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里又是一片混乱,毫无头绪。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客人,露台上的桌子旁也全都坐满客人,后来的客人没有座位,只能坐在酒吧间,等先来的客人吃完。

贝尔特招了一个里昂来的服务生,叫做让·克洛德,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走路时还喜欢扭臀,像个女人。他们还雇了一个地方上的年轻小伙子,体毛浓密,留着黑乎乎的指甲,有时候莫比也会过来帮忙。

埃米尔在厨房忙得团团转,额头上大汗淋漓,他也没闲工夫管,只能偶尔拿块抹布擦擦,汗水流到眼睛里,视线会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每道菜的准备时间越来越短。别想出海游船,或者出去玩一场滚球,整个忙季,一有机会,他能想到的就是他那点私事。

他在维希的那家大酒店地下层工作时,一个同事对他说,他得善待自己的身体,时不时给它喂点吃的。在那里,人就像机器,旅馆就像是工厂。往工厂机车火箱塞的不是煤炭,而是送餐用的家用小升降梯,把菜碟和餐具连续不断地送往酒店住客和酒店的一个个领导面前,他们在上面排着队,一有机会就前赴后继地涌向餐桌。

他感觉拉沃夫人正盯着他看,等待他随时可能发出的新指示,然后迅速地记下来。

到最后,所有人都发现贝尔特对他,除了生意上的必要交流,别无他言,就算讲话,也不带半点感情,这些话在外人看来,都是虚有其表,做做样子罢了。他们二人也的确只是想在人前做做样子。

还有什么让他不满意呢?几乎每天下午,就算是没有那个欲望,他也会召唤阿达。她会去小房子找他,然后机械地掀开裙子,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要求她的。

“睡吧!”

他以前在书上读过,大猴子睡觉都是一个挨着一个蜷缩着,有时候整个家族睡在一起,没有雌雄之分,但是它们不是为了取暖,它们可是生活在非洲中部。难道它们这样只是为了睡得安心?还是为了更好的交流?

人类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让它们分开一个晚上,它们就会发狂。书上还说——这本书其实非常乏味——有一些猴子甚至还会一蹶不振。

他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害怕,将身子靠近阿达,手从她的肩膀,滑到后背,滑到胸前,滑到她的全身,随便哪个地方,但是这无关紧要,他只是想快点入睡。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在聆听他的呼吸声。

他现在很痛苦,满脑子问题,却找不到答案,或者说他不想找到满意的答案。

如果情况和现在完全相反,比如说贝尔特离开了,还他自由,他会娶阿达吗?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答案就很清楚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他会自问,他到底喜欢阿达吗?不停地问,问到自己都受不了了。

阿达从不评判他,也不会为了改变他,让他变成自己期望的那样而监视他。就算她真的密切关注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嘴角的一个抽搐,那也只是想要洞察出他在想什么,然后尽可能让他满意。

而他,真的完全把她当成人对待了吗?他什么也不对她说,仅仅温柔地抚摸她,就像是抚摸一只宠物,而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永远不会离开她,因为他需要她,尤其是此刻。贝尔特存心将他们俩置于一个艰难而又可笑的处境。

他们没有权利离开。他们想要会面只能偷偷摸摸,而所有人对此却又都心知肚明。在众人面前,他甚至不能看她一眼。

他只是一个俘虏,就像被绳子系着的金龟子,而绳子的那头正是贝尔特,贝尔特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掩盖不了内心的忧郁。

他突然想到宗教,自从离开旺代,他就从没去做过弥撒,宗教也从不是他关心的事情。刚刚在脑海里闪过的那几个词,就像被施了魔一样,一直浮现在眼前。

他感觉很虚幻。他是家里的一员,却没有任何地位,是餐馆的老板却没有任何实权,喜欢却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喜欢。

当然,他无须再像以前一样弄虚作假欺骗谁,但最终,结果还是一样。

或许换一个说法更恰当?贝尔特还能左右他未来时不是就已经剥夺了他的权力吗?

他经常无中生有地怀疑别人,即便别人并不想对他不利。帕斯卡利过来喝杯酒时,他在思考此刻这个虔诚的家伙或者这个半路出没的歹徒脑子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因为瓦匠工也一样,可以是虔诚的教徒,也可以是打家劫舍的盗匪。

为什么那天早上帕斯卡利会把他女儿带到巴斯蒂德?他女儿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呢。他直接将女儿托付给埃米尔,而不是贝尔特。帕斯卡利肯定懂得男人的心思。

他每次过来在厨房坐会儿,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一下埃米尔和阿达进展到哪一步了?

难道他没有猜到?难道一切不是他所期待的?把女儿送到这里来,这样阿达就不会在莫昂—萨图城的大街小巷游荡,就不会在酒吧和别的男人鬼混,然后有一天被搞大肚子回家。

可能埃米尔把一切都猜错了,但是有好几个星期,他疯了一样,尽情地捏造事实,编造各种可能性。有时候,他连自己也怀疑,甚至还会纳闷是不是错的那个人是他,而对的那个人是贝尔特。

但是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一个男人,即便不吃不喝也能撑很久,但是如果他丧失尊严,那就很难活下去了,妻子早就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这样的日子,最痛苦的日子,还得持续多久?就像一场严重的疾病,它持续了三四个星期。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不再去细数今天是几月几号。

最终他还是走了出来,只是怎么走出来倒是很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个星期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涌向戛纳,大街小巷全是车,车头挨着车尾,海滩上也晒满了人,餐馆已经爆满,现有的餐桌完全不够用。

男人穿着短裤,女人穿着比基尼,小孩在一旁哭,让·克洛德不停地开酒,这时候大家都爱喝玫瑰红葡萄酒。有人要在露台下面打滚球,有人招呼服务员来点三明治,准备在山里夜宿时吃。

每个星期天,他都会在菜单上加上普罗旺斯鱼汤和意大利鱿鱼煨饭,但是这次他并没有从渔民那里买到所有需要的鱼种。现在烤炉里面还有一些后腿肉,冰箱里面有不少鲜肉。

十二点半开始,露台上就满座了人,贝尔特刚准备回到自己习惯坐的那个角落吃饭时,两个很大的美式汽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来十几号人。

“有位吗?”

让·克洛德跑过来对他说:

“又来了十二个人。”

刚上桌的后腿肉还在滴血,平底锅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蒜香味,还有热油在锅里的焦香味。

“出去跟大家说一下普罗旺斯鱼汤和意大利煨饭不够了,后来的客人可能就没有了。”

贝尔特正在为新来的客人上开胃酒。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欢乐的笑声传遍整个餐厅,莫比马不停蹄地奔走在餐厅和酒窖之间。

“夫人问她还有什么吃的。”

他本应该给她留一份意大利煨饭的,这是她最爱吃的,并且每个星期天她都会吃这个。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后腿肉用完了,所以他就割了一块鲜肉,这本来是留着做晚餐用的。

“去问她要不要我给他开一盒罐头配饭吃。”

工作人员都这样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怎么说?”

“她想要什锦砂锅。”

罐头食品,除了沙丁鱼、金枪鱼、水果糖浆,剩下的就只有什锦砂锅和腌酸菜。现在不是吃这个的季节,但是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打开壁橱,拿了一个两升装的罐头,一般这么大的罐头也只有餐馆老板才会买。罐头标签上已经布满铁锈,他看到了但没有放在心上,这种情况他已经见怪不怪。

过了三个多小时,露台上的客人才渐渐散去,餐馆里渐渐恢复安静。埃米尔现在一点儿也不饿,因为他之前这儿拿一块凤尾鱼,那儿捡一个油橄榄果,或者一小块面包,慢慢吃,嘴巴就没停过。他摘掉高帽,脱掉围裙,一口干了一杯酒,然后朝小屋子走去。

他没有给阿达暗号。因为他眼睛扫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嘈杂的人群中发现她。厨房里的员工准备吃饭,留着满屋的碟碟盘盘等着饭后收拾。

他筋疲力尽,躺下来就睡着了。他没有把门反锁。突然感觉有人不停地摇他的肩膀,他过了好半天才稍微清醒一点,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让·克洛德,克洛德穿着白色上衣,靠在他身上。埃米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埃米尔先生!埃米尔先生!快点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

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出了车祸,或者和客人发生纠纷,打了起来。

“她不舒服。她说她想吐。”

“是她让你过来叫我的?”

“我不清楚。我没有上楼。”

他起身出去,穿过一片阳光,回到阴暗的房子里,阿达站在楼梯下面。他们四目相对,他感觉女孩的目光比以往更强烈。

“谁在上面陪着她?”

“拉沃夫人和莫比夫人。”

他走上楼,这会儿,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期待着什么。他看着贝尔特倚在床边,头倾向一个脸盆,脸色发紫,想吐又吐不出来。

“得吐出来……”拉沃夫人在一旁说,“再用点力,用您的手指在喉咙里抠……”

贝尔特眼睛里含满泪水。瞥到埃米尔过来,她低声说:

“我就要死了……”

“给医生打电话了吗?”

“您知道的,今天圭里尼医生去了海边,”莫比夫人回答道,“今天是星期天。”

“舒瓦尔呢?”

“我丈夫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下楼去,无所适从。

“应该是什锦炖菜罐头和高温的原因。”莫比解释说,“有一次,我看见所有参加一个婚礼的客人吃了鹅肝之后都不舒服,最后还死了两个人。”

“舒瓦尔医生在家吗?”

“他正在睡觉。”

大家都在焦急等待着,很快就看到医生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前面的坡上,他是再也不敢开小汽车了。

“她吃了什么?”

“今天客人太多了。我给她开了一盒什锦砂锅罐头。”

“其他人也吃了?”

他不确定。他转头看了一眼莫比,莫比表示是的。

“厨房里的所有人都一样。”

“其他人没问题?”

舒瓦尔医生上楼,埃米尔没有跟上去,坐进进门的第一张椅子上,擦着身上的汗水。

“我突然听到一阵呻吟,”莫比讲述道,“然后就听到有人呼救……”

埃米尔和阿达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

他们不怎么想这件事时,一切反倒越来越顺了?

他一点儿也不同情贝尔特。大个头路易斯去世时他也没有一丝怜悯。小时候在香槟县,他就见惯了生死,无论是人的离去还是动物的死亡,他亲眼见过父亲在院子里宰牛犊或猪,还是个孩子的他也亲手杀过鸡和鸭。

他反倒觉得那是一种安宁,一种难以描述的轻松。

突然他变得焦躁不安。他看了周围一眼,眼睛重新变得清澈,自言自语道:

“我不能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更不能让人看出我好像松了一口气。”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走进厨房。

“那个空罐头盒放哪儿去了?”

“扔垃圾篓了。”

他跑出去翻垃圾篓,在吃剩了的饭菜以及鱼内脏中乱翻一气,硬是没恶心得吐出来。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找到那个罐头盒子,拿起来闻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在桌上。

“这盒罐头没有变味。”

盒子上有好些铁锈的痕迹,可能是气候的原因,壁橱里的大部分罐头上都有同样的痕迹。

阿达也一样,看起来更轻松了,她是因为终于看到他可以轻松一下才这样的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烧酒,也给拉沃夫人递过去一杯,后者刚刚从楼上下来,手捂着胸口,似乎现在轮到她不舒服了。

“喝点吧!”

“哦!我担心的可不是什锦炖菜罐头。我的胃什么都能消化。是因为看到她那样……”

“医生怎么说?”

“他要人准备点热水,多准备点。我已经在浴室里给她放了满满一浴缸,所以现在……”

还有几个客人在露台上想搞清楚什么情况。让·克洛德得去解释一下。

“就跟他们说老板娘身体抱恙。”

他在下面等得有点不耐烦,于是爬上楼,站在门边。他只听到里面有打嗝声,还听到浴盆里哗哗哗的流水声,隐隐约约还听到舒瓦尔在旁边不停地重复:

“放松点……别太紧张……不用害怕……”

估计医生这个时间点也不怎么在状态。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中午休息一会儿,而且现在他应该已经口干舌燥了,埃米尔给他倒了一杯烧酒,把门推开一半。

“给你的,医生。”

贝尔特已将外衣解开,只在肚子上盖了一条海绵毛巾。她蜷着腿坐在椅子上,嘴巴张着,眼睛呆呆地盯着脚边的浴盆,但这会儿抬头看了丈夫一眼。

他赶紧关上门,脸有点惨白。他不知道去哪儿,所以就在餐厅、露台和厨房之间晃悠。十几分钟之后,他决定去准备晚餐。

听到楼上传来舒瓦尔医生的脚步声,他立马跑过去,头上还戴着高帽,手里下意识地握着一瓶科涅克白兰地。

“她怎么样了?”

“我给她打了一针,现在快睡着了。我想过把她送到医院或者诊所去,但是我还有一个孩子在急诊医院里,而且我不确定能在戛纳或者尼斯的医院找到空床位。现在交通事故频发,燥热的天气或者海水浴导致的消化不良也不少……”

舒瓦尔反问道:

“其他人呢?”

“其他员工没人说有什么问题。”

为了避免每天还得花时间刮胡子,舒瓦尔直接留了一把红棕色的胡须,他那两条浓密的眉毛也是一副荆棘丛生的样子。

“她父亲,”喝完酒他咕哝道,“差不多和我一样,也是个酒鬼,说不定她爷爷也是如此。所以她天生就肝弱化,排毒功能不好,如果她以后要去做胆囊切除手术,我一点都不会惊讶。”

埃米尔不知道阿达在大堂里做什么,但那会儿她就在那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目光又碰到一起。

“她没事了吧?”他问道。

“今天没什么事了。但是下一次,我就不知道了。”

舒瓦尔耸了耸肩。

“这类病情的治疗方法都一样。她得严格控制,以后再也不能碰今天吃的这些东西。以后她只能吃非常清淡的饮食……”

聒噪了一天之后,现在房子里面异常平静,仿若教堂。

阿达一直在那儿,天知道她在等什么。埃米尔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慎重的决定,神情专注地盯着她,像是在给她传递什么信息,随即他眨了几下眼。

过去十一个月,他从没有想过这一方面。但是这次突发事件却意外地让他想到一种结局,除此他完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别的可能。

突然,他又重新找回内心的平静。那天晚上,以及后来的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贝尔特旁边。她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醒来,他扶着她去厕所,然后又把她扶上床。

第二天早上,她对他说话,语气中仍带有几分痛苦。

“谢谢你照顾我。”

这句话并没有感动他。他现在早已跨过心里那道坎,难得终于明白,以前发生的一切早已无关紧要。

他什么也不想。更准确地说,他现在想的问题太细致了,有时候还是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他可不能有一点含糊。

比如,他发现事情只能在星期天发生,因为圭里尼医生会出海,只有舒瓦尔医生可以出诊。

现在这个季节还太早。游客们马上都要回去了,这里又将恢复秋日的寂静,随即冬天就来,事情将更加困难,做什么都会太明显。

那个星期天,如果不是因为大部分的客人发现了她,贝尔特可能早就没命,已经入土为安,三天之后将没有任何骚乱。

“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是唯一一个中毒的?”

“舒瓦尔医生已经说过了,因为你的肝功能不好。”

星期一白天一整天,她都在躺在床上,晚上她才下来整理已经散去的客人的账单。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包括阿达。他俩只有眼神交流,就算贝尔特不在旁边也是如此。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这一刻起,贝尔特开始有所怀疑。当然,她一直都在监视着丈夫,只是到这时候她才开始生疑,好似一个早已形成却一直沉睡在心底的想法终于被惊醒,开始萦绕脑际,时刻困扰着她。

她是在认为他想要毒死她?他知道在厨房时她就提过很多质疑,她还把什锦砂锅的罐头盒拿出来看了又看。

但是埃米尔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过段时间她就会忘记,就会放心。等到他完成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她已经无法说话了。

中毒事件之前,他构思过一个类似的解决方案,但是那个方法太糟糕了,他想都没想就抛诸脑后。

他当时的想法是,把贝尔特带到海边,因为她不会游泳。他找个密史特拉风特别强烈的日子,把她载到海边。回来的时候,他装作非常痛苦的样子,告诉别人说她在海边玩水时,失足被海水卷走了。

但是这不可能。他自己水性那么好,人们肯定会问他怎么不下去救人呢?并且,让妻子和以前一样相信他,和他一起去海边游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或许,他可以先经常带她去打鱼,让她习惯乃至相信他,起初只在海面平静时出去,然后慢慢在海浪很大时出海,制造意外事故。

这一想法早被他忘记了,甚至这都算不上什么计划,只是一种突发奇想。

他脑子中还闪过一个主意——但比之前那个更加荒谬——幻想在她面前擦自动手枪,或者猎枪。经常能在报纸上读到这一类意外的新闻,埃米尔假装不知道子弹上了膛,然后擦枪走火。

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这类荒谬的想法,他差不多快要屈服了,突然舒瓦尔又给了他希望,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怎样施展计划,无暇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他觉得生活因此变得更加有趣了。阿达来小房子找他时,他一个字都没向她透漏,只是静静地把她拥在怀里,享受此刻的轻松,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然后他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我很高兴。”

一个月之后他才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终有一天,我们俩就可以睡在一张大床上,就像那次‘她’去吕松县时一样。”

他可不想有一丝风险,所以他尽量不去戛纳或者尼斯的图书馆,也不会买书回来,因为他需要的书太不安全了。

他只能去马赛,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但是要去马赛,他只能等旺季过去之后。时候未到,他不想采取具体行动,因为现在构思的一切,到时候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第二步。每个步骤之间连环相扣,并且每一步或多或少都有些不一样。

这一阶段相对平静,平静得接近阴森,因为这里面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他每天还是会和阿达幽会,时不时去玩一下滚球,去趟集市。不久,他给自己的船涂上一层深海蓝色油漆,然后开船下海。

他和现实之间,总是存在那么一点点不协调。

“下个夏天。”

一个人独处,或者差不多是一个人时——因为阿达一直都在——他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别人会觉得他只不过是贝尔特的一个仆人,有些人甚至可能会认为,他和她结婚就是为了她的财产,为了得到巴斯蒂德旅馆。

这些流言蜚语再也不会让他觉得羞辱。他只想对他们说:

“等着瞧。”

他要向世人证明,他不是线上系着的一只金龟子,也不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更不是母女俩买下来给她们经营旅社的一个可怜虫。

显然别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也开始有些后悔。他现在还不能太招摇,太自傲。

贝尔特对他的监视愈加厉害,这反倒让他更开心,因为以前他还需要顾忌很多,现在他连最后的一点犹豫都荡然无存。

他在等十一月份岳母过来,然后和她商量一下去马赛的行程。家里的水泵很早以前就出了问题,城市规划部门也不负责这里,所以他们只能借助发动机取水。

戛纳的一个专业人士过来修理过一次,但是才过一个星期,又出故障了。

埃米尔在报纸上看到马赛的一家公司刊登的广告,然后把它剪了下来。

“等有时间了,我要亲自去看看。”

等他岳母来了之后再行动,是因为他不想贝尔特跟着去。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商讨,更不用说计划要不要一起去马赛,埃米尔就出发了。

一天早上,他从楼上下来,穿得很正式,一看就是要远行的样子。

“你要去哪儿?”

“去马赛。一个月之前我就对你说过。”

他是故意在一个月之前就向妻子提起这次出行。

“难道不能换个时间装一个新水泵吗……”

她不相信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想要看穿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一脸嘲讽,因为她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一切都太晚了。就像机器的启动开关已经按下去,没法停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或者明天。这得看我在那里能找到什么。”

从阿达面前经过,他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

“只有最后几个月了!”

她明不明白已经不重要。对他没什么影响。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他只管行动。他不会再后退,不会再纠结,不会再想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从今往后,他要按照明确的计划坚定地往前走。离开圣夏尔火车站时,他边走边哼着小曲,心里非常清楚下一步将做什么。

他想到,去公立图书馆、市政府图书馆或者其他图书馆,读者得在读者清单上签名,但是他可不想留下任何证据。而且这些图书馆可能也没有他想要的书籍。

出发之前他就在电话簿上找到一家看起来很合适的书店:“布朗绍大学书店”。

马赛有一个医学院。埃米尔还很年轻时在那里读过书。那里的书店非常大,一排排书柜上全是书,书架都快触到天花板。更方便的是,不同类型的书都有指示牌标示,一目了然。

书店找好了,他得先去忙水泵的事,因为他想下午晚些时候再去书店,那时书店里人不多。

书店里有不少人和他一样在找书。书太多了,所以书架很高,但他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到一本自己颇感兴趣的书:《毒药及其特性和效果》,作者夏尔·勒勒先生。

这位作者并不是医生,而是巴黎上诉法院的一名律师,书的大部分章节介绍的都是闻名一时的投毒案,毒药均是砒霜。

他没有通篇读,只是浏览了几章,顿时感觉松了一口气:大部分情况下,下毒只会因为疏忽才能被发现,通常是下毒者太不精明导致的。

他还在同一个书柜上找到了另一本书,内容更细致更专业,书名叫《现代毒物学》,作者是罗歇·杜里教授。

第八章 ——砒霜及其成分

第二页:

犯罪性置毒

主要是亚砷酸酐,一种白色霜状粉末,经常用于犯罪活动。亚砷酸酐难溶于水,可以涂在食品表面,起到保护作用……

用砒霜来下毒的案例屡见不鲜,并且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最远古时代……

犯罪这个词一点也没让他惊讶。他警惕地打量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走过来问他,并不在意他在看什么。

“您找到您想要找的书了吗?”

“还没有。”

亚砷酸酐可以用于杀死有害动物,比如狐狸、老鼠、黄鼠狼……

同样含有亚砷酸酐的复合物也会用于农业方面,用来防治某些虫害……

砷酸铅效果非常好。农场工人每年都要消耗数吨这种砷酸盐……

他的目光停在描述更细致的一段话上:

中毒剂量。——一般服用0.20克的亚砷酸酐就会急性中毒,在几个小时之内(十到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中毒致死。

二十四小时太长了,足够圭里尼医生从海上赶回来,别人甚至舒瓦尔医生本人,兴许就会想到叫圭里尼医生回来就诊。

书里还介绍了其他毒药的名称、功效,中毒之后的反应,以及该如何应对,只是其他毒药他很难弄到。

他又打开第三本书,这本书比前两本都要厚:《毒理学化学概论》,作者是列日大学医学院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弗朗克·斯库福。

他翻到目录,迅速扫了一眼。他不想在书店里面待太久引起别人注意。如果可以,两三个星期之后他还会再来。

中毒的原因:

亚砷酸酐是一种使用非常广泛、也很常见的一种药物,现在

时常发生的中毒事件,不论是偶然的、预谋的或者自杀事件,很多都涉及亚砷酸酐。

以前发生过一起犯罪性中毒事件,就是有人在胡椒粉中混入磨成粉的含砷矿石而导致的……

再往后:

如果使用剂量得到控制,砒霜中毒效果非常不明显,属于慢性中毒。但是不管中毒形式如何,中毒后出现的症状都差不多,症状发生的顺序也是一样的:先是肠胃紊乱,然后引发喉腔炎和支气管炎,随即出现各类皮肤问题,内部器官开始萎缩乃至瘫痪……

贝尔特刚刚被诊断出有胃肠炎。舒瓦尔医生不仅一点也不吃惊,还预测会有其他问题出现。另外,每年她的咽峡炎都会复发两三次,因为她的喉咙非常脆弱。

他本想用纸记下来,但是这样做风险太大,所以他决定还是在心里默默把这几段背下来,就像上学时背书那样。记得差不多了之后,他随手拿起一本关于分娩的书,然后朝收银台走去。

“多少钱?”

收银员看了一眼封面上用铅笔写的价格,随即他付了钱,走出去,在几条小街晃荡了十多分钟,然后把刚买的那本书扔了。

早上,他没有把水泵和发动机的事一次性解决,这样下次就有借口再来这里了。但继续待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了,于是他去卖水泵和发动机的那个老板那里把账给结了。

真是美好的一天,他在卡纳比埃街晃悠一会儿,走进一个咖啡厅,边喝开胃酒,边看着路边的行人。

莫比用混有砒霜的肥料培育樱桃树,他把肥料先磨成粉末,然后洒在树上,一年洒两次,但是谁都不知道这东西里面不少成分是可以致毒的。

工具箱里摆着一个画着骷髅头的盒子,盒子里装的是浅灰色石膏,用来毒死老鼠和鼹鼠,不过也才刚用不久。莫比像抹黄油一样把石膏均匀涂抹在小面包或奶酪上,过后就可以发现很多干瘪的动物尸体。

那时埃米尔还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用到毒药,当时只是随便瞟了一眼说明书。他也没有注意到,盒子里剩一半的量还是已经快空了。所有的东西都有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在需要它的时候自然会派上用场。

此刻,他非常满意刚刚了解的那点东西。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不过是随便某一个买书的人,就算是在大街上又碰到刚才那位营业员小姐,她也肯定认不出他来。她既不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并且,他还非常谨慎地买了一本和他要做的事完全不相关的书。

他回到巴斯蒂德旅馆已经是晚上十点,母女二人都在餐厅里,只有一盏灯亮着。

贝尔特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母亲了吗?不大可能。她的傲慢不允许她这样做,就算是面对这个老女人,她也不会放下高傲。

他拿起一杯酒,说道:

“我买了一个自动水泵。十天以后会有人来帮我们安装。”

他把一份清单放在桌子上,然后准备上楼。

“晚安。”

他不是在躲避她,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他不用等妻子睡觉。他们也不用说白天好晚上好。他还尽量避免在她面前光着身子,即便是半裸也是能避则避。

贝尔特没有他那么腼腆,还是和以前一样脱衣服。但他觉得尴尬,所以每次都转过头去。他几乎忘记从前他们俩有过亲密行为。但他还是表现得相当自然,只是他对妻子的肉体觉得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那位女客人还要陌生。

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有时候他还是可以将自己的嘴唇贴到贝尔特的双唇上。

好长一段时间,他还是能够接受贝尔特的存在,接受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能够在迫不得已时同她讲话。但很快,他便觉得,以这种方式同住在一起,跟背负着一项可怕的债务没什么两样,让人喘不过气来。

接着她上楼,摸着黑脱衣服准备睡觉。刚才,她和母亲聊什么呢?

但是再担心这些有什么用呢?几个月之后,一切都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