悉的声音,我就下楼了。”

“还是没有看到您妹妹?”

“看到了。经过我丈夫的尸体时,我摸了一下他的手,已经冰冷。我在电话簿上想找您的号码但是没有找到,所以我就打了警局求助中心的电话,让他们通知您。”

“打完电话您立马回来了?”

“走在院子里时,我看到我妹妹房间里面的灯亮了。我推开门时,热妮正在下楼。”

“她已经看到尸体了?”

“是的。”

“她什么也没说?”

“她可能想说什么,但突然有人敲门她就打住了。敲门的是您的探员。”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

“还有咖啡吗?”

“已经冷了。”

“没关系。”

警长给她倒了一杯咖啡,也把自己的咖啡杯满上。

门外,窗户外,生活一切照旧,人们精心安排着一切,想让自己过得更安心。

门内,围墙内,却是另一个世界,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背后似乎都跳动着一个漆黑焦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年轻的女人倒像是越来越惬意,越来越自然。

“您爱过马顿吗?”警长小声地问,但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

“但是您还是嫁给他了?”

“那时候我二十八岁。生活中经历的各种磕磕碰碰已经让我厌烦,让我痛苦。”

“您想要一种体面的生活。”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丝毫没有被触怒的迹象。

“应该说是一种平静的生活。”

“所以您选择马顿而不是其他人,就是因为他比较顺从吗?”

“可能是一个无意识的选择。”

“那时候您就已经知道他有点太无能了吗?”

“是的。他不是我想找的。”

“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您还是感觉挺幸福的,是吗?”

“这样说有点言过其实了。我们只是相处得还不错。”

“因为他尽量讨您欢心。”

她装作没有觉察出警长语气中的挑衅,假装没看出警长讲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她。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还是能从容不迫地对答如流,只是开始显露出一点点厌倦。

“您遇到哈里斯——可能您更愿意称他莫里塞·舒沃博,爱上他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露出一副非常真诚的表情,像是在认真思考,好让回答更加准确。

“您一直问我爱不爱他。首先莫里塞改变了我的境遇,并且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大商店的半个老板。”

“他不久就成了您的情人?”

“这得看您说的‘不久’指是多久。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几天之后。但是我们彼此没有太依赖对方。”

“所以你们的关系更多还是在生意上?”

“随便您怎么理解。我知道在两种可能的理解之间,您会选择不那么好听的一个。但我觉得莫里塞和我,我们属于同一种人……”

“因为你们有同样的抱负。难道您从没有想过和您丈夫离婚然后嫁给他吗?”

“然后呢?他已经结婚了,和一个比他大很多,但是很有钱的女人结婚了。多亏了那个女人,他才能在圣奥诺雷街开创自己的事业。其他的……”

她没有继续说,因为她觉得其他的无关紧要!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丈夫神经错乱的?您只是有这种感觉,是吗?”

“不是一种感觉。是事实。我们刚认识时我就知道他比较另类。有时候他会非常兴奋,不停谈论自己的作品,好像他是一个天才。有时候他又不断抱怨自己只是一个失败者,所有人都嘲笑他。”

“也包括你?”

“当然了。我也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最近一段时间,他非常颓废,惶惶不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突然公然斥责我。有时候又正好相反,他对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即使这样,您也没想过要离开他?”

“我觉得我是同情他。他太可怜了。我妹妹从美国回来之后,丧夫之痛让她一蹶不振,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无济于事,所以他开始对她是很不满的。她来了之后打乱了他的生活习惯,他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有好些天他没对她讲过一句话。

“我现在还是会寻思我妹妹是怎么做到的。她之所以能成功,可能正是因为她每天都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所以,他终于发现还有比他更脆弱的人。至少,他这样觉得。您懂吗?我想,他终于感觉自己是一个坚强的高高在上的男人了……”

“您从没有想过和他离婚给他们自由的空间?”

“但真要让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反倒会不幸,因为事实上,我妹妹并不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情况正好相反。”

“您恨她?”

“我们从没有互相喜欢过对方。”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又要收留她呢?”

“是她自己硬要坚持……”

麦格雷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肩膀上,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仿佛嘴巴里面有一股恶心的味道,因为他感觉他听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沙迪伦街小房子里的生活被马顿夫人的几句话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番,他甚至可以想象在每一个死一般沉寂的晚上,每个人都封闭在自己的仇恨中。

“您想要怎样呢?这一切尽早结束?”

“我去看了医生。”

“斯泰纳医生?”

“不是,是另一个医生。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没有建议您将您的丈夫强制收容?”

“他建议我再等等,并且跟我说现在症状还不够明显,可能一个更加可怕的危机马上就要爆发……”

“所以您预测到了这次危机,然后严阵以待?”

她不经意地耸了一下肩膀。

“该回答的我都回答了吗?”一阵沉默之后她才说。

麦格雷思索了一下,没想出还有什么可以问的,现在一切都非常明朗了。

“您站在楼梯上看到您丈夫就躺在地上,您没有想过去救他?”

“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有足够的力气起来拿起那把枪……”

“您确定您刚才对我说的一切您妹妹都一清二楚?”

她看着他不作回答。

还有问下去的必要吗?他本希望让她自己前后言辞自相矛盾,然后好指控她。但是她从容不迫,不给他一点机会,并且也没有丝毫想要逃避的想法。

“我想,”他低声吐出最后一句话,“您从没想过除掉您丈夫。”

“杀了他?”

她故意区分了‘杀’和‘强制收容’。既然他都这样认可了,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表示说:

“如果我真想要除掉他,那么我会精心设计一切,不会有任何的闪失,并且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的确是这样。如果谁能将犯罪设计得天衣无缝,那肯定是这个女人了。

但是,她没有杀马顿。麦格雷重新点燃烟斗,带着怨恨的眼神看着她。警长的身体和思维都已经麻木,他有点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探员的办公室走去。

“帮我拨通沙迪伦街十七号的电话……找门房……哈维尔还在院子尽头的小房子里……我想和他讲话……”

他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马顿夫人在警长等探员回复时,在脸上打了点粉,看电影中场休息时她应该经常这样补补妆。突然电话铃响了。

“哈维尔吗?我想让你去他家看看,你别挂电话,去仔细检查一下一个托盘,它现在应该是在厨房里……”

他转身对着吉赛尔·马顿。

“圆形的托盘还是方形的?”

“长方形的,木头做的。”

“是一个木质的长方形托盘,上面可以放三个咖啡杯和三个茶托……我想知道的是,上面有没有什么标记,或者损伤,随便什么记号,只要能判断出它是怎么放着的就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有,鉴定专家还在吗?好!让他们去放清洁工具的壁橱里面找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是乳白色的粉末……取一下瓶子上面的指纹……”

哈维尔立马就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上面没有指纹。他们已经研究过了。瓶子被一个湿抹布擦过了,上面还有轻微的油迹,可能是用洗碗抹布擦的。”

“检察院的人到了吗?”

“是的。预审法官很不高兴?”

“因为我没有在那儿等他?”

“主要还是因为您把两个女人都带走了。”

“告诉他,当他回到他办公室时,案子应该就结束了。是哪个法官?”

“科梅里奥。”

科梅里奥和麦格雷一直互相看不顺眼。

“快去检查一下托盘,我在这儿等你。”

他听到吉赛尔·马顿在说话,但是没有太在意。

“如果您提前问我,我也可以告诉您。上面是有一个标记。但是不是故意留下的。托盘窄的一侧有一块油漆鼓起来了。”

一会儿之后,哈维尔气喘吁吁地对他说:

“有一个地方的油漆鼓起来了。”

“辛苦了。还有其他的吗?”

“我们还在马顿的口袋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一截纸,里面包着一些含锌磷化物。”

“我知道了。”

但是纸不应该在死者的口袋里,而应该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才对啊。

他挂了电话。

“您看到您丈夫去了厨房,您怀疑过他进去是做什么的,是吗?所以您就转动托盘,换了茶杯的位置?”

“每次有机会我都会换一下茶杯的位置。”

“他也换过?”

“是的。只是,昨天晚上,他没有机会,因为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托盘。”

他在里夏尔·勒鲁瓦大道的家里也有一个托盘,但不是木质的,而是镶银的,是他们的新婚礼物。麦格雷的杯子和他妻子的杯子一模一样,只是警长的杯子上有一个不是很明显的裂缝。

但是,他们从没有弄错过杯子。马顿夫人把托盘放在丈夫沙发椅旁边的独脚小圆桌上,马顿先生很清楚自己的杯子就在自己的那一侧,一伸手就能拿到。

他再一次站起身来。马顿夫人注视着他,一脸疑惑,但是却不带丝毫焦虑。

“卢卡,可以进来一下吗?找一个空办公室,随便哪一个,带她过去。让她一直待在那里直到我叫您。出去的时候,顺便让人把小姨子带进来。”

马顿夫人跟着探员出去了,没有向警长问任何问题。而警长再次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打开壁橱,拿起一瓶放了很久的科涅克白兰地,往一个喝水的杯子里倒了一满杯。这瓶酒其实不完全是留着自己喝的,更多是为那些来到这里有时候可能会需要的客人准备的。

听到有人敲门,他赶紧关上壁橱,还没来得及擦一下嘴唇。

“请进!”

热妮被带了进来。脸色苍白,还有些浮肿,脸上还有一些红色的痕迹,应该是哭过留下的。

“请坐!”

她姐姐刚坐过的椅子还保留着余温。热妮环顾一周,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警长两个人。

他站着,转了一圈,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最后,他停在热妮面前,一副傲然的姿态说:

“您想请哪位律师?”

她猛然抬起头,瞳孔放大,眼睛湿润润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但却没发出声音。

“我希望您被询问时您的律师能在场,这样您就不会觉得我把您当成罪犯对待了。”

眼泪滑过脸颊,她最后吞吞吐吐地说:

“我一个律师也不认识。”

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巴黎律师协会花名册,递给她:

“在名单上随便挑一个。”

她摇头。

“有什么用呢?”

他多么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个回答!

“您承认了?”

她表示是的,然后在包里找手帕,毫不矫情地擤鼻涕,鼻子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您承认您想要毒死姐姐?”

她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别再折磨我了……我希望一切现在就结束……”

抽泣使她不停颤抖。她已经是泪流满面,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您爱您的姐夫吗?”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可能爱……”

她的双眼满是哀求。

“您快点结束这一切吧,警长先生!我受不了了……”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一切,就尽快完事。警长经过她身边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像是懂得她需要人与人之间的这种交流。

“您意识到格扎维埃和别人不一样?”

她点头,然后又摇头。她在挣扎,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似乎太复杂了,最后她大声道:

“是她不懂他,是她把他逼疯的……”

“故意的?”

“我不知道。他需要……”

她说下去了。

“我尽量……”

“尽量安慰他?”

“您不知道我们是生活在怎样的氛围中……只有他和我,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因为和我在一起,他才感觉舒心,有了点自信……”

“昨天晚上,他在警局外面见到您之后,跟您说过他今天早上要来这里做一个检查吗?”

她很吃惊麦格雷怎么也知道她在外面,好长一会儿目瞪口呆地望着探长。

“回答我……我也想尽早让您解脱……”

这个词她还是懂的。她不指望警长让她自由,在某种程度上她只是想让自己解脱。

“他对我说了。”她勉强承认。

“这让他很害怕?”

她吸了一口气,说是的,然后带着哭腔补充说:

“马顿觉得我姐姐已经赢了……”

字语间透漏出她的思绪已经有些混乱。

“因为是她把他推到这个地步的……她早就猜到他发现了毒药,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马顿恨她?”

她一脸惊恐地盯着他,不敢回答。

“您也是,您开始恨您姐姐了,不是吗?”

她摇头。但这既不能说明她恨也不能说明她不恨。她只不过是想摆脱这个噩梦。

“昨天晚上,从这里出去后,”麦格雷继续问,“马顿觉得他就算是做了检查也不能得到解脱……所以他只剩一个晚上……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玩具火车销售员的行为看起来前后不一致,但还是有一定的逻辑,麦格雷开始明白精神病学专著里面的有些章节了。作者用晦涩的词汇和复杂的句子所描述的,就是人类本身。

“他走进厨房时,您也在……”

她颤抖了一下,不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

“药茶已经倒在杯子里面了吗?”

他已经很确定了,没必要等她的回答。

“您没有看到他往里面下药?”

“我是背对着他的。他拉开放餐具的抽屉,然后拿出一把勺子。我还听到了勺子和杯子碰撞的声音……”

“您觉得他是没有勇气往里面下毒?”

麦格雷感觉看到了那把勺子,灰色的木柄,放在收音机的旁边,收音机上面还摆着商品宣传单。

警长表情严肃地盯着她,热妮又是一次挣扎,然后发出一声呻吟:

“我同情他……”

他本可以反驳她:

“也就是说,不同情您姐姐。”

然后她继续说:

“我当时真以为他马上就要被强制收容了,以为吉赛尔已经占了上风……所以……”

“所以,您就拿了装有磷化物的瓶子,放了一定量的毒药在您姐姐的杯子里。并且您还下意识地擦了瓶子。”

“当时我手上拿着一块湿抹布。”

“您很清楚托盘上哪一个杯子是给您姐姐的。”

“求您别说了,警长!您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您都听到了?”

她怎么可能听不到呢?

“但是您没有下来?”

“我太害怕了。”

她又颤抖了一下,她的颤抖就像电影里面的闪回,要不时来一下,所以他走过去再次打开壁橱,给她拿了点酒。

“喝吧。”

她乖乖地接过酒杯,哽咽着喝了一口,白兰地太烈了,灼烧着她的喉咙,她差点把酒吐了出来。

她现在仿佛只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什么也不想听。

“您的姐夫把什么都告诉您了……”

她缓过神来,回想警长刚才问了什么。

麦格雷想起格扎维埃·马顿就在这个办公室说过的话,然后向她解释:

“他并不想用毒药除掉妻子,或者报复她,他是想一枪把她打死。”

他不是差点儿就成功了吗?精神病专家不是说过吗,某些精神病患者的逻辑非常严谨。

他往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些磷化物,并且用勺子搅拌了一下,动作如此之迅速,背对着他的小姨子还以为他是在最后一刻畏缩了。

他掂量了毒药的分量,足以让人觉得不适,但不会致命,告诉对方自己还有下一步举措。这有据可循,这段时间他经常逛公共图书馆,沉迷在医学和化学专著中。

而他下的这点药,因为吉赛尔·马顿转了一下托盘,而误让她给喝了,然后导致了她晚上的恶心不适。

所有这一切,热妮又哪会想到呢?她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艰难地等待漫长的黑夜,窥听房子里的一举一动。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低着头,吞吞吐吐,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清清楚楚地讲话:

“是我杀了他……”

麦格雷没有去安慰她,而是默默地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与自责中,他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生怕她一下子承受不住倒在地上。然后,他踮起脚尖走向探员办公室。

“把她带到下面去……温柔点……先去护士那里……”他说。

麦格雷真希望自己最开始就没有接手这个案子。他伫立在窗户前,全然不关心是哪个探员走了进来。

这不是他的错。他总不能在马顿第一次拜访自己时就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吧。并且医生也应该没有理由要求把他监禁起来。

负责任和不负责任之间存在一个模糊的区域,一个黑暗的领域,在这里冒险总是会非常危险。

至少,他们中有两人挣扎过,至于那第三个人……

“另一个女人怎么办,头儿?”

他哆嗦了一下,转身看着从空旷的探员办公室走过来的那个女人。

“她可以走了。”

他差点儿就说:

“不用把她带进来……”

他希望自己的办公室可以清净一会儿。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窗户,因为他发现办公室里残留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他想要深深地呼吸一下外面湿润的空气,突然卢卡在他后面说: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马顿夫人走之前问我可不可以打个电话,我说可以,因为我想我们可能从中听到什么信息。”

“她说了什么?”

“您知道她是给谁打电话吗?”

“哈里斯。”

“她叫他莫里塞。她首先道歉说早上商店开门时她没能过去。她没有细说,只是说了一句:

“‘我待会儿再给你解释……’”

麦格雷把窗户关上,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窗户,卢卡看了他一眼,有点不安:

“怎么了,头儿?”

“没什么。能有什么呢?她告诉了他,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此刻,她应该正坐在出租车里,拿出一个小化妆镜,对着镜子补妆……”

他把烟斗里的灰倒在烟灰缸里。

“打电话给检察院,如果科梅里奥回来了,告诉他我马上去见他。”

对他而言,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都是检察官的事,而他一点也不想再替他们做什么。

[1] 莱萨布—勒多洛讷:卢瓦尔河大区旺代省的一个市镇。

[2] 巴黎红灯区。

[3] 阿弗雷德·阿德勒(1870—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先驱,现代自我心理学之父。

[4] 克雷珀林(1856—1926),德国医学家,临床分类学创始人。

[5] 卡普格拉(1873—1950),法国的精神科医生。

[6] 法国独有的学位,指高中结束后的学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