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伦敦城内塔山的丹尼尔·奎尔普,和住在伦敦城内贝威斯村的桑普森·布拉斯——这位法绅的官衔可多啦,他是高等法院和威斯特明斯特高等民事法庭英王殿下的辩护士,还是大法官高等法庭的律师——一直高卧未醒,不曾意识到也不曾怀疑到出了什么事,直等到有人在敲临街大门,敲了又敲,慢慢地由温和的一下一下的剥啄声变成了连珠炮的轰击,一炮连一炮地十分紧密,这才使丹尼尔·奎尔普挣扎着把身子放平,睡眼惺忪毫不在意地凝视着天花板,表示他已经听到声音,同时也有些觉得奇怪,但是还不能够再进一步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敲门声并不能够适应他那股懒洋洋的劲儿来得慢些轻些,反而增加了力量,来得更烦渎了,好像是当真不要他重新入睡似的。丹尼尔·奎尔普一经睁开了眼睛,就渐渐理解门外可能有人;因此他也就慢慢想起,那天正是星期五,他曾经命令奎尔普太太早早前来伺候他的。
布拉斯先生扭身子伸胳臂地表演了许多种奇怪的姿态,面孔和眼睛屡次皱成好像吃了刚刚上市的酸草莓似的,这会儿也清醒了。看到奎尔普先生在穿衣服,他也就慌忙地跟着来,不穿袜子先蹬鞋,两脚往上衣袖子里伸,在梳妆的时候他又闹了许多错误,一如那些突然被惊醒而赶着装束的人通常的情形。
当辩护士忙着打扮时,矮子却在桌子下面摸索,嘟嘟囔囔地粗野地咒骂自己,咒骂一般人类,甚至咒骂到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布拉斯先生因而发问道:“是怎么回事呢?”
“钥匙,”矮子说,恶意地看着他,“门上的钥匙——就是这么回事。您知道它在哪儿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阁下?”布拉斯答道。
“你怎么会?”奎尔普鄙夷地重复了一句,“你是一位怪不错的律师呢,不对吗?啊哼,你这个浑蛋!”
在矮子大发脾气的当儿,布拉斯先生不想对他说明,另外一个人把钥匙丢了,怎么会牵涉到他(布拉斯)的法律知识呢,他却卑屈地提出意见,说一定是过了一夜把它忘了,无可怀疑地还是插在原来的钥匙洞上。尽管奎尔普先生坚决抱着与此相反的意见,因为他记得的确已经取了出来,但是也愿意承认有这可能,于是一路抱怨着走到门口,结果真的给他找到了。
当奎尔普先生去摸锁的时候,大吃一惊地发现门闩已经打开,这时外面敲门声又响起来了,而且越发猛烈了,原来透进阳光的钥匙洞竟被门外的一只眼睛遮住。矮子十分恼怒,想找一个发脾气的对象,便决定一冲而出,好好给奎尔普太太一番教训,让她认识认识那种讨人厌的喧闹的后果。
因此他悄悄地、轻轻地把锁拉住,一下子把门打开,扑在门外正要拉起门环准备再敲的一个人的身上。他头部向前,手脚一齐伸出,恶毒地咬着牙冲向前去。
但是奇怪,他撞的这一个人没有抵抗,也不恳求宽恕,他本以为撞在自己老婆的怀里,等他刚一发现那人并不是他老婆,他头上早已吃了狠狠的两拳,胸部同样挨了两下;等到他认真和对方接触之后,雨点般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颇能使他感到,那人的手法十分有经验也十分高明。这种款待并不曾挫折了他的勇气,他紧紧地把敌人抱住,认真地、痛快地连咬带捶,至少这样做了两分钟才松开了。直到这时,丹尼尔·奎尔普红着脸,蓬松着头发,才发觉他已经身在街心,理查·斯威夫勒先生在环绕着他表演舞蹈似的,并且在问“他是不是需要再来几下子”。
“这货色在我的铺子里存得不少,”斯威夫勒说道,还是在那里一进一退地摆着威吓人的架势,“这类货色大量地存在手头,花色繁多;地方上的订货总是立即交出。你还需要一些吗,阁下?——如果你意犹未足,可不要说不呀。”
“我原本以为是另外什么人呢,”奎尔普说,摩挲着他的肩膀,“为什么你不先讲明你是谁呢?”
“你为什么不讲明你是谁呢?”狄克答道,“偏是那样二话不说,像一只疯狗从房子里冲出来!”
“是你——是你敲门吗,”矮子说,呻吟了一下站立起来,“是你吗?”
“是的,是我敲门,”狄克答道,“我来这里之前已经有一位娘子敲门,她敲得太轻,因此我代替了她。”他说的时候手指着奎尔普太太,她正站在不远的地方发抖。
“哼!”矮子嘟嘟囔囔地说道,怒容满面地盯着他的老婆,“我想那是你的错误!而你呢,阁下——你就不知道里面有病人吗?你这股敲门的劲儿好像恨不得要把门都打倒。”
“妈的!”狄克答道,“正是这般道理。我还以为里面的人都死了呢!”
“你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来的,我想,”奎尔普说,“你要做什么呢?”
“我要知道老绅士怎么样了,”斯威夫勒答道,“要听耐儿亲口说说,我愿意同她谈谈。我是这一家的朋友,阁下——至少我是这家人里面一个人的朋友,其实那倒没关系。”
“那么最好请到里边,”矮子说,“请进,阁下,请进。现在,奎尔普太太——请你在前面走,夫人。”
奎尔普太太很踌躇,但是奎尔普先生坚持着。这不是一种有关礼貌的争辩,也不是一个女先男后的问题;因为她很明白,她丈夫希望按着这种顺序进去,他好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把她的胳臂拧几下子,而她的胳臂上很少不留着一块青一块紫的指痕。斯威夫勒先生不了解这个秘密,听到一种哑声的叫喊觉得有些愕然,回头一看,发现跟在后面的奎尔普太太突然跳了一下;但是他不曾特别注意这些情况,一会儿也就完全忘掉了。
“现在,奎尔普太太,”他们到了铺子里面以后,矮子说道,“请你到楼上去,到耐丽的房间里,告诉她有人找她。”
“这里好像是你的家了。”狄克说,他还不清楚奎尔普先生在这里的权势呢。
“我是在家里呀,年轻的绅士。”矮子答道。
狄克正在考虑这话是什么意思,布拉斯先生的在场尤其使他莫名其妙,这时奎尔普太太匆匆地跑下楼来,声言楼上的房间都空着。
“空着,你这傻瓜!”矮子说。
“我敢保证,奎尔普,”他那颤抖的老婆说道,“我每个房间都去过了,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这便,”布拉斯先生说,为了表示强调,把手拍了一下,“把钥匙的秘密解释清楚了!”
奎尔普皱着眉看看他,看看他老婆,看看理查·斯威夫勒;但是并没有从任何一位得到启发,便亲自慌慌张张地走上楼去,立即又匆匆地跑了下来,证实刚才他老婆的报告是正确的。
“这种走法很奇怪,”他说,瞥了瞥斯威夫勒,“我是他的一位又亲密又贴近的好朋友,他竟不通知我,真够奇怪!啊!无疑他会给我写信的,不然他也会吩咐耐丽写的——是,是,他一定会这样做的。耐儿很喜欢我呢。标致的耐儿呀!”
斯威夫勒先生惊异得张开了嘴。奎尔普仍然偷偷地看着他,却故意转向布拉斯先生,假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这件事并不妨碍货物的搬走。
“因为,实在的,”他接着说,“我们早就知道他们今天要走,但是却没想到他们走得那么早,也没想到会那么没一点儿声响。但是他们是有他们的理由的;他们是有他们的理由的。”
“他们究竟到他妈的哪里去了?”惊讶的狄克说了。
奎尔普摇摇头,噘起了嘴唇,表示出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不便说明罢了。
“你讲,”狄克说,注视着四周乱糟糟的情形,“你讲搬东西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把它们买下来了,阁下,”奎尔普答道,“咦!那又怎么样?”
“难道那个狡猾的老狐狸精已经发了财,是想到海滨找一块怡人的地方,住一间茅屋,过安静的日子吗?”狄克说,十分惶惑的样子。
“莫非你认为他把这个退隐地方保守秘密,不让他那些嫡亲的外孙或者那些忠心的朋友常常拜访吧,咦?”矮子接着说,狠狠地搓着他的双手,“我没有什么说的,那可是你的意思?”
理查·斯威夫勒未曾料想到环境变得这么快,惊异得不得了,他的计划要破产了,他做不成计划里的主角了,这真像是蓓蕾还没开花就把它扭折了。就是在前一天的晚上,他从福来德立克·吐伦特那里得到老人害病的消息,才特意前来慰问并且探询耐儿,准备先实行一长串蛊惑计划的第一步,然后再煽动她的感情。到了这里,正当他考虑各种美妙和委婉的接近方法,正当他默想如何慢慢地对莎菲亚·瓦克尔斯施行可怕的报复——到了这里,才发现耐儿、老人以及一切钱财都跑了,消失了,他们走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居住去了,好像他们早已预知他的计划,乘它还在酝酿阶段,还不曾起步,就把它摧毁似的。
在丹尼尔·奎尔普心底里,两个人的出走使他惊愕也使他烦乱。逃亡的人一定携带着一些随身衣物,这种事逃不了他那敏锐的眼睛,他更知道老人神志还不很清楚,因此他奇怪老人如何会得到女孩子的同意的。我们决不能这样猜想(否则就对不起奎尔普先生了),认为他在替其中任何一个人苦恼。他的不安是因为他怀疑老人有一些秘密积蓄,没有被他猜到;单是想起了这笔钱从他的魔掌中逃脱了,他就感到懊悔而痛责自己。
在这种心情之下,看到理查·斯威夫勒为了不同的理由也显然又气愤又失望,对他来说倒是一种安慰。很清楚地,矮子想,他是代表他的朋友前来,想诱骗或者威吓老人,让他拿出他们认为数目很大的财富的一小部分的。因此奎尔普便竭力描绘老人暗藏着财富,加意刻画老人自己狡猾地搬了家,免得再有人噜苏他,用这种办法来激怒狄克,他觉得很舒服。
“好吧,”狄克说,一副茫然的表情,“我想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一点用也没有了。”矮子答道。
“或者你会提起我来过这里?”狄克说。
奎尔普先生点点头,他说他一定要提,他一看到他们就提起这件事。
“要这样说,”斯威夫勒先生接了下去,“阁下,就说我是坐在和谐的翅膀上飘到这里的;我到这里是想用友谊的耙子铲除敌视和仇恨的种子,再在原来的地方种下和谐的嫩苗。你肯劳驾把话传达一下吗,阁下?”
“一定!”奎尔普答道。
“你肯不肯再多劳驾一点,阁下?”狄克说,取出一张很薄的小卡片,“告诉他那上面就是我的通信处,告诉他我每天早上在家。很响地敲两下门,阁下,任何时候都有女仆招呼。我的一些特殊朋友,阁下,总是在大门打开以后先打个喷嚏,使她了解他们是我的朋友,用不着再特别问我是否在家。请你原谅;你可以让我再看一下那张卡片吗?”
“唔,当然可以啦。”奎尔普答道。
“一个平常的小错误,阁下,”狄克说,另外摸了一张,“我把那张称为光荣阿波罗信徒[1]友善集会的出入证递给你了,我是那个组织的常务董事长。刚才那一张就是正式文件,阁下。请允许我告辞了。”
奎尔普也道了再会。那位光荣阿波罗常务董事长举起帽子向奎尔普太太致意,然后不经意地再把它斜搁到头上,把手一挥溜出门外不见了。
这时搬运货物的车子到了,头戴小帽的强壮男人开始把衣柜以及诸如此类的家具擎到头上,表演出筋肉的把戏,使他们的面孔涨得通红。奎尔普先生也不肯落后,十分起劲地参加工作——像一个魔鬼挤来挤去地指使人们跑东跑西;让奎尔普太太担任沉重而又难以办得到的重活;他不大费力地把笨重东西提上提下;只要那个码头小厮一走近他,便踢他一脚;并且时时利用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巧妙地撞击那立在门口、当作一件正事答复邻居好奇的询问的布拉斯先生的肩膀,撞了好多次,使他感到苦恼。他在场指挥和以身作则,使那些雇来的人更加卖力,因此在几小时之内房子便全部出清,只剩下席片、破壶和几堆干草了。
矮子在客厅里像一个非洲酋长,很神气地坐在一块席片上面,取出面包、干酪、啤酒,开始享受起来,这时他无意之间看到一个男孩子在大门外面探头探脑。虽然他只看到他的鼻子,但是他断定那是吉特,便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于是吉特走了进来,问他要怎么样。
“请进来,你,老兄,”矮子说,“好了,你的老东家和小女主人可是已经走了?”
“到哪里去了?”吉特紧接着说,四下望望。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他们哪里去了?”奎尔普锋利地答道,“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咦?”
“我不知道。”吉特说。
“来,”奎尔普反唇相讥,“我们不要来这一套了!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知道他们是在今天早上天一亮的时候就溜走了?”
“不知道。”男孩子说,显然很惊愕。
“你不知道这回事?”奎尔普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你像一个贼似的在房子外面逗留了好久吗,咦?那时你没有得到消息吗?”
“没有。”男孩子答道。
“你没有得到消息?”奎尔普说,“那么你听到些什么话?你们谈的是什么呢?”
吉特找不到什么特别理由,为什么现在还要把那件事当作秘密隐藏起来,就把那次他来这里的目的和当时他所提出的建议叙述了一遍。
“唔!”矮子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那么他们还可能要到你家去的。”
“你以为他们要去吗?”吉特热切地问道。
“嗳,我想他们是要去的,”矮子答道,“现在,如果他们去了,你要来告诉我;听见了吗?让我知道,我要给你一些报酬。我想对他们表示一点好意,如果我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好意可就没法对他们表示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吉特很可能回答一种使这位容易生气的人听了不太顺耳的话,要不是这时那位码头小厮(他一直在房间里搜索,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偶然被留了下来)恰好嚷了出来:“这里还有一只小鸟呢!这可怎么办?”
“扭断它的颈子。”奎尔普答道。
“唔,不可以,不要那样做,”吉特说,走向前来,“把它送给我好了。”
“唔,对了,我敢说,”那个小厮说道,“喂,你不要动鸟笼子,让我把它的颈子扭断,听见了吗?他说要我这样做。你不要动鸟笼子,听见了吗?”
“放下来,把它交给我,你们两个狗东西,”奎尔普咆哮着说,“为它决斗一下,你们两个狗东西,不然我要亲自把它的颈子扭断了!”
用不着进一步鼓动,两个男孩子立即使用种种方法互相进攻,奎尔普却一只手拿着鸟笼,一面用小刀兴奋地砍着地板,大声喊着加油,要他们打得更火炽些。他们真是棋逢敌手,滚上滚下,拳击的打法绝对不像是儿戏,直到后来吉特一拳打中了对方的胸口,脱开身,敏捷地跳起,从奎尔普手里抢到鸟笼,带着胜利品走了。
他一口气跑到家。流血的面孔引起家里人极大的震惊,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吓得号啕起来。
“哎呀,吉特!这是怎么回事?你做什么来着?”那布尔斯太太叫道。
“你不要介意,妈妈,”她的儿子答道,用门后木轴上的手巾擦了擦脸,“我没有受伤,不要为我担心。我为一只小鸟打了一架,把鸟争来了,就是这么回事。不要哭了,小雅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别扭的孩子!”
“你为一只小鸟跟人打架!”他母亲喊道。
“是的!为了一只小鸟跟人打架!”吉特答道,“小鸟就在这儿——耐丽小姐的小鸟,妈,他们要扭断它的颈子!但是我不让他们——哈,哈,哈!有我在场他们是不能扭断它的颈子的,那可不行,不行。办不到,妈,绝对办不到。哈,哈,哈!”
吉特笑得很开心,他那打肿了而又受了伤的脸从手巾里露了出来,惹得小雅各大笑了,他母亲也大笑了,那个小娃娃也高兴得哇哇地叫,手舞脚踢,于是大家一齐大笑;一方面是因为吉特打胜了,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彼此相爱之深。笑的浪潮过了之后,吉特把小鸟当作一件十分有价值的宝贝——实际那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红雀罢了——向两个弟弟炫耀,然后在墙上找到了一只旧钉子,用凳子和桌子搭成高台,胜利地把它拧了下来。
“让我看看,”男孩子说,“我想还是把它挂在椽口[2],因为那里光线充足,使它精神爽快,如果它把头抬得高些,还可以看到蓝天。我告诉你,它很会叫呢!”
于是重新搭成高台,吉特又爬上去,拿一根拨火棍当作铁锤,钉好钉子,挂上鸟笼,这一来全家就皆大欢喜。他把鸟笼摆了又摆,安排了好多次,最后又退回壁炉旁边,对着它欣赏了一番,至此全部工作宣告完成。
“现在,妈妈,”男孩子说道,“我不想休息了,我要出去看看有没有人叫我牵马,赚了钱买点鸟食,不用说也要给你们买点好东西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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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光荣阿波罗信徒”(Glorious Apollers),大概是由信仰阿波罗的青年所组织成的俱乐部。
[2] “椽口”(winder),系“窗口”(window)的讹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