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小女用人是很机警敏捷的,否则把她单独从这样一个她一露面就非常危险的地区里派出去,结果很可能使她重新落入萨丽·布拉斯女士无边法力的魔掌中的。侯爵夫人并不是没有考虑她所冒的危险,因此她一离开那座房子,便溜进了就近一条黑暗的冷巷,不管她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先走出离贝威斯村两里路之外再说。

她达到了这个目的之后,才开始摸索到公证人事务所去的路线,她伶俐地向街头卖苹果的女人或者牡蛎小贩问路,却不到灯火辉煌的店铺里或者衣着很考究的人们面前说话,以免引起注意,结果很容易地找到了方向。就像信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放出笼来,先是无目的地在上空翱翔一下,然后便直向指定的目标飞去,侯爵夫人也是这样拍着翅膀兜了几个圈子,直到最后她相信自己平安了,才迅速地向她要开往的码头行驶。

她没有女帽——头上戴的是一顶大便帽,从前有一个时期,这顶帽子曾被萨丽·布拉斯戴过,而这位女士对于头饰的趣味是很特别的,我们已经鉴赏过了——此外,她的一双鞋子又不合脚,不只不能帮助反而减低了她的速度,鞋子又大又破,走两三步就要飞到一边,在人群里寻找起来极不容易。老实说,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在泥里水里摸索这类衣物,真使她吃尽了苦头,也延误了她的路程,往往在拥挤不堪、前推后扯、忽左忽右的情况下寻找半天,因此当她到达公证人所住的大街上时,她简直疲惫不堪,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但是最后到了那里也毕竟是一个很大的安慰,特别是看到事务所的窗口还有灯光,因此,她认为她来得还不太迟。于是侯爵夫人便用手背擦干她的眼泪,轻轻地走上台阶,从玻璃门上向里面窥探。

查克斯特先生站在写字台后面,正在准备结束晚间的工作,拉下袖口,翻上衬衫领子,端正端正他的头颈,使它长在他的躯干上更显得斯文一些,然后又秘密地借着一块三角形的镜片整理了一下短须。在炉火的余烬前面有两位绅士站着,其中一位,她确定是公证人,另一位(他正在扣大衣的钮子,显然正在准备立即离开)是阿伯尔·加兰德少爷。

小侦探把这种情形大致观察了一下,心里又琢磨了一番,决定在街上等阿伯尔少爷出来,一来可以不必害怕当着查克斯特先生说话,二来也可以减少传达消息的困难。这样决定了以后,她便重新退下来,越过马路,坐在正对面的一个门阶上了。

她刚刚坐好,街上忽然有一匹小马跑了过来,脚步很乱,马头摆动个不停。小马后面拖着一辆四轮小车,里面坐着一个人,但是不论人或者车子,它好像都没有放在心上,它一下子后腿立起,一下子停止,一下子向前走,一下子又立定,一下子向后退,一下子又拉到旁边,丝毫不替他们着想——完全是一种幻想控制着它,好像它就是宇宙间最自由的动物了。当他们驶到公证人门前的时候,那人很恭敬地叫了出来:“唔呀,好了。”——意思是如果他胆敢表示一种愿望,那便是他们要在那里停下了。小马真的停了一会儿;但是它好像想起了什么,如果人家要它停它便停,难免开了一个既不利于它而又很危险的前例,因此它又立即冲向前去,很迅速地嘚嘚地跳到大街的转角,兜了一个圈子回来,然后才按着它自己的意思停下。

“唔,你真是一个宝贝!”那人说道,老实说,在没有平安地停在马路上之前,他是没有胆量表示意见的,“我希望我得治你一下——一定。”

“它又怎么了?”阿伯尔少爷说着,一面走下台阶,一面在把围巾围上脖子。

“它真把人的肺都气炸了。”马夫说,“它是一个坏透顶的浑蛋——唔呀,好了,你走不走呀?”

“如果你老骂它,它绝不会安定下来的。”阿伯尔少爷说着,上了车,牵起了缰绳,“如果你知道如何对付它,它倒是一个很好的家伙呢。它好久没有出来了,这是第一次,因为它的老驾驶人走了,直到今天早上还是谁也赶它不动。车灯点起了吗?好了。明天再到这里来看它,谢谢你。再会!”

小马又奇怪地跳了一两下,跳的方式完全独出心裁,它接受了阿伯尔少爷的温和训示,斯文地快步前进了。

这阵子查克斯特先生一直站在门口,小女用人也就不敢走向前去。现在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追在马车后面,叫喊阿伯尔少爷停车。因为她喘不过气来,不能使他听见。情形有点不妙,因为小马正在加快了速度。侯爵夫人这样追了一会儿,感到实在不能再跑了,不久她就要落到后面,因此拼了一下气力,一跃跳上后座,这样一跳不要紧,她的一只鞋子却永远失踪了。

阿伯尔少爷也是满怀心事,同时使得小马走路也很够吃力,因此只顾摇摇摆摆地前进,连四下里望都不望,绝没有想到还有一个陌生的人物就在他的身后,直到侯爵夫人喘息稍定,想到丢了鞋子,又感觉坐在那里很新鲜,她才贴到他的耳边说了:

“我说,先生——”

他吓了一跳,很快地转过头来,让小马停下,惊惶地叫了出来:“上帝保佑我!这是怎么回事呀?”

“不要害怕,先生,”还在喘气的信差答道,“唔,我在你后面追了很长的一段路了!”

“你要我做什么呢?”阿伯尔少爷说了,“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从后面爬上来的。”侯爵夫人答道,“唔,请你赶着车前进,先生——不要停下来——向着城里[1]走,可不可以?并且,唔,要快,因为事情很重要。那里有人要见你。他打发我来请你立刻前去,他知道吉特的详细情况,还来得及救他,证明他无罪。”

“你对我讲的是什么,女孩子?”

“讲的是实话,我敢担保我讲的是实话。但是请你快赶——快,谢谢你!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他会认为我迷路了。”

阿伯尔少爷不由自主地促使小马前进。小马也好像为什么秘密的同情或者新的任性所驱使,一下子就加快了速度,既不曾中途松懒下来,又不曾表演任何古怪的把戏,这样他们一直走到了斯威夫勒先生的门口,一到那里,说来真叫人难以置信,阿伯尔少爷略加制止,它便停下来了。

“瞧!就是上面那个房间。”侯爵夫人说着,指着一个灯光黯淡的窗口,“来呀!”

阿伯尔少爷原是一位世界上最简单和最怕交际的人,同时又是天生的怯懦性子,不免有些踌躇起来;因为他曾听说有人被引诱到生疏的地方,遭到劫掠杀害,他认为今天晚上的情形就有些蹊跷,而且侯爵夫人也像是一个引线。但是他对吉特的关心战胜了一切顾虑。因此,把威斯克交给逗留在附近期待找到这种工作的人看守,他让他的同伴拉住他的手,引他穿过又黑又狭的楼梯走了上去。

当他发现被引到一间昏暗的病房时,他很有些吃惊,里面有一个人平静地睡在床上。

“看到他安稳地躺在那里觉得很舒服吧?”他的向导诚恳地小声说了,“唔!只要你看到过他两三天以前的那种样子,你一定说觉得很了不起了。”

阿伯尔少爷没有答话,老实说,他还站在离床很远、靠近门口的地方。他的向导好像也了解他那种不情愿的原因,便修剪了一下蜡烛,把它拿在手中,走到床边上来。在她这样做的时候,睡眠的人惊醒了,从那副憔悴的面容上他认出是理查·斯威夫勒。

“怎么,这是怎么回事?”阿伯尔少爷和蔼地说着,慌慌张张地向他走来,“原来你害起病来了?”

“病得很重,”狄克答道,“差一点死了。如果没有我打发去寻找你的这位朋友,你也许听人说起你的理查放在棺材架子上了。再握握手,侯爵夫人,对不起。请坐,阁下。”

阿伯尔少爷听了关于他向导的品德以后,未免有些惊异,便搬了一把椅子靠着床边坐下来。

“我把你请来,阁下,”狄克说——“但是她已经告诉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吧?”

“她告诉我了。我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想什么。”阿伯尔少爷答道。

“你要立刻讲出来。”狄克说道,“侯爵夫人,坐在床上,好吗?现在,把你告诉我的话全部讲给这位先生听;还要详细一些。你可不要再说一句话,阁下。”

故事又重复了一遍;简直完全和先前一样,没有歪曲也没有省略。在叙述的时候,理查·斯威夫勒的眼睛死盯着客人,等她说完,他立即发言。

“你已经完全听到了,你也不会忘记吧。我又发晕又不舒服,提不出什么意见来,但是你和你的朋友们该知道怎么办。事情耽搁得太久了,目前一分钟就是一世纪。如果你平生就是归心似箭,今天晚上更该赶快回家。不要对我说一句话,去好了。不论什么时候需要她,总可以在这里找到她的;至于我呢,在未来一两个星期里你总会相信我一定在家。我之所以不出门是有很多理由的。侯爵夫人,点个亮!如果你再多看我一分钟,阁下,我可不原谅你呀!”

阿伯尔少爷再不需要什么劝告或说服了,他立刻走了出去。侯爵夫人把他送下楼来,回头报告说,小马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驾着车飞快地驶去了。

“那就对了!”狄克说道,“它真够热心;从这时起我要崇拜它。但是准备晚餐和一杯啤酒,因为我相信你一定疲倦了。你要喝一杯啤酒。看到你喝一杯比我自己喝一杯还过瘾呢。”

再没有别的保证更能说服小护士大大享受一番了。她又吃又喝,使斯威夫勒先生感到极端满意,也让他喝了一点,然后把每件东西整理得清清楚楚,她便裹上一条旧被单,躺在火炉前面的地毯上睡下了。

斯威夫勒先生那时还在睡梦中嘟嘟囔囔地说:“铺上些,那么,唔,铺一张草铺。我们准备睡到天亮。晚安,侯爵夫人!”

* * *

[1] 城里(The City),即伦敦东区(East End),包含寺庙以东的地区,也就是伦敦的商业和银行区,奎尔普、布拉斯、斯威夫勒的住居都在这个地区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