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特转身走去,很快就把小马、马车、小老太太、小老头儿,还有那个年轻的小绅士一股脑儿丢到脑后,一心惦记旧主人和他那可爱的小外孙女究竟怎么样了,他们成了他一切思想的根源。他一面设法寻找一些可靠的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什么逃走,并且劝慰自己说他们不久一定回来,一面向着家走,打算把适才因为突然想起了约定而停下来的工作[1]做完,然后再出去碰这一天的运气。

当他走到他所居住的巷子角时,瞧呀!怎么小马也到这里来了!对的,是它呀,看起来比以前还要任性;阿伯尔少爷独自坐在车上,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偶然抬了抬眼睛,看到吉特走过,便对他点点头,好像要把脑袋点下来似的。

吉特又看到小马,而且又是在他的家门附近,心里感到奇怪;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小马为什么要来这里,老夫人和老绅士又往哪里去了?等到他拉开门闩,走了进去,才发现他们坐在屋子里同他母亲谈话。看到这种出乎意料的情形,他脱下了帽子,手忙脚乱地鞠了一个大躬。

“我们倒比你先到了,你瞧,克立斯托佛。”加兰德先生微笑着说。

“是,先生,”吉特说;当他说话的时候,注视着他母亲,希望她把这种访问解释一下。

“孩子,”她说,回答他那无言的询问,“这位先生很客气地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好的工作,或者是不是有工作;我就对他说没有,你没有任何工作,他便很和气地说——”

“我们家里需要一个可靠的后生,”老绅士和老夫人一齐插嘴道,“因此我们特地来看看,如果合乎我们理想的话,或者我们就可以把这问题考虑一下。”

所谓考虑一下,意思显然就是想雇用吉特,因此他立即分担了他母亲的着急,陷入一种极端张皇失措之中。由于那老两口很严格又很谨慎,又问了许多问题,他开始害怕没有什么成功的希望。

“你瞧,善良的女人,”加兰德夫人对吉特妈说,“对于这类事情是应该小心仔细的,因为我们全家只有三口,又全是很本分很规矩的人,如果我们一不小心,发现事情与我们所希望的和预期的不一致,那就糟糕了。”

吉特妈答道,当然这是实情,很对,也很正当,对于她的为人以及她儿子的为人,尽管调查好了,上天不准她害怕调查,也不许她有害怕调查的理由,他是一个很好的儿子,尽管她是他的妈,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敢大胆地说,他得自他父亲的地方很多,他父亲不只是他母亲的好儿子,而且也是最好的丈夫,又是最好的父亲,她知道,吉特将来一定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小雅各和小娃娃长成之后也是一样,不幸他们都没长成,也亏得他们年纪小,还不懂得他们遭受的损失有多么大。吉特妈就这样结束了她那一篇很长的故事,不住用她的围裙擦眼泪,一面拍着小雅各的头,那孩子正在摇动着摇篮,拼命地注视着陌生的老夫人和老绅士。

在吉特妈把话说完以后,老夫人又插嘴道,她十分相信她是一位很忠厚很可敬的人,否则她不会用那种神情表达她的思想了,而且孩子们的外表和房屋的整洁,也值得大加称赞,给她增光不少。听了这话吉特妈屈膝施礼,心里很欣慰。于是这位善良的妇人又不厌其详地叙述吉特的生活和历史,从降生到目前为止,甚至连最烦琐的细节也不肯省略,一次是他还在婴儿时期,奇妙地从内厅的窗口跌了出去;又一次是在他患着麻疹,病势很沉重,她叙述这一段故事时,还学着他白天晚上要求给他烤面包和白水的可怜样子,并且他还说着:“不要哭,妈妈,不久我就会好的。”为了证明这话的可靠,她说可以问问格林太太,就是住在转角干酪店里的那位房客,另外还可以问问几位分散在英格兰和威尔士的不同地区的男女(其中有一位布朗先生,据说到东印度当兵去了,这关系更容易找到),关于当时的情形,这些人都知道的。这个叙述结束之后,加兰德先生便向吉特提出了一些关于他的能力和一般学识的问题;加兰德夫人注视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听到吉特的母亲讲述他们出生时一些不寻常的情形,她也另外说了一些关于她自己的儿子阿伯尔出生时的一些不寻常的情形,从这些情形看来,好像吉特妈和她自己都不同于其他任何环境或任何年龄的妇女似的,因为她俩全受过危险和灾难的包围。最后又问到吉特的衣服是否齐备,他们先拿出一小笔钱来让他治装,他便算是正式被住在芬士里街[2]阿伯尔村的加兰德先生和夫人所雇用了,年薪六镑,供给膳宿。

我们很难说出哪一方面对这项安排更为满意,双方只用愉快的表情和高兴的笑容欢呼这个约定。当经商妥,吉特应在第三天早晨上工。最后老两口把一个光亮的半克朗[3]送给小雅各,另一个送给小娃娃,才告辞出门,他们的新侍从一直把他们送到大街,牵住任性的小马的缰绳,等待他们坐好,心情轻松地目送着他们走去。

“喂,妈,”吉特赶着回到家里以后说道,“我想我的运气来了。”

“我想真的来了,吉特,”他妈答道,“一年六镑!你想想看吧!”

“啊!”吉特说,想保持这样一笔巨款所要求于他的那种庄严,但是却又抑止不住心里的高兴,露着牙齿笑了,“的确是一笔财产呢!”

吉特说完,长吁了一口气,把双手深深地插到两个口袋里,好像每个袋子里都装满了一年的工钱似的,一面注视着他母亲,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一大堆金镑放在那里了。

“谢上帝,妈,到礼拜天我们要把你打扮成贵夫人了!雅各要成了学生,小弟弟也成了体面孩子,楼上的一间屋子也要好好布置一下了!一年六镑!”

“哼!”一种陌生的声音咯咯地叫了起来,“一年六镑是怎么回事?一年六镑是怎么回事?”随着发问的声音,丹尼尔·奎尔普走了进来,理查·斯威夫勒跟在后面。

“谁说他一年要有六镑?”奎尔普说,锐利地四下望望,“是老人这样说来,还是耐儿这样说来?他给六镑是为了什么?他们究竟在哪里——咦?”

那位善良的女人突然看到这样一块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丑料,不免惊惶起来,她匆匆忙忙地从摇篮里把小娃娃抱起,退到屋子最远的旮旯。小雅各呢,他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凳子上,着魔似的死盯着他,不住地大声吼着。理查·斯威夫勒从奎尔普先生的头上看过去,从容地观察了一下这一家人;至于奎尔普本人呢,他那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正在笑容可掬地欣赏他所造成的骚动。

“不要害怕,太太,”奎尔普停了一下说了,“你儿子认识我;我不吃小娃儿;我也不喜欢小娃儿。但是最好叫那个哭娃儿住声,不然我也许对不起他。哈啰,老兄!你安静一下行不行呀?”

小雅各噙着两泡眼泪,立刻沉入无声的恐怖中。

“小心不要再出声,你这个浑蛋,”奎尔普说,严厉地注视着他,“不然我要对你做鬼脸,把你吓得发疯,我会使得出来的。现在你,老兄,为什么你不照你答应我的话到我那里来?”

“我来干什么呀?”吉特回答道,“我同你没有什么关系,也正像你同我没有什么关系是一样的。”

“喂,太太,”奎尔普说,很快地扭过脸去,从吉特转对着他母亲,“他的老主人最后一次是在哪天来过或者哪天派人来过这里?他此刻在这里吗?如果不在,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从来没到过这里,”她答道,“我倒愿意知道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儿子心里比较安定一些,我也可以安定一些。如果你就是那位名叫奎尔普先生的绅士,我倒以为你是知道的,就在今天我还这样对他说来。”

“哼!”奎尔普嘟嘟囔囔地说,显然他相信这是实情而感到失望了,“难道这也就是你要告诉这位绅士的话吗?”

“如果这位绅士要问我同一个问题,先生,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为了我们自己,我倒希望我有话说呢。”她这样回答。

奎尔普看了理查·斯威夫勒一眼说,他在门口碰到了这位先生,他认为这位先生大概也是想得到关于逃亡者的一些消息。他说,大概他猜对了吧?

“对了,”狄克说道,“这次御驾亲征的目的正是如此。我本来想一定可能——但是让我们再不要幻想了。从我开始。”

“你好像失望了。”奎尔普说。

“一个失意人,阁下,一个失意人,没有什么说的,”狄克答道,“我想来一个投机,但是结果失败了;一位又漂亮又美丽的仙子,也将由柴格斯摆在他的祭坛上供奉起来了[4]。没有什么说的了,阁下。”

矮子带着讽刺的笑容注视理查;但是理查刚好同一位朋友喝了几杯酒,不大理会他,只管继续做出悲哀和失望的样子来悼惜他的命运。奎尔普清楚地看出,他这次访问和那种异乎寻常的失望,必定藏有一些秘密的原因,他以为其中也许有什么鬼把戏,因此决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经这样决定,他脸上便尽量装出诚恳的样子,好像非常同情斯威夫勒先生似的。

“我自己也很失望,”奎尔普说了,“纯粹是由于对他们的友谊而起;但是你的失望我想是另有真正的、秘密的理由的,因此也来得比我的沉重。”

“怎么,自然是这样啦。”狄克暴躁地说。

“相信我,我的确非常非常难过。我真的有点伤心。既然我们成了患难朋友,我们何不一道找寻一种把它忘掉的办法?如果你现在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你去办不可,”奎尔普说,拉住他的袖子,从眼角里狡诈地望着他的脸,“那么靠河边有一家酒店,他们藏有最名贵的雪丹[5]——据说是走私来的,但是这话我只能对你讲——全世界没有再好的酒了。店主东是和我相识的。临河有一间凉亭,我们可以在那里饮一杯美酒,喷一袋上等烟——烟就在这个盒子里,据我所知,也是极品——如果我们能够计划一下,也很可以尽情地舒服一下、快活一下了。但是,斯威夫勒先生,说不定你有什么必须要去的约会吧,咦?”

当矮子说话的时候,狄克的面上泛起了一个表示同意的笑容,双眉也慢慢舒展开来。在他说完之后,狄克也用同样狡诈的神情低头望着奎尔普,一如奎尔普方才扬着头望着他的那种样子,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有向着他们谈到的酒店出发。于是立刻动身。他们刚一转过头去,小雅各从奎尔普把他冻结的冰点上融解了,重新大哭起来。

奎尔普先生所说的那座凉亭,实际是一间粗劣的木屋,样子又腐朽又简陋,下临河滨泥滩,大有随时溜下去的危险。它所附属的酒店也是一幢不牢固的建筑,到处都被老鼠挖掘过,墙上都用大木柱支着,木柱支的年代久了,也在朽坏而不胜负担,每到大风之夜,咯吱咯喳,整个建筑就好像是摇摇欲倒似的。房子立在——如果像这样一个衰老的东西还可以说是立得住的话——一片荒地上,终年受到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有害健康的烟尘的侵害,铁轮的转动和激流的冲击,震耳欲聋。它的内部设备又很能与外观配合。屋子低而潮湿,冰冷霉滑的壁上满是缝隙和圆洞,衰朽的地板塌陷下去,横梁已经离开了原来地方,警告胆小的陌生人不要走到附近来。

奎尔普先生引导理查·斯威夫勒向着这样一个愿意招待客人的地方走来,一路上请他欣赏美丽的风景,然后他们就在那张刻了不少绞刑架和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的餐桌上坐定,值得夸耀的饮料不久就用木桶盛了出来。奎尔普先生很老练地把酒倾入杯中,兑上三分之一的水,分配给理查·斯威夫勒一份,把烟斗凑到一个很古老很残破的灯笼里面的蜡烛头上去点火,一屁股坐在一个位子上,喷云吐雾起来。

“酒好不好?”奎尔普看到理查·斯威夫勒在咂着嘴唇,这样说了,“是不是太烈太猛?会不会使你眨眼睛,呛喉咙,流眼泪,使你的呼吸迫促呢?——会不会?”

“会不会?”狄克叫了起来,把杯里的酒倒出了一部分,兑了水,“怎么,朋友,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就是喝这种像火一样的东西吧?”

“怎么不!”奎尔普答道,“不喝这种酒!朝这瞧!朝这瞧!再来一下。不喝这种酒!”

说着,丹尼尔·奎尔普连干三杯原酒;喝完,露出一副可怕的怪相,连吸了几大口烟,把烟全咽了进去,然后从鼻子里喷出一团浓雾来。这样表演完了,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放纵地笑了起来。

“我们来庆贺一下!”奎尔普叫道,用他的拳和肘轮流着巧妙地敲打着桌子,打出了一种调子——“一位女子,一位美人。让我们为一位美人干杯,干到一滴不剩。她的名字,喂!”

“如果你要知道名字的话,”狄克说,“就是莎菲亚·瓦克尔斯好了。”

“莎菲亚·瓦克尔斯,”矮子尖声叫道,“今天的莎菲亚·瓦克尔斯——就是明天的理查·斯威夫勒太太——一点也不会错的——哈,哈,哈!”

“啊!”狄克说,“几个星期以前你好说这话,但是现在不行了,我的伙计。她成了柴格斯祭坛上的牺牲品了——”

“毒死柴格斯,把柴格斯的耳朵割下来!”奎尔普接着说,“我不要听什么柴格斯。她的名字一定要是斯威夫勒,别的名字不配。我再祝她的健康,祝她父亲的健康,她母亲的健康;祝她姐妹兄弟的健康——瓦克尔斯的光荣一家人——全部瓦克尔斯家人都在这一杯里——喝得一点脚儿也不剩!”

“那么,”理查·斯威夫勒说,突然把酒杯停在嘴边上,茫然地注视着矮子手舞足蹈,“你倒是一个快人;但是在我所看到或听到的快人当中,你却有最特别最出色的一套,我敢发誓你有一套。”

这一个坦白的声明不但没有约束了奎尔普先生的怪模样,反而把它们增强了。理查·斯威夫勒看到他这般痛快,不免感到惊异,自己也就陪着喝了不少酒,不知不觉地变得更容易亲近、更爱讲话,再加上奎尔普先生有计划的挑引,最后他便无话不谈了。既然摸清了他的脾气,遇到他为难的时候又懂得如何启发他,于是丹尼尔·奎尔普的工作就比较没有什么困难了,不久他便把那平易的狄克和他那比较诡计多端的朋友所定计划的详细情形完全掌握住了。

“停一下!”奎尔普说,“这就是我要知道的,这就是我要知道的。它能够实现,一定要它实现。我愿意向你保证:从这会儿起我要做你的朋友。”

“怎么!你以为还有什么希望吗?”狄克问道,对于这种鼓励表示惊愕。

“岂止希望!”矮子答道——“简直是十拿九稳!莎菲亚·瓦克尔斯可以变成一个柴格斯,或者随便她要变成什么,但是不能成为一个斯威夫勒。唔,你这个有运气的家伙!他比世界上所有的犹太人全富有;你注定要享福了。现在我看你简直就是耐丽的丈夫,在金银堆里打滚。我要帮你的忙。这件事一定能成功。记住我的话,这件事一定能成功。”

“但是怎么办呢?”狄克说。

“有的是时间,”矮子答道,“一定能成功。我们坐下来,我们再重新谈谈。把你的酒斟满,我要出去一下。我一下子就要回来——一下子就回来。”

丹尼尔·奎尔普匆匆忙忙地把话说完,便退到酒店后面一块荒废了的九柱戏[6]球场上,躺在那里,在一种不能控制的欢乐中,真的就一面怪叫,一面打起滚来。

“花样儿来了!”他叫道,“花样送到我的手上来了,好像全是创造好、布置好了似的,只等由我欣赏了。正是这个浅薄的家伙,上次把我打得骨头酸痛,不是吗?也正是他的朋友和同谋者,吐伦特先生,那次竟和我的太太大送秋波,想要戏弄她,不是吗?不想他们辛辛苦苦地谋算了两三年,最后所得到的乃是一个乞丐,其中之一还要一辈子脱不开身子。哈,哈,哈!要让他娶到耐儿。让他娶了她,在这个结扣牢了以后,我将首先告诉他们得到的是什么,而我又帮了什么忙。到时旧账抵销,到时他们便会想起我是多么够朋友,我是如何协助他们把女继承人弄到手。哈,哈,哈!”

在欢乐透顶的当儿,奎尔普先生险些遇到一件不快意的打击;他一个滚翻到了一个破狗窝的附近,里面跳出了一只又大又凶的狗,如果不是锁链极短,很可能要对他来个不快意的敬礼的。事实上,矮子十分保险地仰在地上,扮出丑恶的面孔嘲弄那只狗,仗着它不能前进一寸使他获得了胜利,虽然他们中间相距不到两尺。

“你为什么不来咬我一口,你为什么不来把我撕成碎片,你这个胆小的东西?”奎尔普说,叱骂并激怒它,几乎把它气疯了,“你害怕了,你这个暴徒,你害怕了;你知道你害怕了。”

那只狗睁着吓人的眼睛,狺狺地怒吠,拼命想挣脱链子;但是矮子依旧躺在那里,鄙夷地不屑地弹动他的手指头发出响声。在充分快活够了之后,他才站立起来,双手叉着腰,围绕着狗窝大跳其魔鬼舞,刚好在链子限度之外,把狗弄得真要发狂了。借着这种办法他的精神安定了下来,心平气和了,于是他便回到那位毫无疑心的同伴地方,那位先生正在心思十分沉重地注视着潮水,想念着奎尔普先生所提到的那些金银财宝。

* * *

[1] “停下来的工作”,指洗鸟笼子和喂鸟。

[2] 芬士里街(Finchley),伦敦街名,在西区。

[3] 半克朗(half-crown),英国银币名,值两先令六便士。

[4]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将成为柴格斯的太太了。

[5] 雪丹(Schiedam),荷兰所产的杜松子酒(即金酒),因酒产于雪丹镇而得名。

[6] 九柱戏(skittle),立九柱于地上,用球将其击倒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