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下定决心好好活着,不离开路易丝的第二个星期二。午餐之后,他又去拜访了两位客人,但是没花太多时间。两点半,他走进特恩斯街一家小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街道另一边有家大型杂货店,货架都摆到人行道上来了,旁边还有一个鞋店,两个店子中间还夹着一个铺面,没有车经过时可以看到中间那个门面大门左边竖着一块板子,上面的搪瓷一看就很劣质,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牌子上面写着:

阿尔贝·多埃尔

医学博士

下面还有几排小字,写着会诊时间。他点了一小瓶维希矿泉水,但是没喝,怕矿泉水中含有什么影响检测结果的成分。几乎每个星期二,他都会点一份羊排和一份土豆泥,今天也不例外。他吃完饭,坐在软垫长椅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放在旁边,他默默地等待着身体的反应。

这是第一次他迫切地希望病情发作,眼睛不知道该盯着哪里,只是认真地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时不时用手指捏捏左手腕,看看自己心跳是否正常。

这间房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肥胖的乡下女人,旁边堆满大包小包,眼睛通红,应该刚哭过,视线不停地扫向旁边的挂钟,一脸焦急地朝门口张望,最后似乎等得不耐烦,终于发火。

他可没心思同情别人受了多少苦,尽管她这种女人很适合对之排遣心事。有时候,她的嘴不停地蠕动,像是在念祷告词。她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时,他感受到她迫切想要找个人说话的欲望,立马把脸转了过去,避开她的眼神。她穿着一身黑,外套下面是一件新裙子,头上的帽子也是新的。看样子她应该是刚有亲人去世。或许她来巴黎就是为了参加葬礼?他倒是觉得她更像一个刚丧夫的女人,来看望被送入有钱人家的女儿。

她的女儿并没有来赴约,也许永远不会来。

这位母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吃了三四个奶油圆蛋糕,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椅子后面有一块隔板,刚好一人高,越过隔板,可以看到有一群人倚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彼此交谈着,还时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服务员隔一会儿过来瞧一眼,看那个胖女人和他是不是还坐在那儿,需不需要点什么东西。

中午他特意吃了很多东西。他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才会去拜访那两个无关紧要的客人,因为泰奥先生已经在印刷他们订购的发票了。他没有点咖啡。那个乡下女人努力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估计是觉得他的样子挺有趣,但是她哪里会想到他心底的小小焦虑。她只是看到一个一脸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手上还提着一个公文包,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只放了一杯凉水。

突然,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终于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在他还算比较清醒,在她开口之前赶紧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的马路。

之前有个星期二他来过这里,但成效不大,医生并没有给他确诊。星期二上午出来,其实纯属偶然。他出门之前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点羊角面包。

前几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刚开始,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走进会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他的时候,医生一下子认出了他,只是已经记不清他第一次来是为了什么。看医生一副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的表情,他就知道,医生八成是已经忘了他的病情。每天他都得看四十来号病人,大部分人都没有以往的诊断记录,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再来。

“我之前来找您看过一次,是因为我胸闷不舒服。”

医生点了一下头,像是记起来是看过这么个人。

“先把衣服脱了。”

“我今天来不是看心脏问题的。我想问您两三个问题。”

多埃尔是流水线问诊,外面的候诊厅已经坐满了人。病人这样的开场白让他有点没底,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门外。

“假设一个人按期服用一定量的砒霜……”

医生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他早就料到医生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他还是要把话说完。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

会诊室的橱窗玻璃下半部分已经褪去了光泽,旁边摆着一个用许多木板拼接在一起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张打了蜡的油布,还有一条用来给病人看病用的毛巾,这些设备的卫生状况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上了釉的一个小圆桌上摆满窥镜、钳子,还有手术用的工具,艾蒂安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所以也没兴趣多看一眼。

“您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他带着哀求的眼神看着医生,声音在颤抖,仿佛在这个上午,他就会揭晓自己的命运。

“换句话说,您是想问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被人下毒,那他能不能通过医学手段找到证据,是吗?”

他点了点头,但是眼睛还是盯着医生。这下,医生觉得更不自在了,目光移到他左手的戒指上,盯了好几秒。

“当然可以测出来,不过得服用的剂量很大才行。”

“怎么弄?”

“首先可以通过尿检,这是最直接的,然后还有血检。但是还是得说,必须得服用了足够量的药物,这样在人体大部分的器官中就能找到亚砷酸的残留物质了。”

“您可以做这样的检查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看着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是本地人吗?”

他没有说实话。

“我住在佩雷雷地铁站那里。”

“您说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砒霜,您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吧?”

“也许。”

医生有没有把他当作躁狂症患者,或者神经衰弱患者?医生不由自主地拿起一个玻璃器皿,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递给了他,说道:

“尿在这里面。”

然后,他准备抽血用的注射器和针头,眼睛一直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请把外套脱掉。然后把衬衣左边的袖子卷起来。”

艾蒂安惧怕看到自己的血,一直盯着窗户。他手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克利希大道还要白。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服用了砒霜?”

“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可能好几个星期了,也可能好几个月。”

“最近您瘦了很多吗?”

“是的。”

“会有时候觉得喉咙发热,并且腹部有疼痛感吗?”

“有。”

“胸口不舒服吗?”

“就是因为胸口不舒服,几个星期前我才会来找您。”

他对答如流,什么都知道,因为来之前他查阅了百科全书,知道服用砒霜后会有什么反应。这倒是让医生觉得有点棘手。

“我现在没法告诉您结果。检测需要很长时间。明天上午再过来一趟。如果您没有时间,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再给你答复。”

显然,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能现在付钱。

“我得付您多少?”

“五千法郎。”他停顿了一下,答道。

艾蒂安其实也更愿意第二天就过来。第二天,多埃尔一看到站在队列最后面的艾蒂安,就立马让他直接进去。这说明了什么吗?艾蒂安已经脸色苍白,感觉自己像被定了罪一般。

“昨天您向我诉说困扰,我还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棘手之处。对我而言,告诉您这样一份检查的结果真的是责任重大,并且我还在想,从职业道德上讲,我这样做有没有出格,算不算是违背职业道德。”

“难道这和我的健康无关,难道您不是医生?”

“可能会有人受到控诉。如果您只是不小心误食大量砒霜,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热心地提醒一下,您的检测结果不是很乐观。您听清楚了吗?”

医生的表情依旧严肃而担忧,好像这涉及堕胎,或者其他什么不合法的手术。

“结果就是我提取到了含亚砷酸的物质,但不是从尿液中,而是从血液里,这说明您服用砒霜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另外,砒霜的含量很少,还无法得出有人故意给您下毒这个结论。”

昨天下午,艾蒂安老毛病又发作一次,真是再巧不过。难道因为他上午来了特恩斯街的医生这里,受了影响?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定,是不是有人故意下毒吗?”

“那必须在服用毒药之后立即就来做检查,时间久了人体器官会将毒素排泄出来。”

“我下个星期二可以再来找您吗?”

“您自己决定。”

医生并没有问他为什么是星期二,而不是另外某一天,但他知道艾蒂安心里在想什么。这一次医生比昨天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觉得他越来越不安。

“如果您过来,我会尽快安排您检查。”医生瞥了一眼他手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随后补充道。

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医生问了一句,声音更小了:

“您是生意人?”

他回答是的,但医生估计他还只是个推销员,医生很喜欢揣测别人的身份。

今天他很恼火,因为哪儿都不痛,没犯任何毛病。然后他耍了点手段,将身子紧紧靠在桌子边缘,故意压迫自己的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控制胸腔,让胸口挛缩。刚开始只是某个地方一点点疼痛,并且每次还不是同一个地方,但都在身体左侧,随后疼痛感辐射到全身,就像浪潮一样,一直波及肩膀,有时连胳膊肘也会隐隐作痛。

而且,只要想到他不想去想的问题,尤其是想到纪尧姆·加坦最后几个星期就住在这间连着铁楼梯和商店的房间,他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卧病在床三天,接着又在餐厅吐得满地毯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路易丝的第一任丈夫。但知道自己在一个不知为何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他反倒松了口气。

他没有刮胡子,也没有洗澡,就是为了让自己发臭,也拒绝妻子拿湿海绵在他身上和脸上擦来擦去。

他已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不再反抗。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包括妻子、费尔南德,还有马雷斯科医生。那次路易丝请医生下来给他看病,他还乖乖地让他把脉,一声没吭。

那三天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想了千万遍的问题,他不想再想了。那应该是人生中最令他反感的问题了。但他不可能真的死心,他仍拒绝吃一切食物,除了黄油和面包,因为他觉得很难在黄油和面包里下毒。

他只喝水,路易丝和费尔南德去浴室的水龙头那儿给他倒水时,他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有时水递到面前,他还要闻一下有没有不寻常的气味。

他借口说外面的光线太刺眼,把两扇窗户的绿色天鹅绒窗帘全都拉上,一整天都躲在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下。还有一缕微弱的光线通过一个细小的缝隙从外面透过来,时不时变换颜色。他经常想起童年,想起父母,他和父亲长得特别像。他第一次在心里默问:父亲以前幸福过吗?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生活在里昂郊区,她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他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钱买房子,她一直抱怨没钱用,所以在巴黎的最初几年,艾蒂安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母亲。

路易丝一天要往楼上跑上二十次,但从没发过任何牢骚,有时候他试图把她想象成护士,穿着白大褂,带着无边软帽,显得有些矫情。她倒是真可以当护士。

有时候,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从泥淖里面爬上来了,思路变得不再那么混乱,但是瞬间之后他又觉得自己陷了进去。

一天晚上,他感觉到睡在旁边的路易斯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然后将所有断断续续的思绪组织起来,一个词,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声调他安排得好好的,就像是在神甫面前做忏悔般详细。当然并不是对所有神甫坦白,而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修炼禁欲主义的副本堂神甫,他的第一次忏悔也是在他面前。

他似乎听到忏悔室铁丝网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他无所不说,就连那些他从没明确承认、这些年不断在潜意识里滋生的想法,他通通都坦白了。

一个不落,什么也没被遗忘,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从未如此激动又如此清晰地想到路易丝。他从没有如现在这般清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从第一天开始,他不就毫无畏惧吗?

为什么他拒绝向路易丝坦白呢?的确。当他从商店走出来,这里对他而言和其他的文具店没什么两样,他清楚这是他的生活,在那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现在这生活将要发生改变了。

上了公交,他依然没能忘记刚才那一瞬间的感悟,默默地问自己,现在还可以退缩吗?

在他心里她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难描述出来。或许他早意识到她比自己强,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生活。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生活,这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还有路易丝的双眸,她的朱唇散发出来的激情,点燃了他身上最细小的一片肌肤,以至于他爱她爱得束手无策,没有了任何反抗,以至于到最后他再也不能没有她。

所有这些,甚至还包括其他真相,他一一在神甫面前坦白,没有半点隐瞒,最后他把自己感动了,忍不住为自己的过去痛哭流涕。

路易丝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胸部,轻语一声:

“你睡了吗?”

“还没。”

“你哭了?”

他说:

“感冒了,鼻子不通畅。”

以前这里应该有另一张床,同一个房间,同一个位置,也是一个男人睡在路易丝旁边,而他被抬出去时,体重只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孩子。

整整三天三夜,他就这样和幽灵搏斗,一旦它们安静下来,他又立即把他们叫醒。随后,第三天下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灯看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决定爬起来,朝窗边走去,拉开窗帘。

窗外,阳光洒遍整条大街。夜晚的集市生活消失殆尽,来往的行人踩在落叶上,嘎吱嘎吱响。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唯一一点担心就是怕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路易丝就跑上来了,但是他这样轻手轻脚,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楼下的她肯定不会有任何察觉。

一准备就绪,他就朝着楼梯走去,对着下面叫了一声,语气非常坚定,乍听起来底气十足,心中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

“路易丝!”

一听就知道这声音不是从床上传来的,她大吃一惊,一脸焦虑地迅速爬上楼梯。路易丝才爬到中间就发现他站在楼梯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满脸惊愕。

看着他穿着整齐,胡子刚剃过,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嘴角还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似乎是在同情她,路易丝一时间不知所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起来了?”

他怎么突然想起了母亲?每次他表现得很乖,努力想要让她高兴,母亲也会这样看着他。她认定这样友善的笑容之下,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陷阱。

他抱怨母亲不相信他,但母亲叹息道:“我太了解你了!”

路易丝可不敢这样说。

“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有事想对你说,就现在,不想等到晚上了。跟我来。”

他打开餐厅门,因为卧室里此刻弥漫的都是他的气味,去餐厅更方便一些。

“昨天让你担心了?”他看着她问道,眼睛里满是温柔。

“嗯……当然担心……”

“叫你上来是想对你说声抱歉,让你受苦了。当然,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我是有点神经紧张了。”

他在心底里可不这么认为。他躺在床上就想好了该怎么说,甚至连语调他就预先练习了好几次。

因为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途径。要么这样,要么离开。但是他不想离开。他不愿意失去路易丝,不管对方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下定决心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厉害了,和她一样厉害,并且更让他吃惊的是,一旦掌握一些主动,他就不会善罢甘休。现在他这样柔情似水地看着她,如此真实,差点儿连自己都被感动。

“你恨我?”

“为什么我要恨你?”

他差点儿就脱口而出:

“因为我不相信你。”

还好他及时反应过来,知道这样说太危险,因为她会知道他已经有所怀疑。

他得想方设法安抚她,不能打草惊蛇,否则她加大砒霜剂量加速事情发展就不好了。

“你看,这还不是胃不舒服导致的。都说胃不好的人很容易神经衰弱,我现在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以前我怎么也不肯承认二者之间有联系。”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勉强,但松了口气:

“你吓到我了。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了。就算马雷斯科医生一个劲儿跟我说你的病不严重,我还是放心不下……”

餐厅里的桌椅打了蜡,油光发亮,餐盘整整齐齐地摆在碗橱里面,餐具柜上还有一套银质器皿。

他做了一个娇羞的手势,示意路易丝过来,然后一手搂住她的腰,感受着她胸前的圆润。

“可以原谅我吗?”他在路易丝耳边轻声说。

她也用微弱的声音回了一句,然后在他嘴上轻轻点一下:

“傻瓜!”

那天晚上,他想要做那事,她没有立刻同意,但也没有很坚定:

“这样你不会很累吗?”

他觉得,应该像往常一样,什么也不要改变。他已经决定明天早上去看特恩斯街的那位医生。此刻,他已经在心中盘算出了整个计划。

之后,他就一直按照这样的节奏生活。他并不确定自己已经让她完全放松警惕。她还在监视着他,他也警惕着她的每个举动,每个眼神。

星期四晚上,马里耶特过来,看到他也大吃一惊。

“他吓到我们了!”她开玩笑道,“你不知道路易丝有多担心。”

路易丝可能更愿意把这样的话憋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太矫情了。马里耶特一向说话夸张。

也许阿蒂尔·勒迪克看得更清楚?整个晚上他坐立不安,好像房间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他特别不自在。

如果必要,也许某一天,艾蒂安会全都告诉他。说不定哪天艾蒂安会在蒙马特的某个咖啡馆里面找到他,因为他经常在那里玩勃洛特纸牌,那将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没有输赢的困扰。

他感觉马上就能知道他们俩能不能达成联盟。如果可以,他就什么都向阿蒂尔坦白。但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怀疑路易丝在这对夫妻生活困难时期给过他们经济上援助,这是唯一让他焦虑的一点。他试探过一次,发现勒迪克还算是个男人,信得过。即便如此,他也得非常谨慎。

星期天,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散步是不大可能了,于是他们就去梅德拉诺马戏团,然后去洛林参观,吃晚餐。

艾蒂安仍感觉身子很虚弱,可能还是在恢复期,但他一个字也没提,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访客人。在外面他反倒觉得舒服,因为一出来他就再也不用时刻警惕。有时候,一想到自己扮演的角色,现在的处境,他的嘴边就忍不住浮现苦涩又嘲讽的笑容。

他感觉自己和来来往往的每个人一样,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心事。穿梭在人群之中,有谁会注意到他手上提着公文包,又有谁会想到他正经历悲剧。

他只需要尽量避免把路易丝给逼急了,过早把他给解决掉。当然她太急躁对她自己也有危险,如果她操之过急,医生肯定会生疑。

之前,里韦医生怀疑过吗?艾蒂安并不能确定,这个老医生总是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他,时而鄙视,时而嘲讽。

估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看他的,觉得他娶路易丝就是为了她的财产。

马雷斯科医生,当初就是他签了路易丝前夫的死亡确认书,签字之前可是没有半点犹豫,挥笔即成,从没想过死亡原因是否明确这个问题。

他已经决定放弃生命,这是他自己的意愿,是他头脑清醒时做出的决定,所以,死亡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的可怕。

他应该尽快找出针对路易丝的证据。他已经完成巨大的准备工作,将各种不大可能的设想都排除在外。

躺在床上的这三天,他思考了很多,最后都差点儿决定再也不离开房间,一直装病来躲避妻子的迫害,同时还可以监视她。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样做真很愚蠢,并且也很危险。另外,他也放弃在公寓里面找出毒药的想法,觉得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有一次起床后,他光着脚,任由身上汗流浃背,在妻子的抽屉里面乱翻一气,最后却一无所获,又泄气地躺回床上。

就算前夫去世前最后一个星期路易丝一直都不在文具店,那也只是短短几天。其他时候,他可以经常给她打电话,每天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点打,只是为了通过电话说声好,问一下她的近况,这样他会觉得很安心。

他们偷情那段时间,他经常躲在布朗什广场的某个角落,悄悄盯着她家,记下所有进商店的人,以及他们出来的时间。

某个星期六,上午十点左右,他躲在角落时,门房一声不吭地走到他身边。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他。就算认出来了,她也不会把这事告诉路易丝,因为她也不怎么喜欢路易丝,就像不喜欢他一样。

穿着丧服的乡下女人在软垫长凳子上动来动去坐立不安,挂钟上的指针已经滑过三点。如果路易丝料到他起了疑心,她应该会有段时间不再给他下毒。

十天前,他对这些东西还只是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也不敢深入思考,就像一个孩子想到色情画面时那样的腼腆、胆怯。

现在,他可以很自信地面对现实。“毒药”一词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红色的大字,就像药店里药瓶的标记,清清楚楚。

他突然一阵恶心,感觉胃里排山倒海,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就在这时,乡下女人拿起勺子敲了一下茶托,叫了一声服务生,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听她说话。

“你们见过一个叫埃利斯的金发女孩儿吗,身材娇小,有点儿胖,一头卷发,她就在这附近工作?”

“她是做什么的?”服务生礼貌地问道,向艾蒂安眨了眨眼。

“她在一个有钱人的家里工作。”

“是她约您来这儿的吗?您确定是约在这里?”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递给他,指了指上面。

“的确是这里,”他承认道,“您不清楚她家主人姓什么吗?”

“我只知道他们家做生意的,并且有两个孩子。”

艾蒂安突然站起来。他已经付款了。现在他得转身拿自己放在长椅子上的公文包。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他有点犹豫了。身上刚有一点反应,还不是很严重。但是喉咙干涩灼热,脑袋晕乎乎,隐隐作痛。

他穿过马路,直接来到医生的诊所前面,看到里面只有两三个人在等候,他偷偷乐了一下,以往这时候这里人满为患呢。他等了十来分钟,不时听到门的另一边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随后摇椅嘎吱一声,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谢谢您,医生。”

“星期六再来看一次,还是这个点。”

一个一脸疲惫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刚刚遭受了什么痛苦的手术,让他顿时想起医生办公室内圆形高脚凳上整整齐齐的窥镜。

多埃尔看见他了。艾蒂安等着对方叫他过去。

“您提前预约了,是不是?”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安抚那些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的人,避免引起民愤。

门关上了。艾蒂安脱下大衣,将公文包放在椅子上,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玻璃器皿。

“您又有反应了?”

“我觉得是。”

“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

医生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给他把脉,表情比上一次还难看。

“看前面。”

医生头上戴着一个很小的电灯,然后检查他的眼睛,灯光照在眼睛里面很不舒服,他忍不住连眨了好几次眼。

“您感觉如何?”

“和之前一样,但是没有那么强烈。”

“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我们中午十二点半吃的午餐。”

“能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吗?”

“很容易。”

他只要把一根手指伸到嘴巴里就可以了,于是趴在一个琅釉质的木桶上吐了起来,吐完擦擦脸,擦擦眼。

“您不用抽我的血吗?”

“估计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医生看了一眼时间。

“可以稍等一会儿吗?”

一听到不用等到明天就能知道结果,他一脸激动。

“请坐。得等我几分钟。”

医生转身端着两个器皿进了一个和橱柜差不多大小的实验室,然后将门半掩。艾蒂安不敢看里面。突然,他感觉膝盖在哆嗦,还是坐下来等吧。

他听到煤气啪的一声喷出来,随即蓝色的火苗发出咝咝声,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脆响。不经意间,他想起上个星期医生还找他要了五千法郎,说分析很复杂需要很长时间。多埃尔估计他早已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最近几天您从没碰过任何药品?”

“没有。”

他想了一下,随即改口。他想认真地对待每件事。

“有,前天晚上,我吃了两片阿司匹林。”

医生进去了很久,比他想象得久多了,候诊室里面的病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二十分钟过后,医生终于从小储物间走出来,在灯光的照耀下突然一个趔趄。他朝屏风后面的一个洗脸池走去,洗一下手,然后慢慢地擦拭,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看艾蒂安。

“显然时间太短,我还不能准确判断出成分含量是多少,并且我猜这也不是你关心的。”

“那里面含有砒霜咯?”

他点了一下头。

“比上次检测的含量高?”

“那是肯定的。”

“多多少?足够……”

他感觉自己快晕倒了。就算之前早已料到又有什么用,他只觉得血液突然从下往上涌,胸口一阵憋闷,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他不敢吭声。

“毫无疑问,足够让一个人病倒。”

医生有些为难。艾蒂安第一次来看这个医生,就已经知道自己的行为或多或少有点不正当。他还在医生的候诊室还看到很多年轻女人,他立马想到了堕胎。

多埃尔在诊室大步踱来踱去,一脸焦虑,眼角余光不时瞥向坐在一旁的病人。

“您打算怎么办?”他终于站在艾蒂安面前,问道。

艾蒂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没想到医生会这样问。他听到医生又说了一句,才明白医生的意思:

“您打算去报案吗?”

他一脸惊愕地看着医生,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会。”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

他本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医生,跟他说路易丝的事,但这是绝不可能的。他只是想知道,假如他继续周期性服用砒霜,每次分量相同,他还能活多久。

“您让我的处境非常尴尬。”医生摸了一下脑袋,小声嘀咕道,“正常情况下,我得向警察局做一份报告。”

“但是……”

艾蒂安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想到医生可能会毁掉他的计划,他慌了神。

“绝不能这样。”他站起身,差不多是对医生吼叫。

“让我把话说完。您过来找我,让我帮您做尿检,分析尿液里面的成分,看是否含有亚砷酸。”

“不错。”

“我的确发现了很重要的证据。但是我忽视了一点,您可能不小心误食了砒霜,但也有可能有人故意下毒。您明白吗?”

“明白。”

“为了不给自己制造麻烦,我很想知道,您打算对下毒的那个人做什么?您有怀疑对象吗?”

他没有回答。

“很有可能就是您身边的人。那么您打算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他迅速答道,一方面是想要阻止医生推测,因为医生猜得很准,他的猜测差不多就是真相。

看到多埃尔拿起电话,准备给警察局打电话报案,他顿时感觉一阵恐慌。只要一出办公室,融入滚滚人流之中,他就会感觉安全许多。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医生也不知道他真的住在哪里。留下的个人信息寥寥无几,所以不大可能再找到他。就在这关键时刻,他发现他今天出门的目的还在那个公文包里面,于是整理了一下,转身准备离开。

“我向您保证,”他很小声道,“您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惹上任何麻烦。”

现在他的兜里可是装了比平时多了不知道多少倍的钱。猜到这次看医生会花不少钱,但是又不敢向妻子开口要那么大一笔钱,于是今天上午,他背着路易丝从客人那儿收了一笔款项。回去之后还得编一个借口先瞒着她,然后在月底之前把钱补上。

这都是以后要做的事。此刻最重要的就是赶紧走出这里。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没什么恶意。”

医生怎么一下子这么惊慌失措?难道他说了什么让医生觉得惊悚的话?

过后,走在马路上,发现自己已经离特恩斯街有一段距离之后,他才缓过神来,并且决定再也不来这一带了,免得哪天又碰上多埃尔。

他刚才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搜出钱夹,里面还完好地放着的十张一千法郎钞票。

或许医生也和他一样,在生活中遇到了困难所以需要钱?他看了一眼钞票,顿时羞愧万分,但最后还是伸手接过去了。

“祝您好运。”医生说。

医生并不相信他,但也只能不情愿地让他离开。

“下一个!”医生说道,把门打开,艾蒂安出了门,目不斜视,直接急匆匆向楼梯口奔去。

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那一天他病情也并未发作。走在街上,他立即钻进人群,到了特恩斯广场,一路跑向地铁站。

他的身子还在摇晃。车厢里面几乎没人。他不知道要去哪儿。到了克利希站,他下了地铁,缓缓朝出口走去。

既然已经知道,既然已经确信,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理清自己的思绪,尤其是不能让路易丝有一丝怀疑。

纪尧姆之前也知道吗?

最好还是别想纪尧姆。太危险,而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

每次走到车水马龙的广场上,他还是会想进一家小酒馆坐坐,点一杯烧酒,边喝边死死盯着吧台后面的镜子,透过两瓶酒的缝隙,看着镜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