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默向后靠在椅背上,“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们该怎么处理这样的因素?完美的变量。”
“完美?还是有可能预测的。生物的行为都是出于自身需要,无生命的物质也一样。但因果链更加微妙,需要考虑更多的因素。我认为,误差是可以量化的。有机生命体的反应与大自然的因果关系存在相似之处,但更加复杂。”
格罗斯和克雷默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平板,上面固定着刚刚洗出来、还在滴水的照片。克雷默用铅笔描出一条线。
“看到了吗?这是个伪足。它们是活的,也是我们迄今无法战胜的武器。没有哪种机械系统能够与之相比,无论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我们必须放弃约翰逊控制系统,想想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战争还在继续。进退维谷,陷入僵局。他们接触不到我们,我们也无法通过他们的生命雷区。”
克雷默点点头,“对他们来说,这是完美的防御。但仍然有可能存在破解的方法。”
“是什么?”
“稍等,”克雷默转向带着一堆文件图表坐在旁边的火箭专家,“这周返航的重型巡航舰实际上并没有接触,对吗?很接近,但没有真正接触。”
“是的,”专家点了点头,“太空雷位于三十公里之外。巡航舰在太空中推进,沿直线朝比邻星驶去,当然,使用的是约翰逊控制系统。一刻钟之前,它偏离了航线,原因未知。后来又恢复原本的航线,就在这时它被击中了。”
“它变换了航线,”克雷默说,“但还不够。太空雷跟在后面。还是老一套,但我想了解关于接触的情况。”
“我们的意见是这样,”专家说,“我们一直在寻找接触点,伪足上的触发点。但我们看到的更可能是一种心理现象,一个与身体完全无关的决定。我们在寻找一种不存在的东西。是太空雷在决定爆炸。它看到我们的太空船接近,然后做出了决定。”
“谢谢,”克雷默转向格罗斯,“嗯,这证实了我的说法。一艘由自动继电器引导的太空船,怎么可能逃过一个自行决定爆炸的太空雷?穿越雷区的关键在于千万不能接触到触发器。但在这里,触发器是一种心理状态,来自一种复杂、先进的生命形式。”
“防御带有八万公里深,”格罗斯补充说,“这也为它们解决了另一个问题,维修和保养的问题。那些该死的家伙可以繁殖,产卵填满太空。我不知道它们以什么为食?”
“也许是我们前线太空船的残骸。大型巡航舰肯定是一道美餐。这是一场智力游戏,一种生物和一艘由自动继电器驾驶的太空船之间的比赛。太空船总是输掉。”克雷默打开一个文件夹,“让我来说说我的建议。”
“接着说,”格罗斯说,“我今天已经听了十个解决方案。你的是什么?”
“我的建议很简单。这些生物比任何机械系统更高明,但这仅仅是因为它们是活的。几乎任何一种生命形式都可以与它们竞争,任何更高等的生命形式。如果尤科内人能布置有生命的太空雷保护他们的星球,我们想必也能以类似的方式利用地球上的生命形式。让我们也来用同样的武器吧。”
“你打算使用哪一种生命形式?”
“我认为,人类的大脑是已知生命形式中最机敏的一种。还有更好的吗?”
“但人类无法承受太空旅行。太空船接近半人马座比邻星之前,人类飞行员早已死于心脏衰竭。”
“但我们不需要整个身体,”克雷默说,“我们只需要大脑。”
“什么?”
“问题是要找到一个智商很高且愿意捐献大脑的人,就像捐献眼睛和手臂一样。”
“但是一个大脑……”
“从技术上来说,这是可以实现的。已经出现过好几例大脑移植手术,身体受到破坏不得不采取这种措施。当然,移植给一艘太空船,一艘重型太空巡航舰,而非人工制造的身体,属于全新的挑战。”
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个主意不错。”格罗斯慢慢地说,他宽阔的方脸有些扭曲,“但即使这样做有用,关键问题是,谁的大脑?”
一切都令人困惑不解,战争的原因,敌人的特性。人类最初是在半人马座外围一颗行星上接触到尤科内人的。地球太空船接近那里时,突然飞起一大群黑色“细铅笔”,远远朝着太空船射来。第一次真正的遭遇战,爆发于三只尤科内“铅笔”和一艘来自地球的勘探船之间。没有地球人幸存。在那之后,战争全面爆发,地球为了获胜倾尽全力。
双方都在自己的星系周围疯狂地构建防御圈。相比之下,尤科内人的防御带效果更好。半人马座比邻星周围有个活的防御圈,能战胜任何地球丢过去的武器。地球太空船使用的标准导航装置,约翰逊控制系统,无法应付当前的问题。人类还需要更多别的东西。仅仅靠自动继电器是不够的。
——完全不够。克雷默心想,他站在山坡上,看着下方正在进行的工作。一阵暖风吹过山坡,杂草沙沙作响。底下的山谷中,机械方面的工作几乎已经完成;反射系统的最后一些部件已经从太空船上拆下来装箱。
现在需要用一个新的核心取代机械系统的关键中心部位。一个人类大脑,一个聪明、谨慎的人类大脑。但那个人愿意与之分离吗?这是个问题。
克雷默转过身。两个人正向他走来,一男一女。那个男人是格罗斯,面无表情、体型庞大、步伐庄重。而那个女人——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点苦恼——那是德洛丽丝,他的前妻。他们分手后,他很少见到她……
“克雷默,”格罗斯说,“看看我遇到了谁。跟我们一起下山吧。我们要到城里去。”
“你好,菲尔。”德洛丽丝说,“怎么,你不高兴见到我吗?”
他朝她点点头,“你过得怎么样?你看起来很棒。”她仍然很美,纤细苗条,身穿内部安全部的蓝灰色制服——格罗斯部门的制服。
“谢谢,”她微微一笑,“你看起来也挺不错。格罗斯指挥官告诉我,这个项目由你负责,他们称之为行动负责人。你是否已经决定了用谁的大脑?”
“那就是问题所在。”克雷默点燃一根烟,“这艘船将搭载人类大脑而不是约翰逊系统。我们已经建好了安放大脑的特殊水槽、捕捉神经脉冲并放大的电子继电器,还有一根输送管道,持续不断地供应活细胞所需的一切。但——”
“但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大脑。”格罗斯代他说完。他们开始朝汽车走去。“如果我们能找得到,就可以开始测试。”
“那个大脑还会活着吗?”德洛丽丝问,“它会作为太空船的一部分活下去吗?”
“它会活着,但不具备自我意识。事实上只有极少数生命真正具有自我意识。动物、树木、昆虫看似反应很快,但其实它们都没有意识。在我们的这个过程中,个性和自我都将不复存在。我们只需要反应能力,不需要别的。”
德洛丽丝感到不寒而栗,“多么可怕!”
“战争时期必须尝试一切手段,”克雷默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一个生命的牺牲可以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值得。这艘太空船也许能穿越防御带。再加上一两艘和它一样的船,从此将不会再有战争。”
他们坐进汽车里,行驶在公路上,格罗斯问:“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克雷默摇了摇头,“那不是我的专长。”
“怎么说?”
“我是一名工程师。那可不是我的活计。”
“但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
“我的工作仅限于此。”
格罗斯奇怪地看着他。克雷默不安地动弹了一下。
“那由谁负责这件事呢?”格罗斯说,“我倒是可以让我的部门准备各种测验,确定某个人是否合适,诸如此类的事情——”
“听着,菲尔。”德洛丽丝突然说。
“什么?”
她转向他,“我有个主意。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学里的教授吗?迈克尔·托马斯?”
克雷默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德洛丽丝皱起眉头,“即使还活着,一定也很老很老了。”
“为什么这么说,德洛丽丝?”格罗斯问。
“也许,一位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但仍然头脑敏锐、思路清晰的老人……”
“托马斯教授,”克雷默摸了摸下巴,“他肯定是个聪明老头。但他还活着吗?他当年就已经七十多了。”
“我们可以查一下,”格罗斯说,“我来安排一次例行调查。”
“你觉得怎么样?”德洛丽丝说,“如果有任何人可以战胜那些生物——”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克雷默说。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位老人坐在讲台边,温和而明亮的眼睛环顾整个教室。老人倾身向前,举起一只消瘦的手——
“别把他卷进来。”克雷默说。
“怎么了?”格罗斯好奇地看着他。
“因为是我建议的。”德洛丽丝说。
“不,”克雷默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曾师从于他。我很清楚地记得他。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很好,”格罗斯说,“听起来这个人很不错。”
“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不能请他去死!”
“这是战争,”格罗斯说,“战争不会考虑个体的需求。你自己也是这样说的。当然,他需要自愿捐献,以此为基础我们才会继续进行下去。”
“也许他已经去世了。”德洛丽丝咕哝着。
“我们会搞明白的。”格罗斯加快了车速。他们在沉默中驶过余下的路程。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站在那里看着那座小木屋,小屋建在一棵巨大的橡树后面,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宁静的小镇有些让人昏昏欲睡,偶尔有辆汽车在远处的公路上慢慢驶过,但仅此而已。
“就是这里。”格罗斯对克雷默说,他双臂交叠,“古色古香的小房子。”
克雷默什么也没说。两名安全特工面无表情站在他们身后。
格罗斯走向大门,“走吧。根据调查结果,他还活着,但病得不轻。不过他仍然思维敏捷。这一点似乎可以肯定。据说他不会离开这座房子。有个女人照料他。他身体非常虚弱。”
他们顺着碎石路走下去,踏上门廊。格罗斯按响门铃。他们等了一会儿,听到慢腾腾的脚步声。门开了。一个老妇人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呆呆地看着他们。
“安全部。”格罗斯出示他的工作证,“我们想见见托马斯教授。”
“为什么?”
“政府事务。”他瞥了一眼克雷默。
克雷默走上前去。“我是教授的学生,”他说,“我敢肯定他会愿意见我们的。”
那个女人犹豫不决。格罗斯索性直接走进门口,“好了,老妈妈。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没时间站在外面等。”
两名安全特工跟上他,克雷默不情愿地走在后面,关上了门。格罗斯大步穿过客厅,走向一扇敞开的门。他停下来看着里面。克雷默能看到白色的床角、木头柱子和橱柜的边缘。
他走到格罗斯身旁。
昏暗的房间里,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半躺在床上,一大堆枕头支撑着他的身体。起初,他似乎睡着了,纹丝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但过了一会儿,克雷默有点儿吃惊地发现,那位老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
“托马斯教授?”格罗斯说,“我是安全部的格罗斯指挥官。也许您认识和我一起来的这个人——”
那双黯淡的眼睛看向克雷默。
“我认识他。菲利普·克雷默……你变胖了,孩子。”老人的声音虚弱无力,带着一种干涩的沙沙声,“你现在结婚了吗?”
“是的。我和德洛丽丝·弗伦奇结婚了。您还记得她吧?”克雷默走向床边,“但我们又分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双方的工作——”
“教授,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格罗斯开始说话,但是克雷默不耐烦地一挥手打断了他。
“让我来说。你和你的手下能不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他谈谈?”
格罗斯咽了口唾沫,“好吧,克雷默。”他向两名特工点了点头。三个人离开房间走进客厅里,门在他们背后关上。
老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克雷默,“我可不怎么看得上他,”他终于开口道,“我以前见过他这种人。他想要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跟着过来。我可以坐下吗?”克雷默在床边找到一张硬邦邦的靠背椅,“如果我打扰了您——”
“不,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菲利普。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很遗憾你的婚姻破裂了。”
“您过得怎么样?”
“我病得很重。我想,我在这个世界上时日无多。”老人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你看起来干得很不错。就像我看重的其他人一样。你已经成为这个社会中最杰出的那部分人。”
克雷默笑了笑。然后他变得严肃起来,“教授,我想和你谈谈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个项目。我们在这场战争中第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如果这个项目行得通,我们就可以突破尤科内人的防御,让太空船进入他们的星系中。如果我们能做得到,也许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继续说吧,给我讲讲,如果你愿意的话。”
“这个项目风险极大,也许根本没有效果,但我们必须试一试。”
“很明显,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项目。”托马斯教授喃喃地说,“我开始感到好奇了。接着说下去。”
克雷默说完后,老人躺在床上没有开口。最后,他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从一个人身上取出大脑。”他坐起来一点,看着克雷默,“我猜,你想到了我。”
克雷默什么也没说。
“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我想看看关于这方面的论文、相关理论和建构草图。我不确定我是否喜欢这个。我的意思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但我想先看看相关材料。如果打算这样做的话——”
“当然。”克雷默站起来走向门口。格罗斯和两名安全特工正站在外面,紧张地等着。“格罗斯,进来吧。”
他们依次走进房间。
“把论文交给教授。”克雷默说,“他希望先研究一下再做出决定。”
格罗斯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文件,一个马尼拉纸的档案袋,把它交给床上的老人,“就是这些,教授。欢迎您研究这些文件。能否请您尽快给我们答复?当然,我们迫切希望能尽快开始这次行动。”
“我做出决定后就给你们答复。”老人用枯瘦颤抖的手拿起档案袋,“我的决定取决于这些文件的内容。如果我不喜欢我看到的东西,就不会以任何形式参与这个项目。”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信封,“我要确定一件事。”
“什么?”格罗斯问。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我做出决定后会联系你。”
格罗斯默默把名片放在橱柜上。他们走出去时,托马斯教授已经开始读第一篇论文的理论概要。
克雷默的副手戴尔·温特坐在他对面,“然后呢?”温特问。
“他会跟我们联系的。”克雷默拿着绘图笔在纸上随手乱划,“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你指什么?”温特善良的面孔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看,”克雷默站起来,双手插在制服口袋里来回踱步,“他是我的大学老师。我尊重他这位老师,也尊重他这个人。他不仅仅是一个声音、一本会说话的教科书。他是一个人,一个冷静和蔼的人,一个我敬仰的人。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为他那样的人。而现在,看看我做了什么。”
“怎么?”
“看看我向他索要了什么。我向他索要他的生命,仿佛他是关在笼子里的某种实验动物,而不是一个人、一位老师。”
“你认为他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克雷默走到窗口旁边,看向窗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但如果他不同意——”
“我知道,那我们就只能去找别人。总还有别人。为什么德洛丽丝一定要——”
视频电话响了。克雷默按下按钮。
“我是格罗斯。”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大脸,“那个老人给我打电话了。托马斯教授。”
“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他从格罗斯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
“他说他愿意参与。我其实有点吃惊,但他确实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安排他先住进医院。他的律师正在起草免责声明。”
克雷默心不在焉地听着,疲惫地点点头,“好的。我很高兴。那么,我想我们可以继续进行这个项目了。”
“你听起来可不怎么高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做出这个决定。”
“他十分果断。”格罗斯听上去很高兴,“他早上很早的时候给我打来电话,我甚至还没起床。你知道,这值得庆祝。”
“是的,”克雷默说,“确实。”
到了八月中旬,项目即将完成。高温不减的初秋,他们站在外面,抬头看着太空船光滑的金属边缘。
格罗斯伸手捶了捶船上的金属,“嗯,很快就能完成。我们随时可以开始测试。”
“再给我们讲讲。”一名佩戴金色绶带的官员说,“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概念。”
“这艘太空船里真的有个人类大脑吗?”一名高官问,他是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矮个男人,“而且这个大脑竟然还活着?”
“先生们,这艘太空船由一个有生命的大脑控制,而非一般的约翰逊继电器控制系统。但这个大脑不具备意识,只能通过条件反射起作用。这与约翰逊系统之间的实质区别在于:人类大脑的结构远比任何人造系统都要复杂精细得多,其适应形势、应对危险的能力也远远超过任何人造系统。”
格罗斯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太空船的涡轮机开始轰鸣,他们脚下的地面也随之振动。克雷默站在距离其他人稍远的地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他听着涡轮机的声音,迅速绕过太空船走到另一边。几个工人正在清理最后一点废弃物,残余的配电线和脚手架。他们看了他一眼,就忙着继续干活了。克雷默登上舷梯,进入太空船的控制舱。温特与一位来自太空运输站的飞行员一起坐在控制面板前。
“情况怎么样?”克雷默问。
“挺好,”温特站起来,“他告诉我,最好手动起飞。可以稍后在太空中改为机器控制——”温特犹豫了一下,“我是说,内置的控制系统。”
“没错,”飞行员说,“我们都习惯了约翰逊系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应该——”
“你还有什么要提醒我的吗?”克雷默问。
“没有,”飞行员慢慢地说,“我想没有。我已经检查过所有的细节,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把手放在控制面板上,“这里做了一些改动,我不太明白。”
“改动?”
“改动了原本的设计。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克雷默从外套里取出一套设计图,“让我看看。”他翻过一页又一页。飞行员也在他身后仔细看着。
“你手里的图纸并没有标明这些改动。”飞行员说,“我想知道——”他停了下来。格罗斯指挥官走进控制舱。
“格罗斯,是谁授权改动这些地方的?”克雷默问,“有些线路变了。”
“是你的老朋友,怎么了?”格罗斯通过视频窗口向发射场上的信号塔发送信号。
“我的老朋友?”
“是教授。他很积极地参与进来。”格罗斯转向飞行员,“我们出发吧。他们告诉我,为了进行测试必须让太空船起飞,超越重力。也许这样效果最好。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飞行员坐下来,调整周围一些控制装置,“随时可以。”
“那就起飞吧。”格罗斯说。
“教授——”克雷默开口说道,但就在这时,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他脚下的太空船向上冲去。他尽可能紧紧抓住墙上的把手。整个控制舱稳定地颤动着,他们下方的喷气涡轮机开足马力。
太空船腾空而起。克雷默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他们正在进入太空,每一瞬都不断加速。
“嗯,你觉得怎么样?”温特紧张地问,“到时候了吗?”
“再等一会儿。”克雷默说。他坐在控制舱地板上,下方就是控制线路。他打开金属盖板,里面是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的继电器接线。他仔细研究,与接线图进行比较。
“怎么了?”格罗斯问。
“这些改动。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唯一能看出来的是出于某些原因——”
“让我看看。”飞行员蹲在克雷默身边,“你指什么?”
“看到这个元件了吗?原本是开关控制的,会根据温度变化自动关闭和打开。现在连接到线路上,中央控制系统可以操纵它。别的地方也一样。很多原本是机械控制的,根据压力、温度应力运转,而现在都处于中央主机的控制下。”
“大脑?”格罗斯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改动是为了让大脑可以操纵它?”
克雷默点点头,“也许托马斯教授认为机械继电器不值得信任,也许他认为情况可能会发生得太快。但这些线路中有些原本就可以瞬间关闭。火箭的制动器,可以快得像——”
“嗨,”坐在控制椅上的温特说,“我们正在接近月球站。我要怎么做?”
他们看向左舷窗外。月球斑驳的表面泛出幽暗的光,荒凉的景象令人不适。他们正迅速朝那边移动。
“我来操纵。”飞行员说。他帮温特解开安全带,自己坐进位子里系好。他操纵控制装置,太空船开始远离月球。他们可以看到下方月球表面上点缀着几个观测站,还有一些小方块,那是地下工厂和机库的入口。下面有个红色的信号灯朝他们闪烁,飞行员伸手在控制面板上按了几下,给出答复。
“我们已经飞过月球。”过了一会儿,飞行员说。月球被他们抛在身后,太空船正进入外太空,“嗯,我们可以继续前进。”
克雷默没有回答。
“克雷默先生,我们随时可以继续前进。”
克雷默愣了一下,“对不起,我刚才正在想别的事情。好的,谢谢。”他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格罗斯问。
“线路的变化。你同意工人们改动线路时,你知道这么做的理由吗?”
格罗斯涨红了脸,“你知道,我完全不了解技术方面。我是安全部的人。”
“那你应该和我商量一下。”
“这有什么关系?”格罗斯咧嘴苦笑,“我们迟早都得信任那个老人。”
飞行员从控制面板那边走过来。他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好吧,完成了。”他说,“就是这样。”
“什么完成了?”克雷默问。
“我们现在是自动运行。大脑,我把控制权交给了那东西。我是说,那个人,那个老人。”飞行员点燃一支烟,紧张地深吸了一口,“让我们祈祷吧。”
飞船平稳地滑行着,操纵在看不见的飞行员手中。飞船深处,在重重铠甲的精心保护下,一副脆弱的人类大脑浸在液体中,上千个微弱的电信号在它表面飞舞。一旦某个信号有所增强,大脑会立即发现、检出,然后放大、馈入中继系统,催它上路,将这个信号传遍飞船。
格罗斯有点儿紧张地擦了擦额头,“所以现在是他在控制。我希望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克雷默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我想他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克雷默走向舷窗,“我能看到,我们仍然是直线前进,”他拿起传声器,“通过这个,我们可以对大脑下达口头指令。”他对着传声器试了试声音。
“试试看。”温特说。
“太空船右转半圈,”克雷默说,“减速。”
他们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格罗斯看向克雷默,“没有变化。什么也没有。”
“再等等。”
太空船开始慢慢转向。涡轮机熄火,颤动开始减缓。太空船正在调整航向。周围掠过一些太空垃圾,在涡轮机喷射机的轰炸中被烧成灰烬。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格罗斯说。
他们终于放松了呼吸。隐形的飞行员已经平稳、冷静地控制住太空船,他很擅长这个。克雷默对着传声器说了几句话,太空船再次转向。现在,他们正从来路返回,朝月球飞去。
“让我们来看看,我们进入月球引力范围时,他会怎么做。”克雷默说,“他是个很棒的数学家,那位老人。他可以处理任何问题。”
太空船微微转向,避开月球。那个坑坑洼洼的星球被他们抛到身后。
格罗斯松了一口气,“就是这样。”
“还有一件事,”克雷默拿起传声器,“返回月球,在第一太空基地着陆。”他对着传声器说。
“上帝啊,”温特咕哝着,“你为什么要——”
“安静。”克雷默站在那里听着。涡轮机咆哮轰鸣,太空船转了一整圈、加速。他们正往回驶去,再次飞向月球。太空船朝那颗巨大的星球俯冲下去。
“我们飞得有点儿快。”飞行员说,“我不明白这样的速度下他怎么降落。”
月球迅速变大,占满了整个舷窗。飞行员匆忙走向控制面板,打算亲自操纵。突然,太空船猛地一拉,船头抬起,偏转了一个角度离开月球,冲向太空。航线突然变化导致几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他们再次站起来之后,全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飞行员盯着控制面板,“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碰。我甚至都没来得及靠近。”
太空船每一刻都在不断加速。克雷默犹豫了一下,“也许你最好换回人工控制。”
飞行员关闭开关。他握住转向控制装置,试着操纵。“不行,”他转过身,“完全不行,没反应。”
没有人开口。
“你们也能看到现在发生了什么,”克雷默平静地说,“那位老人不会放弃的,现在他掌控了这艘太空船。我看到线路被改动时,就在担心这个。这艘太空船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中央控制的,甚至连冷却系统、舱门系统、垃圾排放系统也一样。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荒谬。”格罗斯大步走向控制板,抓住舵轮转动。太空船继续按原本的航线行驶,飞离月球,把它抛在身后。
“放开!”克雷默对着传声器说,“不要操纵控制系统!交回给我们。放开。”
“没用,”飞行员说,“还是不行。”他徒劳地转动舵轮,“这东西彻底没用了。”
“我们仍在不断飞向外太空。”温特咧开嘴傻笑着说,“几分钟后,我们就会穿过前线防御带。如果他们没有把我们击落的话——”
“我们最好先用无线电联络。”飞行员点击无线电发送键,“我会联系主基地,他们是观测站之一。”
“按我们现在的速度,最好联系防御带。过一会儿我们就要进入那片区域了。”
“然后,”克雷默说,“我们会进入外太空。他正在让我们逐渐加速到逃逸速度。这艘船配备了箱子吗?”
“箱子?”格罗斯说。
“太空飞行用的睡眠舱。如果我们飞得太快,没准儿会需要那个。”
“可是上帝啊,我们要去哪里?”格罗斯说,“他……他要带我们去哪儿?”
飞行员与防御带取得了联系。“我是德怀特,在太空船上。”他说,“我们正在高速进入防御区,请不要对我们开火。”
“退回去。”扬声器中传来一个公事公办的声音,“不得进入防御区。”
“我们做不到,我们已经失去控制。”
“失去控制?”
“这是一艘实验太空船。”
格罗斯拿起发送器:“我是安全部的格罗斯指挥官。我们正被带进外太空。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离开这艘飞船吗?”
片刻犹豫,“如果你们希望跳船的话,我们有几艘快速追逐舰可以接住你们。他们找到你们的可能性还是挺大的。你们有太空闪光弹吗?”
“我们有,”飞行员说,“我们试试吧。”
“弃船?”克雷默说,“如果我们现在离开,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我们还能怎么办?它一直在不断加速。难道你建议我们留在这里?”
“不!”克雷默摇头,“该死,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你能联系上他吗?”温特问,“那个老人?试着跟他讲讲道理?”
“值得一试,”格罗斯说,“我们试试看吧。”
“好。”克雷默拿起传声器,停顿了片刻,“听着!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菲尔·克雷默。你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教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希望你放开控制系统。”
一片沉默。
“我是克雷默,教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还记得我是谁吗?你明白我是谁吗?”
控制面板上方,墙上的扬声器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静电声。他们抬头看过去。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教授?我是菲利普·克雷默,我希望你把太空船还给我们。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声音,放开控制系统!放开,教授。放开!”
静电声。沙沙的,像一阵风。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寂静无声。
“这是浪费时间,”格罗斯说。“不——你听!”
静电的声音再次出现。然后,在一阵噼啪乱响中,几乎难以辨认地,出现了一个声音,单调平板、缺乏顿挫,那是一种机械的、死气沉沉的声音,从他们头顶的壁挂式金属扬声器中传来。
“……是你吗,菲利普?我分辨不出你。一片黑暗……那是谁?和你在一起的……”
“是我,克雷默。”他的手指紧紧抓住传声器的把手,“你一定要放开控制系统,教授。我们必须回到地球去。你必须放开。”
一片沉默。然后,那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再次出现,比刚才响了一点:“克雷默,一切都很奇怪。但我是正确的。思维意识的结果。必然的结果。我思故我在。保留概念的能力。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能,教授——”
“我改动了线路、控制系统。我相当肯定……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得到。试着……”
突然,空调开始启动,随即又一下子停机。走廊对面有扇门砰地关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传来一声闷响。几个人站在那里听着。声音从他们的四面八方传来,开关打开又关上。灯光闪烁几下灭掉;他们身处一片黑暗中。灯又亮了,同时,加热器变暗熄灭。
“上帝啊!”温特说。
水浇在他们身上,那是紧急消防系统。然后传来气流的尖啸声,一个逃生舱滑脱,空气随之呼啸着进入太空。
舱门砰的一声关上。太空船陷入一片寂静。加热器亮了起来。这次古怪的示范,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然。
“我能做到所有的事情。”壁挂式扬声器中传来沉闷干涩的声音,“一切都处于控制之下。克雷默,我想和你谈谈。我一直……一直在思考。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你了。要谈的事情很多。你变了,孩子。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你的妻子——”
飞行员抓住了克雷默的手臂,“有一艘太空船就在我们旁边。看!”
他们跑向舷窗。一艘细长的白色太空船正和他们一起移动,与他们保持同步。它的信号灯在闪烁。
“一艘地球追逐舰,”飞行员说,“我们跳船吧。他们会接住我们的。太空服——”
他跑向一个储存柜,转动把手。门开了,他把太空服拉出来,放在地上。
“快点。”格罗斯说。他们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穿上太空服,把沉重的外套拉过来罩住全身。温特蹒跚地走到逃生舱旁边,站在那里等着其他人。他们一个个走过来。
“我们走吧!”格罗斯说,“打开舱门。”
温特用力拉动舱门,“帮帮我。”
他们抓住把手一起拉。舱门毫无动静,拒绝打开。
“拿根撬棍来。”飞行员说。
“谁有引爆器吗?”格罗斯焦躁地环顾四周,“该死,把它炸开!”
“拉,”克雷默咬紧牙关,“一起拉。”
“你们在逃生舱那里?”那个单调的声音响了起来,飘荡在太空船的走廊中。他们抬起头环顾四周。“我能感觉到附近有什么东西,就在外面。是一艘太空船?你们打算离开,你们所有人?克雷默,你也要离开?真遗憾,我原本希望我们可以谈谈。也许以后再说吧,等你愿意留在这里的时候。”
“打开舱门!”克雷默说,抬头瞪着太空船毫无生命的墙壁,“看在上帝的份上,把它打开!”
一片寂静,仿佛无止境的沉默。然后,舱门非常缓慢地滑开。空气呼啸着冲进外面的太空中。
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了出去,利用太空服的排斥力把自己推远。几分钟后,他们被拖上那艘追逐舰。当最后一个人被拉进舱门后,他们自己的太空船突然转向上方,以惊人的速度飞走。它消失了。
克雷默取下头盔,气喘吁吁。两名船员扶住他,把他裹进毯子里。格罗斯小口啜饮着一大杯咖啡,仍然浑身颤抖。
“结束了。”克雷默喃喃地说。
“我得发布警报。”格罗斯说。
“你们的太空船出了什么事?”一名船员好奇地问,“它明显急着飞走。谁在那上面?”
“我们必须摧毁它,”格罗斯继续说,他表情严肃,“必须把它毁掉。天晓得它——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格罗斯虚弱地坐在金属凳上,“我们可真是死里逃生。该死的,我们太轻信了。”
“他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克雷默自言自语地说,“这毫无意义。我不明白。”
乘着太空船返回月球基地的一路上,他们坐在餐厅桌边,喝着热咖啡,陷入沉思,都没怎么说话。
“听我说。”格罗斯终于开口说,“托马斯教授是个怎样的人?关于他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克雷默放下咖啡杯,“已经过了十年,我记不起多少事情。印象很模糊。”
他的思绪飘回了多年以前。他和德洛丽丝一起在亨特大学学习物理和生命科学。这所大学规模很小,仍然保留着古朴的校风。他选择这里,是因为这所大学就在他的故乡,而且他父亲年轻时上的也是这所大学。
托马斯教授在这所大学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在这里。他是个奇怪的老人,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他看不惯很多事情,但很少诉诸。
“你还记得什么能帮助我们的事吗?”格罗斯问,“任何可以为我们提供线索、了解他的想法的事情?”
克雷默慢慢点了点头,“我记起一件事……”
有一天,他和教授一起坐在学校的小教堂里闲聊。
“嗯,你很快就要离开学校了。”教授说,“你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我估计会参加某个政府研究项目。”
“未来呢?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克雷默笑了,“这个问题不科学。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假定所谓的最终目标是存在的。”
“不要只按照既定思路走: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政府研究项目呢?那你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无法想象这样一种假设。从我有记忆开始,一直都在打仗。我们已经适应了战争。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我想我会调整、适应。”
教授看着他,“哦,你觉得你已经习惯了,嗯?好吧,我对此很满意。你觉得你能找到一些事情去做?”
格罗斯全神贯注地听着,“根据这件事你能推断出什么,克雷默?”
“没多少。除了他反对战争这一点之外。”
“我们都反对战争。”格罗斯指出。
“当然。但他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他的生活非常简单,自己做饭。他的妻子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在意大利出生,来美国后把名字改了。他过去常常阅读但丁和弥尔顿的作品。他甚至有一本《圣经》。”
“非常不合时宜,你觉得呢?”
“是的,他在很大程度上还生活在过去。他找来一台老式留声机和一些老唱片,欣赏那些古老的音乐。你也看到他的房子多么过时。”
“有他的资料吗?”温特问格罗斯。
“安全部吗?没有,完全没有。据我们所知,他从未参与过政治工作,从未加入过任何组织,似乎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政治信念。”
“确实没有。”克雷默表示同意,“他每天只是在山间漫步。他喜欢大自然。”
“大自然对科学家很有用,”格罗斯说,“没有大自然就没有科学。”
“克雷默,你认为他有何计划,控制太空船,然后逃走?”温特说。
“也许他在大脑移植的过程中发疯了。”飞行员说,“也许根本没有计划,毫无理性。”
“但他改动了太空船的线路,他确保自己能保留意识和记忆之后,才同意做手术。最初他肯定制订了某种计划。但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他只是希望活得更长一点儿。”克雷默说,“他已经老了,即将死去。或者——”
“或者什么?”
“没什么。”克雷默站起来,“我想,等我们抵达月球基地后,我会立即给地球打个视频电话。我想找人谈谈这个。”
“找谁?”格罗斯问。
“德洛丽丝。也许她还记得些什么。”
“好主意。”格罗斯说。
“你从哪儿打来?”他成功联系上德洛丽丝后,她问道。
“月球基地。”
“现在谣言四起。太空船为什么没有返航?发生了什么事?”
“恐怕他带着太空船跑了。”
“他?”
“那个老人。托马斯教授。”克雷默告诉她之前发生的事情。德洛丽丝全神贯注地听着,“真奇怪。你认为这一切是他提前计划好的吗?从一开始就是?”
“我相信是这样。他当时立即就要求我们提供建构计划和理论图解。”
“但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你看,德洛丽丝。你还记得他吗?你是否还记得什么事能为这一切提供线索?”
“比如什么?”
“我不知道。麻烦就麻烦在这儿。”
德洛丽丝在视频电话的屏幕上皱起眉头。“我记得他在后院养过鸡,曾经还养了只山羊,”她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山羊跑掉了,在镇里的主街上转来转去?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
“还有别的什么吗?”
“没有了。”他看着她拼命回忆,“我还知道,他希望将来能拥有一家农场。”
“好的,谢谢。”克雷默向开关伸出手去,“等回到地球,也许我会去拜访你。”
“随时告诉我情况如何。”
他切断了联系,画面消失,屏幕暗下来。他慢慢走回去,格罗斯正和几位军官一起坐在桌边谈话。
“运气如何?”格罗斯抬头看过来。
“不怎么样,她只记得他养了一只山羊。”
“来看看这个详细的太空图。”格罗斯示意他走近,“你看!”
克雷默看到记录标签疯狂地移动,许多小白点来回乱跑。
“发生了什么?”他问。
“防御区外的一个中队终于联系上了那艘太空船。他们现在正在排兵布阵。看。”
一个黑点正在桌面屏幕上稳定地移动,远离中心位置,几个白点在四周形成一个桶形。他们看着那些白点围绕着黑点排好阵势。
“他们已经准备好开火,”屏幕旁边一名技术人员说,“指挥官,我们要让他们怎么做?”
格罗斯犹豫了一下,“我讨厌当作决定的那个人。特别是事涉——”
“那不只是一艘太空船。”克雷默说,“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在太空中穿梭的人。我希望我们知道——”
“但必须下达命令。我们不能心怀侥幸。他有可能投向那边,尤科内人。”
克雷默张大了嘴,“上帝啊,他不会那样做的。”
“你确定吗?你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吗?”
“他不会那样做的。”
格罗斯转向技术人员,“告诉他们,动手吧。”
“很抱歉,先生,现在那艘太空船已经逃走了。请您看下屏幕。”
格罗斯低头看着桌面屏幕,克雷默也从他肩膀后面看过去。黑点突然偏转一个角度,钻出白点的包围圈飞走。白点的阵型被冲破,一片散乱。
“他是个非同寻常的战术家。”一名军官说,他一直在观察黑点的路线,“这是一种很古老的战术,古代普鲁士的战术,但效果很好。”
那些白点儿正在返航。“远处有太多尤科内人的太空船。”格罗斯说,“好吧,不能迅速行动,结果就是这样。”他抬头冷冷地看着克雷默,“他还在我们手里时,我们就该行动。看看他要去哪儿!”他伸出手指点点那个迅速移动的黑点。黑点来到屏幕边缘,停了下来。它已经抵达太空图上这片区域的极限。“看到了吗?”
现在怎么办?克雷默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想。老人已经躲开那些巡航舰逃走了。他很警觉,没错,他的大脑完全没问题,也有能力控制自己新的身体。
身体——这艘太空船就是他新的身体。他把自己衰老、干枯、虚弱、濒临死亡的身体,换成了笨重的金属和塑料框架、涡轮机和火箭喷气机。现在,他很强大,强壮而庞大。这个新的身体比一千个人类的身体更有力量。但它能坚持多久呢?一艘巡航舰的平均寿命只有十年。如果小心维护,也许能达到二十年,然后一些必要的部件就会失效,也没有办法更换。
那之后呢,以后怎么办?如果某些部件失效了,也没有人能为他修理,他要怎么办?那就是一切的终结。在太空深处某个寒冷黑暗的地方,太空船慢慢停下,一片静默、毫无生气,在外太空无限的永恒中耗尽最后的热量。也许它会撞上某个荒凉的小行星,爆裂为成千上万的碎片。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前妻什么都不记得?”格罗斯问。
“我告诉过你了。她只记得他曾经养了只山羊。”
“该死,这可真有用。”
克雷默耸了耸肩,“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会再见到他。”格罗斯低头看着那个带标志的黑点,目前它仍然停在屏幕边缘,“我不知道他是否还会回来。”
“我也想知道。”克雷默说。
那天晚上,克雷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使月球上的引力经过人工增强,他仍然感到不太习惯,有些难受。他毫无睡意地躺在那里,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教授的计划是什么?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了。也许那艘太空船将一去不返:老人已经永远离开了,冲入外太空。他们也许永远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如果有的话。
克雷默在床上坐起来。他打开灯,点燃一支烟。这个房间很小,金属内壁,里面摆着双层床,这里是月球基地的一部分。
老人曾经想和他谈谈,交流讨论一些问题,但当时一片混乱,他们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离开。太空船急速逃跑,载着他们一起冲向外太空。克雷默咬紧牙关。他们会因为跳船逃生受到指责吗?他们当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太空船里,十分无助,旁边的追逐舰等着接住他们,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如果再等半小时,那就太晚了。
但老人原本想说什么呢?在当初那段混乱的时间里,承载他们的太空船活了过来,每一根金属杆、每一条电线都突然有了生命,太空船变成一个活着的生物,一个巨大的金属生物,那时他打算告诉他什么?
这件事很古怪,令人不知所措。他即使到了现在也无法释然。他在这个小房间里不安地环顾四周。金属和塑料拥有生命,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活着的生物体内,在它的肚子里,就像鲸鱼肚子里的约拿。
它活了过来,与他们交谈,冷静而理智地交谈;与此同时,带着他们越来越快地冲向外太空。墙上的电路和扬声器变成了声带和嘴巴,线路就像中枢神经,舱门、继电器和断路器就像肌肉。
他们无能为力,完全无能为力。太空船几乎一瞬间就偷走了他们手中的控制权,令他们束手无策,只能任其摆布。这种情况不对,这令他感到不安。他整个一生都在控制机器,驯服自然,让大自然的力量为人类的需要服务。人类种族缓慢进化到现在这个程度,可以操纵事物,使之以恰当的方式运行。而现在却突然从阶梯上跌回地面,臣服于这种令人类成了幼童的力量。
克雷默从床上爬起来。他穿上浴袍,打算找根烟抽抽。就在这时,视频电话响了起来。
他咔嗒一声打开电话,“喂?”
监听员的面孔浮现出来,“地球上来的电话,克雷默先生。紧急呼叫。”
“紧急呼叫?给我的吗?接过来吧。”克雷默清醒过来,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
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菲利普·克雷默?是克雷默吗?”
“是的。说吧。”
“这里是地球,纽约中央医院。克雷默先生,你妻子在这里。她在一次事故中受了重伤。她让我们给你打电话。你是否能——”
“伤得有多重?”克雷默抓住视频电话,站了起来,“很严重吗?”
“是的,很严重,克雷默先生。你能到这里来吗?越快越好。”
“好的。”克雷默点头,“我会过去的,谢谢。”
连接中断,显示屏变暗。克雷默等了一会儿。然后,他按下按钮。显示屏再次亮起。“你好,先生。”监听员说。
“我可以立即上船回地球吗?是紧急情况。我的前妻——”
“八小时内没有太空船离开月球,你必须等下一班。”
“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可以向经过这一区域的所有太空船广播,帮你提出请求。返回地球修理的巡航舰有时会路过这里。”
“你能替我广播吗?我这就去基地。”
“好的,先生。但目前这个区域可能没有太空船。只能看运气。”显示屏暗下去了。
克雷默飞快地穿上衣服。他一边披上外套,一边匆忙走出电梯。片刻后,他跑过会客厅,穿过好几排空荡荡的书桌和会议桌。门口的卫兵退到一旁,他跑到外面宽大的混凝土台阶上。
阴影覆盖了月球表面,下方的发射场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黑色的虚空,无边无际,混沌一片。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阶,沿着场地边上的斜坡朝控制塔走去。一列微弱的红灯为他指明了道路。
两名士兵在控制塔脚下拦住了他,他们荷枪实弹,站在阴影中。
“克雷默?”
“是的。”他脸色一亮。
“你的请求已经被广播出去了。”
“运气怎么样?”克雷默问。
“附近有一艘巡航舰与我们联系。它有个喷气机坏了,正要离开前线,慢慢飞回地球。”
“很好。”克雷默点点头,一阵轻松感席卷他的全身。他点燃一支烟,也给每个士兵发了一支。士兵们纷纷点起烟。
“先生,”一名士兵问,“关于这艘实验太空船的说法是真的吗?”
“你指什么?”
“它活了,然后跑掉了?”
“不,不完全是。”克雷默说,“它使用一种新型控制系统代替约翰逊装置,但未能进行恰当的测试。”
“但是,先生,有一艘巡航舰曾经接近它,我的一个朋友说,这艘太空船的行为很有意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这让他想到以前在地球上华盛顿州钓鲈鱼时,那条聪明的鱼也是这样逃走的——”
“那就是来接你的巡航舰。”另一名士兵说,“看!”
一个模糊不清的庞然大物正慢慢降落在发射场上。他们几乎什么都分辨不出,只能看到几排小小的绿色信号灯。克雷默凝视着那个影子。
“最好快点儿,先生。”士兵说,“他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长时间。”
“谢谢。”克雷默大步穿过发射场,朝着矗立在他面前的黑色轮廓走去,这艘巡航舰几乎与整个发射场同样宽。活动舷梯从巡航舰的一侧放下,他紧紧抓住。舷梯开始上升,没过一会儿,克雷默已经进入舱内。舱门在他背后关上。
他爬上楼梯来到主舱时,涡轮机发出一阵轰鸣,离开月球,飞入太空。
克雷默打开主舱的门。他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环顾四周。眼前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他们之前逃离的那艘太空船。
“上帝啊。”他说。他认清了事实,因震惊而感到麻木。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下,脑袋里一阵眩晕,“上帝啊。”
飞船发出轰鸣冲入太空,把月球和地球抛在身后,每分每秒都离得越来越远。
而他完全无能为力。
“所以,是你打的电话,”他终于开口说道,“是你通过视频电话联系我,而不是地球上任何一家医院。这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他抬起头看着周围,“而德洛丽丝实际上——”
“你的妻子很健康。”壁挂扬声器发出单调的声音,“这是一个骗局。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欺骗你,菲利普,但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再过一天你就要返回地球。如无必要,我不希望再留在这个区域。他们确信我已经去了外层空间,所以我留在这里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但被抓到也是迟早的事情。”
克雷默紧张地抽着烟,“你打算做什么?我们要去哪里?”
“首先,我想和你谈谈。我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讨论。你和其他人一起离开我时,我感到非常失望。我本来希望你能留下。”那个干涩的声音轻轻笑了,“还记得我们过去是怎么聊天的吗?你和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空船正在加速,以惊人的速度冲进太空,穿过防御区最后一部分,跨越边界。克雷默感到一阵恶心,弯下腰忍了一会儿。他站直身体后,墙上的声音继续说道:“我很抱歉这么快完
成加速,但我们仍处于危险中。片刻之后我们就自由了。”
“尤科内人的太空船呢?他们不在这里吗?”
“我已经从他们手中逃脱了好几次。他们对我感到很好奇。”
“好奇?”
“他们能感觉到我是不同的,更类似于他们的有机太空雷。他们不喜欢这一点。我相信他们很快将会开始撤离这个区域。显然,他们不想和我扯上关系。这是个奇怪的种族,菲利普。我希望能近距离地研究他们,试着从他们那里学到一些东西。我认为他们不使用任何无生命材料。他们所有的设备和仪器都是活的,各种形式的生命体。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制造或建造。制造的概念对他们来说很陌生。他们只会利用现有的生命形式。甚至连他们的太空船——”
“我们要去哪里?”克雷默说,“我想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说实话,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
“有些细节我还没有搞明白。我的程序中还有几个模糊点。但我认为,我很快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你的计划是什么?”克雷默说。
“事实上很简单。但你不想进入控制室坐下来吗?座椅可比金属凳舒服多了。”
克雷默走进控制室,坐在控制面板前。看着这些毫无用处的仪器,他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控制面板上方的扬声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克雷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无能为力。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会责怪我吗?”
“不,不,我不会责怪你,但你很快就会拿回控制权。别担心,以这种方式带你离开只是权宜之计。我考虑得不够全面。我忘了会有人下达命令,一见我就开火。”
“那是格罗斯的主意。”
“我倒不会怀疑这一点。那天在我家里,你刚一开始描述你的计划,我脑海中立即涌现出我的设想、我的计划。我马上发现,你错了,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了解大脑。我意识到,把一个人类大脑从有机物构成的身体中移植到复杂的人造太空船中,并不会丢失大脑的智慧或能力。一个人思考的时候,才称其为‘人’。
“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发现有可能实现一个古老的梦想。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就已经很老了,菲利普。早在那时,我的寿命就已接近终点。我已毫无期待,只剩下等待死亡,然后我所有的思想都会消失。我在这个世界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丝也无。我的学生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走向这个世界,参与大型研究项目,寻找更好的、更强大的战争武器。
“这个世界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战事不断,最初是自己内部的战争,然后是火星人,再然后是半人马座比邻星上这些我们一无所知的生物。人类社会已经使战争发展为一种文化习俗,就像天文学或数学一样。战争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一种毕生的职业、一个受人尊重的行业。聪明机灵的年轻男女投身其间,用肩膀扛起战争的车轮,就像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①时代的奴隶一般。一直都是这样。
“但这是人类的天性吗?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什么社会习俗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有很多人类群体不曾投入战争;爱斯基摩人根本不明白这个概念,美国印第安人也一直不怎么理解。
“然而,这些持异议者都被消灭了,单一的文化模式被建立起来,并成了整个地球的标准。现在,这种想法已根深蒂固。
“但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找到并掌握另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不是像现在这样集结军队派往——”
“你的计划是什么?”克雷默说,“我知道这个理论。你曾经在一次演讲中讲过。”
“没错,我记得是在一次关于植物选择的演讲中顺便提过。你来找我提出那个建议时,我意识到,也许我的设想可以成为现实。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战争只是习惯,而非天性,建立一个不同于地球的社会,尽可能减少来自地球的文化传统,这个社会也许会走上不同的发展方向。如果它没有被我们的观点同化,如果它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起点出发,也许就不会走到和我们一样的地步:一条死胡同,眼前除了规模越来越大的战争什么也看不到,最终只会剩下一片废墟,满目疮痍。
“当然,首先必须有个观察者来指导这次实验。危机无疑会迅速来临,很可能就在新移民的第二代。几乎立即就会出现杀人凶手,就像《圣经》中的该隐。
“你看,克雷默。如果我停在某个小行星或卫星上,大部分时间保持静止,估计我可以继续运转大概一百年时间。这段时间足够了,足以让我看到新移民地的方向。在那之后——嗯,之后将取决于移民地本身。
“当然,这也无妨。人类终究会亲自掌控一切。一百年后,他们的命运将掌握在自己手中。也许我错了,也许战争不仅仅是一种习惯。也许这确实是宇宙的法则,生命要作为群体生存下去,必然会出现群体性暴力。
“但我还是打算这样做,希望有机会证明我是对的,战争只是一种习惯。我们对战争太过习以为常,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非常不自然的事情。现在就是地点的问题!我对此仍然有些不确定。但我们必须找到这个地方。
“这就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和你一起去考察几个鲜有人类涉足的星系,一些缺乏商业前景、远离人类太空船的行星。我知道有一颗行星没准很合适。‘仙童号’远征队在他们最初的手稿中提到过那里。我们可以先去调查一下。”
太空船中一片寂静。
克雷默坐了一会儿,盯着脚下的金属地板。地板随着涡轮机的运转微微颤动。最后,他抬起头来。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们的观点只是一种习惯。”克雷默站了起来,“但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
“如果地球上根深蒂固的习俗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你怎么才能让你的移民地忘掉地球和地球上的习俗,与之一刀两断?这一代人会是什么样子,最早一批发现移民地的人?我想你说得没错,下一代人会摆脱这一切,如果——”他咯咯笑起来,“上面有一位老人教会他们别的东西。”
克雷默抬头看着墙上的扬声器,“如果按照你的理论,这一代人无法获得拯救,只能从下一代开始,你怎么才能让人们离开地球,与你同行?”
墙上的扬声器沉默下来,然后发出一阵微弱单调的轻笑声。
“你令我感到惊讶,菲利普。我们可以找到移民。我们不需要很多人,几个人就好。”扬声器中再次传来笑声,“我会告诉你我的解决办法。”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打开。出现一个声音,一个犹豫的声音。克雷默转过身。
“德洛丽丝!”
德洛丽丝·克雷默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看向控制室里面。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菲尔!你在这里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发生了什么事?”德洛丽丝说,“我接到一个视频电话,说你在月球上的一次爆炸中受了伤——”
墙上的扬声器再次发出刺耳的声音:“你看,菲利普,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不需要很多人,也许一对夫妇就够了。”
克雷默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闷声嘀咕着,“只有一对夫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两个人就能搞定,如果还有个人随时留意,确保一切进展顺利。我在不少事情上都可以为你带来帮助,菲利普。不少事情。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克雷默咧嘴苦笑。“你甚至可以帮我们给动物命名。”他说,“我想这是第一步。”
“我很乐意。”那个单调、没有生命的声音说,“按照我的回忆,我会负责把它们一个个给你带过来。然后由你负责命名。”
“我不明白。”德洛丽丝浑身颤抖,“他是什么意思,菲尔?给动物命名。什么动物?我们要去哪里?”
克雷默慢慢走向舷窗,双臂交叠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窗外。太空船外闪烁着点点星光,仿佛无数煤块在黑暗的真空中燃烧。行星、恒星、星系。无穷无尽,难以计数。众多世界构成的宇宙。无数颗星球正等着他们,在黑暗中闪烁。
他转身离开舷窗。“我们要去哪里?”他微笑看着他的前妻,她站在旁边,又紧张又害怕,一双大眼睛十分警觉。“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他说,“但在某种意义上,现在这似乎并不重要……我开始理解教授的观点了,重要的是结果。”
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伸手搂住德洛丽丝。起初,她有点儿僵硬,眼睛里仍然能看得出紧张害怕。但突然,她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庞。
“菲尔……你真的认为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你和我?”
他给了她一个温柔的吻,然后是充满热情的吻。
太空船飞速掠过茫茫无际的、永恒的虚空……
①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II,约公元前630年-前561年),位于巴比伦的伽勒底帝国最伟大的君主,他曾征服了犹大国和耶路撒冷,并在他的首都巴比伦建成著名的“空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