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耐儿起得很早,把她的家务料理完毕,并且替善良的教师把每样东西整理就绪(虽然十分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他不希望她过分辛劳的),然后从火炉旁边的钉子上取下一小串钥匙(这是光棍学士前一天正式交给她的),一个人到那老教堂里去了。

天空又平静又明朗,空气也很清新,弥漫着新落下来树叶的清香,看起来闻起来都很舒服。附近的溪水闪闪发光,滚滚地激成了悦耳的曲调;坟丘上的露水亮晶晶的,好像是善良的灵魂为死者流出来的泪珠。

一些小孩子在坟墓间游戏,笑嘻嘻地捉迷藏。他们还抱来一个婴儿,让他在一个孩子的坟头上睡眠,床是用一堆树叶做成的。那是一座新坟——大概是一个小人儿的长眠之地,在他病中,就很温和而有耐性,常常坐在这里注视他们玩耍,现在他们心里好像还认为没有多大改变。

她走近一些,问其中的一位那是谁的坟墓。小孩子答道,那不叫坟,只是一个花园——他哥哥的花园。它比别的花园更绿一些,他说,小鸟也更爱它一些,因为他过去经常喂养它们。当他说完之后,带着笑容注视她,跪在地上把脸蛋在草皮上偎了一会儿,然后乱蹦乱跳着跑开了。

她走过教堂,抬头望着它的古塔,穿过小门,走到村庄里面。那个年老的教堂管事,拄着一根拐杖,正在他的家门口呼吸新鲜空气,向她道了早安。

“你好一些吗?”女孩子说,停下脚步同他讲话。

“嗳,当然啦。”老头儿答道,“我应该感谢,好多了。”

“不久你就会完全好了。”

“要靠上天保佑,还得有耐性。但是进来,进来!”

老头儿蹒跚地走在前面,他自己下台阶很不方便,却警告她要当心些,这样带着路引到他的小小住居里。

“只有这一间房子,你看。楼上还有一间,但是近几年来上楼越来越困难了,因此我从来不用它。不过,我很想明年夏天要重新迁到上面呢。”

女孩子心里很奇怪,像他这样一个灰白头发的人——同时像干他这种行业的人[1]——会把时间看得如此轻松。他看到她的眼睛在巡视挂在墙上的工具,微笑了。

“现在我敢说,”他说道,“你大概以为这些工具都是用来掘坟的吧?”

“真的,我奇怪你为什么用那么多呢。”

“你应该奇怪的。我是一个园丁。我要掘土,种植可以生长的东西。我的工作不是全部腐朽掉,也不是霉烂在地下的。你看到挂在中间的那把铁锨了吗?”

“是那把崩成缺口用了很久的旧铁锨吧?看到了。”

“那是掘坟人用的铁锨,如你所看到的,是一把用了很久的铁锨。我们这里都是健康的人,但是它已经做了不少的事情了。如果那把铁锨能够说话,它会告诉你,它同我一道做过不少出人意料的工作;但是我忘记是些什么工作了,因为我的记忆力很坏。——那倒没有什么新鲜,”他匆匆地接下去,“反正总是这么回事。”

“你所说的其他工作当然是花和矮树了。”女孩子说。

“唔,是的。还有高大的树。但是它们并不如你所想的是能同掘坟工作分得开的。”

“分不开!”

“在我心里和记忆里是分不开的——事实也是这样。”老头儿说了,“实在,它们常能帮助记忆。譬如说,我为这样一个人栽了这样一棵树。它植立在那里,就让我想起那个死了的人。当我看着它那宽阔的阴影,并且记起在他生前是个什么样子,它使我想起我的另一个工作的年龄,我就可以告诉你,大概是在什么时候我为他造的坟墓。”

“但是它也可以使你想起一个仍然活着的人。”女孩子说。

“和这一个活着的人有关系的,死的有二十来个了,”老头儿答道,“老婆、丈夫、父母、兄弟、姊妹、子女、朋友——至少二十个。因此掘坟锨钝了,损坏了。我需要一把新的——明年夏天就买。”

女孩子很快地向他望着,心想他是在对他的年龄和疾病说笑话,但是无感觉的教堂管事态度却十分认真。

“啊!”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人们从来不懂——他们从来不懂。只有我们这些掘土的人才晓得,地里面什么东西也不生长,每件东西都要腐烂,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有这种正确的想法——只有我们才想得对。你去过教堂了吧?”

“我现在要去那里。”女孩子答道。

“那里有一口古井,”教堂管事说道,“正在钟楼下面——一口又深、又黑、又有回声的井。在早年的时候,你只要把水桶往下系到辘轳绳的第一结,便能听到它在又凉又暗的水里泼溅出声音来。渐渐地渐渐地水浅了,因此十年之后要打第二个结,你必须放下很多绳子,否则水桶会空空地吊在绳头上摇晃。又过十年,井水再落,打了第三个结。再一个十年,井水完全干涸了;到现在,你往下系桶,系得你胳臂发酸,把全部绳子倒尽,你会突然听到,它在井底发出当啷嘎喳的声音,听起来又深又远,吓得你的心跳到嘴里[2],你会大吃一惊好像要掉下去似的。”

“那地方晚上去才可怕呢!”女孩子叫道,她一直注意着老头儿的表情和说话,最后好像她真的立在井边上了。

“那不过是一座坟墓罢了。”教堂管事说,“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些老年人,全知道这种道理,但是哪一个能从泉水的降落,想到他们体力的消失和生命的衰退呢?没有一个!”

“你本人也很老了吧?”女孩子不自主地问道。

“我将要七十九岁了——到明年夏天。”

“你身体好了以后还要工作吗?”

“工作!当然啦。你可以在附近看看我的花园。从那个窗子向外面望望。那块地完全是我一手整理出来的。明年这个时候我将看不到天空了,树枝会浓密起来。在冬天的晚上我还有另外的工作呢。”

他说着,一面打开他座位旁边的一个橱,取出几只小盒子来,雕刻得很朴素,全是用古木造成的。

“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爱好往古的岁月以及属于那时代的东西,”他说,“喜欢从我们的教堂和废墟里买到几件这类的纪念物。有时我用散在这里那里的橡木片制造这种盒子,有时用保存在墓道中的棺材碎木来做。你看——这一只小箱子便是棺材碎木做的,全是棺材角上的碎木,用铜叶的碎片包着,上面还有文字,不过现在很难辨认得出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的存货便不多了,但是这些架子上会摆满了的——到明年夏天。”

女孩子对他的作品称赞了一番,不久便走开了。她一面走,一面想,这位老头儿真够奇怪,从他的业务里,从他周围的每一件事物里,都能寻出一个严酷的寓意,他却从来不想运用在他自己身上,并且当他谈论人生的缥缈无常时,在他的说话和行为中,好像把他自己当作一个长生不死的人。但是她的沉思并没有停在这里,因为她很聪明地想到,借着一种善良而仁慈的安排,人性就是如此,那位制订明年夏天计划的老教堂管事,不过是人类的一个典型而已。

她心里充满了这种念头到达了教堂。找到开大门的钥匙并不费事,因为每一把钥匙上都系上了一个黄色羊皮纸的标签。它在锁上一扭就发出了一种空洞的声音,并且当她慢吞吞地走进去之后,关门的回声真把她吓得跳了起来。

村子外面便是一条条的黑暗和令人苦恼的道路,在这些道路上她的步履委实拖不下去了,因此,如果说到了这个质朴的村庄,和平的气氛就使她深受感动,那么她一个人到了那座庄严肃穆的建筑里,又该发生多么深刻的印象呀!——在那里,便是从深陷的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也好像又古老又灰暗,含有土香霉味的空气也好像注上了朽腐,时间已经把粗大的尘屑澄清,在圆拱、通廊和密集的石柱中发出来的叹息,就像是多少世纪以前的呼吸!这里有破碎的石板路,多少年前就被虔诚的脚步磨光了,时间又跟踪着这些朝圣的人,践踏出轨迹,留下来的只是一堆碎石。这里还有朽败的栋梁,下陷的圆拱,剥蚀和生了霉的墙壁,凹成壕沟的地面,庄严的冢墓上也看不到什么铭志了——全部——大理石、白石、铁、木和灰尘——成了废墟的普通纪念物了。最好的作品和最坏的作品,最平凡的和最富丽的,最庄严的和最不显赫的——不论是天国的作品,也不论是人的作品——在这里一律平等,都是一个共同的故事。

大厦里有些部分曾经做过一位男爵的小祷告堂,这里有武士的俑像,抱着双手、交叉着腿、横卧在石床上,那些参加过圣战[3]的,腰里还挂着刀,全身装甲,一如他们生前的样子。其中的一些武士,全有他们自己的武器、盔、锁子铠,挂在附近的墙上,在生了锈的铁钩上摆动着。纵然它们已经破败不堪,但是仍旧保留着它们的古老形式和一些古老面貌。这样看来,凶暴的功业在人们死后依然活在世上,便在那些制造死亡浩劫的人成为微屑之后,战争和流血仍然残存着令人悲伤的痕迹。

女孩子在这个古老、沉寂的地方坐下,坐在坟墓上面的僵挺人物中间——在她的幻想里,他们把那地方镇压得比别处更平静了——含着一种恐惧的心情四顾,糅杂着一种平和的欢欣,感到她现在是幸福了,安定了。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圣经》来读;然后又把它放下,想到即将到来的夏日和明媚的春光——想到阳光要斜射到睡眠的人身上——想到绿叶会扑打窗户,在石板地上闪烁出灿烂的影子——想到小鸟的歌唱和门外的含苞待吐和繁花似锦——想到芬芳的空气袭入室内,温和地飘动着顶上的破碎旗子,这地方便是唤起死的念头又有何妨!随便谁死好了,它还是和先前一样;这些景色和声音仍然幸福地持续着。睡在它们中间并不是痛苦的事。

她离开了那个小祷告堂——很慢很慢地,不住地回头望着——走到一个低门底下,显然是通往钟楼的,把它打开,摸着黑爬上曲折的扶梯;只能从狭窄的气眼里向下望,看她离开的地方,或者朦胧地瞥见积满灰尘的钟影。最后她到达了梯子尽头,站在塔顶上面了。

唔,那突然焕发的阳光;那鲜媚的田野和森林,一望无际,和光明的蓝天相接;牛群在牧场上吃草;炊烟好像是从绿色的地面上腾起似的,在枝头上缭绕;那些孩子们还在下面戏耍——这一切,也就是每一件,都很美丽很幸福!这好像从死里得到生命;离天国越来越近了。

当她回到门廊里把大门加锁的时候,那群孩子们已经走了。她经过学校,听到忙碌的吟唔声。她的朋友就从那天开始了他的工作。声音变大了,她回头一望,那些学生正在列队出来,快活地叫着跳着,向四下里散去。“这是一件好事情,”女孩子心想,“我很高兴他们从教堂那里走过。”然后她停了下来,幻想着声音何以会在里面响起来,又何以会徐徐地像是从耳边消失。

仍然是在那一天,她重新——是的,她重复了两次——溜到那座老祷告堂,坐在先前的位子上阅读同一本书,或者又沉入同一串的平静思想里。甚至黄昏到来,夜的暗影使它变得更为庄严肃穆时,女孩子仍然留在里面,好像脚生了根似的,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想移动。

他们最后找到她,把她带回家去。她的面色苍白,但是样子倒像是很幸福,他们便和她道了晚安分手。那时教师俯下身子吻她的腮帮,他感觉好像一滴眼泪沾到他的脸上了。

* * *

[1] 指他还管掘坟。教堂管事(sexton)的职务很复杂,他负责保管教堂、器物、法衣、坟场,有时还要办理教区书记的事务,遇到丧葬则担任掘坟。

[2] “吓得你的心跳到嘴里”,系your heart leaps into your mouth一句话的直译,意译为“吓了一跳”或者“大吃一惊”。

[3] 圣战(Holy Wars),指十一世纪到十三世纪的“十字军”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