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吉特交代了任务,约莫过了一刻钟之久从独身绅士的房间走下楼来时,办公室里只剩下桑普森·布拉斯先生一个人了。他没有和平常一样唱着,也没有坐在写字台边。吉特从敞开着的门口看到他立在炉子前面,以背向火,样子很不寻常,因此吉特心想他一定是突然病了。

“怎么回事情,先生?”吉特说道。

“事情!”布拉斯叫道,“不。怎会有什么事情?”

“你的面色苍白得厉害,”吉特说,“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啐,啐!纯是幻觉,”布拉斯叫道,弯下身子把煤烬拣出来,“我从来没有,吉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的了。并且还很快活。哈,哈!我们楼上那位朋友怎样,咦?”

“好多了。”吉特说。

“我听了很高兴。”布拉斯接着说了——“谢天谢地,我该这么说。一位上等的绅士——高尚、豪爽、慷慨,不大给人添麻烦——真是一位可敬佩的住客。哈,哈!加兰德先生——我想他也好吧,吉特;还有那匹小马——我的朋友,我特别好的朋友,你知道。哈,哈!”

吉特把阿伯尔村那个小家庭给了一个满意的叙述。布拉斯先生好像非常心不在焉和不耐烦似的,坐到凳子上,招手叫他走近一些,拉住他的纽孔[1]。

“我一直在想,吉特,”律师说道,“我要送给你母亲一笔小小津贴。你不是有一个母亲吗,我想?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告诉过我——”

“唔,是的,先生,是的,当然啦。”

“一位寡妇吧,我想——一位勤谨的寡妇吧?”

“一位肯苦干的妇人,也可以说是一位再好也没有的母亲,先生。”

“啊!”布拉斯叫道,“那太令人感动了,真太令人感动了。一位贫苦的寡妇,能够把她的孤儿照顾得很体面很舒服,真是善良人性的美丽图画。脱掉你的帽子,吉特。”

“谢谢你,先生,我马上就要走的。”

“无论如何,只要你停一下,就该把它脱掉。”布拉斯说着,接过他的帽子,为了找一个放帽子的地方,把台子上的文件弄得乱七八糟,“我正在想,吉特,我们常常有房子租给和我们有关系的人,常常办那类的事情。现在,你晓得我们必须找人照料这些房子——但常常是我们不敢信任的人。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一位我们能够相信的人,而让我们同时享受做一件好事的乐趣呢?我说,为什么我们不能雇用一位像你母亲那样高尚的女人呢?一有工作,就有住处——而且还是很好的住处呢——一年四季合宜,租金免收;此外还有每星期的津贴,吉特,这样就可以让她备办一些目前不能享受的各种日用品了。现在,你觉得这件事怎样?你觉得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吗?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为你效劳,吉特;因此,如果你反对,也可以坦白地说出来。”

布拉斯说话的时候,他把吉特的帽子移动了两三次,然后重新把它插在文件堆里,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对于这样一个好意的建议我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呢,先生?”吉特诚心诚意地答道,“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先生,真的。”

“那么,就是这样,”布拉斯说着,突然面对着他,几乎贴到吉特脸上,带着一种令人讨厌的笑容,尽管他正在感激的高峰上,也吓得倒退了几步,“那么,就是这样,事情算定了。”

吉特惶惑地注视着他。

“定了,我说,”桑普森接下去,揉搓着他的手,他又摆出平常那种油滑的态度来,“哈,哈!以后你会明白,吉特,以后你会明白。但是,哎呀呀,”布拉斯说,“斯威夫勒先生去了多少时候了!一位可怜的游荡者,的确!我到楼上去,你替我照料一分钟好不好?只是一分钟。无论怎样我不会耽搁你多久的,吉特。”

一面说,一面走,布拉斯急急忙忙出了办公室,一下子就又反身回来。斯威夫勒先生几乎也在同时到了,吉特匆匆地正要离开这里找补上他损失的时间,布拉斯女士本人正在门口碰上他。

“唔!”萨丽鄙夷地说道,一面扭头望着他,一面走了进来,“你那个宠物去了,桑米,咦?”

“啊!他去了,”布拉斯答道,“我的宠物,随你怎么说吧。一位忠实的家伙,理查先生,阁下——一位高尚的家伙,真的!”

“啊哼!”布拉斯女士咳嗽了一声。

“我对你说,你这个气人的流氓,”愤怒的桑普森说,“我愿意以我的生命来赌他的诚实。难道你就噜苏个没有完吗?难道我要永远受你这种下流的怀疑的气,永远纠缠个没有完吗?你就不能尊重真正的品德吗,你这个坏东西?如果你再谈下去,我宁可怀疑你是否诚实,而不怀疑他了。”

萨丽女士取出鼻烟壶,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一直死盯着她哥哥。

“她把我气疯了,理查先生,阁下,”布拉斯说,“她给我的气简直难以忍受。我真又恼火又生气,阁下,我知道我实在气不过。这并不是好礼貌,阁下,也不是好态度,但是她把我气糊涂了。”

“你为什么不由他去呢?”狄克说道。

“因为她不能呀,阁下,”布拉斯答辩道,“因为激我气我,正是她的一种脾气本性,阁下,她一定要这样做,否则我会疑心她要生病了。但是不去管它,”布拉斯说,“不去管它。我一定坚持我的意见。我已经表示对那个后生的信任了。他又替我照料过办公室。哈,哈!啊,你这条毒蛇!”

美丽的处女又吸了一口鼻烟,把烟壶装在口袋里,仍然十分平静地注视着她哥哥。

“他又照料过办公室,”布拉斯说,意气扬扬的样子,“他已经取得了我的信任了,他将继续保持这种信任的;他——怎么,哪里——”

“你又丢了什么了?”斯威夫勒先生问道。

“哎呀呀!”布拉斯说着,拍拍他的口袋,拍了一个又一个,检查他的写字台,检查了下头又检查上面,把文件胡乱抖擞了一番,“钞票,理查先生,阁下,五镑钞票——它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明明把它放在这里——上帝保佑我吧!”

“怎么?”萨丽女士叫道,跳了起来,拍拍手,把文件撒在地上。“丢了!现在谁对了?现在谁拿去了?不必在乎五镑——五镑又算什么呢?他很诚实,你知道——非常诚实。怀疑他就是下流。不要追他。不要,不要,无论如何也不要!”

“但是真的丢了吗?”狄克说道,望着布拉斯,他的面孔苍白得和狄克的一样。

“相信我,理查先生,阁下,”律师答道,神气十分激动地摸着他的每个口袋,“我害怕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它的确不见了,阁下。怎么办呢?”

“不要追他,”萨丽女士说道,又吸了一口鼻烟,“无论如何也不要追他。给他一个藏掉钞票的时间,你知道。发觉是他偷的未免太残忍了!”

斯威夫勒先生和桑普森·布拉斯惊慌失措地望着萨丽女士,又彼此互相注视,然后像是受了同样的一种推动力的驱使,两人一齐拿起帽子,冲到大街上,在马路中间狂奔,突破一切障碍,好像逃命似的跑。

恰好吉特也在奔跑,虽然跑得不够快,又因为他比他们早出来了几分钟,的确走在前面好远了。不过他们很知道他一定走哪条路,因此跨着大步前进,正在他休息一下喘喘气准备继续跑向前去的当儿,他们追到了。

“停下!”桑普森说着抓住他的一个肩膀,斯威夫勒先生抓住另一个肩膀,“不要那么快,阁下。为什么这样着忙呀?”

“是的,我很着忙。”吉特说道,十分吃惊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我——我——有些不大相信,”桑普森说,“但是办公室里丢了一件值钱的东西。我希望你不知道丢的什么吧。”

“知道丢的什么!老天爷,布拉斯先生!”吉特叫道,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着,“你不会猜疑是——”

“不,不,”布拉斯很快地答道,“我不猜疑什么。不要以为我说是你干的。请你老老实实地折回去,好不好?”

“当然我可以折回去,”吉特答道,“有什么不可以的?”

“当然啦!”布拉斯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希望能够证明一下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因为替你辩护受的什么气,克立斯托佛,你真会懊悔的。”

“我也相信如果你怀疑我什么,你也会懊悔的,先生。”吉特答道,“喂。就让我们赶快回去。”

“当然啦!”布拉斯说,“越快越好。理查先生,阁下,劳驾你抓住那只胳臂。我抓住这一只。三个人并排走起来不大方便,但在这种情形下只好如此,阁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呀。”

在他们把吉特这样抓牢之后,他的脸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白,最初好像也曾想抵抗一番。但是很快他就镇定住了,心想如果他挣扎一下,他可能在大街上当众被扯住领口向前拖,于是他只是态度很诚恳、眼睛里含着泪珠重复地说,他们这样做是要懊悔的,就由他们架着走了。当他们向回走的时候,斯威夫勒先生对于目前加在他头上的职务颇感不快,乘机附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如果他肯坦白认罪,哪怕只点点头也好,并且答应今后决不再做这类的事,那么他可以默许他在桑普森·布拉斯腿上踢一脚,逃到法庭自首;但是吉特愤怒地拒绝了这个建议,理查先生没有旁的办法可施,只好紧紧地握牢他,一同走到贝威斯村,并且把他带到迷人精萨拉面前,她立刻警惕地把门锁上了。

“现在,你知道,”布拉斯说,“如果这是一个无辜的案子,一定就是无辜,那么,克立斯托佛,只有完全揭发出来才是使每个人都能满意的办法。因此,如果你答应检查,”说着他挽起他的袖子,表示他是指的什么样子的检查,“对双方来说还算是一件又舒服又愉快的事情。”

“搜查好了,”吉特说着,骄傲地伸出他的两臂,“但是注意,先生——我知道你这样做是要懊悔的,一直到你死那天还要懊悔的。”

“这当然是一桩很令人痛苦的事件,”布拉斯说着,叹了一口气,一面把手伸到吉特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小零碎来,“很痛苦。这里没有什么,理查先生,阁下;完全令人满意。这里也没有什么,阁下。背心里也没有什么,理查先生,上身的后摆里也没有什么。到此为止,我很欣慰,我敢说。”

理查·斯威夫勒手里拿着吉特的帽子,抱着很大的兴趣地注视着这种行为,看到布拉斯正在闭着一只眼睛望着那可怜的孩子的袖筒,好像那是一个单筒望远镜似的,他真想挂起笑容来了。这时桑普森匆匆地面对着他,请他把帽子搜查一下。

“这里有一条手巾。”狄克说。

“那倒没有什么相干,阁下,”布拉斯答道,眼睛又在望着另一个袖子,说话的声音好像具有无限把握似的,“一条手巾倒没有什么关系,阁下。不过医生们认为把手巾塞在帽子里并不是一种有益健康的习惯,我相信,理查先生——我听说它会使头部保持过分暖热——但是从其他任何方面看来,放在那里是绝对令人满意的——绝——对满意的。”

忽然间,理查·斯威夫勒、萨丽女士、吉特,同时叫喊起来,把律师的话打断了。他转过头来一望,看到狄克手里拿着一张钞票。

“在帽子里吗?”布拉斯叫道,声音很尖锐。

“藏在手巾后面,塞在帽子夹里背后。”狄克说,这种发现使他惊愕极了。

布拉斯先生望着他,望着他妹妹,望着墙壁,望着天花板,望着地板——望着每一个地方,只是不望吉特,吉特好像失去知觉木然地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而这,”桑普森叫道,拍着手,“便是在地轴上旋转的世界,月光照射的世界,环绕天体移动的世界,发生这类五花八门事情的世界!这便是人性,人性吗!唔,人性,人性!这便是我想尽方法恩典的小人,甚至现在,我还是很愿意把他释放呢!不过,”布拉斯先生接下去说道,表示出更大的刚毅来,“我自己身为律师,不得不为我这幸福的国家认真执行法律,树立一个范例。萨丽,我的亲人,原谅我,把他那一只手捉牢。理查先生,阁下,劳驾你去把警察喊来。软弱过去了,阁下,道德的力量恢复了。喊一个警察来,阁下,谢谢你!”

* * *

[1] “拉住他的纽孔”(took him by the buttonhole),意思是拖住他长谈。纽孔就是上衣领口插花的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