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瞬间的软弱消逝了,重新恢复了一直支持她到现在的坚决意志,心里只是牢牢地存着一个念头,就是他们在逃开丢脸和犯罪,她外祖父的保全就得靠她的坚定,于是她不再说什么话,只是督促着他前进,也不再回头望了。
而他呢,完全被征服了,表现出羞赧的样子,简直就要在她的面前又瑟缩又惶恐地倒下来,好像有什么超人面对着他似的;女孩子心里发生了一种新的感情,使着她的性格高尚起来,一种从前不为她所了解的力量和信心激发着她。现在不能把责任分给谁;他们两个人生命的担子落在她的肩上,因此今后她必须为两个人着想,照顾两个人。“我把他救了,”她想道,“在一切危险和苦难中,我要记住这一件事。”
在任何旁的时候,一想到离开那样一位对他们恩深义重的朋友,没有一句话解释他们出走的理由——一想到他们在表面上是犯了忘恩负义的罪,甚至对那一双姊妹也不该不告而别——便会使她充满悲伤和惋惜。但是现在,所有其他别的考虑,都因为他们那新的无定向的漫游生活所造成的不安和焦虑而消失,他们走投无路的处境鼓动着她,刺激着她。
在昏黄的月色中,娇嫩的面容越发显得苍白,青春的优雅与美丽已经和忧虑混结在一起,那过于明亮的眼睛,那崇高的头脑,那表示很大决心和勇气而紧紧抿着的嘴唇,那外表稳定但又非常软弱的纤细身子,都能沉默地讲出它们的故事;但是也只能讲给飒飒吹过的微风听,微风便带着这些话,也许送到一些母亲的枕头上去,使她们做一些朦胧的梦,梦到了那些正待开花便萎谢了的儿童,沉睡在永远不会苏醒的长眠中了。
夜进行得很快,月亮落下去了,星光变得灰白黯淡了,清冷的早晨慢慢地走上前来。然后,从遥远的山后,壮丽的太阳升起,驱散鬼影憧憧的云雾,把大地上的奇形怪状清除净尽,直到黑夜重新临头,它们才会再度出现。当太阳升到更高的天空,散发温暖的光芒时,他们便在靠近溪流的一个河岸上睡倒。
但是耐儿仍然握着老人的胳臂,一直在他酣然睡熟之后,还在睁大着眼睛注视着他。最后疲倦侵到她身上;她的手一下松,一下紧,一下再松,于是他们并排睡着了。
一种纷乱的人声,混入她的梦中,把她惊醒。一个外表笨拙粗鲁的人站在他们身边,他的两位同伴也在一旁观望着,他们是在两人睡眠的时候从一条又长又重的船上登岸的。那条船既没有桨又没有帆,而是由两匹马拉纤,纤绳松松地浸在水里,马在小路上休息。
“哈啰!”那个人粗暴地说,“这里是怎么回事呀?”
“我们不过睡了一觉,先生,”耐儿说,“我们走了一夜,乏了。”
“一对奇怪的旅行家竟会走了一夜,”那个首先开口的人说了,“一位年纪太老,难以胜任这种工作,另一位又有些太年轻了。你们要到哪里去?”
耐儿吞吞吐吐的,只是胡乱地指着西方,于是那人便举出了一个城市的名字,问她是否要去那里。为了避免更多的询问,耐儿便说道:“是,正是那个地方。”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接着又来了一个问题,这倒比较容易回答,耐儿便把他们那位做教师的朋友所居住的村名说出,这地方他们不大会知道,也不易引起进一步的追问。
“我想,很可能是有人抢劫了还虐待了你们吧。”那人说道,“大概是这么回事。再见了。”
耐儿回答了他的致意,他一离开后,使她大大感到轻松,她看着他骑在马上,船也向前移动了。走了不多远船又停了下来,她看到那几个人在向她招手。
“你们叫我吗?”耐儿说着,跑到他们跟前。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同我们一道走。”船上的一位说道,“我们也到那个地方去。”
女孩子迟疑了一下。心里在想,她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怀着最大的恐惧这样想过,她所看到同她外祖父在一起的几个人,可能为了要急于得到财宝而追踪前来,重新对他使用威力,那时她可就束手无策了;如果他俩跟着这几位走,便是有人追到这里也就找不到线索,于是她就决定接受这一建议。船又重新靠了岸,不容她再有什么考虑,她同她外祖父上了船,沿着运河平静地徐徐驶进。
阳光愉快地照射着明亮的水面,有时被林木遮住,有时开展出一块广阔的原野,两岸港汊交错,四周都是一些树木繁茂的小山,耕种的田地和窝棚式的农舍。小村庄时时从树木丛中探出头来,耸立着朴实的尖塔,茅草的屋顶和三角形的墙垛;而且,不止一次地,一个距离较远的城市隐约地映入眼底,教堂的高大钟楼从袅袅的烟雾中浮出,工厂或作坊高高地耸立于一簇房屋顶上,一直逗留在相当距离之外,显示出他们行进得多么缓慢。他们的航路大部分是通过低地和平原;除了这些远远的地方,几个在田地上工作的人和漫步在小船穿过的桥上的人,看着他们驶过,再没有什么东西扰乱他们这种又单调又幽静的航程了。
当天下午将近黄昏时候,他们停泊在一个类似码头的地方,耐儿听到其中一位同伴说起,非等明天不能到达目的地了,同时那人还对她讲,如果她没有食粮,最好在那里买,这一切使她有些沮丧。她袋里的几个便士,一部分已经斤斤议价地换来了一些面包,纵然只有这些钱,还要特别仔细,因为他们是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进发,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资源。因此,她所能备办的只有一小块面包和些少的干酪;她带着这点东西重新回到船上,停泊了半小时之后(在这个时间内,那几位同伴是在酒馆里饮酒来着),继续向前进发。
他们还带了一些啤酒和几种烈酒回船,因为在岸上本来已经吃了不少,现在再吃,他们很快就显出酗酒寻事的样子来了。因此耐儿便避开那间又黑又脏、她同她外祖父又时时被请过去的小舱,和老人一同坐在露天底下,心情忐忑地听着主人们咆哮,几乎希望她自己重新平安地回到岸上,便是步行终夜也觉得甘心。
实际上,他们真是很粗暴、喜欢吵闹的家伙,尽管对两位客人相当礼貌,他们彼此之间却十分凶蛮。先是掌舵的人和他那在舱中的朋友,为了谁第一个建议请耐儿喝些啤酒这个问题而发生了争论,到后来竟引起了一场斗殴,彼此对打得很凶,而且尤其使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就是谁也不把愤怒向她发泄,每一位都在对着他的敌人出气,除了动手打,还附带着许多恭维的话,幸而他们使用的术语绝非女孩子所能懂得。争论到最后,还是由那个从舱里走出来的人获胜,他首先打中另外那个人的脑袋,把舵拿到自己的手里,丝毫没有表示什么仓皇失措的样子,也不曾引起他那位朋友的不安;那个朋友是一个体质相当坚强的人,对于这种小事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因此就地睡着了,脚跟朝天,约莫过了两分钟就舒服地发出了鼾声。
这时已经到了夜里,女孩子虽然因为穿得单薄而感到寒冷,她不再为自己的受苦和不安而忧虑,只在忙于计划维持他们的共同生活的办法。这种精神支持了她度过了前一天晚上,现在依然扶助她,支撑她。她的外祖父平安地睡在她身旁,由于他的疯狂所造成的罪行也没有实现。这便是她引以为慰的。
在他们的旅程中,为什么在她那短短而重大的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涌上了她的心头呢?在此以前,这些事她从未想过也从未记起过,这会儿也出现了;偶然看见过一次以后就忘了的面孔也来到脑海里;在当时几乎不曾注意的话也想起来了;一年以前看到和昨天才看到的景物混杂起来并且联系在一起;熟悉的地方在黑暗中从一些事物中浮现出来,等到走近了,又像是很远,很不像它们的本来面目;有时,由于想到她置身所在的场合,想到她所要去的地方,想到和她在一道的人,使得她心里非常纷乱;而幻觉常常提出意见和问题,好像明明白白地在耳边鼓荡,往往使她惊起,转身,并且几乎要回答出口来;——这些在警惕和激动的情形下所引起的幻想和矛盾,再加上地方的不断改变,使得女孩子再也不能平静了。
在她这样胡思乱想的当儿,偶然碰到在舱面上那个人的面孔,他那醉酒的伤感阶段已经过去,现在又转入了喧闹的阶段,他从嘴上取下一根用线缠缚着以维持寿命的短烟斗,请求她给他唱一支歌。
“你有优美的声音,温柔的眼睛和坚强的记忆。”这位绅士说,“声音和眼睛我已经得到证据,至于记忆怎样,却是单凭我的推测。我从来不会错的。让我这会儿就听你唱一支歌。”
“我一支也不记得,先生。”耐儿答道。
“你记得四十七支歌。”那人说道,态度十分严肃,好像不容争辩的样子,“四十七就是你的数目。让我听一支——最好的一支。这会儿就唱给我听。”
可怜的耐儿不知道激怒了她的朋友会造成什么后果,一想到这一层便害怕得发抖,她唱了几支在她幸福的时光学会的小调,他倒也很喜欢听,等她唱完之后,他又用同样的专横态度,要求再敬他一个,唱这支小调的时候,他竟也殷勤地跟着吼了起来,没有什么特别调子,也根本没有歌词,但是那种宏大的声音大大地把其他方面的缺陷补足。唱歌的声音吵醒了另外那一位,他摇摇摆摆地走上了舱面,同他刚才的敌人握握手,发誓说,唱歌是他的骄傲,他的快乐,也是他的主要嗜好,他再不需要什么更好的娱乐了。在第三次号召之下——这比前两次更有些强制性了——耐儿只有答应下来;这一次还是合唱的方式,不只这两个人一同参加,就是那位骑在马上的人也响应了,他所处的地位不能使他来到一起参加夜晚的狂欢,但是也随着他的同伴一齐吼,简直要把天空震破了。这样,很少停止一下,同样的歌曲唱了又唱,这位困乏了和筋疲力尽了的女孩子使得他们通夜高兴;不和谐的合唱随风飘荡,许多村民都从酣睡中惊醒,用被子蒙住头,在怪声下发抖。
最后东方发白了。但是刚刚露了曙光,大雨就倾盆而下。女孩子吃不消船舱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宁愿留在甲板上面,他们为了对她的辛苦表示感谢,便用破帆布和防水布把她裹了起来,使她保持干燥,同时也把老人盖好。雨越来越大。到中午,比以前落得更厉害,没有丝毫减小的希望。
又过了一些时候,他们渐渐接近了预定前往的地方。河水变得浓厚浑浊了;从那里开出的别种船只时时在他们旁边驶过;煤渣铺成的小径和炫目的砖舍,标志出一个大工业城市的近郊;零零落落的大街和房屋,远处熔炉冒出的黑烟,说明他们已经到达了市外。现在,团团簇簇的屋顶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在机器开动中发抖,并且还隐约地反应出它们的尖叫和震荡的声音;高耸的烟囱喷出一种黑色的薄雾,在屋顶上飘成浓密和可厌的乌云,使天空充满了阴沉的空气;打铁锤子的铿锵声,繁华街道和喧噪人群的吼声,越来越强大起来了,直到最后,不同的声音糅杂成一片,再分不清楚它本身是什么声音,这一切宣布他们的旅程告终。
船驶入它所隶属的码头。几个人立即开始忙碌。女孩子同她的外祖父想向他们表示感谢,或者问问他应当向什么地方走,但是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机会,于是他们便穿过一条龌龊的小弄,进入一条繁华的大街,在喧嚣骚乱中,在大雨滂沱中,他们一直陌生地、狼狈地、惶惑地立在那里,好像他们是千年以前的人物,从死人堆里复生,被一种奇迹安置在那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