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明亮的房间,烧得通红的炉火,泛着光彩的面容,响得像音乐一般叫着爱、喊着欢迎的声音,还有充满了热情的心和因为幸福而流出来的眼泪——这是一个什么变化呀!但是吉特正是向这欢乐丛中火急地赶来。他们在等候他,他知道。他害怕在他还没有来到他们中间之前,就要因为喜悦而死去了。
他们为他忙了一整天。起初他们告诉他,明天他不和其余的人一同流徙远方了。慢慢地他们又让他知道案子确有可疑之处,正在进行调查,也许他可能获得赦免。最后黄昏到来,他们把他引到一个里面有几位绅士聚集着的房间。在群众最前面的是他那善良的老主人,他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他听到他的无罪已经成立,他被赦免了。他看不到说话的是谁,向着声音转身,想去回答话,一下子失去知觉晕倒了。
他们使他恢复过来,劝他一定要镇定,像一个大人似的承当这一件事。有人说他一定是想起了他那可怜的母亲。正因为他过分想着她,这个幸福的消息才使他抵抗不住了。他们包围了他,告诉他事实的真相已经传播出去,他这番不幸遭遇已经引起全城和全国的普遍同情。他没有心听这个。直到现在,他的思想只是在他的家庭范围里面兜圈子。她知道不知道呢?她怎么说来着?谁告诉她的?别的话他说不上来了。
他们叫他喝了一点酒,慈祥地同他谈了一下,最后他的精神逐渐集中了,能够听人讲话了,并且谢了他们。他可以自由地出去。加兰德先生认为,如果他感觉好一些,大家也该离开了。绅士们包围了他,同他握手。他对他们这样关切他并且给了他许多仁慈的诺言,心里真是感激万分;但是说话的力量又消失了,即便他紧紧地靠在他主人的手臂上,还是有些立脚不稳。
当他们穿过阴沉的过道时,几位监狱官正等在那里,使用他们那种粗率的习惯为他的释放而道贺。那个爱读报纸的人也在里面,不过他的态度倒并不十分热情——他的恭维也有些别别扭扭,他把吉特看作是一个无端闯进来的人,是以虚伪的借口来到那个地方,未经正式认可便享受了一种特权。他可能是一位很好的青年,他想;但是他与那里无关,他离开得越快越好。
最后一道门随着他们走出而关闭了。他们走过了外面的墙垣,立在露天底下——在大街上,他常常回想关在阴暗的石壁里面的情形,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梦境。大街好像比以前宽而繁华了。那晚天气不佳,但是在他看来又是多么令人高兴而愉快呀!一位绅士同他告别的时候,把一点钱塞到他手里。他没有数它;但是当他们走过了那个为穷犯人募捐的箱子几步远之后,他又匆匆地折回去,把钱丢到箱子里面。
加兰德先生叫了一辆马车等在附近一条街上,把吉特带到车厢里,吩咐御夫驱车回家。起初他们只能慢慢走,后来因为雾重难行,便用火把在前面引路。但等到他们离开河边越远,人烟稠密的地区落到背后,他们用不着过分小心了,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在路上,无论怎样奔驰,吉特还是嫌速度太慢了;但是当他们快到目的地时,他就要求走慢一点,并且当那座房子来到眼前时,他又要求停一停——只停一两分钟,让他喘一喘气。
但是并没有停,因为老绅士毅然决然地对他说,几匹马正在加快速度,他们已经来到花园门口了。再过一分钟就到了大门口。里面有说话的声音,脚步也在响。门开了。吉特一冲而入,立即被他母亲搂住了脖子。
那里还有一向忠实可靠的巴巴拉的母亲,怀里仍然抱着小弟弟,好像从那伤心的一天起就没有把他放下过似的,而当时他们又哪会想到有像今天的欢乐呢!——她也在那里,上帝保佑她!眼睛要哭出来[1],呜咽得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惨;还有小巴巴拉,可怜的小巴巴拉呀,瘦多了也苍白多了,不过还是很俊气——像一片树叶在风中发抖,身子靠着墙,不然要跌倒了;还有加兰德夫人,比以前更整洁更有风韵了,昏在那里像断了气似的,也没有人顾得照料她;还有阿伯尔少爷,打雷一般地擤鼻涕,想去拥抱每个人;还有独身绅士,穿梭似的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分钟也不肯停;还有那个善良的、亲爱的、若有所思的小雅各,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楼梯最低的磴上,像一个老人那样用手抱住膝头,怒冲冲地咆哮,但是并没有给谁添麻烦——总而言之,每一个人和所有的人当时都有些丧失了本性,共同地和个别地做出了各式各样的蠢事。
甚至当其余的人神志稍微恢复了,渐渐有说有笑了,巴巴拉——那个心软的、温柔的、傻里傻气的小巴巴拉——突然失踪了,独自一个人跑到后厅里昏厥过去,由昏厥而引起歇斯底里,又由歇斯底里陷入昏厥,情形真的很坏,尽管拼命灌酷浇冷水,始终未见好转。于是吉特妈走进来说,好不好让他来同她说几句话;吉特说“好”,走了过去;他用慈祥的声音叫了一声“巴巴拉!”巴巴拉的母亲就告诉她“那就是吉特呀”;巴巴拉便说道(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唔!当真是他吗?”巴巴拉的母亲便说了:“当然是啦,我的宝贝;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为了向她进一步保证他又平安又健康,吉特又去同她说话;然后巴巴拉狂笑了一阵,笑完又大哭了一阵;然后巴巴拉的母亲和吉特妈互相点了点头,装作要申斥她——但这是为了使她清醒得更快些呀,保佑你!——她们全是富有经验的老婆婆,善于辨识神志恢复过来的征兆,她们向吉特提出保证,安慰他说:“她现在不要紧了”,于是又打发他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了。
话分两头!在那个地方(就在隔壁一间房间里),酒瓶和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摆得很够场面,就好像吉特和他的亲友都是上等人似的;还有小雅各,用一句俗话来说,正在狼吞虎咽地大嚼[2]一块家做的葡萄干饼,他吃的速度很惊人,并且死盯着就要到口的无花果和橘子,尽量在争取时间,这点你们是可以相信的。吉特一走进来,那位独身绅士(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个无事忙)便把杯子斟满——满杯——饮祝他的健康,并且告诉他只要他活在世上,他再不需要什么朋友了;加兰德先生照样来一次,加兰德夫人照样来一次,阿伯尔少爷也照样来一次。但是单单这种光荣和体面还不算完;因为独身绅士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很沉重的银表——走得很准,半秒钟也不会差——背上刻着吉特的名字,字体写得很花,绕了很多个圈子;总而言之,那是吉特的表,显然是特别为他购买的,预备当场送给他。你们可以放心,加兰德夫妇自然不免暗示他们也备好了礼物,阿伯尔少爷也就直截了当地说他也有一份;吉特简直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他还有一位朋友没有来得及见面,由于它是一位穿铁鞋的四足动物,把它引到家人圈子里来不大方便,吉特冷不防溜了出去,慌慌张张地跑到马厩里面。他的手一放到插闩上,小马便狂嘶起来致敬;还没等他迈过门槛,小马早在它那无拘束的小圈里(因为它是不能忍受羁绁的待遇的)欢蹦乱跳,发疯似的向他表示欢迎;当吉特走上前去抚摸它拍打它时,小马用鼻子蹭他的上衣,对他所表示出的亲密样子比任何小马对人所表示出来的更讨人喜欢。它那种诚心诚意的欢迎表示到最高峰,吉特也就及时用手揽住威斯克的脖子把它抱住。
但是巴巴拉怎么也跑到那里来了呢?你看她又变得多么漂亮了!自从精神恢复之后,她已经对着镜子修饰过了。巴巴拉怎么哪里都不去,偏偏到马厩里来?原因是这样,自从吉特离开以后,小马不肯接受任何人的食物,只有她给它的东西才肯吃;而巴巴拉呢,你瞧,做梦也没想到克立斯托佛会在那里,是要到里面看看有什么问题,不料正好碰上他。满面羞红的巴巴拉呀!
也许吉特对小马的抚爱尽够了;也许除了小马还有更值得抚爱的东西。不管怎样,他离开了它向着巴巴拉这面走来,问她可曾好一些了。是的。巴巴拉的确好得多了。她恐怕——说到这里巴巴拉把头低下,更显得羞红了——他一定认为她心眼太傻了。“一点也不。”吉特说了。巴巴拉听了很高兴,咳嗽了一声——哼!——轻得简直不像咳嗽——除此之外没有表示了。
当小马高兴的时候,它来得多么庄重呀!现在它安静得好像是大理石雕成似的。面上露出很懂事的样子,不过这种表情它一向就有的。“我们还没有时间来握握手呢,巴巴拉。”吉特说道。巴巴拉把手递给他。怎么,现在她在颤抖呢!心眼又傻又经不起什么的巴巴拉呀!
一臂之遥!一臂之遥不算太远呀。巴巴拉的手臂不论从哪方面说也不算长;而且,她伸得又不够直,还弯着一点儿。当他们握手的时候吉特站得离她很近,因此他能够看到一颗小小的泪珠在她的睫毛上颤动着。很自然地他应该注视着它,巴巴拉当然是不知道的。很自然地巴巴拉应该不知不觉地抬抬眼睛,发现了他的秘密。就在那一刹那,用不着预先有什么动机或计划,吉特不是很自然地应该吻巴巴拉吗?不管自然不自然吧,他吻了她一下。巴巴拉说:“不害羞。”但是还是让他吻了——而且吻了两次呢。他本来应该吻三次的,但是小马在尥蹶子又在摇脑袋,好像它突然欢喜得发了狂似的,巴巴拉吓了一跳,逃走了——但是并没有一直跑到她母亲和吉特妈那里,唯恐她们看到她面颊是多么绯红,要问她是为了什么原因的。狡猾的小巴巴拉呀!
当全体人员初期的兴奋劲头平静下去之后,吉特同他的母亲,巴巴拉同她的母亲,自然还少不了小雅各和小弟弟,大家一道用晚餐——这倒用不着慌慌张张地吃了,因为他们准备在那里过个通宵——加兰德先生把吉特叫到跟前,拉他到另外一个房间里,那里他们可以单独谈话,告诉他还有使他惊愕的事没有来得及说呢。吉特一听,脸上露出着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苍白了,于是老绅士赶快补上一句,说他听了会感到惊愕得很舒服呢;便问他能否在明天早晨出门一趟。
“出门一趟,先生!”吉特叫了出来。
“陪着我和隔壁房间里我的朋友走一趟。你猜得出它的目的来吗?”
吉特脸色越发苍白了,摇摇头。
“唔,是的。我想你已经猜出来了,”他的主人说道,“试试看。”
吉特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又杂乱又难理解,但是他清楚地把“耐儿小姐”几个字说了三四遍,一面说一面摇头,好像他还要补充说那是没什么希望似的。
但是加兰德先生,并不如吉特所预料的说什么“再试试看”,只是很严肃地告诉他,他猜对了。
“他们退隐的地方毕竟真的找到了,”他说,“那便是我们出门的目的。”
吉特吞吞吐吐地提了一些问题,像那是在什么地方呀,怎么找到的呀,有多长的时间了,她还健康还幸福吗之类。
“她是幸福的,这无须怀疑,”加兰德先生说了,“嗯,我——我相信她不久会幸福的。据我所听到的,她一直身体很弱,又在害着病;但是今天早上我又听说她好多了,他们全充满了希望。你先坐下,听我把其余的事情对你说明。”
吉特几乎连气也不敢出了,就依照他的吩咐听下去。加兰德先生于是向他叙述,如何他有一位兄弟(关于这个人,吉特好像记得听他谈起过,他年轻时代的像还在客厅里挂着);如何这位兄弟住在一个很远的乡间,同一位老牧师在一起,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朋友。如何他们虽然亲爱得如一般兄弟,却有好多年不见面了,但是彼此时常通信,都希望有个重新聚首的机会,不过老是犯了一般人的毛病,永远让“现在”溜过去,又让“未来”融在“过去”里。如何这位兄弟,他的脾气非常温和、沉静、喜欢独居——就像阿伯尔那种脾气——深受他居住地方的纯朴乡民的爱戴,他们都很尊敬这位光棍学士(大家都这样称呼他),每个人都曾经体验过他的仁慈和恩惠。如何这种细节是经过若干年才慢慢传到他的耳朵里来;因为这个光棍学士也是一位避免把自己的好处让人家知道的人,他总是喜欢发现和赞扬旁人的善行,而不肯自己大吹大擂,尽管它们也是值得称赞的。如何为了那个原因,他很少谈到他的村民;尽管如此,但是他特别关心其中的两位——一个女孩子和一个老人,他对他们是很仁慈的——在几天以前接到的一封信里,他把他们的历史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把他们的流浪生活和相依为命讲成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很少人读了它不感动得掉眼泪的。如何他,收到那封信的人,立即相信这两位一定就是找了很久的流浪者,是上帝指使把他们送到他兄弟那里照顾的。如何他又写信要求提供进一步的情报,以便证明这件事再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如何那天早晨回信就来了;完全证实了他最初的印象,这便是他们计划明天要出一趟远门的原因。
“在同时,”老绅士说,立起来把手搭在吉特的肩膀上,“你极端需要休息,因为像这样的一天便是一个最强健的人也吃它不消呢。晚安!上帝打发我们走一趟,一定会有一个良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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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眼睛要哭出来”(crying her eyes out),意译当为“哭干了的眼睛”。
[2] “狼吞虎咽地大嚼”,原文为walking into,系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