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群的人匆匆地走过,形成两条方向相反的人流,没有断绝或枯竭的迹象,大家都专心致志于他们自己的事务,载着叮叮当当的器物的大小车辆隆隆作响,踏在潮湿而油滑的路面上的马蹄不断滑跌,急雨敲打着窗和伞,心情急躁一点的行人横冲直撞,以及一条热闹市街在繁华的高潮中发出来的叫嚣鼓噪,全不能扰乱他们的投机心情。而这两位可怜的陌生人,早被这种他们看到的、但是没有份的忙碌景象弄得茫无所措,惆怅地在一旁观望,在这人群之中感到一种没有和它类似的孤独无依,真好比一个沉了船的水手渴极思饮,在大洋中随着浪花漂来漂去,红红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四面包围了他的海水,却得不到一滴润润他那火烧的喉咙。

他们退到一个低矮的拱道下面避雨,注视着过路人的面孔,想从其中一位身上得到一线的鼓舞或希望。这些人有的皱着眉头,有的笑容满面,有的喃喃自语,有的在打着轻微的手势,好像准备马上要同人谈话,有的带着斤斤计较和苦心经营的诡诈面孔,有的很着急很迫切,有的又缓慢又迟钝;在一些人的面容上写着发财,在另一些人的面容上写着赔本。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那些一闪而过的人们,好像也在参与他们的机密似的。在热闹地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目的,并且也相信别的人也各有目的,他的性情和企图都显明地写在他的脸上。在城市的公共街道和逍遥之所,人们观察,也被人观察,而这种同样的千篇一律很少变化的表情,也就重复了千百次。工作的日子的面孔更能接近真实,表现出来的也更显明。

女孩子陷入一种由于孤独而引起的茫茫然的出神,她含着好奇的兴趣,继续凝视着过往的人群,几乎使她暂时忘却自己的处境。但是冷、湿、饥饿、缺乏休息,又没有地方安放一下她那又痛又昏的头,不久便又使她的思想重新回到原来的地方。过往的行人好像没有一位注意到他们,她也不敢向谁请求帮忙。过了一些时候,他们离开了避雨的地方,混在巨大的人流里面。

黄昏到了。他们仍在荡来荡去,人越来越少,但是同样孤独的感觉仍然侵据在他们的心头,四周还是同样的淡漠。大街和商店的灯光越发使他们感到凄凉,因为借着它们的协助,黑夜和昏暗好像来得更快了一些。冷和潮湿使她发抖,身体不舒服,心里难过得要死,女孩子还需要拿出最大的坚决意志来匍匐前行。

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到这样一个嘈杂的城市里来,为什么不选择平静的乡间,在那里,他们为饥渴所受的痛苦,不是至少要比在龌龊的烦嚣中减轻一些?在这里,他们不过是沧海的一粟,而在这样一座烦恼的山丘上,到处都会增加他们的绝望和痛苦。

女孩子不只要忍受由于他们穷困所积累下来的困难,而且还要忍受她外祖父的埋怨,老人开始叽叽咕咕,说不该离开他们最后的所在,建议他们应该回到那里。现在一文不名,没有方法解脱也没有得到解脱的希望,他们便从人潮退了的大街回步,要想重回码头,希望能找到他们搭乘前来的那条小船,准许他们再到上面过夜。但是到了那里他们又失望了,因为码头的大门已经关闭,几条凶恶的狗迎着他们狂吠,迫使他们退走。

“今天晚上我们只好睡在露天底下了,亲爱的,”当他们从这最后一个地方撤退以后女孩子这样说道,声音很微弱,“明天我们要讨着饭到一个乡下的冷僻地方,试着做点贱活赚些面包。”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老人气势汹汹地反诘,“我真忍受不了这种狭窄而又走不到头的大街。我们本是从冷僻的地方走出来的。你为什么非强迫我离开那里?”

“因为我不能再做我告诉你的那个梦了。”女孩子说,一种暂时的坚决立刻又在眼泪中消失了,“我们必须和穷人住在一道,否则那个梦还要回来。亲爱的外公,你又老、身体又弱,这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看看我。如果你不抱怨,我是永远不会抱怨的,但是我的确受够罪了。”

“啊,这可怜的、没有家的、漂泊无依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呀!”老人叫道,交叉握紧十指,好像第一次才看到似的,死盯着她那焦急的面孔、她那为旅尘所污的衣服、她一双又伤又肿的脚,“我的一番苦心最后竟使她落到这种地步吗?从前我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吗?难道我的幸福和我为求幸福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吗?”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乡下,”女孩子说,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一面向前走着,想寻求个安身的地方,“我们就会找到一棵善良的老树,好像为了爱护我们而伸出了绿臂,沙沙发响地点着头,好像要看在上帝面上催着我们赶快睡熟。上帝呀,我们快到那里了——明天,至迟后天——在这个时间里,让我们想一想,亲爱的,我们来到这里还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已经湮没在这地方的广大和匆忙的人群里面,如果有什么残酷的人追着我们,他们永远不会再跟踪下去了。这还是可以自慰的。这边有一个又深又老的门洞——很黑暗,但十分干燥,而且相当暖和,因为风吹不到这里。那是什么东西呀?”

她发出一种半尖锐的叫声,从一个黑影子那里退缩回来,它突然从他们准备躲进去的暗陬走出,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他们。

“再说句话我听听,”黑影子说,“我熟识这声音吗?”

“不会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答道,“我们是刚到这地方的陌生人,没钱找旅馆住,准备在这里过夜。”

在不远的去处有一个微弱的灯光;那是这地方(像是一个方场)的唯一灯光,但很可以照出那是一个多可怜多鄙陋的所在。黑影子对着那个灯光向他们打手势;同时它也来到灯光底下,好像表示它并不打算隐藏自己,或者想乘机欺侮他们。

那形象是一个男人,穿得很可怜,满身积上了烟垢,同他那皮肤的自然颜色对比起来,使他显得比实际更苍白些。由于他塌下去的两颊,隆起的颧骨,深陷的眼窝,以及一种善于忍耐的神情,充分证明他是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血色、面色发白的那种类型的人。他的声音是天生的沙浊,但是并不凶蛮;至于他的面孔,虽然具有上面提到的各种特点,却又被一堆又长又黑的头发隐蔽住,但是脸上的表情既不狂暴,也没有坏意。

“你们怎么会想到在这里休息?”他说,“又为什么,”他接下去说,更加注意地望着女孩子,“这样晚了还找不到一个睡眠的地方呢?”

“全是由于我们不幸的命运所造成的。”外祖父答道。

“你知道,”那人说着,更认真地注视着耐儿,“她全身多么湿,这样满地雨水的大街对她不是很不合适吗?”

“我知道得很清楚,上帝帮助我!”他回答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人又看了看耐儿,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外衣,雨水像小河似的从衣服上面流了下来。“我可以给你们温暖,”停了一下,他才说道,“别的可也办不到。我所有的一个住所就在那座房子里面,”指着他走出来的那个门洞说,“但是在那里她就比在这里平安得多了。火生在一个不大考究的地方,但是如果你们肯跟我来,就可以傍着火平安地过夜。你们看见那边的红光了吗?”

他们抬抬眼睛,看到一片黯淡的火光凝聚在黑暗的天空——正像远处火光的淡淡反射。

“那不太远,”那人说道,“我把你们带到那里去好不好?你们本来想睡在冷砖地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热灰做成的床——我也只能帮你们这点忙。”

没有等待进一步的回答,因为他已经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他们的意思了,他拉着耐儿的手,吩咐老人跟在后面。

很亲切地同时也很轻松地把她抱起,好像她是一个婴儿似的,他本人迈着又迅捷又稳健的步子,引导他们穿过好像是这个城市最穷苦最龌龊的地区;遇到泛滥的阴沟或者激流的水道也不躲避,他一直向前奔,毫不在乎这些障碍,笔直地穿了过去。他们这样沉默地在又黑又狭的小弄里走,便看不到他所指的火光了,约莫过了一刻钟,这时火光忽然又在他们面前闪耀,从逼近他们的一根高烟囱里喷出火来。

“这就是那个地方了。”他说着,停在门口,把耐儿放下,又拉住她的手,“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人来伤害你们的。”

他费了很大的气力好容易才把他们劝了进去,他们在里面所看到的一切并没有使他们的恐惧和惊异减少。一座又大又高的建筑,用铁柱支撑着,墙壁高处开了大的黑洞,为的是流通外面的空气——屋顶反应出铁锤的响声和熔炉的吼声,混杂着烧红了的铁浸到水里的啧啧声,还有上百种的在别处从未听到过的新奇的非人间的怪声——在这一个阴沉沉的地方,在火与烟中,一群人就像巨人般在那里工作着,他们好像鬼怪似的行动,模模糊糊地,出没无常地,热火把他们烤得又红又痛苦,手里拿着巨大的武器,如果错误地落到人身上的话,那管保会把脑壳敲个粉碎。另外几个人正在煤堆上或灰堆上躺着,面向着漆黑的天空,他们工作得疲倦了便休息一下,或者睡一下。另外几个人,打开白热的熔炉口,向火里加添燃料,火苗窜出来呼呼有声地迎接燃料,像舐油似的把它吞食下去。还有另外几个人,扯出烧红了的大块钢板,叮当地放在地上,钢板喷射出令人难当的热气和又暗又深、就像把野兽眼睛染红了的光。

穿过这种使人迷惑的景象和震耳欲聋的声音,他们的向导把他们带到建筑的黑暗部分,那里有一个日日夜夜一直燃烧着的熔炉——于是,他们只能从他嘴唇的动作猜他的意思,因为他们只能看到他说话,却听不到他说什么了。那位刚刚看火的人,工作现在告一结束,愉快地退走了,留下他们和那位朋友。他把耐儿的外衣摊在一堆煤灰下面,指给她哪里可以把她的贴身衣服吊起来烤干,打着手势叫她和老人躺下来睡觉。至于他自己,就在熔炉火门前面铺了一块粗糙的席子驻防,手支着腮,注视着火焰从铁缝里冒出,看着白灰落到下面明亮发热的坟墓里。

床位的温暖(尽管又坚硬又粗陋),加上她所经历的疲劳,不久便把这里的纷嚣变成柔和的声音,灌到她那乏透了的耳朵里,一下子就催眠似的引她入睡。老人躺在她的旁边,她用手揽住他的脖颈沉入梦乡里了。

她在半夜里醒了,不知道是睡了很长的时间还是很短的一会儿。但是她发现身上被工人们的一些衣服裹住了,遮住了从外面吹进来的凉风,也挡住焦灼的热气。她望了望他们的朋友,看到他也还是同样姿态地坐在那里,正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炉火,一动也不动,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她半睡半醒地躺着,紧紧地盯着他那个一动也不动的身子,最后她几乎害怕他坐在那里死了;于是她轻轻地站起来,走到他旁边,大着胆子附在他耳朵上低声问话。

他动了一下,望望她又望望她刚刚睡的地方,好像这样才相信女孩子真的靠近了他,然后若有所问地注视着她的脸。

“我害怕你生病了,”她说,“别的人全在活动,你却这样静静地坐着。”

“他们不会来管我的,”他答道,“他们知道我的脾气。他们笑我,但是没有恶意。你看那边——那就是我的朋友。”

“那火吗?”女孩子问道。

“它一直和我一样生活着,”那人回答说,“我们成夜一道谈话,一道思想。”

女孩子在惊愕中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又把眼睛转到原来的方向,和先前一样沉思起来。

“对我来说它好像是一本书,”他说——“我平生读过的唯一的一本书——它告诉了我不少的老故事。它是音乐,因为我能从一千种调子里辨认出它的名字来,在它发吼时还有别的声音。它还有图画呢。你不知道我可以从烧红的煤炭中发现出多么奇怪的面孔和不同的风景来。那个火,它是我的记忆,并且把我的全部生活史指给我看了。”

女孩子弯着身子听他讲话,不禁注意到,在他继续一面说一面想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充满了何等的光辉!

“是的,”他说,泛起了一个微弱的笑容,“当我还是一个小娃娃时就围着它爬,一直爬到我睡着了,它一直是这个样子。那时我父亲也是做司炉工作。”

“你没有母亲吗?”女孩子问道。

“没有,她早死了。这一带地方的妇女工作很苦。他们告诉我说,她自己是工作累死的;因为他们那时是这样说来着,从此以后火也就跟着说这种话。我想这是实情。我永远相信它的。”

“那么你是在这里长大起来的吗?”女孩子说。

“夏天和冬天,”他答道,“最初我是秘密地养在这里;但是等他们知道了,也就让他把我留在这里了。火做了我的保姆——就是同样的火。它从来没有熄灭过。”

“你喜欢它吧?”女孩子说。

“当然我喜欢它,我父亲死在火的前面。我看到他倒下——就在那里,灰烬现在燃烧的地方——并且,我记得我还这样怀疑过,当时我为什么没有把他扶起来呢?”

“从此以后你一直留在这里吗?”女孩子问道。

“从此以后我就到这里来司炉;但是也经过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也是一个很冷酷很凄凉的时期。不过它还是一直燃烧着,在我回来的时候还吼着跳着,就像在我们一块玩耍的日子里那种样子。你看看我,就可以猜想出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孩子;但是尽管和你有所不同,那时我也是个小孩子,因此当我今天晚上看到你在大街上流浪的时候,就使我想到我父亲死了以后我自己的情形,所以我愿意把你带到火旁边来。当我看到你睡在那里的时候,我便重新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来。现在你还该睡睡。重新躺下吧,可怜的孩子,重新躺下吧!”

说完,他把她带领到她那粗劣的床铺上,替她盖上在她醒来时发现裹在身上的那些衣服,然后回到他原来的地方,除了加煤,他不再动一动,像一个偶像似的静止在那里。女孩子又注视了他一小会儿,但是不久就屈服于侵袭她的困倦,在这又黑暗又陌生的地方,在这一堆煤灰上,和平地睡熟了,好像这房间是一个皇宫内殿,床是天鹅绒做成的。

当她再度醒来,白昼的光从高墙顶端的孔隙中透入,光线斜斜地仅仅向下射了一半,好像把房间弄得比在晚上更黑暗了一些。铿锵声和纷嚣声仍在继续,无情的怒火和先前一样凶猛地燃烧着;因为晚上和白天的变化,很少能够给那地方带来休息和安定。

她的朋友把他的早餐——只是由咖啡和粗面包组成的少量食物——分了一半给女孩子和她的外祖父,问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她告诉他,他们打算去很远的乡下,离开城市甚至别的村庄也很远,然后她又吞吞吐吐地问他,他们最后走哪一条路好。

“我对乡下知道得很少,”他说着摇摇头,“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一向是在我们的熔炉前面过生活的,很少到外面呼吸。但是那边就有这类的地方。”

“离这里很远吧?”耐儿说道。

“嗳,当然喽。如果离我们很近,怎么还能又绿又新鲜呢?沿着那条道路出去,一路也全燃烧着像我们这里的火——一条又陌生又黑的道路,在晚上会把你吓昏了的。”

“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必须继续往前走。”女孩子勇敢地说,因为她看到老人对这种叙述表示出十分关切的样子。

“粗暴的人们——那些道路绝不是为你这小脚修的——一条可怕的、障碍很多的道路——不能往回转吗,我的孩子?”

“绝对不成,”耐儿坚持地叫道,“如果你能指引我们,很好。如果不能,也请你不要企图改变我们的意志。说实话,你不知道我们所要逃避的危险,更不知道我们从那危险里逃出来又是多么应该和多么正确,否则你就不会再阻止我们了——我相信你就不会了。”

“如果是这样,上帝是不许可我来阻止你们的!”他们那位粗陋的保护人说着,望望心急的女孩子,又望望她的外祖父,他正低着头,眼睛看着地,“我引你们到门口,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了。我倒希望更多做一些。”

于是他指给他们离开城市的道路,以及一旦出了城应该走什么方向。他指指点点逗留了好久,女孩子只好向他热情地祝福,赶快走开,不再听下去了。

但是在他们到达小弄转角的时候,那个人又跑上前来,紧握住她的手,把一些东西塞到她手里,她一看原来是——两个老的、缺了边的、生了黑锈的铜板。但是在天使的眼中,它们不是和记录在坟墓上面的黄金礼物一样光亮吗,谁知道呢?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女孩子引导着她照顾的那个人,要更远地离开犯罪和耻辱的区域;而那位工人对他的客人们睡眠的地方也寄以新鲜的兴趣,在熔炉里读起新的历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