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吉特在太阳一出就起床了,心里充满了假日所唤起的那种漠然的忏悔感觉,并且觉得,昨天晚上的快乐应该让凉爽的白昼冲淡一下,也应该回到日常工作上去了,他怀着这种心情,到指定的地方迎接巴巴拉和她母亲。出门之前他还小心翼翼地不去惊醒小家庭中的任何一员,因为他们都没有从不寻常的疲劳中休息过来,他把钱放在壁炉台上,用粉笔写了几行字,希望他母亲看到它,并且告诉她那是她孝顺的儿子留给她的;然后才走他的路,心情比他的口袋要沉重一些,但是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苦恼。
唔,这一类的假日呀!为什么它们会留给我们一些惋惜的情绪呢?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们在我们记忆中仅仅往后推移一两个星期,把它们放在那个适当的距离里,以便我们不是用平静的无动于衷便是用愉快的回忆来对待它们呢?为什么它们老是萦绕着我们的脑际,像是昨天的酒还留有余芳,一想起来就有些头痛和懒洋洋的,于是决定今后要改过自新,以免堕入地狱,但是为什么这种念头只能维持到吃晚饭的时间呢?
谁能怪巴巴拉在患头痛,或者巴巴拉的母亲有点不大开心,或者她有点低估了阿斯特莱戏院,并且认为那个丑角的年龄实际比昨晚他们看到的为老?吉特听到她这样说,一点也不感觉惊愕——他是不会的。他早就在疑心着,在那一场目眩神迷的演出中,那些轻浮的演员在前天晚上表演同样节目,在今天晚上,明天晚上以及在未来的若干星期若干月份中,还要表演同样节目,尽管他不在场。这便是昨天和今天的区别。我们全去看戏,或者从戏院回家。
但是太阳初升时是很软弱的,随着时间的进展,它也增加了力量和勇气。渐渐他们开始回味过去的事情,也越体会出它们的愉快的味道来,一面谈,一面走,一面笑,直到最后他们十分兴奋地到达了芬士里,巴巴拉的母亲说,她从来没有像这样不觉得疲倦,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的精神。吉特也有同样的表示。巴巴拉一路上沉默着,但是她也说了这样的话。可怜的小巴巴拉呀!她是非常沉静的。
他们到得正是时候,在加兰德先生下楼早餐以前吉特就把小马梳擦了一番,使它漂亮得像跑马场上的马一样;这种守时和勤恳的行为,大为老夫人、老绅士和阿伯尔少爷所赞扬。按照他惯例上的钟点(也可以说他惯例上的分和秒,因为他可是一个严守时间的人呀),阿伯尔少爷走了出来,赶上了去伦敦的驿车,而吉特便和老绅士同往花园工作去了。
这是吉特最感愉快的劳役。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他们宛如一家人——老夫人坐在近旁,把针线篮放在一个小桌子上;老绅士锄土,截枝,或者拿着一把大剪刀修剪,不然就是很热情地帮着吉特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威斯克从它的小牧场中平静地沉思着注视他们。今天他们应该整理葡萄架了;因此吉特便爬到一个矮梯的当中,开始剪,开始锤打,老绅士对他的工作极感兴趣,不断把他需要的钉子和布条递上去。老夫人和威斯克和平常一样观望着。
“喂,克立斯托佛,”加兰德先生说,“你交上一位新朋友了,咦?”
“对不起,你说什么,先生?”吉特答道,从梯子上向下望着。
“我听阿伯尔少爷告诉我,你交上一位新朋友了,”老绅士说道,“就在事务所里!”
“唔!是的,先生,是的。他很慷慨呢,先生。”
“我听了很高兴,”老绅士答道,微笑着,“今后他还要更慷慨呢,克立斯托佛。”
“真的吗,先生?他的确十分和善,但是我并不要他这样,我敢保。”吉特说,用力锤打着一个粗钉。
“他急于想用你,”老绅士接着说了,“替他做些事。——小心点,不然你要跌了下来受伤的。”
“要我替他做点事,先生?”吉特叫道,突然停下他的工作,在梯子上转了个身,好像是一个善于翻筋斗的人,“怎么,先生,我不认为他说这话是当真的。”
“唔!他可是当真的,”加兰德先生说,“他也这样对阿伯尔少爷说来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事!”吉特嘟嘟囔囔地说,懊丧地望着他的主人和主妇,“我感觉他太奇怪了,的确。”
“你瞧,克立斯托佛,”加兰德先生说,“这是一件对你很有关系的问题,你该了解,也该从这一方面考虑一下。这位绅士能够比我给你更多的钱——我想,倒不一定是通过主仆一类的关系,给你更多的仁慈和信任,但是,克立斯托佛呀,他一定可以给你更多的钱。”
“那么,”吉特说,“以后又怎么样呢,先生——”
“等一等,”加兰德先生插嘴道,“还不只这一点。据我所知,你对你的旧主人们是一个很忠实的仆人,如果这位绅士使用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各种方法找寻他们,我相信要是你能帮他的忙,是会得到应得的报酬的。而且,”老绅士接下去说,语气更加强调了,“你还可以同你一直在坚强地无私地爱戴着的人们重新取得联系,自然也值得快慰。你必须想想这些,克立斯托佛,在选择上可不要鲁莽或者着急才好。”
当这最后一个论证迅速地通过他的思想,而他的希望和幻想好像一下子都要实现的时候,吉特因为要维持他已经做好了的决定,就难免发生了苦恼和刹那间的心痛。不过这感觉一瞬即逝,他还是毅然地回答说,那位绅士必须另外找人,他那如意算盘打错了。
“他没有权利认为我可以被他诱过去的,先生,”吉特说,锤了半分钟,又重新回过头来,“难道他把我当作一个傻瓜不成?”
“如果你拒绝他的建议,克立斯托佛,他也许会这样想的。”加兰德先生严肃地说了。
“那就让他想去好了,先生,”吉特抗辩道,“先生,我管他怎么想呢?为什么我要管他想什么呢,先生?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跟他去或者跟任何人去,我应该是一个傻瓜,甚至比一个傻瓜还不如,先生,如果我竟然舍弃了天下没人能比得上的最仁慈的主人和女主人,他们从街头上救了我,当时我是一个又贫穷又饥饿的孩子——贫穷饥饿的情形也许比你们所想象的严重得多,先生。如果耐儿小姐真的回来,夫人,”吉特突然转身对着他的女主人说道,“怎么,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时也许她需要我,在我把家里的工作做完了以后,我也可以随时请求你们让我替她做一些事情。但是如果她回来,我想她那时该成为富人了,因为老主人常常说她会富起来的;既然成了一个富有的年轻小姐,她还需要我干什么呢?不,不,”吉特接着说,悲伤地摇头,“她不会再需要我了;上帝保佑她,我希望她不再需要我了,虽然我倒也很愿意看到她!”
说着,吉特把一只钉子狠狠地钉到墙上——实际不必那么狠的——钉完,又转过身来。
“还有小马呢,先生,”吉特说——“威斯克,夫人(它清楚地知道我在讲它,你看它嘶叫起来了,先生)——除了我它肯让别人走到它跟前吗,夫人?还有花园呢,先生;还有阿伯尔少爷,夫人。阿伯尔少爷舍得让我走吗,先生?还有比我更喜欢花园的吗,夫人?妈妈一定会伤心,先生,就说小雅各吧,夫人,如果他知道了阿伯尔少爷很快就要和我分开的话,他会把眼睛哭出来的,就在几天以前,他曾经对我说来着,希望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不用说,要不是正在这时候巴巴拉跑了过来,说事务所里派人送信,吉特这样一面轮流着对他的主人和女主人讲话,又常常弄错了人,一直站在梯子上,不知道会站上多久呢。巴巴拉看到吉特滔滔不绝的样子,表示出有些惊愕,一面就把那封信递到主人手里。
“唔,”老绅士读过之后说,“把那送信的请到这里来。”等巴巴拉细步走出去执行命令之后,他便对吉特说道,既然吉特不愿意舍弃他们,正如他们不愿意舍弃吉特一样,这问题也就不必再讨论下去了;老夫人乐于附和这种意见。
“同时,克立斯托佛,”加兰德先生接着说,看着他手里的信,“如果那位绅士有时借用你一两小时,甚至一次借一两天,我们必须答应把你借给他,你也必须答应让他借用才是。唔,年轻的绅士来了。你好吧,阁下?”
这个致辞是对查克斯特先生而言,他的帽子完全歪到一边,一点也没有遮住头发,大模大样地走向前来。
“希望你健康,先生,”那位绅士答礼,“也希望你健康,夫人。这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房子呢,先生。乡下真美,当然啦。”
“我想你是来接吉特的吧?”加兰德先生说了。
“我有一辆双轮马车等在外面,”办事员答道,“由一匹很好的灰色马驾着,先生,如果你是善相马的,一看便知道不坏。”
加兰德先生拒绝去观察那匹很好的灰色马,借口他对这类事情是外行,不能正确地估出它的优点,他便邀请查克斯特先生不妨略微用些点心再走。那位绅士欣然从命,一些冷食,还有啤酒和葡萄酒,一下儿工夫就替他准备好了。
在吃点心的时候,查克斯特先生竭力卖弄他的本领,媚悦他的东道主,使他们相信住在城里的人智慧高人一等,因此,他把话题扯到当时的一件小小的丑闻上去,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朋友们都认为他的见解非常高明。于是他顺便叙述了米兹勒侯爵和宝贝爵士发生争执的真正原因,似乎是起于一瓶香槟,并不是为了一块鸽肉饼,报纸全登载错了。宝贝爵士并不是这样对米兹勒侯爵说:“米兹勒,我们两人中间有一位说了谎话,我却不是那个说谎话的人。”同一方面的权威人士的报道是错的,他是这样说来着,“米兹勒,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找我,妈的,阁下,如果你需要我就去找我好了。”——这样一来,这个有趣的问题就完全改变了面貌,情况也就完全不同了。他又告诉他们关于西哥斯伯瑞公爵向意大利歌剧演员威奥莱塔·斯泰塔所保证的正确收入数字,好像是一季一付,并不是半年一付,社会上所了解的也错了,并且还不把首饰、香料、五个跟班的头粉、一位贴身用人、两副一天一换的羔皮手套算在收入里面,而是另外付给(一般人也荒乎其唐地把它传错了)。查克斯特先生请求老夫人和老绅士对于这些动人的情节定心好了,因为他们可以相信他的叙述是最正确的一种。把这些交代完了,然后他又对他们讲了一些舞台闲话和宫廷秘闻;这样他把一篇又漂亮又引人入胜的谈话做了结束,一直是一个人自拉自唱,并不借助任何人的帮忙,时间持续了三刻钟之久[1]。
“现在马也休息够了,”查克斯特先生说,很斯文地站起来,“我想我也该跑路了。”
加兰德先生和加兰德夫人都没有表示异议(无疑地,他们感到这位仁兄太会假公济私忙里偷闲了),因此查克斯特先生和吉特不久之后就向城里出发;吉特被安排在车夫身旁的座上,查克斯特先生孤单地坐到车厢里面,两只靴子伸到前窗口外头。
他们到达了公证人的住宅,吉特跟到办公室里,阿伯尔少爷叫他先坐下等一等,因为叫他来的那位绅士出门去了,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这种预料一点也不错,因为吉特吃完午饭,吃完下午茶,阅读了《法律一览》中的轻松判例,翻了一会《邮务指南》,还打了不少次的瞌睡,好容易才看到他上次见到的那位绅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他同威则登先生密谈了一下,阿伯尔少爷也被叫去参加会议,吉特对于把他叫来要做什么,觉得好生奇怪,最后他也被叫进去了。
“克立斯托佛,”绅士看到他一走进去便说道,“我已经找到你的老主人和小女主人了。”
“不会吧,先生!可是真的?”吉特说,他的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他们在哪里,先生?他们怎么样,先生?他们——他们离这里很近吗?”
“离这里很远了,”绅士说着,摇摇头,“但是我准备今天晚上把他们接回来,我要你和我一同去。”
“我,先生?”吉特说,又是高兴又是惊愕。
“那地方,”陌生的绅士说着,沉思地转对着公证人,“根据耍狗的人的说法是——离这里多远——六十里吧?”
“六十到七十。”
“哼!如果我们连夜赶,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赶到。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在这里,因为他们不会认识我,而那个女孩子,上帝保佑她,会认为任何追赶他们的陌生人,就是想侵害她外祖父的自由——既然这样,好不好就带着这个后生去,他们都认识他,一见面就记得,作为一个善意的保证,你们看还有比这更妥当的办法吗?”
“当然没有了,”公证人说,“把克立斯托佛带去,无论怎样也把他带去。”
“请你原谅,先生,”吉特说,他一直拉长了脸倾听着这一段谈话,“如果为了那个理由,我怕我去是坏处多,好处少。耐儿小姐,先生,她是知道我的,也是相信我的,我倒敢这样说;但是老主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先生们;没有人知道——自从他害过一场病之后,便再也不愿意看到我,耐儿小姐亲口告诉我,我可不能走到他跟前,也不要让他再看到我。如果我去的话,我怕要把你的计划整个破坏了。叫我牺牲什么我都愿跟你去的,但是,先生,你最好还是不带我去才是。”
“又来了一种困难!”急性子的绅士说道,“还有比我更苦恼的人吗?还有另外什么人认识他们?还有什么人可以使他们相信?尽管他们过的是遗世独立的生活,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够对我的计划有帮助的人吗?”
“有吗,克立斯托佛?”公证人说。
“没有人了,先生,”吉特答道,“不过我倒想起来了——我母亲还可以。”
“他们认得她吗?”独身绅士说。
“怎么不认得她,先生!她经常来来往往。他们对她和对我一样好。保佑你,先生,她还盼着他们回来住在我们家里呢。”
“但是他妈的这个女人在什么地方?”急躁的绅士说着,拿起他的帽子,“她为什么不在这里?为什么那个女人在需要的时候总是不在跟前呢?”
一句话,独身绅士是想立刻奔出办公室,一把抓住吉特母亲,强迫她搭上驿车,把她带走,但是这一个新鲜的绑架办法,好容易在阿伯尔少爷和公证人联合努力劝告之下,未能见诸实行,他们左说右说,让他先试探试探吉特,看看她能不能一接到这样一个紧急通知,就愿意立刻答应下来,和他同去。
这话引起了吉特这一方面的疑虑,也引起了独身绅士那一方面一些激烈的意见,更使公证人和阿伯尔少爷方面说了不少安慰的话。事情的结局是,吉特心里把这件事慎重地忖度了一番,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便答应说,替他母亲着想,他应该使她从那时候起两小时内做好远征准备,把她带到这里,在指定的时间内让她在各方面装扮好,布置好,以便出发。
吉特做了这样一个大胆的而又不大容易收回的保证之后,便赶快跑了出去,设法使它立即实现。
* * *
[1] 查克斯特这一段话完全是信口开河,他所提出来的米兹勒侯爵(Marquis of Mizzler)、宝贝爵士(Lord Bobby)以及什么西哥斯伯瑞公爵(Dukeof Thigsberry)和威奥莱塔·斯泰塔(Violetta Stetta),都是随便扯出来的人物,可能有一些是真有其事,但姓名也全改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