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说,“记住那个一度流行的歌曲《去吧,无聊的烦恼》;用友谊的翅膀扇起消沉下去的欢乐的火焰,递过玫瑰色的酒来!”
理查·斯威夫勒先生的阔公馆就在朱瑞巷[1]附近;除了地位优越,他的阔公馆恰在一家烟纸店的楼上,因此只要稍微走到楼梯口,他就随时能够打个爽神的喷嚏,省下维持一个鼻烟壶的麻烦和费用。现在斯威夫勒先生就在这阔公馆里发表了上面的意见,为的是安慰和鼓励他那失意的朋友。在此,让我提几句不算乏味,也不是不该提的话,就是,甚至这些简单的议论也足以显示斯威夫勒先生善于比喻和富有诗意的性格,因为所谓玫瑰色的酒,事实上是以一杯冷的兑水金酒[2]为代表,斟酌情形,从桌上的一个水壶和一只酒瓶里随时补充,因为缺少酒杯,只好轮流着喝,斯威夫勒先生原是一个单身汉,说出来也不致使他红脸。还有一个同样有趣的夸张,便是他这明明是一间的寝室,提起来总是复数。在它空着的时候,烟草商曾经在他的窗口上面标明是适合一位独身绅士的“公馆”;斯威夫勒先生接受了这个暗示,每次谈起话来总是说他的几间屋子,他的几间住所,或者他的几间寝室,给听话的人留下一个无限空间的概念,由着他们去幻想,究竟要穿过多少套间才能登堂入室。
在这个奇想里面,斯威夫勒先生还得到一件骗人的家具的帮助,实际是一张床,但是样子却又像书橱,在寝室里占着很显著的地位,好像不怕怀疑,随你诘问好了。无疑问地,在白天,斯威夫勒先生坚决地相信这件秘密的用具是一张书橱,不能派别种用场;当他闭起眼睛睡到床上,绝不存什么毛毯和枕头的念头。在他和他最密切的朋友谈话中,从不提到它的真正用途,从未暗示它的夜间职务,也不曾涉及它的特别性能。对于这种欺骗的默认乃是他信条里面的第一款。作为斯威夫勒的朋友,你必须放弃一切情况证据[3]、一切道理、观察和经验,只是盲目地相信它是个书橱好了。这是他最得意的弱点,他也很珍贵这弱点。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发现他前面的命令没有发生效果,便这样说了,“递过玫瑰色的酒来!”
年轻的吐伦特表示出一种很不耐烦的样子,把酒杯推给他,重新恢复了他适才的抑郁姿态。
“福来德,”他的朋友说,搅动着混合酒,“我要发表一些适合现状的感情。这里有一句话,希望——”
“吆!”另外那一位岔开他,“你的话快把我烦死了。在什么环境之下你都高兴得起来。”
“怎么,吐伦特先生,”狄克回答,“有一句讲到快活和聪明的格言。有些人能够快活而不能聪明,有些人能够聪明(或者自以为能够聪明)而不能快活。我是属于前一种。如果这是一个好格言,我以为遵守它一半也比不遵守强些;无论如何,我宁愿快活而不聪明,也不愿像你——既不这样,又不那样。”
“呸!”他的朋友暴躁地嘟囔着。
“心领了,”斯威夫勒先生说,“在讲究礼貌的圈子里,我相信这样的话不会当着一位绅士在他自己的公馆里说出来的;不过说了也就算了。请随便吧。”反驳之后,他接着说,他的朋友好像有点不大对劲似的,然后喝干了玫瑰色的酒,自己又兑了一杯,尝了尝很合口味,他建议为假想的座客干杯。
“众位请了,让我为古老的斯威夫勒家族的成功庆祝,特别庆祝理查先生的好运气——理查先生,诸位,”狄克强调说,“他把钱都花在朋友身上了,所得到的报酬却是被人‘呸’了一下。听吧,听吧!”
“狄克!”另外那一位说道,在房间里踱了两三个来回,又回到他的座位上,“如果我指给你一条不费力气便能致富的道路,你肯规规矩矩地谈两分钟吗?”
“你指示给我的办法太多了,”狄克说,“结果每一种都是空口袋——”
“你很快就会知道它和以前的大不相同,”他的同伴说,把椅子拉到桌子旁边,“你看见过我妹妹耐儿吧?”
“她怎么样?”狄克答话。
“她有一张标致的面孔,对吧?”
“怎么,当然啦,”狄克答道,“我要帮她说句话,你们长得倒不大像兄妹呢。”
“她有一个标致的面孔吧?”他的朋友不耐烦地重复一句。
“是的,”狄克说,“她有一个标致的面孔,非常标致的面孔。那又怎么样了?”
“我要告诉你,”他的朋友答道,“很明显,我同老头子至死也是势不两立,我不会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的。我想你看得出这一点来吧?”
“一只蝙蝠在太阳光底下也能看得出来。”狄克说。
“同样很清楚,那个吝啬的死老头子——天杀的——最初告诉我,在他死后要我同妹妹均分的那笔钱,不用说也全归她一个人了,不对吗?”
“我应该说是对的,”狄克答道——“除非那天我提出的办法能给他一个印象。它可能发生作用了。它很有力量呢,福来德。‘这面是一位老透儿外祖父’——这句话很强硬,我想——又很友好而且自然。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这话可不曾打动他,”另外那个人答道,“因此我们用不着讨论了。现在请你注意。耐儿快要十四岁了。”
“正当年龄的一位好姑娘,就是小了一些,”理查·斯威夫勒插了一句。
“如果让我说下去,请你安静一分钟,”吐伦特说,只怕另外那个人又乘机大发议论,“现在我要说到本题上了。”
“很好。”狄克说道。
“那姑娘有很强烈的感情,尽管受的是那种教养,在她的年龄上可能是很容易听话和被说服的。如果我把她带过来,我敢说用不着什么劝诱和恫吓就会叫她服从我的意志。我也不必转弯抹角了(要说明这一计划的好处一个星期也不够呢),总之是,你为什么不能娶了她?”
当他的同伴很紧张并且态度诚恳地提出上面的意见时,理查·斯威夫勒正在注视着酒杯的边缘,他听了这话,立即显出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才叫了一声。
“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另外那一位重复说,态度很坚定,由于长期的经验,对于这种在他同伴身上所发生的效果他是司空见惯了的,“你为什么不能娶了她?”
“而她‘快要十四岁了’!”狄克叫了起来。
“我不是说现在娶她,”这位令兄愤怒地答道,“就说再等上两年、三年、四年。那老头子看起来像是个老寿星吗?”
“看起来他不像,”狄克说,摇摇头,“但是这些老年人——这是说不定的,福来德。我有一位住在多塞特郡[4]的姑母,在我八岁上她就要断气,可是到今天还没兑现。他们是那么气人,那么无原则,那么同人过不去——除非是上代有人中风,福来德,你真不能来个预算呢;便是那样吧,他们还是常常把你骗过的。”
“那么先从问题最坏的一方面着眼,”吐伦特说,同先前一样坚定,眼睛还盯着他的朋友,“假定他活下去呢?”
“当然啦,”狄克说道,“问题就在这里。”
“我说,”他的朋友接下去说,“假定他活下去,我去进行说服工作,也可以把话说得更实际一点,就是强迫耐儿同你秘密结婚。你想结果会怎样呢?”
“一个家庭,一年收入连开销都不够,”理查·斯威夫勒想了一下这样说了。
“我告诉你,”另外那一位答道,语气更恳切了,不论这个劲儿是真是假,对他同伴的效果却是一样,“他是为她活着,他的全副精力和思想都放在她的身上,他绝不会因为一个背逆的行为就剥夺了她的继承权,正如他绝不会因为我今后改过自新,做些服从和道德的勾当,就能重新喜欢我。他不会这样做的。不论你或者任何一个头上生着眼睛的人都会看得明白。”
“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当然啦。”狄克说,沉思着。
“因为它没有可能,才好像不大可能,”他的朋友答道,“如果你能想出一种办法,让他原谅你,假定让他知道你我之间存在着不能和解的裂口,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吵——自然啦,我是说装作有这样一回事的——他会很快就原谅你的。至于耐儿,雨点可以滴穿石头;关于她的一切你可以相信我会办得好。因此,不管他是活是死,那有什么关系呢?你会成为这个富有的老守财奴的唯一继承人;我们可以共同花用;而且你还附带着娶了一位又美丽又年轻的太太。”
“我想对于他的富有是用不着怀疑的。”狄克说道。
“怀疑!你没有听见那天他露过什么口风吗?怀疑!你还怀疑旁的什么呢,狄克?”
如果跟着他们狡猾的谈话兜圈子,或者详细分析理查·斯威夫勒如何逐步地被说服,那未免太令人生厌了。总之,只要交代一点就够了,那就是虚荣、利益、贫困以及败家子的每一种考虑,都在促使他欢迎这个建议,由于缺乏别的诱因,他那不管一切的习性便走了进来,也压在同一个天平盘上。在这些动机方面,还要加上他那位朋友好久以来对他的完全控制——这种控制最初只是以不幸的狄克的钱袋和希望为代价,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丝毫放松,尽管狄克已经吃尽他朋友的恶行的苦头,十次倒有九次,他仍然被看作是他的诱惑的对象,而他也真的成为他的一种没有思想、没有头脑的工具了。
另外那一方面的动机的确比理查·斯威夫勒所能想象或了解的深刻多了;但是关于这些且让它们自己发展,目前不须费词。谈判很愉快地结束,斯威夫勒先生也正要搬弄辞令声明他不一定要坚决反对去和任何一个很有钱或者有动产的人结婚,只要那个人肯要他。说到这里被敲门的声音打断,他不得不喊一声:“进来。”
门开了,但是除了一只涂满肥皂的胳臂和一股强烈的烟草气味没有什么东西进来。烟草气味是从楼下烟铺子里冲入,肥皂手则是从一位女用人的身上伸出,她正在从事清洁楼梯的工作,刚刚把手从一只热水桶里抽出,接过一封信来,这封信她正拿在手里。使用她们这一等人对于姓名的理解方式,她大声叫出是斯尼凡凌小生[5]的信。
狄克面色苍白、傻里傻气地向着那个方向注视,他读了信后,样子越发不对了;便说作为一个能够伺候女人的男子就是有这种麻烦,并且像他们刚才的胡扯是很好的,但是他完全把她忘了。
“她!谁?”吐伦特问。
“莎菲亚·瓦克尔斯呀。”狄克说。
“她是谁?”
“她是我想象中的美人,阁下,就是她呀,”斯威夫勒先生说着拿起“玫瑰”喝了一大口,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朋友,“她很可爱,她是神圣的。你是认识她的。”
“我记得,”他的同伴不经意地说,“但是她怎么样了?”
“怎么,阁下,”狄克答道,“在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和现在有与你谈话的荣幸的区区之间,早已产生了温柔的感情——最崇高最通神意的感情。那位狩猎女神狄安娜[6]的行为比起莎菲亚·瓦克尔斯来,一点也没有特别;我可以这样对你讲。”
“你要我相信你所说的是真话吗?”他的朋友问道,“你不是想说恋爱在进行吧?”
“恋爱,对的。婚约,倒是没有,”狄克说,“谁也不必担心背盟,这却是一种安慰。我是从来不肯受字据的牵累的,福来德。”
“但是信里讲了些什么呢?”
“是提醒我,福来德,提醒我今天晚上——有一个二十人的茶会——凑成又轻巧又奇妙的二百个脚指头,如果每位男女都有正确的定额的话。我一定要去,即使它会把我们的关系开始搞糟了——我要这样做,用不着你害怕。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她亲自把信送来。如果是的,她还不曾意识到她的幸福已经发生了障碍,福来德,那是要让她伤心的。”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斯威夫勒先生把女用人喊来,证明的确是莎菲亚·瓦克尔斯小姐亲自送信;证明她不是一个人前来,为了怕人说闲话,无可怀疑地是由一位年纪更轻的瓦克尔斯小姐陪着;还说,她听说斯威夫勒先生在家,人家请她到楼上坐时,她吓了一大跳,说是宁死也不去。斯威夫勒先生听着这一段叙述,不断表示赞扬,这倒好像同他刚才同意的计划有些矛盾;但是他的朋友对于他这种举动并不重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不论在这件事或者其他任何事情上,他有充分控制理查·斯威夫勒的力量,只要对他自己的利益有好处,到了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便使用这种力量。
* * *
[1] 朱瑞巷(Drury Lane),伦敦街名,有名的朱瑞巷剧院就在这条街上。剧院背后即为第一章所提到的修道院花园市场。
[2] 兑水金酒(gin-and-water),金酒亦称杜松子酒,含酒精量百分之四十。
[3] 情况证据(circumstantial evidence),不是直接证据,而是由各种情况推测出来的证据。
[4] 多塞特郡(Dorsetshire),在英格兰南部。
[5] “斯尼凡凌小生”(Mister Snivelling),系“斯威夫勒先生”(Mr.Swiveller)的讹音。
[6] 狄安娜(Diana),希腊女神,为主神宙斯(Zeus)和丽多(Leto)所生,与亚波罗为孪生兄妹。被奉作狩猎女神。