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早晨到来,他们能够更平静地谈论使他们悲伤的主题时,他们听到了她的生命是怎样结束的。

她死了两天了。当时他们全环绕在她身旁,因为知道她就要断气。天刚一亮她就死了。在前半夜,他们还念书给她听,并且和她谈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进,她又陷入睡眠中了。从她在梦中模糊的呓语里,他们还能辨出她谈的是和老人长途跋涉的事;但并不是什么痛苦的场面,只是帮助过他们和对他们仁慈的一些人,因为她不断很热情地说:“上帝保佑你们!”在醒着的时候,神志一直很清,只有一次,她说空中飘起了美丽的音乐。上帝知道。也许是真的。

最后,她从一次很平静的睡眠中睁开眼睛,请求他们重新吻她。吻过之后,她转过头对着老人,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笑容——笑容是那么好看,他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永远不能忘记——双手紧紧绕住他的脖子。最初他们并不知道她是死了。

她常常谈起那一双姊妹[1],她说她们真像是她的好友。她希望有人告诉她们,她是如何常常想念着她们,当她们在夜间一同到河滨散步的时候,她又是如何注视过她们。这些日子她又常常说她很愿意见到可怜的吉特。她希望那里有人把她的爱带给吉特。便是在那个时候,她一想到他或者谈到他,还是夹杂着往日的那种爽朗、快活的笑声。

关于其余的事,她永远没有发过牢骚,也没有抱怨过,最后她带着平静的心情和丝毫没有改变的态度——只是她每天对它们更加仰慕更加感恩了——像一道红光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中缓缓地消失了。

差不多天刚亮,那个一向和她是朋友的男孩子跑来了,带来一束干枯了的花,作为献礼,他请求把它们放在她的胸前。昨天晚上探身窗口和教堂管事说话的正是他,他们也在雪地上看到他的小脚印,在他回家上床之前他还一直在她睡的房间附近徘徊着。他好像有一个幻觉,认为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他又把他的梦告诉他们,他梦见她又回到他们这里来了,和先前的情形一样。他竭力请求见见她,说他一定沉得住气,他们用不着害怕他会受惊,因为当他哥哥死了以后,他也是成天坐在他身边,挨近他使他感到快活。他们让他满足了他的要求;真的,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尽管很孩子气,对他们全体倒是一个教育。

直到那时为止,老人还不曾说过一次话——除了对她之外——也不曾离开过床边。但是当他看到她那得意的朋友时,他受感动的样子他们还没有看到过,并且他还露出一种意思好像要那孩子走得更近一些似的。然后手指着床,第一次迸出眼泪来,站在旁边的人们知道这个孩子的前来对他是有好处的,便把他们单独留在那里了。

那个男孩子用他那没有技巧的谈话谈着她,来安慰老人,并且劝他休息一下,到外面去散散步,或者做一些他所希望于他的事情。再过一会儿,一定要把她那尘世的形体从尘世的眼睛前面永远移开了,他便把他引走,免得使他知道她不再回到他身边来了。

他们要为她的床上采集鲜叶和浆果。那天是星期日——个晴朗的冬天下午——当他们穿过村庄大街时,正在走路的人们全退到一旁让路,并且向他们温和地致敬。有些人慈祥地同老人握手,有些人脱帽立定,等待他蹒跚地走过,许多人在他走过的时候叫道:“上帝帮助他!”

“邻居!”老人说着,停在他小向导的母亲房子的门口,“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今天都穿黑衣服[2]呀?我看到差不多每个人都缠着黑纱呢。”

那位妇人说,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

“为什么,你自己——你也穿黑衣服呢?”他说,“窗子白天一向都是开着,现在也都关上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那位妇人说了。

“我们必须回去,”老人慌慌张张地说,“我们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成,不成,”男孩子叫了起来,留住他,“你不要忘记你的诺言呀。一条路是通往古老的绿巷的,那是她同我常去的地方,在那里,你常常看到我们在为她的花园编过花环呀。不要转回去!”

“现在她在什么地方?”老人说了,“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不知道吗?”男孩子答道,“我们不是刚刚离开她吗?”

“真的,真的。我们离开的是她——谁说不是呢?”

他把手举到眉上,茫然地四下望望,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穿过大路,走进教堂管事家里。他同他的聋助手正在围炉而坐。两个人看到他们,一齐站了起来。

男孩子急忙用手向他们示意。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动作,但是就是那一点动作,再加上老人的神情,已经很够明白的了。

“你们——你们今天要埋人吗?”他急切地问道。

“不,不!我们埋什么人呢,阁下?”教堂管事答道。

“嗳,真的是谁呀?我也是说,真的是谁呀?”

“今天是我们的假日,我的好阁下,”教堂管事温和地答道,“我们今天没有事情做呀。”

“那么好了,你们到哪里我也去哪里。”老人说着,转过身对着男孩子,“你敢保证你对我说的话吗?你不会欺骗我吧?自从你们上次见了我以后,即便时间很短,我也变了样子了。”

“您跟着他走吧,阁下,”教堂管事叫道,“上帝保佑你们!”

“我准备好了,”老人柔和地说道,“来呀,孩子,来呀。”于是他就这样让他引走了。

现在那个钟声——她常常听到的钟声,晚上白天,总是用一种肃穆的愉快心情静静地听着的钟声,几乎把它当作一种有生命的声音——无情地为她徐徐地响着,她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这样善良。拄拐杖的上了年纪的人,以体力健康自豪的壮年人,前途无限光明的年轻人,在生命黎明时期的无依无靠的婴儿,一齐涌了出来,集中在她的墓前。老头子们在那里,他们的眼睛昏花了,知觉也衰退了——祖母们也在那里,在十年前她们就应该死了,但是仍然活着——聋子、瞎子、瘸子、半身不遂的人,各式各样的活死人,在这个夭折者的坟墓封闭时都来凭吊。把将要埋葬在坟墓的人和那些仍然能够在坟墓上匍匐爬行的人做个比较,谁说她应该死呀!

他们从挤满群众的道路中抬着她走,她全身洁白得像是刚刚落到地面的雪,而她在尘世上的日子飞驰得太快了。她又走过了那个门廊底下,当上天好生之德把她带到那个和平地方的时候,她曾经在那里坐过,由那古老的教堂把她接待到它那平静的阴影里。

他们把她抬到一个她不止一次地坐下来沉思的古老的暗角里,然后把她放到地上。阳光透过一个花玻璃窗——这个窗子,在夏天,树枝经常摩擦着,小鸟成天唱出甜蜜的歌声。在太阳底下,风吹枝动,一种颤抖着、变化着的光辉就会照射到她的坟上。

土归于土,灰归于灰,尘归于尘[3]!许多年轻人丢掷了花圈,许多沉抑的呜咽声发了出来。一些人——他们不是很少几个呢——跪了下来。大家的悲哀全是又诚恳又真挚的。

仪式完成了,送丧的人站开,村民围成一个圈子,在墓石放上去以前向坟穴里望望。有的想到,他如何曾经看到她就在那块地上坐过,她的书本如何落到裙上,而她那一张凄苦的脸在凝视着天空。又有人说,他如何感觉奇怪,像她那样娇弱的人竟会如此勇敢;她如何从不害怕在夜间独自走到教堂里面,竟喜欢在万籁俱寂的时候在那里徘徊,甚至还攀登通往钟塔的阶梯,没有灯光,只凭从又厚又老的墙壁气眼中透进来的月光引路。年纪最老的人们在低声谈论,说她看到过天使,同天使讲过话;当他们想起她长的样子,说话的态度,以及她的夭殇时,有人便觉得可能真的如此。这样,人们一小群一小群地走到坟上,低着头向下面望望,再让出路来给陆续来到的人,然后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退去。过了一个相当的时间,教堂里人走光了,只剩下教堂管事和几位送丧的朋友。

他们看着墓穴封好,盖上石头。于是,微茫的黄昏渐渐聚拢来了,没有任何声音冲破那地方的神圣的沉寂——皎洁的明月把它的光辉倾射到坟墓和碑碣上,倾射到柱上,墙上,圆拱上,尤其是(在他们看来)倾射到她那安静的坟墓上——在那一个平静的时间里,外界的事物和内心的思想交织成永生的保证,人世间的希望和恐惧在这些保证面前受了屈辱——于是,他们带着又平静又服从的心情,转身走去,把女孩子交给上帝了。

唔,把这类的死所给予的教训印在心上是困难的;但是谁也不要拒绝接受它呀,因为它是所有的人必须学习的东西,且是一个有力和普遍的真理。死神总是让那喘息的灵魂从脆弱的身体上获得解放,因此他把天真的和年轻的人摧毁了,于是上百种的道德,便化作怜悯、仁慈和博爱,出现在世界上,赐福给全世界的人。伤心的人们在这种青绿的坟墓上流下来的每一滴的眼泪中总会产生一些善念,总会含有一些更温和的品德。在毁灭之神的脚步底下,常会跃起光辉的创造,反抗他的威力,而他那条黑暗的幽径也将变成一条通往天国的光明大道。

老人回到家里时已经很迟了。因为在他们散步回来,那个男孩子又找了一些借口,把他引到他自己的家里;由于路走得很多,而且几天以来又缺乏休息,他便在火炉旁边沉沉地睡着了。他完全疲惫不堪了,他们也就想尽办法不要把他吵醒。睡神把他拘留了很久,最后他醒来,明月正在大地上照耀着。

他弟弟对于他的久滞不归,放心不下,正在门口等候着,这时看到他同他的小向导走来了。他上前迎接他们,亲切地让老人靠住他的手臂,引导他迈着又慢又抖的脚步向房子里面走去。

他一直奔往她的卧室。没有找到他留在那里的人,他带着张皇失措的神情回到他们聚集的房间。从那里他又冲到教师的住处,喊着她的名字。他们紧跟在后面,在他白白寻找一番之后,又把他带回家来。

他们尽量使用怜悯和感情所能提示出来的有说服力的言语,劝他同他们坐在一起,听他们对他讲几句话。他们想了许多方法,让他心理上准备应付必须发生的事,他们又使用了许多热情的词句,曲曲折折地说明她已经得到幸福的命运,最后,就把事实讲给他听了。这话刚一出口,他立即像是一个被惨杀了的人那样昏倒了。

一昏就是好几小时,他们几乎对他的生命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悲哀的抵抗力是强的,他又苏醒了。

如果有人从来不了解人死以后的茫然——丧魂失魄似的空虚——当什么熟悉的和亲爱的事物随时随地失去了的时候,凄凉的感觉会侵上最强壮的心头——当每一种家庭守护神变作一块碑碣而每一间屋子变作一个坟墓的时候,无生命和无知觉的东西会发生联系,成了回忆的目标——如果有人从来不了解这个,只凭他们自己的经验来体会,那么他们就很难猜想得出,为什么多少天以来,老人一直在憔悴下去,闷闷不乐地过日子,胡乱地在这里那里流浪,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但是又得不到半点安慰。

不论他的思想力或者记忆力还有多少,全部都限于她的范围里面了。对于他的兄弟,他绝不理解,或者好像不要去理解似的。对于每一种亲爱的表示和每一种的照顾,他一直漫不在意。如果他们对他谈这一个题目或者任何其他题目——除去一个——他最初也能耐心地听一会儿,后来转身便走,像先前一样继续寻找去了。

那一个题目已经占据了他的和他们的心,关于那个题目,简直连碰都不能碰了。死!他不能听也不能忍受这个字。稍微一提到它,便要使他的感情激动起来,就像当初他乍一听到这项消息的情形一样。他在追求什么样子的希望,没有人能够说得出,但是他有重新把她寻找回来的希望——一些渺茫黯淡的希望,一天一天地因循下去,也使得他一天比一天更伤心更难过——这是每个人都清楚的。

他们想把这一个悲伤的场面转移一下——试一试迁地为良是不是可以使他兴奋起来或者鼓舞起来。他弟弟又接受了一些熟于这类事情的人的劝告,他们也来替他检查。有些人就留在那里,当他要谈话的时候同他谈话,当他孤独沉默地荡来荡去的时候监视他。不论他们把他转移到哪里,他们说,他总是设法回到老地方来。他的心还是恋着那个所在。如果他们把他秘密地禁锢起来,并且严紧地监视他,他们只有把他当作囚犯拘留住;但是如果他有办法逃走,他一定还能回到那个地方,否则也许会死在路上。

最初他还能听那个男孩子的话,后来他也不起作用了。有时他让那孩子陪他散步,或者甚至看到他来了把手伸给他,或者停下来不是吻吻他的腮帮就是拍拍他的头。在别的时候,他会请求他走开——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态度——他不愿他跟着他。但是不论是他自己,或是和这位温和的小友一起,抑或是和那些不惜任何代价给他安慰或者想尽方法使他心安的人们一起,他总是一样——对于生活里的任何事物没有爱也没有顾虑——完全成了一个心碎了的人。

最后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起得特别早,把行囊背到背上,手杖拿在手里,还有她的草帽和她常常提着的那只装满了这类东西的小篮子,独自走了。他们正准备四面八方追寻他的时候,一位吓坏了的学童跑了来,他说他刚刚看到他坐在教堂里面——坐在她的坟墓上头。

他们赶快奔往那里,轻轻地走到门口,见他正像耐心等待什么的样子。当时他们并没有打扰他,只是监视了他一整天。当天色十分黑暗了的时候,他才站立起来回家,上床休息,自己叽叽呱呱地说:“明天她就要来了!”

第二天,他又是从早到晚留在那里;到夜里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叽叽呱呱地说:“明天她就来了!”

从此一天又一天,从早到晚,他总是在她的坟墓上等她,在他面前,在那个古老、阴暗、静寂的教堂里,浮现过多少幅愉快的乡间的新鲜旅程,在自由、广阔的天空底下的休息地方,在田野和森林里的漫游,以及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漫步的图画呀——浮现过多少种永远难以忘怀的声音的腔调,浮现过多少次瞥见过那个形体,飘展的衣裳,在微风中愉快地飘起纹浪的头发呀——浮现过多少关于过去以及他希望还能重新再来的憧憬呀!他从来不对他们说他想什么,或者他要去哪里。有时在晚间他也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能够看出,他正在含着一种秘密满意的心情计划在夜晚到来之前,他要同她一起逃走;他们仍然听到他在祈祷时低声着说:“主呀!让她明天回来吧!”

最后一次是在一个融和的春天。他没有在寻常的时间里回来,他们前去找他。他躺在石头上死了。

他们把他埋葬在他心爱的人旁边,埋葬在他们常常祈祷、沉思、手拉着手徘徊的教堂里面,女孩子和老人一起长眠了。

* * *

[1] 指爱德华姊妹,见第三十二章。

[2] 黑衣服是外国的丧服,下面的白天关窗子是表示哀悼的意思。

[3] “土归于土,灰归于灰,尘归于尘”(Earth to earth,ashes to ashes,dust to dust!),英国国教祈祷书葬仪原文。意思是人来自大自然,返回大自然。《圣经》里面也有这类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