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今天又是明天,每当他试图找寻工作之后信步回家,吉特总是抬起眼睛注视着他同女孩子深谈过很久的那个窗口,希望能够看到她又在那里出现。他自己有这种诚恳的愿望,再加上他从奎尔普那里所得到的保证,使他确信她会接受他的请求,肯住到他的寒舍里来;今天的希望幻灭了,另一个希望又随着明天的到来而萌芽。
“我想明天他们一定该来了吧,咦,妈妈?”吉特说,露着疲倦的样子把帽子丢在一边,一面说还一面叹气,“他们走了一个星期了。他们不会在外面停留一个星期以上的,现在他们能吗?”
妈妈摇摇头,提醒他,他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说到这点,”吉特说,“你的话很对也很有道理,你一向就是这样,妈妈。但是,我总是觉得他们到外面漫游,一星期已经够长了;你不认为太长了吗?”
“够长了,吉特,长得不像话了;但是尽管这样,他们也许还是不会回来的。”
吉特听了这种和他自己意见不相合的说话,很想发发脾气,虽然这正是他预料到的,也知道这是多么正当。但是这种想发脾气的冲动只存在了一会儿,没等到房里的人看到,怒容就变成笑脸了。
“那么,妈,照你的意思他们怎么样了?你总不会认为他们出海吧?”
“不是做水手去,当然啦,”妈妈微笑着答道,“但是我还是认为他们到什么外国去了。”
“我说,”吉特哭丧着脸叫道,“不要说那种话,妈。”
“我怕他们到外国去了,那是真的,”她说,“邻居们都这样说,甚至有的人说已经看到他们上了船,还能说出他们所去的地方的名字,我说不上来,我的宝贝,因为那是一个很难记的字。”
“我不相信这话,”吉特说,“一点也不相信。一群无聊的话匣子,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他们也许错了,自然啦,”妈妈答道,“这一点我不敢保,虽然我也不相信他们说的全对;根据他们的说法,老人储蓄着一笔小款子,没有一个人晓得,甚至你对我谈起的那个丑怪的小个子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叫奎尔普吧?他们说他同耐儿小姐到外国去了,在那里谁也不能把钱抢了去,他们也不会再受骚扰。这话现在看来好像离题不太远似的,对吗?”
吉特伤心地搔着头皮,勉强承认并不离题太远,然后便攀登到老钉子上,取下笼子,准备把它洗刷一下,把小鸟喂喂。正在这样做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位送给他一个先令的小老头儿来了,一下子又记得就是那一天——不,差不多就是那个时辰——小老头儿说过,要他在那个时辰再到公证人那里。他一想起这件事,就立刻匆匆忙忙地把鸟笼子挂回原处,又匆匆忙忙地解释了他这项差使的性质,便飞快地向那个指定的地方跑去了。
那地方距离他家相当远,他到达时已经超过了两分钟,但是很幸运地小老头儿还没有来——至少还没有看到马车,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如果说他已经来过又走了,也好像不大可能。既然来得不算太迟,吉特也就松了一口气,他靠在一根路灯柱上喘气,等待小马和它的主人光临。
一点也不错,不多一会儿工夫,小马就快步地转过弯来,样子还是很任性,一直在仔细地迈着步子,好像在寻找最干净的地方,绝不肯把它的蹄子弄脏,或者马马虎虎地走了过去似的。小马后面坐着那位小老头儿,老绅士旁边坐着那位小老太太,她拿着和上次一样的一个花球。
老绅士、老夫人、小马和马车全体一致地走向前来,最后到达了距离公证人住所六七家的地方,这时小马因为看到一爿裁缝店的门口也有一个铜牌,认错了,停了下来,坚决地站在那里,一定把它当作他们要去的一个人家。
“喂,阁下,劳驾你再往前走走好不好?这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呀。”老绅士说了。
小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身子旁边的一只救火的水龙头,好像在对着它想什么似的。
“唔,哎呀,好一个调皮捣蛋的威斯克呀!”老夫人叫了起来,“一路上都很好,走得也很快,为什么又变了呢?我真替它害臊。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我真不知道。”
小马对于水龙头的性质和特点观察了一番,认为完全满意,便又向半空注视着一向和它为敌的苍蝇,在那个当儿,恰好有一只苍蝇刺扰它的耳朵,它大摇其头又大甩其尾巴,接着它又像是满怀心思,但是有一种非常适意非常泰然的样子。老绅士已经使尽了他的说服力量,只好下车来牵着它走;这样一来小马又出了新花样,也许是它认为这是一种充分的让步,也许因为它又看到别的什么铜牌,不然就是因为它发了坏脾气,不管怎么样吧,反正它是突然带着老夫人冲向前去了,停在他们要去的那家门口,把老绅士丢在后面喘着气跟上前来。
这时吉特立在马头,微笑着按按他的帽檐致敬。
“怎么,哎呀,”老绅士喊道,“那个后生果然到这里来了!亲爱的,你看见了吗?”
“我讲过我要到这里来的,先生,”吉特说,拍着威斯克的颈子,“我想你们坐车坐得很愉快吧,先生。它是一匹很好的小马呢。”
“亲爱的,”老绅士说,“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后生;我相信他是一个好孩子。”
“我相信他是的,”老夫人答道,“一个很好的后生,我也相信他还是一个好儿子呢。”
吉特再用手按按他的帽檐,涨红着脸,答谢这种表示对他信任的赞词。于是老绅士就把老夫人扶下车子,带着一种善意的笑容望了望他,他们就走进那座宅子去了——一面走一面谈,吉特心想大概是在谈他。威则登先生拼命闻着花球,走到窗口来望他,然后阿伯尔少爷也来望他,接着老绅士和老夫人也再一次来望他,最后大家一起来望他,这样一来使得吉特感到很不自在,但也只好装作没有看见。因此他把小马拍了又拍,小马对于这种举动非常大方地接受了。
几个面孔刚刚离开窗口,查克斯特先生穿着公事服,帽子歪在头顶好像是从衣钩上掉下来的样子,突然走了出来,告诉他里面有人叫他,吩咐他进去,他替他照顾马车。传达了这项指示之后,查克斯特先生说,他很愿意上帝帮助他了解究竟他(吉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宝货”抑或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宝货”,但是从他那种狐疑的摇头看来,足以暗示他是倾向于后一种意见的。
吉特战战兢兢地进了事务所,因为他不习惯于出入陌生的太太老爷之间,铁箱子[1]和积满灰尘的大卷公事文件,在他的眼中好像全摆出一种又可怕又可敬的神气似的;威则登先生也是一位忙得不可开交的绅士,说话的声音很高很快;大家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而他又是褴褛不堪的样子。
“喂,小家伙,”威则登先生说,“你来是为了找补上那一个先令的工作——并不是想再拿到一先令吧,嘿?”
“正是这样,先生,”吉特答道,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望望,“我从来没想到再来拿钱的。”
“父亲活着吗?”公证人说。
“死了,先生。”
“母亲呢?”
“活着,先生。”
“改嫁过吧——咦?”
吉特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他回答说她带着三个孩子守寡,至于说到再嫁,如果他老先生认识她,就不会这样说了。听了这个回答,威则登先生又把鼻子埋在花束里,隔着花球低声对老绅士说,他相信这后生很够忠实。
“现在,”在他们又进一步提了一些问题之后,加兰德先生说,“我可不再给你什么了——”
“谢谢你,先生。”吉特答道;十分严肃的样子,因为这样的一个宣布好像把他从公证人暗示的疑团里解放出来了。
“——但是,”老绅士接下去说道,“也许我要对你多了解些,因此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要记在记事簿上。”
吉特告诉了他,老绅士用铅笔把住址写下。他刚写完,街上起了一阵骚动,老夫人慌慌张张地跑到窗口,叫着说威斯克跑走了,一听这话吉特便冲出去追赶,别人也跟着。
发生这件事的原因,好像是由于查克斯特先生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满不在意地站在一旁看着小马,并且又不时地使用一串不大中听的话侮辱它,什么“站住”呀,“安静些”呀,“呜—呀—呀”呀,这全是一个有志气的小马所不能忍受的。其结果,小马再不考虑什么义务或服从,也不在乎有什么人监视它,就起步逃走了,这时正顺着大街狂奔——查克斯特先生的帽子飞了,耳朵上面的铅笔也丢了,吊在马车后面紧紧不舍,企图把车子拉回来,可是毫无效果,街上看热闹的人都惊奇不置。便是在奔逃的时候,威斯克依然倔强;因为它跑了没有多远就突然停了下来,在救兵将到的时候它又来个大转弯,很快地向回跑。这一来查克斯特先生又被连推带挤地拖到事务所门口,神气很尴尬,造成一种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的样子。
然后老夫人坐上她的座位,阿伯尔少爷(他们是来接他的)也坐上他的座位。老绅士先批评小马的行为极端失检,又竭力向查克斯特先生赔不是,也上了车,这样他们开始移动,挥手向公证人和他的书记告别,并且不止一次地转过头来,对着站在路旁注视着他们走去的吉特温和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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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铁箱子(tin boxes),阔人家里的钱柜,下文数见。吉特是个穷孩子,见了这些东西有些生畏,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